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
2021-08-09孟学祥
孟学祥
车到唱歌坪垭口,不能再往前开了,驾驶员老郑说前面陡坡路上的冰结得很厚。车从唱歌坪南面爬山时,我已经感受到了路上的冰滑。虽套有防滑链,车子走在路上仍像醉汉,不断画着曲线。上坡心中还不是很恐惧,而下坡,这种画着曲线的行走就意味着危险,稍一不慎车子就会滑出公路。更要命的是天说黑就黑了,暗夜里到处反射着凝冻的白光,阴森森地更增加了夜的恐怖。在这样的黑夜,顶着路上这么厚的一层冰,硬要闯过这个近两公里长的陡坡,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事。
我问老郑能不能让车慢慢往坡下滑。老郑下车看了看,回到车上说路上的冰层太厚,他不敢冒险。同行的电视台记者李玲芳听说车不能往前走,我们将要被迫留在山上过夜,就叫了起来:不往前走,要让我们在这里冻死啊!
暂且不说今天能不能把了解到的信息及时传回市委,这么冷的夜晚,我们几个人呆在山上过一夜,冻到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够活得下来?
路上刚有解冻的迹象,我就受命到海拔最高的玉墨县大田乡去了解灾情。临出发,电视台记者李玲芳要跟着去采访,我不想让她一个未婚女孩跟着去冒险,打电话给电视台杨台长,叫他把李玲芳调回去。杨台长说李玲芳自己要求深入灾区一线采访,他没有理由不同意。台长还给我透露消息,是市委李书记要派她去的。台长的话让我突然想起了他是李玲芳的父亲。既然是他要让自己的女儿去冒险,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对着电话狠狠骂了一句脏话,我挂上了电话。拉开门坐到副驾驶位置上,把门狠狠带上的同时,没好气地对驾驶员老郑说:走!
上午九点从市里出发,车到唱歌坪已快中午十二点,路上的冰块虽没有融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厚实,车子一压就破碎了。老郑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但愿回来时路上的冰还是这样子就好了。
我们赶到大田乡,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天又下起了冻雨。雨从天空中飘下,落到地上经风一吹,马上结成了冰。一下雨,老郑就催促我们往回赶,说天黑就回不去了。我知道来一趟大田不容易,就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多弄些第一手资料。李玲芳也想多拍摄一些镜头,我们都对老郑说不急。直到老郑对我们两个发火,吼着催我们上车,我们才恋恋不舍上车往回赶。一路上又飘雨又结冰,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难走。路上,白天融化的冰水又重新结成冰块,路变得又硬又滑,老郑小心翼翼,把车开得很慢。原来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从大田走到唱歌坪,我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都没到。赶在天黑前通过唱歌坪的设想,已是不可能了。
在北风的作用下,唱歌坪大坡北面公路上,厚厚的冰块就像一面不规整的大玻璃,顺着曲曲弯弯的山路往前延伸,往路的两边延伸,把路与山、山与路、路与远处的天际,结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老郑将车子停在山垭口上,拉开车门走下车,没走两步就一仰趴摔在了冰块上。我和李玲芳都惊叫起来,同时拉开车门问老郑摔着没有。老郑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拍着衣服,一边对我们说没事。
老郑掏出手机按了一串号码后放到耳边,听了一会拿下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放到耳边去听,连续几次。站在一边的李玲芳说:
不用费劲了,没有信号,刚才我试过了。
老郑瞪了李玲芳一眼,选择一个高坎,手脚并用爬上去,在上边又连续重复了几次拨打电话的动作,最后走下来无可奈何地对我们说:
还是没有信号。
李玲芳叫老郑别费工夫,她说全市断电已经十三天,除了市县所在地,很多地方的移动通信机站早就瘫痪。乡镇所在地都打不通电话,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更不会有信号。
老郑从车上取出手电筒去探路,我急忙也拿着电筒说要跟他一起去,李玲芳也要跟着去。我瞪了她一眼,叫她回车上去,别跟着去添乱。李玲芳不肯,说:
你们两个大男人都走了,把我一个小女子单独留下,我害怕。
老郑看了李玲芳一眼,回头叫我别去了,他只到前面转弯那个地方去看一眼。要是那里背风,就想办法把车子挪到那个地方,弄一些柴火来烧火取暖,等待救援。
我没再坚持和老郑一起去探路,只是嘱咐老郑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
老郑往前走去,由于路滑,走不到两步就一个趔趄,拿着的电筒猛晃了一下,我和李玲芳都惊叫起来。稳住身子后老郑索性坐到地上,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撑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滑去。我把手电筒关掉放进衣服口袋,把冻僵的手放到嘴边使劲呵气。这种暖手的办法一点都不管用,呼出来的气还没有碰到手上,就变成冷气了。
李玲芳向我靠过来,说她有点害怕。我没好气地说:
现在知道害怕了吧,叫你不要跟着来你不听。你家老子也是,让一个姑娘家跟着来冒险,天下再没有这样狠的父亲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李玲芳就叫着说:
我是我,你别扯到我爸头上,是我自己要跟着来的,跟他没关系。
我没再理会李玲芳的话,叫她到车上去。她站在车边赌气说:
我不上,我要在这里看老郑。
我抓着李玲芳的手臂把她推上车,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
你干什么,把我的手都弄疼了。
我沒有理会她的尖叫,拉开车门把她推到后排座位,关上车门,顺手拉开前门,坐到前排副驾驶座位上。李玲芳还在后排嘟嘟囔囔:
你这人,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用这么大的劲,我的手都快被抓断了。
借助车外的白光,我从后视镜看到李玲芳蜷缩在座位上。尽管车上很暖和,她还是两手紧抱在一起,头和脖子紧缩在围巾中,一副楚楚可怜相。我真后悔当时没有硬下心肠赶她下车,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要变成她父母和那些记者眼中的罪人了。
老郑从路上手脚并用挪过来,一直挪到车子边才站起来。我焦急地问情况怎么样,老郑说:
前面转弯处也是一个风口,根本找不到避风的地方。
看到老郑焦急失望的样子,我叫他先到车上暖和暖和身子再想办法。
坐到车上,老郑对我说:
往前走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是弃车,先到附近寨子找老百姓家过一夜,明天再想办法来把车开走。
老郑征求我和李玲芳的意见,见我们都不反对,他继续说:
距这里不远的山坳有一个寨子,大概两里路。慢一点走,最多一个半小时就能走到。
从车上下来,老郑在前我在后,李玲芳走在中间,两只电筒我和老郑一人拿一只。临走时李玲芳一定要带上她的设备,她说那是台里的财产,放在车上被人偷去她要负责任。锁上车门,老郑从李玲芳肩上把摄影包拿过来,挎到自己肩膀上,带头往冰雪中树林里的那条小路走去。
还没有走出公路,李玲芳就接连摔了几跤,最后那一跤摔下去后就站不起来了。我和老郑刚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就哎哟哎哟地喊疼。问她怎么了,她说脚摔坏了。
脚摔坏了,坏到什么程度?问她她也只是一个劲地喊疼。见此情景,老郑叫我扶住李玲芳,在李玲芳的指点下用手摸了摸她脚的摔伤处,对我说:
脱臼了。孟部长你扶住她,我帮她动一下看能不能复位。
李玲芳的全身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已经不是在扶而是在抱着她了。我刚把李玲芳抱住,就见老郑手上一用力,李玲芳大声哎哟哎哟叫了起来。老郑站直身子,对李玲芳说:
好了,已经复位,你试一下看能不能走。
我把手放开,李玲芳受伤的脚刚放到地上,就哎哟哎哟叫唤起来,整个身子也随着受伤的那只脚往雪地上倾。要不是我和老郑一边一个急忙扶住她,她又要摔到地上。
夜色越来越浓,空气也越来越冷。风从耳畔呼呼刮过,像一把钢刀,带着寒冷切割在皮肤上,把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切割得生疼。除了风,坚硬的冰块,黝黑的寒夜,无边无际的冰林都让人寒毛倒竖,心跳加速。
我提议和老郑轮流背上李玲芳去找寨子,老郑不同意,他说:
这条路本来就很难走,结冰就更难上加难。这样的路自己走都很困难,再背一个人,还没有等找到寨子,大家都要被摔趴在路上。
李玲芳也不同意我们背她走,她叫我们把她送回车上,我和老郑两人去找寨子,找到寨子后再来接她。她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了我和老郑的反对。我问老郑怎么办,老郑说:
只好这样了,孟部长你和小李回车上去,我去找寨子。找到寨子,再和老乡来接你们过去。
要是换在另一种场合,老郑的话正合我心意。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生单独待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周围只有树,只有风,没有人打扰,即使不发生故事,感觉上都很浪漫。但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寒风吹拂,冰雪压抑,随时都有可能被冻僵甚至被冻死的恐惧,让我已经忘记了浪漫。这样的黑夜,我不想单独和李玲芳留在山上,我是那样迫切地希望老郑不要离开我们,留下来陪着我们或者是带着我们一起走。此刻老郑已经成了我的主心骨,有老郑在,严寒和黑夜就不可怕,我们就有坚持下来的信心。
心中虽然希望老郑能留下来,但我也明白,老郑不去找寨子,我们就都没有活路。只有老郑去找人来救我们,我们才会有活路。我不死心,对李玲芳说:
我们扶着你再走走,最好三个人一起去,路上好有个照应。老郑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现在的不放心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是老郑一个人走,路上很让人担心。另一层也担心老郑在寨子里找不到人,也没办法来接我们了。还有就是现在的村寨,青壮年都出去打工,家中留守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在这样黝黑的夜晚,在这么寒冷的季节,路上又结着这么厚的冰块,老郑能找到人来救我们吗?沒有人来,老郑怎么来救我们?
我嘱咐老郑,进寨找到人就赶快来接我们,时间长了我怕李玲芳受不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老郑到了村寨,坐到暖融融的火炉边,就把还在野外挨冻受饿的我们两人给忘了。
老郑说这条路他走过,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也赞同我的意见,让李玲芳再走走试试,大家一道走是最好的办法。刚一迈步,李玲芳就哎哟哎哟叫唤起来,龇牙咧嘴一个劲喊疼,受伤的那只脚不敢落到地上。
老郑和我把李玲芳重新扶到车上。老郑把车钥匙交给我,对我说:孟部长,你们可以发动车子,打开暖气取暖。
临走,老郑把我拉到一边,紧握我的手说:
孟部长,你一定要照顾好小李,要等到我回来。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人来救你们。我虽然只是一个驾驶员,但我也是市委机关第三支部的组织委员。
说完,老郑打着电筒慢慢向公路边丛林中的小路摸去。快要从公路踏上小路,老郑又折返回来,敲开车门对我和李铃芳说:
孟部长,小李记者,你们千万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找到人来接你们,你们只要呆在车里不动就不会有事。还有,空调上来后,车窗不能全部关死,要留一条缝透气。
关上车门,我问李玲芳冷不冷,黑暗中李玲芳说不冷。停顿了一会,她幽幽地说:
孟部长,你不会怪我吧?都是我拖累了你,要不然你就可以和郑师傅一起走,也就不用在这里挨饿受冻了。
此刻我感到十分憋气和窝火,胸中的火很想找地方发泄出来。如果不是顾忌到她是个未婚女孩,我肯定要狠狠臭骂她一顿了。虽然不能骂,我也不能给她好脸色看。李玲芳说话时,我用眼光从车窗玻璃外紧盯着渐渐没入冰丛中的老郑,假装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见我不说话,李玲芳也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车上仅有的两只手电筒全被老郑带走了。老郑的电筒光完全消失在远处冰原上的那片树丛中,一点都看不见时,我突然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
风从远处呼呼刮来,一阵阵击打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我和李玲芳都不说话,各自坐在车子前后排座位上,喘着粗重的浊气。车子发动机转动的声音,在空寂的夜晚特别刺耳,空调释放出的暖气让人昏昏欲睡。精神高度紧张的我此刻无法入睡,眼睛刚闭上又马上睁开。
夜深了,风越来越大。山上结满了冰的树在大风的吹刮下,发出断裂的啪啪声。时不时地,就会听到树枝被吹断掉地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偶尔还会传出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我偷看李玲芳,见她蜷缩在后排座垫上,身子紧靠靠背,大睁着眼睛紧盯车子前方,一副孤立无助的样子。
看到李玲芳楚楚可怜的模样,一股怜惜之情从心底冒了出来。我问李玲芳脚还疼不疼,李玲芳说:
不太疼了,就是有点怕。
我说:有车子包着,你怕什么。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这个大男人一定向前,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也一定要保护好你。
为了表示我能保护李玲芳,我把身上的皮衣脱下来,递给李玲芳,叫她披上取暖。李玲芳不接我的皮衣,幽幽地说:
孟部长,你如果要想表现男子汉的气魄,就不用给我送大衣。你干脆坐到后排来,挨近我一点,我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李玲芳的话让我一怔,我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坐到后排去,坐到李玲芳身边去。李玲芳接着又说:
孟部长,你不敢吗?
我不再犹豫,猫着身子从前排钻到后排,坐到李玲芳身边。我的屁股挨到座位上,李玲芳向一边挪了挪身子,与我拉开了一个小小的距离。这一个距离让我感觉到了她对我的防备。也许是她真的感到害怕,才叫我到后排来陪她。
我将头靠住椅背,半眯着眼睛紧盯车子前方。透过车窗,我看到了一片银白的世界,从车子旁边一直向远处延伸。要不是寒冷,这片无边无际的银白,一定是一片美丽诱人的世界,能够带给人很多遐想。此时此刻,这片银白却特别让人感到恐惧。天地间的这片白光,就像潘多拉盒子里释放出来的魔怪,紧紧将我们乘坐的车子包裹在它的魔力中。给我们恐惧,给我们胆怯,给我们寒冷。
因害怕和恐惧,我和李玲芳身体刚才拉开的距离,不知不觉地,又被她靠过来的身体填满了。过了一会,李玲芳对我说:
孟部长,我们说说话吧,这样憋下去太让人难受。
我也很想同她说话,但不知说什么。我问她想说点什么,她说:
随便说吧,说什么都行,要不我先说,我说完了你说。
李玲芳从她大学时代的趣事说起,说学校的奇闻趣事,说她的学生生活,一直说到她那不成功的恋爱。
我同李玲芳谈到了我的从政生涯,谈到了工作中的见闻,谈到了我从政这么多年的酸甜苦辣。谈到我在一个县当县委副书记,有一次到洪灾现场参与抢险,差点把命都送掉时,我问李玲芳信不信,李玲芳说她相信我说的事都是真的。她说:
就像今天,这么一段危险的路,市委这么多领导,很多人的官都比你大,一个个都不下来。你却冒着危险赶来了,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说:不是大家都不来,而是這个地方应该我来。大田是我的联系点,它的受灾情况我应该第一个掌握,这是别人不能替代的……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玲芳打断了:
算了吧孟部长,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人我还不知道,坐上一个位置,工作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像我爸,当了市委书记,心里全部装着工作,就装不下个人感情,也装不下我和母亲的那个家了……
李铃芳还说了许多埋怨她父亲的话,我不想和她就她父亲的话题进行讨论,趁她停下的间隙,我及时转移话题,开玩笑地对她说:
今天虽然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可是不经意间,我们就携手在这里共同面对死亡的威胁了。
说到死亡,我和李玲芳都陷入了沉默。此时此刻,我相信李玲芳肯定也和我一样,对“死亡”二字特别敏感,也特别害怕。沉默了一会李玲芳问我:
孟部长,郑师傅到现在都没来,他不会抛下我们不管吧?
我安慰李玲芳,老郑不是这样的人,说不定他现在正带着人往这边赶呢。
安慰了李玲芳,我的心却泛出了隐隐的担心。我虽然和老郑在一个大楼共事近十年,但平时并没有多少交往。老郑一直在给市委领导开车,我作为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平时也调不到老郑的车。这次因为要去的地方很危险,市委才派最有经验的老郑开车送我。
李玲芳自言自语:郑师傅去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看了一下时间,离老郑去找人才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对于我和李玲芳来说,仿佛已经等待了漫长的好几个小时。
不知什么时候,汽车的发动机突然停了,我打开手机电筒,才发现油箱没油了。车内的温度正在慢慢下降,冷空气正一点一点地往我们的身上袭。李玲芳的身子越来越抖得厉害,仿佛受到李玲芳的传染,我也浑身打起抖来。老郑已经走了四个多小时,车外还是白茫茫一片,一直没有我们希望看到的红光出现。
我对李玲芳说车没油了。李玲芳一下子就哭了,她边哭边说:我们就这样完了吗?
我安慰李玲芳:我们肯定能脱险,老郑一定能找人来救我们出去。
安慰了李玲芳,我的心却担忧和纠结起来,越来越不敢确定老郑会不会找到人来救我们?他离开我和李玲芳四个多小时,按理说现在也该回来了。我开始在心里咒骂老郑,我现在有理由怀疑老郑是在老乡家烤火,把我和李玲芳忘了。转而我又想,也许是路不好走,老郑才刚刚走到寨子,还没有走回来。我们等得太焦急了,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我正在那里胡思乱想,李玲芳却在一边抖得更厉害。不知何时她的手抓着了我的手臂,身体也靠到了我的肩膀上。我一边安慰李玲芳,一边给自己打气,我不停地对李玲芳也是对自己说:
我们一定会得救的,老郑是市委机关第三支部的组织委员,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们不管。他一定会找到人来救我们,市委也一定会派人来找我们。说不定找我们的车子已经来了,正走在路上呢。
感觉到李玲芳的身体抖动得很厉害,我想都不想就对她说:要不我抱你吧。说完这句话,怕李玲芳有想法,我连忙又补充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我们的身体靠在一起,相互会更加暖和一些。
把李玲芳拥进怀中,我用皮衣把她和我紧紧包裹起来。虽隔着一层厚厚的衣服,我还是感觉到了李玲芳身体的温热和心跳。我拥住怀中的这个女孩,只是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给她一点温暖,让她不感到寒冷,也不感到害怕。
我问李玲芳脚还疼不疼,李玲芳说:不疼了,就是有点麻木。
我打开手机查看,看到李玲芳脚脱臼的地方已经肿胀起来。我知道受伤的脚如果再受到寒冷,恢复起来就很困难。没有多想,我把李玲芳的脚抬起来,拉开衣服,毫不犹豫地把那只受伤的脚塞进我的毛线衣下,冰凉的脚隔着一层衣服贴到我肚皮上,我感到了一股寒意。李玲芳被我一连串的动作惊呆了。片刻的惊愕过后,她红着脸挣扎着想把脚缩回去。我叫她别动,说如果摔伤处被冻坏的话,她的这只脚要变残废。听了我的话,李玲芳才不敢乱动。
我一会儿抱着李玲芳,一会儿为她焐脚,忙乱中已经感受不到寒冷。一阵折腾过后,李玲芳的身体也不似刚才那样发抖了。这中间,我们也没有间断过语言的交流。李玲芳说她从来没想到记者也会这么苦,记者的职业也会充满危险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和李玲芳几乎要感到绝望时,车窗玻璃外晃来了一束红红的亮光。我立即激动地对躺在我怀中,已经迷迷糊糊的李玲芳喊道:
小李,亮光,有亮光向我们走来了。我们得救了,老郑叫人来救我们了!
那一束亮光就像一束生命的火花,一下子就点燃了我们求生的欲望。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老郑临走时对我的嘱托,忘记了老郑叫我不要乱打开车门的话。我打开门冲到路上,对着亮光大喊大叫起来。李玲芳也推开车门,把头从另一边伸出来,跟着我大喊大叫。我们的叫声传出去,立即引来了一阵喊声,有人还叫出了我和李玲芳的名字。
亮光距离我们很远,从亮光出现的地方到我们所在的山垭,至少还要半个小时以上。这就是大山,这就是盘绕在山间的公路,让你在看到希望时,也给你带来更多的期待,更长时间的等待。只有在你付出足够的时间等待后,希望才姗姗来到身边。这样的期待,才会让人珍惜,也才会更让人向往。
远处的灯光拐入一个长长的弯道,从空中飘过来的声音叫我们不要慌张,好好在车上待着,他们马上就来接我们出去。我和李玲芳重新回到车上,重新关上车门,重新面对寒冷和黑暗。我们的身体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寒冷了,李玲芳远离了我的怀抱,我们各自又恢复了原来的坐姿。为了避免尴尬,李玲芳的身体和我的身体之间,也拉开了一段小小的距离。
燈光拐过弯道来到我们身边,我和李玲芳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委屈得就想大哭一场。我强忍住溢出眼眶的泪花,问他们是不是老郑叫来接我们的,其中一个人说:
我们是玉墨县包河乡的搜救队,晚上九点过钟,县里来人通知,说你们的车从大田乡出来后,就一直没见回去。电话也联系不上,估计可能在路上出事了,叫沿途各乡镇搜救队组织寻找。
来人说:我们不认识什么老郑,也没有见到老郑。
他们的话让我感到气愤,凭直觉我估计老郑早就到寨子里去了。可能到哪个老乡家一坐下烤火,就把来接我和李玲芳的事忘了。我一定要找到老郑,向他问个明白。
我们商量着要去找老郑,搜救队的人立即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送我和李玲芳到山脚下去乘车,回乡政府休息,另一部分人沿着刚才老郑走过的小路去寻找老郑。我不愿意回去,坚决要求和大家一起去寻找老郑。
带队的乡党委副书记朱国军,不同意我和他们去找老郑,劝我还是先到乡政府去休息吃东西。李玲芳也希望我和她一起回乡政府,我却铁了心要去找老郑。
吃了一点搜救队带来的饼干,喝了两大杯热水,我们就分头上路了。跟着找寻老郑的这一路人马踏入丛林,在茫茫的一片白色世界中,小路早已和冰天雪地粘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进了树丛,我就迷失了方向,要不是跟着这些熟悉地形的人走,我肯定走不出林子。我们一边走一边大声喊老郑,空旷的黑夜里,我们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走到山坳边一个小寨子,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寨上人都说没有见到老郑。在寨子里没有找到老郑,我当即有了不祥的预感,对老郑的怨恨已经转变成了担忧和恐慌。朱国军从寨子喊了一些人,组织到沿途山上继续寻找老郑的踪迹。
我们又一次踏进大山,这次大家没有一起沿着小路走,而是分成几组,顺着小路走入茫茫林海。
我和另外四个人打着电筒,气喘吁吁爬上一个山坳。走在前面的一个搜救队员指着不远处的一片丛林对我说:
孟部长,你看,那边有亮光。
我们对着有亮光的地方大喊起来,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再喊,也只换来在另面山坡搜寻的其他人的询问。我们前面那片丛林中的亮光,像一道炽热的火光,一动不动地指向天空,像在茫茫冰原上的一道亮丽冰灯。我们一路喊话,边喊边向发出亮光的地方走去。不久,走在最前面的人喊着说发现了一个人,躺在岩缝里,已经昏过去了。
是老郑,我们找到了老郑!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他躺在一个没有被风雪覆盖到的岩缝里,两只电筒竖着立放在距他不远的冰块上。一只的光已经暗淡,另一只很明亮的直指天空。老郑头发上、衣服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眼睫毛也结满了厚厚的冰花。电筒竖立的旁边冰块上,刻着一行字:我是市委机关第三支部组织委员郑忠义,我的同事被困在唱歌坪垭口,请赶快去救他们!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作家》《天津文学》《章回小说》《山花》《朔方》《山东文学》《清明》《延河》《厦门文学》《文艺报》等发表小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