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荇的屈原观
2021-08-09贾小克贾捷
贾小克 贾捷
摘要:李荇的屈原观包含同情屈原之遭遇、赞扬屈原之忠义、指责屈原之执着三方面,其不足在于李荇有意拔高屈原的忠义和以自己的处世态度衡量屈原自沉,这实质上是李荇自悲遭际和“身名皆保”心理的投射。
关键词:李荇;容斋先生集;屈原观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10-00-02
相较生前的落寞,屈原的身后可谓热闹非常。有文献可征的对屈原及《楚辞》的评论自汉代起就蔚然成风,如贾谊、扬雄、班固等都对屈原及其作品进行了评价。自汉以还,亦是代不乏人,如裴子野、苏轼、杨维桢等。后世热衷于此,究其原因有二。一是与屈原在思想上形成高度共鸣。周建忠言:“漫长的封闭的封建社会给后代文人提供了相类的生活环境、遭遇与价值取向、追求方式。”[1]这种循环往复的模式使文人有了强烈的代入感,极易与屈原产生思想上的共鸣。二是屈原其人其作的巨大影响力。屈原九死未悔的伟大人格和惊才绝艳的优秀诗篇都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峰,是横亘在后人面前的一个不可回避的课题。自《楚辞》传入朝鲜王朝(1392—1910)后,朝鲜王朝的文人对屈原及《楚辞》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如李荇,他的作品中虽未见有关《楚辞》的文论,但有许多评价屈原的内容。本文以李荇的《容斋先生集》[2]为研究对象,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先概括李荇的屈原观,再分析其不足,最后归纳出观点的本质。
1 李荇的生平事迹
李荇(1478—1534),字择之,号容斋、沧泽渔叟、青鹤道人,谥文定、文宪,本贯德水,出身贵族,官至议政府左议政。李荇在当时的文坛颇负盛名,与朴訚、成伣等同属“海东江西派”,他的诗歌、散文和赋由后人辑为《容斋先生集》共十一卷。李荇生于成宗朝(1470—1494)戊戌岁(1478),仕历燕山君(1494—1506)、中宗(1506—1544)两朝,乙卯(1495)年中丙科进士,被选为权知承文院副正字,庚申(1500)四月以贺圣节质正官的身份赴京朝觐。甲子(1504)春,李荇被授为司谏院献纳。当时,燕山君得知他的生母尹氏被废及赐死的真相,愤怒之下开始诛杀参与此事的朝臣,同时欲越礼追崇尹氏。李荇与同僚认为不妥,燕山君愈加愤怒,将反对者全部下狱,朝鲜史称“甲子士祸”。李荇自然不能幸免,先杖配忠州,后贬到咸安郡为奴,再迁巨济岛,三年三贬。及至丙寅(1506)秋,朝臣废燕山君,后以弘文馆校理一职召还李荇。辛巳(1521)十月,嘉靖遣使赴朝鲜颁登基诏,李荇迎接明使并陪同宴游,因文采斐然、应对得体而颇受使者称许。庚寅(1530)冬升为议政府左议政,辛卯(1531)十月因评议权臣金安老被降为判中枢府事,次年三月被贬至咸从县。甲午(1534)十月卒于谪所,终年五十七岁[3]。
2 李荇屈原观的内容
李荇在作品中直接评论屈原14次,间接评论2次,对与屈原具有同样遭遇和气节的伯夷、叔齐、申徒狄评论10次。
2.1 同情屈原的遭遇
李荇与屈原同因直谏君王被流放,忠而见疏的相似经历让他对自身、对屈原的不幸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第一,李荇同情屈原的忠贞无人理解。他在《幽兰在空谷》一文写道:“屈三闾之耿介,屑琼蕊以为餐。虽兹佩之可贵,畴肯察余之中肝!”[2]李荇正直不阿、直言不讳,期望危言存国,可结局却是无人理解其忠贞之心。在《谢村妪》一诗中,他的愤激之气已经难抑:“往时三闾公,皦皦以自欺。泯然宇宙内,高义谁复知。宁甘腐肠死,不草渔父词!”[2]正话反说更寄寓着他无尽的同情与悲愤。
第二,李荇同情屈原凄惨的结局。屈原选择伏节成贤,在李荇看来下场实在太过凄凉。他在《独酌长言》中言屈原“死葬鱼腹”[2],在《保真堂铭》一文中对申徒狄自沉也表达了相同的看法:“而肉为鱼鳖食,骨弃不收,其身则戚矣!”[2]
第三,李荇同情屈原未遇明主。李荇对君臣遇合的重要性有深刻认识,这一点他在诗文中多有论及。如他在《鱼水一堂》一赋中写道:“鸿鹄之有翼兮,遇顺风而增击。舟楫之为用兮,待巨川而利涉。彼异类而犹然,况鱼水之相得。以一堂之托兴,感君臣之契合。”[2]李荇认为纵有鸿鹄之才,遇不到明主亦是枉然。因此,他对屈原的不遇给予了深切的同情。《读离骚》一诗尾联言:“重华难再遌,湘水但清漪。”[2]屈原期望“就重华而陈词”,诉说胸中不平,可圣王的时代已经远去,唯留这湘江日夜奔流。李荇对屈原的同情寄托着他强烈的自悲之感和对不幸命运的深刻反思。
2.2 赞扬屈原的忠义
李荇称赞屈原忠义,在他的作品中以合咏屈原、伯夷、叔齐以及分咏的形式呈现。如他在《感秋》一诗中言:“所忧岂我身,陵谷将变迁。自昔艰难际,卓荦多圣贤。采薇饿首阳,怀沙沉楚渊。”[2]李荇认为国家板荡、王朝鼎革之际能够始终忠于自己的国家和国君且不惜以死报之的伯夷、叔齐、屈原可称为圣贤。他在《读离骚》中言:“文章变风雅,忠义后人悲。”[2]在礼崩乐坏、风雅不作的年代,屈原的忠贞尤其令后人动容。李荇对伯夷、叔齐亦是不吝赞美,他在赴京朝觐途经永平首阳山时,感于二贤之事,作《宿永平府》说到“二老風犹在,精忠死亦荣”[2]。如果说李荇对伯夷、叔齐二贤的态度只能作为辅助性证据,那么他的《离骚后跋》一文则是观点的直接呈现:
则顾其势不可但已,所以徘徊沅湘之间,隐忍而不决者,亦庶几其君稍悟也,谗口之稍弭也,而卒不可望。则宁我自取,无以重君恶。呜呼!原也岂乐其死者也?观其言曰:“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患之有再。”其志可哀也。呜呼!若原也者,真可谓爱君之笃者矣!先儒之论,未有及此者,诚以亲涉世患,未有如原之深也。涉世患如原也者,方可知原之志尔[2]。
李荇的《离骚后跋》是对先儒“屈原显暴君过”之论的驳斥。这一篇是李荇在“甲子士祸”后流放时所作,李荇认为屈原不仅没有“显暴君过”,而且还“爱君之笃”。为此,他举夫差杀子胥事与屈原自沉作对比,认为夫差杀贤之恶名万世不能掩盖,而屈原自取是在充分考虑到君王名声之后的爱君之行。屈原多次进谏无果,又遭佞臣诋毁,已激怒楚王,因此屈原担心楚王因杀己而恶名传于后世,不忍再添君主之恶,故而选择了自取。
2.3 指责屈原的执着
李荇指责屈原的执著是建立在质疑“善恶有报”的基础之上的。《溪上赋》言:“善未必售兮,忠未必信。贾生痛哭兮,屈子沉身”[2]。《记怀长语》言:“鵩鸟灾贾谊,湘水沉屈平……善者每构祸,恶者反逢荣”[2]。李荇认为善者不仅得不到好报,反而会招灾,而为恶者却享受富贵,并进而深入到对上天公正性的质疑。既然天道不公,又何必独立不迁、孜孜以求,以致丧身呢?何不耽酒学道、隐德自珍、与世浮沉。在《独酌长言》中,李荇明确表示不学习屈原坚定不移、不知回头的人生态度,“吾不学屈原,憔悴江潭迁。独醒自著渔父篇,死葬鱼腹终不悛。但愿学夜郎李谪仙,得钱沽酒醉则眠”[2]。出于对现实的失望和对自身安危的考虑,李荇对隐忍待机、全身远祸的思想表现出了高度的认同,并与儒家的“立功”思想融合,形成了自己的处世态度,即用行舍藏。在《鸣蛙》中,李荇说雨后的青蛙因得天时之助而竞相喧嚣,未雨之时则隐藏起来不为人见,青蛙之行合乎至人之道,“乘时竟自多,运去漠然藏”[2]。因此,李荇在处世上将青蛙作为学习对象,“吾闻至人道,合喙鸣甚长。何为且胶扰,与彼相癫狂”[2]。由此,他进一步否定了屈原的坚守,“怀沙赴湘流,采薇饿首阳。至人视此辈,九牛一毫芒”[2]。在至人眼里,屈原、伯夷、叔齊皆未领悟道之真谛,他们的坚持都是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的。
3 李荇屈原观的不足
李荇一方面同情屈原的遭遇,赞扬屈原的忠,另一方面指责屈原过于执着。品评人物时,肯定某一面,否定另一面,本无可厚非,但值得注意的是,李荇的观点夹杂了较多的个人情感。
3.1 出于个人目的有意拔高屈原
在李荇看来,屈原自取充分考虑到了国君的立场,由此,屈原的忠臣形象被进一步拔高,但屈原的主体情感却被无视了。关于屈原自沉的动机,周建忠有过客观的评价“惟‘洁身说‘殉道说颇近情理,‘洁身‘殉道‘泄愤皆为屈原自沉动机的不同方面,与屈原作品的情感抒发比较吻合”[4]。屈原“伏清白以死直兮”,“洁身”之说不悖情理;屈原理想接连破灭,对现实的绝望,“殉道”说亦能理解;而“泄愤”说最近情理,屈原之愤怒怨恨早为许多文人所体察。为何李荇片面肯定屈原之忠,对其“怨”视而不见呢?显然是有意为之。其实就是李荇对自己的身世感到悲伤,对自己忠而被放的不幸遭遇的提出控诉,让世人了解自己的忠诚。李荇自认一心为国,他在《记意》中说“向日有怀期补国”[2],然而他忠而被放。《入忠州》载李荇的悲惨境地:“疮血衣浑赭,肠雷橐又垂。”[2]《绝粮》言:“于人谁依赖,抚己自哀矜。家远书难达,天高叫不应。”[2]拷掠不断,衣食无继,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心为国落得如此下场,李荇心中的赤诚和悲苦无人了解。在这种自诉心态的驱动下,李荇评屈原时很难不掺杂自己的个人诉求,因而他肯定屈原的忠君爱君也是对他自己的肯定,美化屈原亦是美化他自己。李荇的自诉遭遇可以为人所理解,但他为塑造自身的诤臣形象而有意美化屈原,这令他的屈原观具有片面化的不足,即过分突出屈原的忠君爱君,欲将屈原推向神坛,而有意掩盖屈原的主体意识。这是李荇出于个人目的对屈原的有意曲解。
3.2 以自己的处世态度指责屈原
首先需要阐明李荇的处世态度。李荇的人生理想在《记怀长语》开篇有清晰的展现:“皇天赋我命,岂不欲其生。皇天生我躯,岂不欲岂成。”[2]概言之,就是“生”和“成”,可以理解为在保全生命的前提下有所作为。“生”是“成”的前置条件,没有“生”何以谈“成”。为了“生”,李荇可以曳尾涂中,隐忍待机。他在《螺杯》中言:“翻思天下理,有用乃大疵。鱼烂以肉味,虎死由毛皮。”[2]李荇认为自己之所以被流放,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皆是因为渴望建功立业,有“大用”于社稷这一志向造成的,对此,他心生悔意,并决定隐忍苟活,“我慕庄周言,欲作涂中龟。艰难万里迁,谁使今至斯?”[2]基于此,李荇向燕山君妥协,希望得到宽恕是意料之中的行为。如他在《偶作》中言:“孤臣念旧恩,独泣省前过。命甚蝼蚁微,罪积山岳大。”[2]李荇以此为自己争取“生”的机会。而“成”是“生”的最终目的,即建立事功,所以他在处世上坚持因时而动的“权变”。如他在《孔子之圣时》中言:“动静云为,无有不时。时乎可止,摄行非卑。时乎可止,蕴椟何疑。”[2]用或藏皆是因时而动,“因时”只是为了在保身前提下“立功”。李荇既不会因汲汲于功名富贵而丧生,亦不会主动选择明哲保身、逃避现实,而是适时适度坚持道义。无论是出于对“生”的眷恋还是对“成”的渴望,李荇都不会理解屈原伏节成贤的执着。李荇有他的处世态度,屈原亦有其坚守。顾炎武云:“老子之学,所以异乎孔子者……非不知言之可从也,而义有所不当为也。”[5]屈原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坚守被李荇指责为不知变通,这一观点是他以己道衡量屈原之道,显然是不恰当的。
4 结语
李荇对屈原的同情渗透着自我同情,他评价屈原的诗文共计26篇,其中作于流放时期的有19篇。李荇评屈的契机是与屈原有了相同遭遇之后,怀才不遇、忠而见放,甚至有生命之虞,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需要借对屈原的评价而得以排解。李荇同情屈原的忠贞无人理解,同情屈原的凄惨下场,同情屈原不遇明主,事实上是他抒发自哀和愤懑之情的心曲的流露。
李荇一方面夸大屈原的忠诚,有意拔高屈原的形象;另一方面指责屈原执着不悛,不能与世浮沉。这一观点看似是对立的两极,实则具有内在逻辑的统一性。李荇被流放后选择隐忍“保身”,他的主要身份是儒臣,儒家思想对他的影响至深,若不能“全节”,恐遭他人非议。因此,李荇内心深处既想“保身”又想“保名”,想“保身”自然不能肯定屈原的死节之行,肯定了屈原的死节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妥协,想“保名”就需要放大屈原的“忠”来帮助自身营造忠臣形象,减少世人的非议。
李荇的屈原观实质上是他自悲遭际和“身名皆保”心理的投射,是基于个人立场的偏颇之论。
参考文献:
[1] 周建忠.楚辞论稿[M].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75.
[2] 李荇.容斋集[M]//韩国文集丛刊(第二十册).民族文化推进会,2002:289-590.
[3] 贾小克,贾捷.李荇对楚辞的受容研究[J].中韩研究学刊,2020(08):202-204.
[4] 周建忠.楚辞考论[M].商务印书馆,2003:152.
[5] 易重廉.中国楚辞学史[M].湖南出版社,1991:53.
作者简介:贾小克(1981—),男,河南叶县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先秦文学。
贾捷(1983—),女,山西太原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楚辞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