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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光景

2021-08-09李炳锋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4期
关键词:农人大地

李炳锋

萌动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每当除夕的爆竹声在耳畔回荡,就会让人想到辞旧迎新,想到生机,想到希望。“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千红万紫安排着,只待春雷第一声。”以物达情,生活中平淡或背负愁苦的人,总盼着离苦得乐、否极泰来,而每年的正月都给人以重新上路的勇气和希冀。“过了年就好了!”伴着一声声感慨,青涩而萌动的正月,自然就成了人们心灵深处的慰藉。

大年初一,拜访过几位老者后,我就奔向了旷野。阳光下,那隐忍了一冬的柳条已开始泛绿,长出了很容易被忽略的点点嫩芽,像一串串小小的鞭炮从枝头垂下,它们是来唤醒春天的吧?又过了几天,金银木的枝头上也萌出了苞儿,浅白色,通身毛茸茸的,酷似那刚刚从母鸡腋下孵化出来的雏儿,稚嫩得如一朵水珠,让人不忍心去触碰。那榆树的枝头也长出了无数圆嘟嘟的棕色葚子,活像一个个小小的菜团儿。桃枝上也有了若干攥着的小拳头,中间裂开一个十字,把那粉红色的蕾儿分成几瓣。茱萸也学着桃花的样子,黄黄的花蕾做着闪亮登场的最后准备……它们再也不愿忍受冬天的煎熬和束缚,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浩荡春风滚滚而来。仔细看去,即使是那些没有含苞欲放的树木花草,枝枝杈杈也由灰暗变得光亮开来,由冷硬变得柔软起来,似酣睡了一冬的美人舒服地伸展着腰肢。而那些在冬天里一直青枝绿叶的女贞、竹子、松树……在尚存寒意的微风里摇曳着,泛着热切的光芒,期盼沉睡了很久的伴儿快快醒来。在所有的花草树木中,迎春花是個急性子,只一夜间,它那黄黄的幼小的花朵就在堰边崖壁上烂漫地开了。它们是涂在早春脸上的粉儿,要多动人有多动人。那一眨一眨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过来。腊梅也开了,花瓣儿要比迎春花紧凑,小小的花朵向着天空,如举起的无数个小喇叭,正传递着早春的信息。

大地回暖,万物复苏。正月乍暖还寒,也会偶尔飘起雪花,但当雪花刚刚触及大地肌肤的时候就无影无踪了。封锁湖面的冰消退了,湖水格外清澈。开阔的湖面中间泛起道道波纹,四周却依然沉静,水平如镜。几只野鸭在水面上游弋着,用脚蹼勾画着一个个“V”形纹路。是啊,终于熬过寒冷逼人、缺衣少食的冬天了,如今跨进春的门槛,能不喜悦吗?水鸭在水里欢畅地游着,与其遥相呼应的是那些唱着歌儿的喜鹊、麻雀,它们在正月土黄色的大地上蹦蹦跳跳,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羽翼。还有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身穿花衣,飞翔的速度极快,炫耀着一身的本领,一会儿在树上,一会儿扎到那已有几分绿意的麦田里,尽情裁剪着这美妙的春光。

就在这初露春的生机、微风吹走寒意的时刻。入夜,我听到了猫叫的声音。这声音很容易让你想到人性,想到所有动物的本能。正月是情窦初开的季节。那些猫们在叫声和希冀中开始了生命的延续。那些站在空旷原野里的灵魂,伴随思绪飘出很远,心中激荡着“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越单纯,越幸福,让人一下就回到了青春,想到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为什么人们总把人生最鲜嫩最蓬勃的时光称为青春呢?因为只有青春最浪漫,只有青春最有活力,只有青春昭示着无限可能。不要怕、不要悔,青春不惧失败,只有青春年少才拥有这资本;如果把一年的光景比作人的一生,那正月岂不正是豆蔻初开的青春期?这是胸中燃烧着梦想的时节,一切都是青涩的,一切都在懵懂中,一切都敢想敢做,一切都充满着希望。是啊,世界上的事物往往都是在看不透、没有结果、等待期盼的过程中,才体味到幸福,而正月恰恰正是这样的时节,萌动着一个个神秘的未知。

在这孕育着激情的时节,在刚刚有了暖意的小区里,我看到一位仅穿着背心和短裤的汉子,利索地做完一套单杠动作后稳稳落地,展示着那隆起的三角肌,健美挺拔得就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离这汉子不远处,一个刚刚开业的小店门口站着一位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笑着,甜甜的。看到这对母子,很容易让人想到那刚刚绽放的迎春花。香烟、打火机、花生米、火腿……琳琅满目的商品在两张笑脸的映衬下也有了春意和希冀。

在处处昂扬着勃勃生机的正月里,在闪动着七彩光芒的电视屏幕上,我看到了一股股涌动着生命力量的民工潮。他们扛着简单的行李,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告别乡土来到陌生的城市,或许他们不懂得人口的大流动会带来经济文化大发展的道理,或许他们不可避免地要忍受饥饿、歧视甚至心痛,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益,但至少他们明白一条——只要走出去就会有希望。

正月里,草萌发,花欲开,心在飞,路很长,梦无限……

平原

啊,三月的平原表情是复杂的。

它依然保持着冬天和初春传承过来的宁静,但当晴日午后安坐在大地之上平静凝望,就会发觉袅袅地气的升腾,阳光在跳舞,这是大地继续复苏的征兆。三月的平原是向上的,阳光,明亮,美好,单纯,蓬勃。

三月的平原春寒料峭,原野上站立的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依然是光秃秃的。但仔细看去,看似枯瘦的枝条上已吐出了深棕色的树芒,就像晚秋入地前那些毛茸茸的虫蛹借枝条还魂一般。看到它们自然就会想到秋,和已跟春办了交接的冬。春天是由秋冬过渡而来,春与秋冬一脉相承。与高大的白杨相依相拥的是那些体态婀娜的柳树,长长的柳条在风中摇曳着,上面已经有清浅的点点鹅黄和嫩绿的叶儿,发出了它们报春的第一缕信号。

杨树、柳树们相依相扶着,经历了一次次寒暑冷暖的过往,经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的更迭,更像是一对对相依为命的夫妻。

三月的平原是土黄的。这土黄是北方原野的底色,世界上没有比这种颜色再质朴厚重的了。一看到土黄的颜色,马上就联想到黄土高原,联想到奔腾的黄河,联想到世界上最大的民族以及她所创造的文明。这是亘古的颜色。在大地土黄的肌肤上,那些贴在地皮上的草儿依然是枯黄或土黄的,但仔细看去,枯黄的草丛里已有了绿意。一群群羊儿在低头觅食,没有脱毛的绵羊也泛着土黄色,与大地的颜色保持着一致。羊儿摇着尾巴不停地游走、觅食。是啊,大地依然沉睡着,可吃的东西少得可怜,怪不得祖祖辈辈的人称这个季节是青黄不接。只有等到一群群燕子从南方飞回的时候,等到浩荡的春风不分昼夜地刮起,等到柳絮纷飞过后,大地才彻底苏醒过来,繁花满树,草长莺飞。那时的平原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绿,羊儿牛儿就会跑到路旁、沟里、堰上拼命地吃草,个个吃得膘肥肚圆。

在羊群的不远处,我看到了一抹绿色,那是刚刚返青的麦苗。这些经历漫长冬季煎熬的,即将摆脱寒冷纠缠的青禾们正在地皮上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春风的号角。等春风刮起的时候,它们只需几个昼夜就能把地面掩盖,就能长成一望无际的绿海。在麦苗返青的时节,农人对它们是倍加呵护的,因为其中倾注了三季的心血,饱含了满怀的企盼。你看吧,即使是那些饥不择食的羊儿也是丝毫不敢动麦苗的。动了,立即就会招来一顿鞭打。

三月的平原依然是沉寂的,但在沉寂的田野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劳作的农人,已经有了一排排黑黑的粪堆,那是农人对土地的奖赏;你看那一道道土堰上已经躺着一个个树墩,那是农人平整土地时留下的作品;你看那不远处已经站立着一个个人儿,他们脚穿高腰的水鞋,挥舞着铁锨正勾画着一年的希望。这些由中老年人及妇女构成的劳作者,正用心中最坚定的信仰表达着对土地的坚守。他们心里是清楚的,外出打工也好,城市化进程加快也罢,绕来绕去才知道——水泥、钢铁、马路永远是不能吃的,唯有一日三餐是最实实在在的事儿。食物来自于大地。这也是他们经常告诉外出闯世界的孩子们的道理。所以说,他们对待土地是虔诚的,就像敬畏神灵一样。只有善待土地,才能得到丰厚的回报。

在一个个劳动者的不远处,平卧着两个圆圆的坟头,从花圈的新旧上可以判断出,地下埋着的是刚刚故去的人。故去的人是男是女,是王家大叔、田家大婶、刘家大哥……似乎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在农人的眼里,世界上没有比生死再平常的事了,他们人人像清风般度过自己的一生,来无影去无踪。是呀,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人的生死就像平原上那自生自灭的草儿一样。所以人活着就在大地上劳作,人死了也回归大地,生生不息。所以,在家乡的土地上随便挖下一锨,走出来的都是自己的亲人。

凝视着这些大地上的劳作者,我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的,农人的面目几乎都是一样的,稀少的头发、粗糙的皮肤、黄黄的牙齿、黑黑瘦瘦的脸膛、略带呆滞的眼神……除长年累月地在田地里劳作外,他们还偶尔出现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卖菜卖瓜卖粮。有时他们还会出现在城里人在酒店或殡仪馆举办的红白事仪式上。在这种充满光鲜或庄严的场合,他们会显得有些尴尬,有些拘束,有些笨手笨脚,但他们的出现,会马上让所有在场的人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城市是由农村演变而来的,所有的城里人都来自于农村。情谊可以割断,但血脉是永远割不断的。

在三月平原上那平坦开阔的道路上走着,轻柔的风梳理着我的思绪,顿感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柔美的夕阳下,迎面过来一群黑压压的孩子,是刚刚放学的学生。他们说笑着,打闹着,车子骑得飞快,就像天空中穿行的雁阵,更像河里游动的鸭群。看到他们,我内心激动起来。从那一张张单纯、稚嫩、春天溪水般清澈的脸上,我仿佛读出了什么,是无邪,是幸福,还是希望?领头的两个男孩,各自从车子上抽出左手和右手来,热烈地议论着、争执着,他们或许正在讨论着老师刚刚讲过的一道数学题,或许正议论着世界上刚刚发生的大事,也或许正在议论着自己的未来吧。就在他们从我身边一掠而过的瞬间,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白驹过隙般稍纵即逝的时光。人生的童年多像这三月的平原呀,青涩却又充满希望,单纯却又无比幸福。三月,就是个充满期待的季节啊。等待柳绿,等待槐香,等待麦儿扬花,等待春雷炸响,等待纸鸢起,等待燕归来,等待莺飞草长,等待将冬日黑白的底片洗印出春天璀璨的七彩。

麦浪

人间芳菲四月天。

北方的四月,风调雨顺,风情万種。风儿是那样和煦,阳光是那样明媚,草木是那样旺盛,青翠蓊郁,满目葱茏,鸟语花香,处处洋溢着生命的欢歌。

乡村的四月是绿织成的毯。此时的小麦经过一春的成长,抽穗灌浆,已经进入最有魅力的青壮年阶段,浑身的筋骨兼具男性的健美和女性的端庄,显现出成熟的风韵。麦棵们在不温不火的天地里细细地咀嚼着阳光,把整个田野铺展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风儿吹来,麦浪之字形如蛇般地行走、滚动着,麦田如海,波浪滚滚,潮涨潮落,蔚为壮观。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象,你就会恨不得也变成一株麦棵——做一株麦棵是多么幸福呀,她是大海中的一滴,绿毯上的一抹,队列中的一员,整齐划一,如阅兵的方阵,威武的雄姿,排山倒海的气势,构成北方四月田野独有的图画。

若你仔细留意的话,时不时会发现,在田边地头总会有一两个身披破棉袄的老农,他们不说话,会点上一袋烟,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麦田。“不吃端午粽,不把棉袄送”,“农有三件宝,丑妻,近地,破棉袄”……这些生长于土地的语言,无不凝聚着农人千百年来跨越时空的经验和智慧。吸完烟,老汉会走进那一望无际的田地里,拽下三两朵青黄相间又饱满瓷实的麦穗,用那双枣树皮般粗壮的大手反复揉搓,然后张开手把麦壳吹掉,看了又看,一仰脖子把青光的麦粒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与大地同样颜色的脸上瞬间就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高大的杨柳树上几只喜鹊冲着老农喳喳地叫着,诉说着与农人同样的感受;泛着新绿的杨树叶在风中鼓着掌,增加了喜庆的色彩;柳树们雍容的体态,完全一派母亲的样子,从里到外洋溢着一份沉甸甸的喜悦。

农时不等人。就在麦子刚刚长足个儿,麦芒上还带着细小花粉的当儿,玉米又要开始播种了。心怀感激的农人在行行抽穗扬花的麦垄间,嗅着清甜的麦香,怡愉地扬着光闪闪的锄,挖地、碎土、打窝,然后用粗实的大手,将一粒粒金黄色的种子送进土地的怀抱,施肥,掩土。播种者两人一组,身体强壮的人倒退着身子,用镢刨出一个个坑儿,紧跟其后的人把三五粒玉米抛进坑里,并迅速用脚把鲜土掘进坑内踩实。一周左右,柔弱娇嫩的青苗就从土地里探出头来,很快,它就会被这多彩的世界强烈地吸引,试探着吐出几片嫩黄色的叶儿,贴伏于黄土,潜伏着,积蓄着,等待着美好时光的到来。播种玉米的时候,农人们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们会用纱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主要是怕吹起麦浪的热风把自己的脸也一起吹皱,更怕日渐强烈的阳光把自己的脸面晒黑。人要脸,树要皮,千古不易。

花粉飘落后,麦子更加成熟了,一个个饱满的麦粒由青变白,使劲往外挣着,一根根直立的麦芒也变得如钢针般坚硬。麻雀是不管这些的,它们成群结队在麦田里忽而落下,忽而又起,抢吃那香甜的麦粒。它们会巧妙地避开麦芒,用坚硬的嘴巴把麦粒嗑空,让农人三季的期盼、一年的收成大大地打个折扣。农人们想出了对付麻雀的办法,就是在麦田里竖起一个个穿着衣服的稻草人,风儿一吹,草人连同那滚滚的麦浪一起舞着,吓得麻雀们魂飞胆破。与麻雀同时飞入麦田的还有那呢喃的燕子。它们是不啄食麦粒的,仅仅是捉麦棵上的虫子,为自己更为孩子们寻找食物。燕子是麦田的益鸟。

沿着幽幽的小径走到麦田的深处,翻卷的麦浪令人眼花缭乱,那跳跃着的绿海里吐出盈盈笑语,让人心旌摇动,有放歌的冲动。麦田凝望,心情自然也随之舒畅,早已搁浅的心事随着心潮重新澎湃起来。“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庞,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的眼眶……就让失散的誓言飞舞吧,随西风飘荡。就像你柔软的长发,曾芬芳我梦乡。”我们不得不佩服诗人的多情和睿智,用简单的语句就写尽了麦浪的浪漫和四月的美好。的确,蝶飞蜂舞的四月是爱的季节,在这个蒸腾的季节最容易产生浪漫的爱情。对于农村的年轻男女来说,生活的重担、家庭的负担使他们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家庭的责任,他们不得不把美好的追求深深地埋在心里。他们几乎没有花前月下的私语,有的只是在青黄的麦田里,望着那翻滚的麦浪,女方递给男方一双鞋垫,男方帮女方干半晌农活,就足以表达心中的爱慕了。他们的爱像大地一样厚重朴实,他们的情愫如麦子般青得可人、黄得灿烂,散发着泥土自然的芬芳。

半个月后,就在接近四月底麦子刚刚泛黄的时候,布谷鸟会准时叫起,催促着天下的农人千万不要大意,一定要在晴天时趁早把一年的心血抢回来。是呀,当听到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时,你就真正地融入四月,融入那滚滚的麦浪中了。

河流

六月的河流是雨赐的。

六月的阳光是炽热的,六月的树木是葱绿的,六月的大地是蒸腾的……六月,一切都蒸蒸日上。在我们生活的北方,六月是夏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天空会在这个时节把积攒了一年的雨水降下来,降得痛快淋漓,降得无拘无束,降得欢天喜地,让人把冬春干旱的景象忘得干干净净,忘得恍若隔世,盈眼的是一个水汪汪、绿莹莹的生机勃勃的世界。

看吧,随着几场大雨的到来,原来那些瘦削的河流开始变得丰满起来,变得澎湃起来,变得欢快起来。当然这丰满、澎湃、欢快,都是因水而生的,因水而来的。水的到来使得那些几乎干涸得奄奄一息的河骤然有了活力,有了汹涌澎湃的力量,河流就像一个羸弱的少年突然长成一位健壮的汉子,是一位不修边幅的莽撞汉子,带着狂放不羁的野性横冲直撞着。这种成长的过程是短暂的,短得几乎是一瞬的事,一场大雨就能改变河流的模样。

这种突兀的改变与天空突变是密切相连的。当你在湿热的天空下沿河道走着,猛地遭遇一阵狂风,紧接着是黑云密布,天地昏暗,凉风四起。这时,那些平日里生长在河道边挺胸直腰的树儿立即被风刮得东歪西倒,刮得几乎要匍匐于地。燕子、蜻蜓乱飞,天也越来越黑,黑得如漆如墨,黑得几乎令人窒息发慌。狂风稍歇,昏暗中大雨瓢泼般从天而降。雨的激情一旦释放,天地间就会慢慢放亮,就会传出哗哗的声音,这是雨水在大地上狂欢。仔细听去,与这声音相伴的还有一种声音,呼呼隆隆,那是河水暴涨的交响。

循着声音望去,平时那些长在河沟里轻歌曼舞的草木突然消失,即使能看到也仅仅是一截梢儿。鱼虾没了踪影。那些嶙峋的石頭也没了高傲的不可一世的样子,在汹涌的河水里溺着,时不时勉强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有的干脆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仅从水面那一个个漩涡上推断出它们的存在。

河水汹涌着,咆哮着,跌跌撞撞地奔向前方,在河床落差较大的地方形成了或宽或窄的瀑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瀑布是六月河水的得意之作。你看那轰鸣的瀑布上下,河水如乌云翻滚,如高山坠石,如万马奔腾,大有吞吐天地的气概。尤其是瀑布的下方,湍急的河水溅起的浪花足有几米高,有的还以水柱状跳跃着,溅起片片云雾。大雨初歇,阳光乍现,水的上方隐约出现一弯彩虹,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大雨过后,再看那些站立在河岸上的树吧,此时的它们完全没有了雨前那昂扬的精神,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羞答答地站立在岸边,低垂着脑袋,就像一个个刚刚出浴的女子,它们应该是满怀惬意表示对河对水的敬意吧?貌似在风雨中受了些委屈,但它们心里是明白的,河是水的载体,水是生命之源,没了水一切都无从谈起,当然包括自己。还有那些刚刚经历雨水的洗涤身上还挂着水珠的草木,雨水已把它们击打得七零八落,但看不出丝毫的伤感,而是精神抖擞地在微风中起舞,用碧绿的身姿和着河水的节拍,咏唱着一曲夏的颂歌。

雨后的河水是浑浊的。这种浑浊几乎是与黄土同色,是大地的颜色,是只有泥沙俱下才有的颜色。这种浑浊,更彰显出河的野性、河的气势、河的力量,呼啸着雄性的豪迈和粗犷。这种浑浊,让人明了混沌的含义,在河水的一往无前中体会人生的大河奔流。面对这种浑浊,立即会让你头脑里有了洪水的概念,立即会想到一方百姓、一个民族的命运,想到多灾多难,想到那些漂浮于河水上的家具、牛羊和没了生命的人,想到那些抗击洪水的镜头。是啊,一条大河总是与一方百姓甚至是一个民族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捆绑在一起的。浩浩荡荡的大河养育了生命,造就了文明,同时也带来了灾难。趋利避害,永远是我们对待河流的态度。

这就是北方六月的河流,桀骜不驯永远是它的性格,奔腾向前永远是它的追求……

云天

秋分过后就是九月了。在北方,每当到了九月,就会想到高远,就会想起这样的诗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是啊,九月的一天,当你一觉醒来,就会突然发现天空高了、远了,高远到可望而不可即,莫名让人想起小时候曾经的理想。天上的云彩再也没有七八月的浓稠,而是薄薄地在天上飘着,像脱去羁绊的浪子,没有了牵挂也就没有了重量,随风飘荡,任意东西。

蓝天之上,天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蓝,蓝得那样锃亮,让人感到梦幻般不真实。这时如果站在高山之巅抬眼望去,会感觉天空是圆形的,中间高四周低,就像一个无限大的穹隆。再仔细望去,又感觉天空是方形的、无形的,肆意的想象在九月的云天里挥洒出迷离惝恍,有庄周梦蝶的物我两忘。九月的天空有时也会阴云密布,但维持不了多久就会云消雾散,即使不完全散去,也仅仅是藕断丝连,这时能看到云彩的筋骨。有时,在夕阳的映照下,天是红的,云是红的,地也是红的,天地间是浑然一体的红,红得让你心里格外温暖。

天空高远,田野也变得空旷。秋收已过,土地完全露出了它黑黝黝的本色,农人把土地耕翻,大地像健美运动员自豪地亮出肌肉和经络。田野里没了庄稼没了青棵,天地间显得无比空明透彻,一望无际,一览无余。秋后的蚱蜢快活地飞着蹦着,似乎感受不到悲凉。偶尔有野兔蹿入视野,轻巧的身躯腾空跳跃着画出一道道弧线。还有那些在一块儿叽叽喳喳的麻雀,或聚或散,或飞或驻,好像是在议论着什么,应该是议论着冬天的去处吧?相比之下,喜鹊就优雅得多,它们也鸣叫着,穿着一身考究的燕尾服,举手投足都有绅士风范。“呱,呱,呱……”比喜鹊叫得深沉、举止更加沉稳的还有一种鸟,那就是空中飞行的大雁。雁儿人字形排开,一直往南飞着,它们是九月云天永恒的诗行。每当看到大雁在天空中翱翔的身影,人们自然就会哼起“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没有比这首歌更能表达九月云天之高远和苍茫的了。一览无余的简单,干净利索的明快,这是九月的特写。

在九月的天地里,那些高大的白杨树依然是挺立的,可没了庄稼的衬托,它们是那样孤单落寞。但过不了多久,也就在寒露到来之前,农人新植的小麦就会破土成绿。稚嫩的麦苗与渐渐变黄的杨树正操办着时令的交接,从此空旷了半个月的田野又充满生机。再看山上的树木吧,不知不觉中已由单一的绿色变成了缤纷的七彩,不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一幅动人的油画。这些变化,天上的云朵看得一清二楚。

九月的夜晚,月亮升起的时候感觉天空特别高远。柔美的月光会把满天的星斗带向远方。在柔美的月光下,在清凉的秋风里,树叶沙沙作响,这声音会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会想到一个个春秋的过往,会想到随白云一起飘走的时光,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清晨,当阳光重新升起,还未完全隐退的月亮如同尚未褪去的梦的残片,恋恋不舍地挂在天上,与片片白云一起在天空中交错漫游着,使得整个天空水洗般清亮。云天之下,九月的湖水平静安详,云朵与湖水相互辉映,向水面望去,天空又多出一倍的高远。

城里的九月,纵然被大多数人忽视,可天空也是高远的。透过那层层叠叠的楼房挤压和星星点点的树木遮挡,依然可以看到白云悠然飘过的身影。盛夏的余威褪尽,城里开阔的广场上热闹起来,老人与儿童迎来了他们的黄金时代。天上一个个高飞的风筝,蜈蚣、鲨鱼、燕子、孙悟空、汽车、轮船……无所不有,热闹得就像地上的人群。风筝在碧空中飘荡,把人们胸中的诗情放飞于蓝天,宠辱皆忘。人们还会在这一年中最清凉的时节,趁着青枝绿叶犹在,举办婚礼、庆典、展销,鞭炮声声、彩旗飘飘,演绎着九月云天下独特的风景。

云天,九月的云天另一面是什么样?如果你此时有幸乘坐飞机的话,就会看到天外之天。在天上看云,会感觉地上有什么,天上就有什么,只不过上面的云彩比下面的更加浓密更加纯净更加梦幻罢了。有的如棉絮般铺开,有的如砂糖般堆砌,有的如盐场般开阔;有的云彩如江河奔流,瀑布直下;有的则像高原上的田地围堰,沟沟壑壑;有的如万年冰川,高低错落;有的灰蒙蒙的干脆什么都不像,却又气势慑人、势不可挡。在天上,无论看到什么,心里都充满着超然物外的神往,都会感觉宇宙的无垠,人类的渺小,自然就会默念朋友的诗句:“飞在天上,我心翱翔。启程莫问归途,幸福就在前方。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和风吹拂千山绿,海纳百川润八荒。蓝天无际,云海茫茫。一叶小舟随风去,处处是故乡。”

啊,九月,我仰望蓝天,感觉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有过。

旷野

霜降过后,就进入十月了,如果赶上闰月的年份,则是以小雪为标志。霜降也好,小雪也罢,当大地上出现第一场“白”的时候,整个旷野会变得肃静下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于天地间放眼四望,肃静下来的旷野舒缓开阔,能看到天地相吻的唇印,“一望无际”可能就是这么得来的吧。

十月坐在冬的门槛上。初冬的旷野里,风没了往昔的温柔,变得硬冷起来,带着肃杀的寒意。在瑟瑟呼呼作响的寒风里,很少听到虫鸣鸟叫,更多的是大地与天空的对望,这种对望苍凉而辽阔,是大地向天空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吧,抑或是大地在向天空作着一年的总结。如果此时在大地上行走,你就会发现土地再没有了春夏秋季的松软,而是变得呆板,变得深沉,变得不动声色。但仔细看去,大地上的生命一刻也没有消失,那些躲藏在沟沟壑壑的白菜、菠菜、蒜苗……还有那些躲避于树下或石头旁的叫不上名来的小草儿,还有那些纤弱的小虫儿,正缩头缩脑却又从容不迫地做着过冬的准备,它们正用凝重的绿意或细微的运动,诠释着生命的顽强和高贵。

伴随着十月的脚步,北方的原野越来越萧瑟了,无边落木萧萧下,山山但见黄叶飞。曾经满目苍翠的树木,一夜之间被一片一片的金黄所浸染,浑身上下都透着成熟的美,像生命乍放的光芒。不过这份美是短暂的,几场霜雪无情地降下后,几乎所有的树叶都会飘落,旷野里只剩下瘦瘦的枝丫,风在它们周围吹着尖利的口哨,把一首首童谣传向远方。北方所有的树种中,柳树落叶是最晚的,当杨树、槐树、白蜡、桃树、枣树等纷纷当了逃兵的时候,只有柳树还在绿着,闪现着温柔的倩影,她那飘逸的枝叶就像女子的衣裙,更像长长的辫梢,梳理着时光,梳理着春秋过往,演绎着“春早发、夏婀娜、秋雍容、冬晚凋”的泼辣和神奇。当风把冬天推向深处的时候,与落叶相伴的就是那些同样走向枯黄的草了。它们何止是枯黄,简直是枯死。当冬天到来时,草儿会毫不保留地把自己还给大地,它们从来不惧死亡,有着逆来顺受的智慧和洒脱,它们明白死亡是一种隐忍,更是一种尊严。草儿在风中舞动的躯体告訴我们——此番小别后,春风吹又生。在一片枯草的旁边,我发现了一张《寻人启事》:“任道远,男,77岁,骑蓝(兰)色红旗自行车走失。有见者请告知我们:131****6544。”生命如草的农人啊,生于土地,忙于土地,最后悄悄消失于大地的怀抱里。

在十月的旷野里,与枯黄形成鲜明对比的,当数那青葱的麦苗了。它们左右成行,正在新翻耕的黑黝黝的土地上蓬勃生长,冬天、风霜、寒冷好像与它们没有关系,也许它们更喜欢风霜雪雨,更喜欢挑战严冬。它们轻快地舞动着自己绿油油的小手小脚,诗意地匍匐于大地之上,就像一群欢快的孩童。欢快是暂时的,生活是长久的。麦苗们心里清楚,它们必须在更寒冷的天气到来之前,完成增绿、增肥、增厚、拔节、分蘖、盘墩动作,好储存充足的能量,抵御更残酷的严冬,也只有度过漫长的冬季,才能实现自我的价值。千百年的进化,大自然的法则,使小麦的生长发育变得严谨细致,与四季的冷暖变换浑然一体。喜鹊非常羡慕十月里麦苗的稚嫩身姿,它们不时从高空落下,贴着麦苗亲吻一阵后又飞回空中,盘旋着,划一个大大的弧落在远处的电线上。电线、电线杆是文明的符号,在辽阔的旷野里,农人们会用它来计算土地的亩数,会用它标识麦田浇水施肥的进度,这或许是工业文明的副产品吧。

说到工业文明,就想起了那些矗立在大地上的一座座红色的塔吊,它们像一个个蛮横霸道的持枪者,连同那一座座高楼、桥梁、围栏、厂房、高速公路……正在肆无忌惮地对田野进行着侵略,吞食着赖以生存的土地,那一条条干瘦的、激不起半点涟漪、泛着污光的河流,是大地浑浊的泪水。

十月的旷野,并不仅是麦苗的舞台,还有各式各样的塑料大棚,它们成了北方旷野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塑料大棚的出现,正悄悄地改变着土地千百年来固有的定律,它们时刻为城里人输送着新鲜的菜蔬;使得农人的钱财积累不断加快,以至他们不再去羡慕城里人的生活;使得农人的劳作变得复杂,少了农闲的概念,有时还不得不借助书本的力量来增产增效。与塑料大棚连在一起或相隔不远的,是一个个或疏或密的村庄,它们是田野上的器官,它们是乡愁的记忆。房舍里冉冉升起的缕缕炊烟,是农人放飞的挂念,是给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孩子们温柔的召唤。旷野里还会有一座座孤零零的农舍。如果说村庄是田野上的器官,那么孤独的农舍就是田野的伤疤了,它们的周围偶尔会狼烟四起,是农人烧荒还是借此发泄自己的哀乐,就随你肆意想象了。大地本身就是一部永远都读不完的书,十月的旷野更是书中令人回味的部分。

十月的山峦暗淡了,与半月前的它判若两物。树叶落了,草儿枯了,露出了山被岁月蒸煮过的灰白色的骨骼,每当看到山石这无奈的颜色,就会想起这样的句子:“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是的,大自然是博大的,更是无情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与它抗衡。当寒霜到来的时候,唯有山上的松树是挺拔的,它表明了一种铮铮铁骨、不屈不挠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对山峦和旷野最大的安慰。

十月的旷野夕阳来得特别早,刚才还是明媚的阳光,可一转眼的工夫,道道晚霞就映红了西边的天际。远远望去,寒风中有几根树枝正拼命地托着摇摇欲坠的夕阳,一群牛羊仰头亲吻着她,留下无边的永恒和苍茫,大地正敞开它那厚重的胸脯,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墨夜

进入腊月,就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冷中有冷,而一天中最冷的节点当数那漆黑浓稠的夜了。当然这夜指的是乡野里的夜,只有在乡野这寒冷漆黑的夜里,你才能体会到“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滋味。腊月的夜是冷的,静的,黑的,冷凸显了静,静又渲染了黑,黑又加深了冷。冷、静、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拧成了腊月的绳,直拧得人们在这悄然幽邃的氛围里感觉出生命存活的艰辛和大自然走向静谧后的恬淡。

是啊,腊月的冷到了极点,“大寒小寒一年最寒,腊七腊八冻死叫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与冷相关的,除了那呼呼作响的北风外,当然就是雪了,就是夜了。下雪不冷化雪寒。当漫天大雪落下,天地间一片皑皑无垠,把初冬移交过来稍有的一点余温彻底赶跑,尽管有阳光普照,但也只剩下有气无力的清冷了。腊月的冷、雪后的冷,起自脚下,冻彻全身。这种叠加在一起的冷以清晨和夜晚最强烈,只冷得人手足无措,只冷得人们不得不用早睡晚起来应对,使得本已绵长的夜更显得漫漫无边。躺在床上,在漫长的黑夜里来体味生命的况味,来构思生活的前景,来盘算家庭的一点一滴,主人发出的声声叹息与传来的如雷鼾声交织在一起,无奈与温馨相拥而眠,一同构成冬夜特有的旋律。忍耐是腊月漫长的黑夜里人类顺从自然的手段,也是不屈抗争大自然的生存方式。

浓墨重彩的黑夜持续着。在没有月光甚至是老天阴沉着脸的夜晚,伴着那份厚重的寒冷,如果你行走在乡村茫茫的旷野里,就会恍惚觉得不是在天地间行走,而是行走在一个没有边际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墨桶里,黑得连周边那些亲切的房舍、那些身躯高大的杨树、那些凸出地面的山丘都不见了,只是一片漆黑,一片苍茫。在这样浓浓的墨夜里,如果有人从对面走来或有人从背后缀行,只能凭窸窸窣窣的声音来判断你与他的距离。在这浓浓的无边无际的黑里,完全听不到昔日的虫叫鸟鸣,也听不到树叶和庄稼在长风中的沙沙作响。当然在这万籁俱寂之中,最为悦耳动听的就是小河哗哗的水声了,夜晚所有的声音几乎都让给小河,如琴如笙,如泣如诉,清脆得你只想去亲吻她,就像在颠沛流离中邂逅的爱情。在乡村漆黑的夜里还有一种声音是响亮的,那就是偶尔从村子里传来的犬吠,寂静放大了的狗叫声会传得很远很远,远得以至模糊了村与村之间的界限。村里的人习惯于通过狗叫的高低急缓来判断平安祸福。如果狗叫平和,那是迎客或送客的礼仪,或是它们尽职尽责例行公事的象征;如果是声嘶力竭地狂叫,说明村子里发生了性命攸关或非奸即盗的大事,乡人们会立即披衣下床顺着狗叫的声音追去。在腊月的夜里,所有动物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深潭碧波一样亮,这种亮与那漆黑的夜形成强烈的对比,见者心中无不凛然发怵。

腊月的静夜并非全是黑的。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从腊月初五一直到十七、十八,月亮像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在苍穹上绘出正弦的曲线,从似眉的月牙弯弯到似镜的满月圆圆。在月光如银的时候,整个旷野铺满明亮的月光,会有水银泻地、月印萬川的景象,天地间静谧得如同神话。当月亮渐渐消失时,她就会把这份难得的亮交给星星,一颗颗金灿灿的星星挂在天空上,发出的光是那样的执着珍贵,夜空也就无端深邃了许多。一代代乡人都用星星辨别出行的方向,亘古不变,把多少离愁装在心里,把希望寄予远方。

在人们固有的意识里都是向往“弃暗投明”的。“明”仅仅是事物的一面,其实浓浓的黑夜是必不可少的,它是滋养生命的形式。有了黑夜,包括人在内的所有动物才能沉沉地睡去,只有沉沉地睡去,才能保证生命的存在和滋养,才能保证白昼的创造和生活,也才能为另一个夜晚洒下希望和光明的种子。黑与白,阴与阳,刚与柔,长与短,冷与暖……都是对立的统一。在幼时的印象里,村里的老人们经常讲鬼怪的事儿,在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这样的理念,白天是属于人的,夜晚则是属于鬼怪的。乡人是普遍尊重彼岸世界的,他们认为白天有什么,夜里就有什么,阳间有什么,阴间也会有什么。这或许就是最古老的平衡观吧。

当社会发展到今天,当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已大大消减了夜的浓度的时候,当汽车的噪音已使得生命白黑不得安宁的时候,城里人不得不关紧门窗,不得不用遮光帘挡住窗外多余的光,来制造一个个安静的夜。空调和暖气虽然已使城里人分不清四季冷暖的变化,但深沉的甜睡却是人人向往的,黑黑的夜是谁也离不开的。非白即黑、昼夜相彰,一万年后还是这样。

夜,腊月的夜,黑到一定程度,浓到一定程度就趋于淡了,淡里透着曙光,透着暖意,春姑娘踏着似雪地中狐狸的脚步无声无息、千娇百媚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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