再忆萧珊
2021-08-10巴金
昨夜梦见萧珊,她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紧。”她哭起来。我心里难过,就醒了。
病房里有淡淡的灯光。每夜临睡前,陪伴我的儿子或者女婿总是把一盏开着的台灯放在我的床脚。夜并不静,附近通宵施工,似乎在搅拌混凝土。此外我还听见知了的叫声。在数九的冬天哪里来的蝉叫?原来是我的耳鸣。
这一夜是我儿子值班,他静静地睡在靠墙放的帆布床上。过了好一阵子他翻了一个身。
我醒着,我在追寻萧珊的哭声。耳朵倒叫得更响了。……我终于轻轻地唤出了萧珊的名字:“蕴珍。”我闭上眼睛。房间马上变换了。
在我们家中,楼下寝室里,她睡在我旁边另一张床上,小声嘱咐我:“你有什么委屈,不要瞒住我,千万不能吞在肚里啊!”……
在中山医院的病房里,我站在床前,她含泪地望着我说:“我不愿离开你。没有我,谁来照顾你啊?”……
在中山医院的太平间,担架上一个带人形的白布包,我弯下身子接连拍着,无声地哭唤:“蕴珍,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用铺盖蒙住脸。我真想大叫两声。我快要给憋死了。“我到哪里去找她?”我连声追问自己。我又回到了华东医院的病房,耳边仍是早已习惯的耳鸣。
她离开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长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门口,眼前就出现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可是走进院子,却只见一些高高矮矮的、没有花的绿树。上了台阶,我环顾四周,她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穿得整整齐齐,有些急躁,有点伤感,又似乎充满希望,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仿佛车子才开走不久,大门刚刚关上。不,她不是从这两扇绿色大铁门出去的,以前门铃也没有这样悦耳的声音。十二年前更不会有开门进来的挎书包的小姑娘……为什么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这里再现?为什么不让她看见活泼可爱的小端端?
我仿佛还站在台阶上等待着车子的驶近,等待着一个人回来。这样长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梦里我也听不见她那清脆的笑声。我记得的只是孩子们捧着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这骨灰盒起初放在楼下我的寝室内、床前五斗橱上。后来我又同骨灰盒一起搬上二楼,她仍然陪着我度过无数的长夜。我摆脱不了那些做不完的梦。总是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总是那一副前额皱成“川”字的愁颜,总是那无限关心的叮咛劝告。好像我有满腹的委屈瞒住她,好像我摔倒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又给打翻在地让人踏上一脚……每夜每夜,我都听见她的小声呼唤,她的低声哭泣。
怎么我今天还做这样的梦?怎么我现在还甩不掉那种种精神的枷锁?……悲伤没有用。我必须结束那一切梦景。我应当振作起来,哪怕是最后的一次。骨灰盒还放在我的家中,亲爱的面容还印在我的心上,她不会离开我,也从未离开我,我并不感到孤单。我还有勇气迈步走向我的最终目标——死亡。我的遗物将献给国家,我的骨灰将同她的骨灰搅拌在一起,撒在园中给花树作肥料。
闹钟响了。听见铃声,我疲倦地睁大眼睛。应当起床了。床头小柜上的闹钟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按照冬季的作息时间:六点半起身。儿子帮我穿好衣服,扶我下床。他不知道前一夜我做了些什么梦,醒了多少次。
(选自《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有删改)
本文写于1984年,1972年巴金的爱妻萧珊去世,六年后巴金写了感人肺腑的《怀念萧珊》,记录了妻子因自己而受到牵连,得病,最后连诀别的话也没留下就离开人世的遭遇。又经过六年,写下了此作。文章情感真挚,感人肺腑。要收到这样的表达效果,同学们在写作时要注意以下几点:
1.源自真实生活
《怀念萧珊》是一篇悼念亡妻之作。文中巴金对萧珊的感情是源于现实的。萧珊病亡了,但巴金和妻子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文中萧珊对巴金的帮助,在生命垂危之际的愿望和遗憾,都体现了萧珊的善良和对巴金的挚爱深情,使巴金不能忘懷。源自于真实生活的东西,才易于打动读者。当我们读到“她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穿得整整齐齐,有些急躁,有点伤感,又似乎充满希望,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等处时,心头都会涌上一丝酸楚。
所以,我们在进行作文选材时,一定要选择真实的、富有真情的故事。故事可以来自自身,也可以来自他人,但一定要避免胡编乱造,否则,连打动自己都是妄谈,又谈何打动他人?
2.善于体察真情
巴金缅怀了和萧珊30年风雨同舟的夫妻之情,怀念自己和妻子之间的点点滴滴,那种哀思、痛苦,如汩汩的流水从文章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写作时,首要的是感恩重义,有情有义;其次是要细心,正如西塞罗所说:“受惠的人,必须把那恩惠常藏心底。”有了丰富的感情积累和洞察入微的真心,情感自会喷涌而出。
3.长于表达深情
把自己真实的情感坦露在读者面前,需要善于表达真情。文中,作者运用了虚写的手法。如写“我闭上眼睛,房间马上变换了”,点明了下面几段的内容是作者恍惚中的追忆,使现实与思绪相融合,又使文章结构脉络清晰。另外,文中也运用了细节描写、间接抒情等手法。如文中多次写到儿子,间接地表达了父子之情不能代替夫妻深情,表达了作者对萧珊无比沉痛的思念和诚挚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