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明妃曲二首》接受研究
2021-08-09菅丽
菅丽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写了两首名字同为《明妃曲》的诗作。然而自它问世以来就争议不断,有人对它高唱赞歌,纷纷赋诗唱和;有人则对它进行强烈抨击,全面否定。
一、创作之初的唱和之盛
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王安石出生于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临川区),他自幼聪颖,酷爱读书,过目不忘,下笔成文。稍长,跟随父亲宦游各地,接触现实,体验民间疾苦。他的文章立论高深奇丽,旁征博引,始有移风易俗之志。宋仁宗嘉祐四年,王安石写下了两首名字同为《明妃曲》的诗作。如下:
其一,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早在王安石之前,从石崇《王昭君辞并序》开始,历来的文人就昭君题材已经写了很多诗作,这些诗作主题类似,都在说王昭君的出塞和亲是很不情愿的,是极其屈辱的,而且去了之后受了很多苦,因为这个原因,王昭君心里满是怨恨,一直思念故土,思念家乡。
而王安石的明妃曲是与众不同的。他由对毛延寿的批评直接转向了汉元帝,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变化;以往的诗作写王昭君思念家乡、思念君王,实际上是树立了一个忠君的典型,这首诗也发生了改变,“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两句不单是说王昭君不得恩宠,人生在世,失意总是难免的,无论汉朝还是北边的匈奴,都是如此。“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不说匈奴的单于恩情深,也不说汉元帝没有情意,人生最重要的是能找到相知相印的那颗心。
这首诗不单单是在说一个怨妇的故事,而是王安石借昭君的遭遇抒发了士大夫怀才不遇的悲哀,具有普遍意义。当时王安石上的“万言书”石沉大海,他不愿意到京城做官就是害怕发挥不了自己的作用,他不愿意尸位素餐,所以这首诗是很有深意的。
王安石的《明妃曲》一出,引起了当时文坛的极大轰动,当时文坛的名家欧阳修、司马光、曾巩、梅尧臣等人纷纷唱和,写出了一系列王昭君题材的作品,让这个题材的格局不再简单停留在怨妇的题材上,而是立足现实政治、人生感悟,让它焕发出新的容颜,这当然应该归功于王安石。王安石让王昭君题材变成一个士大夫怀才不遇、对很多为政之道提出批判意见的题材,让人思路大开。但王安石却并非故意出新,而是性格中求新求变的格局让他如此。他的高度决定了题材的高度,题材的高度决定了题材的新意。他的破旧立新绝不是挖空心思地故意破旧立新,而是站在了时代的最高点,面对北宋王朝一百年来因循守旧的局面,他着急,想发挥作用,但没有回声,只能借昭君的题材来做文章。
文坛主流的唱和,标志着王安石诗坛地位的确立,这也成为宋代《明妃曲二首》接受的起点。
二、政治导向的道德曲解
北宋“重文抑武”的国策,极大地增强了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他们积极发声,议论争煌。被列宁称为“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的王安石,在“知人论世”的中国古代传统文学批评思维体系下,又自然会因为他的政治作为左右后世对其诗歌作品的解读和评论。
在北宋钦宗朝时,右正言崔鶠上疏认为:“王安石除异己之人,著《三经》之说以取士,天下靡然雷同,陵夷至于大乱,此无异论之效也。”南渡之后,宋高宗赵构为转移社会矛盾,让王安石承担罪责,下谕旨,改修《神宗实录》,王安石成为北宋亡国的罪魁祸首,这种说法不仅为之后的史家采纳,也被社会普遍接受。
基于统治者对王安石的态度,《明妃曲二首》中“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两句被拿出来大做文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九载:“上又论王安石之奸……且如诗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为无穷之恨,读之者至于悲怆感伤。王安石为《明妃曲》,则曰‘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则刘豫不足罪过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谓坏天下心术。”范冲歪曲历史,偷换概念,将王安石类比为刘豫这种为虎作伥、卖国求荣、置百姓和家国利益于不顾的叛徒。范冲对王安石的贬损真是不遗余力。究其原因,范冲是旧党范祖禹之子,他对王安石的曲解有政治立场的因素,而且是作为统治阶级的代言人。
甚至一般儒生文士也有类似看法。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下载:“一日同舍生诵介甫《明妃曲》至‘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君不见咫尺长斗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其语,称工。有木抱一者艴然不悦,曰:‘诗可以兴,可以怨。虽以讽刺为主,然不失其正者,乃可贵也。若如此诗用意,则李陵偷生异域不为犯名教,汉武诛其家为滥刑矣。当介甫赋诗时,温国文正公见而恶之,为别赋二篇,其词严、其义正,盖矫其失也。诸君曷不取而读之乎?众虽心服其论,而莫敢有和之者。”
由于受封建社会正统思想和民族主义的束缚,历代诗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致使《明妃曲二首》长期蒙受不白之冤。此后的宋人徐思叔、罗大经,明人罗洪先,清人王渔洋、赵翼都反对王安石的诗。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清代赵翼就有这样的观点,说“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悖理伤道甚矣,“推此类也,不用见于本朝,便可远投外国”。
三、文学角度的重新认可
王安石的诗歌接受和他的政治生命息息相关,但即便如此,司马光等人也从未表示后悔之前与王安石《明妃曲二首》的唱和,起初他们二人的争论,不过是两个政见不同的政治家为国为民的不同主张发生的碰撞,但两个政治派别的后进们胶柱鼓瑟,不知变通,党争发展到后期愈演愈烈,不可避免地蔓延至对文学的曲解。
自隆兴和议(1164)至开禧北伐(1206),南宋拥有了40多年的安定,宋孝宗乾淳之治带来了“中兴”气象,为南宋文学的兴盛提供了条件,宋诗发展进入了第二个高峰时期,一些有识之士对王安石的关注从他政治家的身份转到诗人的身份,由此出现了一批不被政治氛围全面影响的诗人,如陆游、杨万里等人,他们对王安石的诗歌十分推崇。《明妃曲二首》又重新回到文學的范畴被讨论、被学习。
南宋李壁《王荆公诗笺注》引范冲之论后下按语曰:“公语意固非,然诗人务一时为新奇,求出前人所未道,而不知其言之失也。然范公傅致亦深矣。”可谓持平之论。李壁的说法虽仍受到当时政治环境的影响,认为这两句“其言之失”,但也认为“诗人务一时为新奇,求出前人所未道”,乐府以后,吟咏昭君故事者,代不乏人。诗人们或悲其远嫁,或罪责画师,或写她的汉宫之思,或写她在胡地的寂寞悲苦,不一而足。李壁客观承认王安石旧题翻新出奇,他在体现心中潜意识的同时又能超脱其上,站在更广阔的起点来体会人世间的苦和乐,用王昭君的经历高度概括地揭示出人生的哲理,一改先前此类诗作的主题有“人生乐在相知心”这种普遍意义的言论。而且看到了范冲“傅致亦深”,努力撇开政治因素,而用艺术的眼光回归到诗歌本身,这在《明妃曲二首》的接受上是难能可贵的。
除了评价上的转向,南宋也有诗人像《明妃曲二首》刚问世时被唱和一样,写出了和王安石同样思想感情的诗作。因忤秦桧被罢官的吕本中,他的《明妃》中云“人生在相合,不论胡与秦”,和“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意思相同,末尾四句“但取眼前好,莫言长苦辛。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意思是请看那些薄情寡义的汉地人,有什么地方比匈奴人更好呢?他能够这样平等通脱地看待民族问题,真是难能可贵。所以《苕溪渔隐丛话》评述曰:“古今词人作明妃辞曲多矣,意皆一律,惟吕居仁独不蹈袭。”这在南宋误读曲解《明妃曲》的主流下,是正面接受和认同的少数表现之一。师事吕本中的曾季狸在《艇斋诗话》卷一中也说:“荆公咏史诗,最于义理精深。”又一次回归到正视王安石诗作高度艺术成就的轨道。主张抗金的李纲的同题《明妃曲》诗云:“宁辞玉质配胡虏,但恨拙谋羞汉家。”昭君因此有了一种英雄主义气概。黄文雷《昭君行》诗云:“人生流落那得知,不应画史嫌峨眉。”人生流落的事情是难以预料的,没必要归咎于毛延寿为昭君画像,和“当时枉杀毛延寿”一脉相承。
四、结语
《明妃曲二首》是王安石作为我国封建时代具有革新精神的政治家胆识的表现,他的这种反封建道德、反民族偏见的名作,在许多封建腐儒看来,自然是忽夷夏之大防,薄君臣之大义的。当我们今天再次回过头去看这两首诗,《明妃曲二首》在两宋引发的创作上的话题是非常耐人寻味的。这就再一次证明:任何伟大而优秀的作品想要获得新的生命力,想要在历史上站住脚跟,它的创作者必须站在时代的最前沿,如果一个人始终囿于门派和门户之见,就永远无法公正客观地评价历史现象和文学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