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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2021-08-09李时新

南方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师长敌人红军

李时新

保卫员

兰金甫(1913—1986年),原名兰祖龙、兰金龙,原籍江西省于都县宽田乡上堡村。

1927年参加中共领导的于都县游击队。

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先后任红三军团六师(兴国模范师)战士,红五军团军团部通信排通信员,国家政治保卫局(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治保卫局)保卫员等,参加中央苏区五次反“围剿”。

1934年中央红军长征湘江战役时,任红五军团三十四师师部保卫员。

落户广西灌阳县水车镇水车村委镰刀湾自然村。

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我们江西于都县成立了共產党领导的游击队,反抗国民党的大屠杀。我们全家都是农会会员,男人们都参加了游击队,我最小,14岁,也跟着父亲和哥哥们参加游击队。我们游击队长叫马仲勋。

1929年,红军到了我们于都,到了我们村,我们游击队就编入了红军。

1934年5月,我被组织上选拔到了国家政治保卫局当保卫员。

国家政治保卫局邓发局长给我们作报告,他说的两句话我记得特别牢:“保卫人员必须具备绝对忠诚的信仰。保卫工作是无产阶级的宝剑,是革命的警卫兵。”

他还说,要选择最有阶级觉悟、最坚定勇敢,对党绝对忠实的同志去干这项工作。保卫队成员必须是最好的共产党员和最英勇忠诚、觉悟最高的无产阶级战士,这样才能确保执行严肃的纪律、捍卫工农的利益。

我们还进行了非常严格的军事技术和体能训练,尤其是在各种情况下如何护卫首长,成为我们学习的主要内容。

我记得,我们政治保卫大队大队长叫吴烈。

1934年长征前夕,国家政治保卫局人员在兴国听了朱德总司令作的中央红军战略转移,北上抗日动员报告。中央红军这一决策,当时红军的师、团一级领导可能都还不知道。

朱总司令从中国革命讲到世界革命,讲到劳苦大众当家做主、人人过上好日子的共产主义很快就会到来,讲得我们眼睛发亮,热血沸腾,为早日实现革命理想,恨不得马上奔向战场,奋勇杀敌……

长征走到广东,我随国家政治保卫局特派员刘朋,被派去红五军团三十四师。刘朋特派员担任红三十四师保卫科科长,全面负责师的政治保卫工作;我担任保卫员,分管师首长的安全保卫工作。我们直属国家政治保卫局领导。

红三十四师所属的红五军团,来自1932年宁都起义的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其前身是冯玉祥的西北军第一集团军。原二十六路军十三师师长董振堂,被任命为军团长。

红三十四师并不是国民党起义部队,而是几乎由清一色闽西子弟组成的红军主力部队,全师辖一〇〇、一〇一、一〇二 三个团,官兵6000余人,师、团、营主要干部大多是毛泽东、朱德创建的红四军、红军学校调来的骨干,作战经验丰富,指挥能力强,整个部队兵强马壮,装备精良,这在参加长征的部队中应该是少有的。师长是陈树湘。

后来我常常想,这应该是中革军委决定红三十四师担任全军总后卫,把在湘江之侧阻击敌人,掩护全军主力和中共中央、中央军委机关渡过湘江,突破敌人第四道封锁线这个最为艰险困难的任务交给红三十四师的主要原因。这是红军统帅部对红三十四师的最高信任。

国家政治保卫局首长特别交代,红三十四师代号为“吉安”。

红三十四师断后,从湖南的潇水走向广西的灌江、湘江。

我记得是到道县以南接近湘桂交界叫葫芦岩的地方,陈师长接到红五军团董振堂军团长指示,要他带我们师团以上干部到军团部开紧急会议。我随同陈师长前往,担任保卫工作。

陈师长高大魁梧,很有军人气质,但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很得全师官兵爱戴。他走路腰板挺直,走得很快,我们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

军团部设在道县蒋家岭一个叫仙子脚的村庄,地名很怪,很好记,我就记住了。

我看见陈树湘师长、程翠林政委、王光道参谋长、张凯政治部主任,和一〇〇、一〇一、一〇二团的团长、政委都去了,刘朋特派员也去了。他们进去后,我和军团部、师部的警卫人员在门外和周围警戒。

过了一个多小时,董振堂军团长、李卓然政委、刘伯承参谋长、曾日三政治部主任等军团首长送陈师长他们走出军团部大门,一直送到村口。

虽然我不知道会议内容,但我发现,军团首长和师首长脸色都非常严峻,陈师长脸上有泪痕。

刘朋特派员单独告诉我,蒋介石已经知道我军要抢渡湘江,到湘西与我红二、六军团会合的战略意图,任命湖南的何键为追剿军总司令,调集刘建绪、薛岳、周浑元、李云杰、李韫珩五路中央军和湘军,又重金收买了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和广东的陈济棠,共26个师30万人,在潇水至湘江这个盆地上,布下一个袋形阵地,形成第四道封锁线,企图在湘江以东地区,彻底消灭我军!我军现已处在敌人袋形阵地之中,危在旦夕!中革军委要求红三十四师在掩护红八、九军团通过苏江、泡江后,为全军后卫,在广西水车、文市一带阻击敌军,掩护主力红军抢渡湘江,走出险境。

他还说,我们可能会被敌人截断过不了湘江,脱离主力红军,也可能会孤军作战,回湘南打游击。他脸色也很严峻,但没有悲观,更看不到绝望。

回到师指挥所,陈树湘师长立即召集连以上干部开了一个简短的作战紧急动员会,我也参加了。

陈树湘师长命令,一〇〇团团长韩伟率部为前锋即刻出发,他率师部和一〇一团走中路,政委程翠林带一〇二团跟进,在灌阳文市、水车一带建立阵地,掩护红八、九军团通过苏江、泡江,全力阻击追击主力红军、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机关的国民党中央军。阻击掩护任务完成后,全师迅速去灌阳新圩接替红三军团六师十八团的阵地,以阻击桂军。

红三十四师由湖南蒋家岭进雷口关,急急赶到广西灌阳县水车、文市一带布防,刘朋特派员和我跟着师部,住在灌江北岸夏云村一个叫文伯荣的村民家里。

两个多月前,长征先遣部队红六军团到过这一带,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打下了很好的群众基础。水车的老百姓对我们很好,主动给我们带路,帮我们在灌江上架设浮桥,还帮我们舂米煮饭。

侦察员回来报告,我们师的对手是蒋介石的嫡系,国民党中央军周浑元部约三到四个师的兵力。周浑元部是红三十四师的老对手,在第四、五次反“围剿”中,就吃过陈树湘的数次败仗。陈师长预料,这次周浑元很可能是为复仇而来,要准备恶战。

拂晓,我们在阵地上目送红八军团向西远去,走向湘江渡口方向,中革军委交给红三十四师的第一个任务已经完成:掩护红八、九军团顺利通过了苏江、泡江地区,渡过了灌江。

至此,留在灌江水车、文市一带的就只剩远离主力红军的我们红三十四师。

我和陈师长的警卫员拿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站在陈师长身后。刘朋特派员指示,在特殊时期,保护好陈师长是我的首要任务。

陈师长盘腿坐在水车村旁的一处矮岭缓坡阵地,屏声静气看地图。

直到战斗打响,从时间计算上可以修筑好的工事只修筑好一半,指战员疲惫至极,已不能完成任务。

这天是11月29日,我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跟陈师长从前沿回师指挥所时,师部刘参谋正在写11月28日,也就是昨天的作战日志。

中午,战斗打响,敌人多次进攻都被我们打退。

夜色已经很浓,大滴大滴的雨点稀稀疏疏从厚重灰暗的云层里跌落下来。

我军大部队却在井然有序地呈梯次悄悄撤下第一道阻击线的最后阵地,安全进入第二道阻击线。

清早,五架敌机在第二道阻击线这片低矮的丘岭上低空盘旋数圈,便一架接一架扎了下来,俯冲轰炸,开始进攻。

已记不清是第几次跟着陈师长上前沿又回到师指挥所。陈师长刚就着凉水吞下几口炒米粉,王参谋就进来报告:一〇一、一〇二团的结合部被敌人突破。

陈师长和程政委马上俯身看向摊开的地图。

陈师长额头上一下就冒出了豆大的汗滴,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对程政委说:本来就薄弱的防线,只要一点被突破,很可能就会形成全线崩溃的局面。

我又被刘朋特派员派到一〇一团督战。

敌人突破的阵地已被二营三连夺回,现在他们就守在这个阵地上,已打退了敌人的两次反扑。

阵地上工事已被无数次摧毁,弹药几近打光,全连只剩下七位没受伤的战士和十三位轻伤员。

已两次负重伤的陈连长躺在血泊中指挥战斗,直到又被炮弹炸伤两处,再无法动弹。

我代理陈连长指挥,叫卫生员把陈连长背往山后躲避炮火。

陈连长趴在卫生员背上断断续续对我说:“不要把我放得太远,我还要了解情况……”

还未到山后,陈连长就因失血过多在卫生员背上停止了呼吸。

我和二营三连的幸存战友,趴在被炸坍的壕沟上扔手榴弹,打退了敌人的又一次进攻,阵地还在我们手中。

天擦黑的时候,苏团长派来的援兵到了二营三连阵地,带队的周副营长通知我立即回师指挥所。

我到的时候,正在一线阵地上检查工事修筑情况的陈师长,也刚被程政委派人找回师指挥所。

电台电键正在急促地敲击着。电键声一停,电稿就被交到译电员手中。

在昏黄的马灯下,在师首长和每个指挥部人员焦灼渴盼的目光中,译电员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写下一行行字。

译出的电稿最先送到程政委手中,程政委递给陈师长,并亲自拿过马灯为陈师长照明。

陈师长看完,掏出笔,签字,然后递给程政委,再传给在场的每一位师首长。

看完电报的师首长们围坐在地图旁,脸上丝毫没有轻松感,表情更沉重。

我从程政委手里接过马灯为他们照明,我看到陈师长在地图上画出了两条线,一条是大塘、苗源、洪水箐到新圩,一条是道燕头、桂阳、杨家田、大背头、立田到新圩,前一条是直线,后一条是弯线。

当时我不知道电报内容,第二天出发时,刘朋特派员告诉我,这是中革军委朱德主席的急电,说红三十四师水车掩护任务已经完成,要我们迅速摆脱敌人前往新圩枫树脚接替红六师十八团防务。然后由阻击转为运动防御,跟上全军主力。

我们经过大塘、苗源、洪水箐,翻越观音山,一路都是崇山峻岭。山林小道崎岖陡峭,长满荆棘野草,很多路段是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旁边就是深谷绝壁,非常危险难走。行军速度非常慢,部队登上观音山顶时,像天边闷雷一样作响的新圩枫树脚方向的枪炮声,已经完全停息,一片死寂。

侦察员回来报告说,红十八团伤亡殆尽,已经撤出新圩枫树脚的最后阵地楠木山,残余部队向陈家背、古岭头退去。

后来,我专门从水车夏云村出发,去走道燕头、桂阳、杨家田、大背头、立田到新圩这条路,虽然是弯路,但基本是平路,很好走,三十多里路,我三个多小时就走到了。现在看来,如果我们红三十四师当初走的是这条路,还是有可能在桂军攻占枫树脚的楠木山阵地前与红六师十八团会合,然后红三十四师与红十八团联手,集中力量节节抗击桂军,边打边撤,应该可以一同渡过湘江。

程政委告诉我们,主力红军和中共中央、中央军委机关已经过了湘江,已经进入越城岭山区,我们已经胜利完成任务。朱总司令指示我们从全州凤凰嘴渡过湘江,由咸水、界首之间赶到洛江圩,与主力部队会合。

好不容易在当地找到两位老乡,给了他两人几块光洋还有几条毛巾,请他们带路,从大源、甘子箐、万板桥、四所,走到了全州安和乡的文塘村。

文塘村离湘江凤凰嘴渡口已经不远,而且,中革军委的敌情通报说,桂军夏威部一个师撤到兴安,一个师驻在龙胜,凤凰嘴附近应该没有桂军,也没有湘军,国民党中央军被挡在广西境外,我们可以在凤凰嘴渡江西进。

我们都没有想到,桂军和大批民团已在安和、文塘一带以逸待劳等着我们。

一〇二团首先向桂军发起猛攻,但始终无法突破桂军阵地。随后,师部及一〇〇、一〇一团先后赶到,占领了大源山口、文塘山背、文塘、堰头山等村,并先后加入战斗。

我的任务没变,还是负责保卫陈师长,一直跟着他在第一线。

陈树湘师长亲自指挥一〇一团,程翠林政委亲自指挥一〇二团,向桂军发起连续冲锋,试图向北打通前往大塘、麻市、凤凰嘴渡口的通道。

师部原来设在文塘村堰头上,这里背靠大山,前面是一块田垌及一条小河。陈师长嫌这里离一线远了些,把师指挥部和一〇一团指挥所合在了一处,陈师长坐镇指挥。

敌人阵地上,一座依山而建的大地堡连串着四五个中小地堡,组成的子母连环堡,正好挡住了山口,也就是挡住了我们红三十四师通往凤凰嘴渡口,通往与主力红军会合的生路。

陈师长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攻下敌人这个阵地,打开前进通道。

敌人的小地堡都被我们打掉,只剩一座大地堡还在顽抗。

陈师长命令苏达清团长、彭竹峰政委,把一〇一团最后的预备队投入战斗。

我军与敌人厮杀成一团,前后左右传来的枪炮声震耳欲聋,谁都没有发现危险已悄悄逼近我们指挥部。

十七八个敌兵利用一道土坎作掩护,越过哨兵警戒线又隐蔽摸进,避开了警卫班的岗哨,转眼间到了离指挥部不到30米处。

陈师长、苏达清团长、彭竹峰政委在埋头看地图,他们的警卫员围站在身后。我打开驳壳枪机头,紧握着枪柄,警惕地在首长周围走动。

突然,我在种种杂乱声音中捕捉到一个尖厉刺耳的声音,像是刺刀尖撞在岩石上,或是在岩石上划过,对!就在近处。

我猛抬起头,大吃一惊,看见草丛里、树丛中、岩石后,有十数个光点在闪动。是钢盔!是戴钢盔的敌人直朝着正看地图的陈师长、苏达清团长、彭竹峰政委运动过来。

他们早已认定,胸前挂望远镜,还有警卫员在身边站岗的看地图的人是红军的大官。

我大叫:“敌人上来了……”

陈师长头都不抬,继续進行图上作业。

苏团长也没抬头,只淡淡说:“恐怕是我们的部队上来了吧……”

我急得猛扯住陈师长大叫:“快,首长,真是敌人上来了!”

首长们这才抬起头,神色一变,马上又恢复常态。

警卫班刘班长也发现了敌人,他一面带领战士们迅猛朝敌人扑过去,一面大喊:“首长,快撤……”

我和陈师长的警卫员一边用身体护住陈师长,一边向敌人射击,连声叫陈师长快走。

我突然感觉头皮火烫,像被火烧了一下。晚上我脱下军帽才发现,一颗子弹打穿了我的军帽,擦着我的头皮飞过,把我的头发烧出一条槽,头皮燎起一串大血泡。我心里明白,我已经死过一回,又活过来啦。

陈师长迅速折叠好地图,放进随身所带皮图囊,抽出手枪,伏在一块大石头后向敌人射击。

苏团长大喊一声:“跟我来!”抄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率领指挥部人员扑过去跟敌人格斗。

收拾完了这股敌人才真觉得后怕,要是敌人上来得多,后果就很难说了。

警卫班两人牺牲,一人重伤。

陈师长步履有些摇晃,走向那位浑身是血的重伤员。走到担架旁一条腿半跪着,把脸和耳朵凑近伤员嚅动的口和翕动的鼻,凑得很近很近,连说了三次:“我是陈树湘……”

伤员的口鼻突然停止了嚅动和翕动。接着又开始了更快的嚅动和翕动,喉咙咯咯响,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

陈师长从卫生员手里接过一块药棉,轻轻揩净伤员嘴边的血沫。

伤员嘴唇开合着,断断续续发出声音,这应该是他生命最后的声音,也许是回光返照前的最后一点气力,他的声音,居然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师长,我们没有后退,没有后退……”

他断断续续地说,说了一遍又一遍。声音渐渐弱了,直到发不出声音,闭上眼睛。

陈师长半跪着,揩抹着伤员嘴边不断溢出的血沫,连连点头。

这时,一位跟随程政委的师部通信员冲上我们阵地,哭着报告陈师长:一〇二团进攻受挫,伤亡惨重,师政委程翠林、师政治部主任张凯、一〇二团团长吕官印、团政委蔡中牺牲。

弹药已经剩下无几了。

陈师长指挥我们且战且退。

部队被切为数股,各自为战。反正见敌人就打,绕着山路左冲右突。硝烟战火,树丛荆棘中,我只能靠陈师长身上背着的那个皮图囊辨认出他是陈师长,勉强跟在陈师长身后。

我们占领了狗爪山和岭脚底村,桂军再次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一〇〇团政委侯中辉、一〇一团团长苏达清、团政委彭竹峰先后牺牲。

我们撤退到茶皮箐瑶寨,陈师长收拢部队,全师到达文塘时3000多人,现在只剩下1000多人。

我们的电台还带着,而且没损坏,跟中革军委联系上了。陈师长简要传达中革军委指示,如果过不了湘江,就返回湘南打游击,发展壮大自己。

我们往回走,往灌阳方向走,从茶皮箐到黄泥田、下珊、擂鼓岭,穿过公路,再次翻过观音山,一路上都被民团袭击,打打走走,又回到了洪水箐。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里宿营。

后来,我特意又走了一次我们红三十四师当时走过的从茶皮箐到洪水箐的路,所以地名我都记得。

我住在师部隔壁房,就隔一层薄薄的木板。晚上,我听见陈师长命令警卫班去附近没人的地方埋几担枪和两担光洋。担心被人盗窃挖走,陈师长还专门交代,在枪和光洋的上面埋一具刚枪毙的特务的尸体。他们去了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任务回来了。埋枪和光洋我没去,但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解放后我去洪水箐找了好几次,但都没找到埋枪和光洋的地方。

凌晨,我们在洪水箐被民团和桂军包围了,我们赶快占领山头,与敌人展开战斗,在那里足足打了一天。

从洪水箐突围出来,一直走到苗源,我还是使劲紧跟着陈师长。走到灌江边的穿岩村,我们稍作休整。

我紧握驳壳枪,打开大小机头,护卫陈师长走到灌江先公坝(千工坝)旁。

木桩堆石砌成“人”字形的先公坝,横亘卧江,高出水面截断滔滔江水,应该是一座引水灌溉两岸农田的水利工程。

坝顶较平,可以单人行走。

对岸一条小路连接先公坝,盘旋而上连绵群山钻入云海,都庞岭主峰韭菜岭时隐时现。

陈师长说,从先公坝渡过灌江,沿泡江溯江而上,翻过都庞岭就进入湖南道县,进入中革军委指示的重新发展壮大红三十四师的游击地区。

部队开始集结,准备过先公坝渡灌江。

这时,突然响起了密集枪声。

桂军和民团围了上来,猛烈攻击,部队一下子被敌人冲散冲乱,各自为战,拼命突围,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和陈师长分开了,从此再也没能见面……

刘朋、他的通信员和我走一路,在龙母箐被一伙民团包围了。我们三人隐蔽在一座木桥底下,顶着敌人打,打死了几个敌人。敌人越来越多,我们的手枪子弹越来越少,不得不边打边退,退进深山。以防被敌人抓住,刘朋把他装公文的皮包埋在一棵大树下。

我们知道部队已经被打散了,四处都是桂军和民团,暂时无法归队,我们三人就在山上躲起来,躲了15天,每天捡红薯根,找野菜吃,饿得连走路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找点饭吃。一天夜里,我们三人悄悄下山,摸进龙田箐寨子里。

我们敲开一户看样子是贫穷户的老乡家门,家里只有一个妇女带着三个小孩。我递上一块花边光洋,请女主人给我们煮点饭吃。

女主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红军,把我们拉进屋里,关上门,给我们烧火煮饭,还煮了一大块腊肉。

我们刚端起碗吃了一两口饭,听得外面一声哨子响,一个人踢破门突然冲进来,一句话都没说,就朝我头上打了一闷棍,把我打倒在地。

我赶紧爬起来躲进房里。这个人又冲进房,举着棍子继续朝我打来。我躲开他的棍子,对他开了一枪,没朝他要害打,但把这个人打倒了。

我三人往后门跑出去,一直跑上山,见没人追来,才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喘了好久,才缓过气来。

解放以后才知道,当时打我的人是官庄大队赵家岗的,姓吴,也不是什么土豪劣绅和民团,就是一般村民,只是受国民党反动宣传蛊惑蒙蔽。他没被我打死,只是屁股受了伤,这人现在还活着。

我们在山里转来转去找不到部队,也没遇上其他战友,又冷又饿,心里很焦急,刘朋出主意说去湖南的莲花县找游击队,继续战斗。他在那一带打过游击,熟悉。

我们夜里从先公坝过灌江,就是我和陈师长分开的地方。看到先公坝上堆满了战友的遗体,还没有人来收殓掩埋,我们边走边流泪,走着走着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着走过先公坝。

不约而同又转身跑回先公坝,在月光下一具一具仔细查看战友的遗体,没有发现陈师长!陈师长没有牺牲!陈师长健在,红三十四师就健在,我们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泪流满面长跪在地与牺牲战友告别,久久不忍离去……

跪别战友,我们又上路,走向湖南。

我们三人一路上得到贫苦农民的帮助,到了水车江塘的密峰山(蜜蜂山)。刘朋叫通信员去买饭吃,我们两人则在村外树林里等候。

通信员进村一会就出来了,后面紧跟着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引起了我们的警惕。于是刘朋和我都不敢进村子,也不能叫上通信员,迅速悄悄地离开密峰山,从此和通信员失掉了联系。

在冰水山,我们花一个花边银圆找了一个人带路,叫他带我们往湘桂边境的蒋家岭走,走大路,那是我们部队从湖南进广西的来路。

傍晚走到了广西和湖南交界的赖子山。

等到天黑,我们走进村里一户人家,请这家人给我们煮饭吃。这家主人叫吴春和,当时吴春和家刚吃过饭,一家五六个人围着火炉烤火。

我们人少怕吃亏,就对他们说:我们的部队把你们家围起来了,任何人不准走出门,要煮20个人的饭,煮好饭付钱。

饭煮好了,我们付了钱,但不敢在他家吃,就叫吴春和帮我们把饭装进两只竹箩筐,挑着饭赶快走了。

走到湖南道县的大岩冲,我们已经离广西灌阳水车有四五十里了,才在一户穷人家住下来。

半夜下起大雪,天亮时雪已经好厚,路都看不见了,我们还是想走。主人说:我也是穷人,不会去告发的,请你们放心。我们看他是一个忠厚老实人,就留了下来。

但是,我们在他家的消息还是给族长苏家宝知道了。苏家宝要我们把枪交给他,说枪在我们手里,万一打伤打死了国民党兵或民团,全村人都要遭殃。

我们说枪在山上。苏家宝要我们去山上拿。我们趁机要了他的棉衣和电筒,上了山就往湖南方向跑。

风雪交加,滴水成冰,天昏地暗分不清东西南北,在山上转了半天,又转回到了原地。已不能再呆在山上,不然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又因再也走不动路,只好下山,返回主家。

主人和他一家大小跪在我们面前哭着哀求,说你们不要走了,不交出枪就走,我全家都要挨杀头。

到底怎么办,刘朋和我苦苦想了一夜。

走,走了好多地方了,还是找不到部队,下大雪又去不了莲花县参加游击队;更会连累主人全家,甚至连累全村人。

不走,或者交了枪再走,很可能被敌人抓住。

天亮的时候,我们决定把枪交了。我们兩人死了不要紧,不能害了老百姓。

我们把枪上的撞针、击锤、弹匣全卸了,和配枪的子弹一起悄悄埋在村边一棵最大的松树下,堆上五块大石为标志,以便将来识别取回。

刘朋要苏家宝对天发誓,交的枪不准打红军,不准打共产党,只能保村保民,将来红军回来,全部交还红军。并要他保证,交了枪绝不陷害我们。

苏家宝郑重答应了。

交枪时,苏家宝拿来一只大公鸡,用刀割破鸡冠,把鸡血滴进酒里,又割破了自己的中指,把血滴进酒里,双手端起碗,把血酒一口喝下去,对天发了毒誓。

我们把四支2号驳壳和两支左轮交出去,每人暗中留了一支四号小撸子。

雪停后,我们继续走,走到莲花县附近,刘朋遇到一个他认识的游击队战士,才知道游击队几个月前就已经被敌人打散了。

我们又回到道县的大岩冲,刘朋在苏家宝家打长工,我在苏家宝弟弟家帮短工,躲过了敌人对掉队失散红军的疯狂追杀搜捕。

半年过去,形势已没那么险恶,刘朋认为应该离开了。

他说,他是面对党旗宣过誓,要打倒封建地主阶级,解放劳苦大众,共产主义信念坚定的共产党员。他不能再这样帮地主做工,要去找组织,找红军,为实现崇高理想继续战斗。他还说,他已想好,先去国民党军队当兵。国民党军队肯定要跟红军打仗,打仗时他就可以乘机带枪跑回红军队伍。

我说,我也是信念坚定执着的共产党员,也有崇高理想和远大抱负,我要跟他一起去找红军,归队。

他要我留在这里先不要动,他回到红军后马上派人来接我回革命队伍。

我把我的枪和子弹、身上所有的钱一起交到刘朋手里,一直送他到十多里外,洒泪而别。

我渴望归队,苦等了三年,苦盼了三年。

刘朋走后一直杳无音信,也许已改名换姓,也许早就牺牲了。

三年多后,我辗转来到湖南道县的空树岩村,经人介绍到广西灌阳水车乡镰刀湾村的盘四妹家入赘,做了上门女婿,成了家,落了户,当了几十年的农民。

哦,你问我为什么不走了,也不回江西老家,而是几十年落户在广西灌阳水车镰刀湾村?

我告诉你吧,我们红三十四师有那么多的战友流血牺牲在水车,在都庞岭大山,在灌江两岸,在这里我死过了又活过来了,我再也不忍心离开这里啦。

镰刀湾村离灌江水车渡口不远,离先公坝也不远。想红军,想我们三十四师,想家的时候我就到水车渡口,到先公坝走走,坐坐,看看,和牺牲在这里的战友讲讲话,谈谈心,和他们一起唱唱我们红军的歌,重温我们共同的理想和信念。

清明、七月半,或者八月十五、过年,这些战友不能魂归故里,也没有亲人来看望祭奠,我常常在山前河边野地洒几杯水酒,点上几炷香,烧点纸钱,陪战友们过过节……

采访手记:

灌江畔,都庞岭大山余脉山腰谷地,一处状如镰刀的小山湾怀抱着二十余栋瑶家吊脚小木楼。兰金甫说,镰刀湾村正是由此得名。

1985年清明时节走进镰刀湾村, 漫山遍岭的花树藤蔓已吐芽绽蕾,正待开犁的坡地梯田,荡漾着密密簇簇嫩绿欲滴的地地菜,绯红撩人的紫云英。

兰金甫家的二层吊脚小木楼坐落在村头。黑土瓦坡屋顶,墙壁、门窗、椽梁、楼板都是纯杉木,外墙木面被风雨剥蚀,木纹木质已显凹凸和黑旧。

小木楼里住着兰金甫全家:他和妻子盘四妹,儿子盘桂明、儿媳盘运娇和儿女。

这次采访,是笔者对湘江战役失散红军的第一次采访,兰金甫老人是笔者采访的第一位湘江战役失散红军。

这时,老人从现役红军成为失散红军50个春秋。

兰金甫老人告诉笔者,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一场大火几乎焚毁了镰刀湾全村房屋,他家也未能幸免,这栋小木楼是后来在废墟上重建。

成为他终身憾恨的,并不是家屋被毁,而是他珍藏的所有红军物品,也就是能证明他红军生涯的所有物证——党证、识字课本、学习笔记,组织发给的证件、配给的怀表,还有子弹洞穿染血的军帽……都被火烧毁了。

老人语气沉缓凝重。

从他记忆深处穿越而出的既是个人的生命史,又是中国红色革命史,这一切似乎并没有被岁月风雨层层剥蚀,淡褪模糊。

采访结束,兰金甫老人执意相送到村口。踏着灌江卵石铺就的山径下山,走出好远,回头还看见老人腰身挺直站立在那棵老柚树下,挥手……

仅一年后的1986年11月,兰金甫老人逝世,享年73岁。

笔者再次来到镰刀湾村,已是兰金甫老人逝世33年后,红军长征湘江战役85周年即将来临的2019年盛夏。

小山湾里已没有了瑶家吊脚小木楼,没有了镰刀湾村。兰金甫家小木楼旧址上,碗口粗的杉树成林,挺拔苍翠,直指云天。

退耕还林,镰刀湾村已整村搬迁下山,兰金甫家搬到了水车村委会的苏江自然村。

在苏江村那幢钢筋水泥结构,瓷砖贴面的三层楼新家,迎接笔者的是堂屋正墙上兰金甫老人和他妻子盘四妹老人的遗像。

他的家人含泪告诉含泪的笔者,兰金甫老人临终回光返照时,一直喃喃自语不止:归队、归队……

重机枪连长

廖仁和,1912年生,原籍福建省龙岩县红坊乡建背村。

1928年参加邓子恢领导的龙岩后田暴动,任龙岩红军独立团战士;1930年整编加入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二军一团任战士。

参加中央苏区第三、四、五次反“围剿”。

1934年中央红军长征过桂北时任红五军团三十四师一〇二团重机枪连连长。

落户广西灌阳县灌阳镇仁柜村委雷家湾村。

我这一生,最骄傲自豪的事就是上过红军军校。我清楚地记得它的全称是“中国工农红军学校”,简称“红校”。毛主席把它叫作“红埔”,也就是我们红军的“黄埔军校”。

1932年5月,我正好20岁,被部队选送到瑞金的中国工农红军学校学习。

我记得校本部设在瑞金城内夫子庙后杨家祠堂,我被分在特科分校,校址设在瑞金武阳乡的竹阳村小学堂。

我们特科分校主要設置了重机枪营、炮兵营和工兵营,每个营下设三个连,我在重机枪营学习。

我们学习、训练的科目有政治课,主要讲授党的建设、国内外政治形势和当时革命斗争的性质与任务;军事课,除了讲授步兵单个和班排连营攻防动作及各部队协同作战的军事知识外,还讲授特种军事技术,如炮兵、装甲兵、重机枪、爆破、架桥、构筑工事等。既要学习书本知识,又要进行实战操练和演习。

我们的教材有苏联红军使用的教材,有“红校”自己编印的总结我国革命战争经验、符合我国革命战争实际情况的军事教材,还有翻译过来的德国、法国、日本等军校的教材,还有南京、保定、黄埔等军校和云南讲武堂的军事教科书等。教学的重点是从中国革命战争的实际情况出发,总结我们中国工农红军的经验,如何在敌强我弱、敌大我小的形势下,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

我记得毛主席、朱德总司令、叶剑英校长都亲自给我们上过课,毛主席讲苏维埃运动史,朱德总司令讲游击战术,叶剑英校长讲步兵战斗条令。

周恩来副主席也到过我们学校视察,看了我们的军事表演后,给我们作报告。他高兴地说,红军的军校比国共合作时期的黄埔军校办得还好。

我们举行过一次战术讲演比赛会。是朱德总司令亲自拟定的讲演题目,一个是“论敌人的堡垒战术”,另一个是“积极防御的实质是什么”。我记得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讲演比赛在瑞金城内夫子庙后杨家祠堂校本部举行,朱总司令到场亲自主持,我们全校教职学员在台下做观众。讲演结束后,朱总司令当场作了总结。他肯定了成绩,也批评了不足。他批评的大意我还记得,说我们对“论敌人的堡垒战术”这个重要命题研究得不够深入,不够实际。说敌人的战术是在不断地改变着,应该根据敌人战术的变化发展,来研究他们的战术思想,考虑红军积极防御的有效对策。

现在想起来,朱总司令是很有战略眼光和预见性的,他出的讲演题目很有针对性和实战性,敌人对我们苏区的“围剿”,很快就变成了“堡垒战术”。

在“红校”重机枪营,水冷式马克沁重机枪的机械构造、火力特点、设计原理、射击操作是我们的主要学习和训练科目,我现在都还背得出一些课文条目,如:马克沁机枪口径为 11.43毫米,枪重 27.2千克,采用枪管短后坐式自动方式,水冷枪管。采用容弹量为333发,6.4米长的帆布弹带供弹,弹带可以接续,理论射速 600发/分钟,可以单、连发射击,也可以通过射速调节器调整为慢射速 100发/分钟……

毕业前夕,我们“红校”全体学员举行了一次大规模野外演习,我们从瑞金出发,在武阳围、谢坊、乐村、会昌的不同地形,演习了行军、宿营、迂回、进攻、防御、退却、遭遇战、街市战等实战战术动作,收获非常大。

我在“红校”学习了5个月,非常刻苦努力,以优异成绩毕业。在毕业考核中,我以重机枪点射三发三中,总分20环以上成绩被评为特等射手,以手榴弹连续三弹掷中40米外目标成绩被评为特种掷弹手。

“红校”毕业,领导批准我回家探亲。四年多到处打仗,这是我第一次回家看望爸爸妈妈。

1928年3月,我还没满16岁,就和19岁的哥哥一起参加了邓子恢领导的,后来被称为打响福建武装斗争第一枪的龙岩后田暴动,成为红军龙岩独立团战士。

我记得很清楚,我参加的第一次大规模战斗是我们龙岩地方部队配合毛主席、朱总司令红四军攻打龙岩城。

我因为作战勇敢,被选为代表,光荣地出席过邓子恢主持召开的闽西第一次工农兵代表大会。

我家四兄妹,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妹,排行老二。

回到家才知道,哥哥已在第二次反“围剿”时牺牲,尸骨无存;弟弟已参加红军,在红一军团一师。家中还剩两老和一个妹妹,辛苦耕种着十来亩田地。

我帮父母翻盖好了已经漏雨很严重的茅草屋顶,才赶回部队。

回到部队,我被任命为红三十四师一〇二团重机枪连连长。全师有三个重机枪连,每团一个,直属团部指挥。

按照“红校”教授的苏联红军重机枪连正规编制,我们连应该有9个班,装备9挺重机枪。但我们红军还没有那么多重机枪,我们连只装备了6挺水冷式马克沁重机枪,60多个战士,分成6个班,每个班1挺重机枪,3支步枪,没有枪的就背马刀。还有30来个战士负责饲养马匹,运输武器弹药、装备辎重。我和指导员、副连长当时每人佩带的是1支10响驳壳枪。

我回到部队后很快就参加了中央苏区第四、五次反“围剿”,打了好多场大恶战。

我们师奉命坚守泰宁,我带着重机枪连坚守在敌人必夺的最险要阵地三天三夜,大量杀伤敌人,没损坏一挺机枪,没丢失一寸阵地,受到陈树湘师长通令表扬。

接着,我们师又投入了梅口防御战。

我记得,泰宁与建宁交界的梅口,是通往中央苏区宁都与瑞金的大门,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对手是敌中央军精锐,周浑元两个师。

我跟随我们一〇二团团长吕官印去勘察地形,设置阵地。

我向呂团长建议,把重机枪阵地设置在河滩开阔地——我军战壕掩体后最近的土丘上。吕团长同意了我的建议。

周浑元先头部队刚刚渡过河准备集结冲锋,我们连的6挺重机枪一起开火了。子弹如泼雨般从高处砸下来,呈扇形落地,将敌人几乎完全覆盖。

敌人还未组织起进攻就被我们打回了原地,河滩上留下遍地尸体,河中伤亡更多,上百米水面都被染红。

我们在梅口坚守了7天7夜,周浑元部死伤惨重,始终未能越过梅口半步,直到我军奉命撤退。

撤出梅口后,我们又前往建宁接替红十五师防务,阻击敌人十多天。我们集中火力猛烈袭击敌军后续部队,在高虎垴将敌人击退。后来听说,我们打得国民党军前线总指挥陈诚都被蒋介石撤了职。

战斗中,我的左腿、右肩膀受伤,伤还没痊愈,就回部队参加战斗。

1934年10月,我们红三十四师从兴国县开到于都县,出发长征。

红三十四师是全军的后卫,一〇二团又走在全师的最后,也就是后卫中的后卫。

好像是11月底的一个凌晨,我们准备过雷口关进广西,我参加了陈树湘师长召集的全师连以上干部会议,会上传达了中革军委的两个命令,一个是要我们红三十四师从雷口关赶往灌阳水车一带布防,阻击尾追的敌军,掩护红八军团渡过灌江赶往湘江;一个是掩护任务完成后,我们师迅速赶往灌阳新圩枫树脚,接替红五师防务,阻止敌军越过新圩,掩护中央纵队和主力部队安全渡江。

我们一〇二团负责防守水车村一线阵地,吕团长说,水车村是敌人的主攻方向。

我们的对手是号称精锐的国民党中央军周浑元部,他一直紧追着我们不放。

吕团长知道后笑了:好啊,那就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再当一次我们的手下败将。

疲惫至极,行军赶路时连眼睛都睁不开的一〇二团指战员们,连夜抢修了战壕、地堡、交通沟,而且基本形成系统。

我把两挺重机枪设置在阵地正面纵深高地,另外四挺安排在阵地的两边侧翼高地,前沿安排观察人员。这样,侧射火力和正面纵深的火力配合,形成交叉火力,在战場的中央构成一个弹幕重合区,对进攻我军阵地的敌人居高临下实施全方位无缝隙打击。

兄弟部队组成了以重机枪为中心的火力支撑点,只等敌军逼近我军阵地,我军就以机枪火力压制杀伤,掩护守军反击敌人。

我们重机枪连最大的问题是弹药严重不足,每挺机枪只配给了三箱子弹,关键时刻也只能省着,力争发挥最大作用。

太阳刚刚到头顶,战斗就打响了,敌人似乎集中了所有的重型武器对我们阵地进行毁灭性轰击,火炮打得像机枪那样密。开始还能听出 37野炮,57山炮和60、82迫击炮,还有105榴弹炮,后来混响成一片,耳朵都震聋了。

但我军伤亡并不大,敌炮刚试射,我军就撤出战壕、地堡、交通沟,分散到两侧隐蔽。

敌炮开始延伸,敌人黑压压一队接一队,以散兵线冲了上来,冲在前面的一色戴钢盔,至少有两个营兵力,形成宽大扇面,冲向我军阵地。

我们没有把敌人放近了才打,只要敌人进入了我们重机枪的最佳有效射程,进入了开阔地,我们就在远处打。这是我们红三十四师有别于兄弟部队的一种阵地防御战战法。

当敌军前锋约一个连,直着腰大步前进,有的边走边交头接耳,进入距我军阵地八九百米一片开阔地,后续至少还有一个半营走下山坡刚刚翻越一道土坎,他们根本想不到我军会开火时。

我下令重机枪开火。

我用的是在“红校”学到的重机枪间接射击法。

所谓间接射击,就是对远距离和视野之外的目标进行射击的方法。

教科书上说,这种射击技术极难掌握,需要全套装备、手册和换算表,以帮助射手对看不到的目标进行间接射击。包括标准指南针、搜索指南针、测角仪、倾角仪、分度规、光学测距仪、专用望远镜、夜间射击工具箱和瞄准立柱等。此外,射手们还装备有高精度大比例地图,从这些地图上面可以详细找出作战地域内每一个山丘和沟壑,侦察机每天拍摄的高分辨率照片也能成为射手们实施间接射击的有效工具。

这些,我们没有,可能我们红军的重机枪指挥员也都没有,上级只给我们配了指南针、望远镜和换算表。但我们有实战中用血写成的经验,用命创造的技术。

我们连的6挺重机枪,以900米/秒以上的出膛速度,600—800发/分钟的射速,从侧翼、正面形成交叉覆盖,曲射向密集的敌军步兵冲锋队伍。

我在最前沿用望远镜观察到,密得像雨点一样的重机枪弹,像炮弹一样从高处砸下来,砸在稻田中、土坎上。躲在土坎后的敌人也不能幸免,弹丸以很陡的抛物弹道砸向敌人。

子弹在敌人身体各部位钻进钻出,撞在石头上的跳弹火星四溅,飞进人体带着血喷出,戴钢盔的脑袋被子弹击穿手还在抽动……

我知道敌人根本无法防备,因为火炮的炮弹太突然,士兵们可以通过弹丸的呼啸和尖叫声提前获得预警,而对于远程机枪发起的间接射击,士兵们只能听到像大风吹过草丛树叶一样的沙沙响声,紧接而来便是子弹击中人体的噗噗声和被击中者的惨叫声。

暴雨般的曲线连发骤停,按照我的命令,一箱子弹打完,改为直线点射。我们的子弹太少了,不得不停止连发,不然,敌人死伤更多更惨。

马克沁重机枪喷出短促的火舌,三发一点射的子弹准确追逐着慌乱后退的敌人。有的被子弹打中人扑出一两米远倒地,有的脑袋被子弹削掉骨血四溅,受伤的在地上来回滚动哀号……

国民党中央军精锐部队的嚣张狂妄气焰这时被我军完全打掉,哭喊嚎叫连滚带爬退了回去。

我命令进行几个长点射后马上转移阵地。敌人绝对不会给我们长时间定点射击的机会,重机枪阵地会迅速地被敌人炮火和机枪火力覆盖。

五挺重机枪及时撤出转移,一挺动作稍慢,阵地顿时被敌人炮火死死压住。炮火一停,敌阵地上至少响起了十几挺重机枪的射击声,数不清的火舌,数不清的曳光弹如泼雨般罩住了我的重机枪。

射手牺牲,副射手上。副射手又牺牲再上一个副射手。还没按下扳机,被一发子弹击中头部,斜倚在机枪脚架上牺牲。

我命令两挺重机枪集中火力打敌火力最猛烈、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敌机枪火力点,封住敌人火力。

特等射手张永年瞄准敌地堡枪眼就是几个长点射,全打进敌堡的枪眼里。敌人的两挺机枪被打哑了,其中一挺轻机枪的枪管竟被打断,半截枪管掉出了地堡枪眼。

我们团打退了敌人十几次进攻,牢牢守住阵地,直到完成掩护红八军团撤离水车的任务。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奉命立即前往新圩阻击线,接替红十八团防务。灌江水深,不能涉渡,只能走临时搭起的浮桥,浮桥很窄,晃动很厉害,部队过桥速度极慢,而且没得办法快起来。我们一〇二团是全师后卫,最后过浮桥,集结在河边浮桥头待命,兄弟部队过完我们才能过。

我心里很着急,不停地抬头看天,希望天晚点亮,我预料天亮后敌机可能来轰炸。非常不幸的是,太阳早早就出来了,红红的,怎么看都像一颗血脑袋。

还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南边天空就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号兵的防空号声刚刚响起,我们还来不及疏散隐蔽,三架敌机就飞过山头,一架接一架朝着浮桥扑了下来,疯狂扫射轰炸。

我扑倒在一棵树干粗大的水柳树下,炸弹在我前后左右爆炸。突然,我感觉左胯被撞了一下,一摸一手血,我用力按住伤口止血,伏在地上不敢动,直到敌机飞走。

我爬起来把伤口包扎好,抬头一看,好惨,岸上到处都是战友的尸体,到处是一摊一摊浓浓的血,好多残肢断臂挂在树上,散在河滩卵石上。水里也一样,浮桥被炸得七零八落,好长一段河水被战友的血染红。

我们连一下就牺牲了30多位战友,6挺重机枪有5挺被炸得支离破碎。

团长命令,立即从水浅的地方蹚水过江,赶往新圩阻击线。我和连里幸存的战友在河边树林里匆匆挖了一个坑,把牺牲的30多位战友和5挺重机枪葬在了一起。

好像就是我们连掩埋了牺牲战友,其他部队来不及掩埋就急急赶路离去。

遗憾的是,后来我到水车找了三次,找到了敌机轰炸的地点,但没能找到战友和机枪的墓葬,河边已没了那片树林。

我也顾不得伤口了,蹚水过江。

第二天上午,在山间崎岖险道小道走了差不多一天,筋疲力尽翻过了又高又陡的观音山,走到红十八团的新圩阻击线枫树脚阵地的时候,才知道红十八团的阵地已失守,桂军已突破新圩阻击线,我们前往湘江会合主力红军的大路已被敌人切断,遵照上级指示,我们要改道向湘江前进。

我们又走进了人烟稀少的大山区,我们连走在最后,前面的部队已把所有能吃的东西吃完,我们连红薯根都很难找到,只能摘些还没掉落的梨树、枣树、枇杷树、黄皮树、柑橘等果树叶和掉落树下的果子胡乱塞进嘴里,顾不上苦涩酸甜,嚼烂咽下充饥。

走到全州安和区文塘一带,我们被桂军堵截。

我带着全连剩下的三四十人和一挺脚架被炸坏的重机枪掩护部队突围,制式子弹打完了,只剩下我们红军兵工厂自己造的再生子弹,打不远。我命令把机枪架在树杈上打,把敌人放近,从上往下打,打垮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

打到傍晚,我们分散突围,杀开血路,到洪水箐集中。

到洪水箐、椅子坪时,我们连加上伤员一起还剩16人,最后一挺重机枪打完了所有子弹,被扔进深沟。

这时,我左胯的伤口化脓溃烂,整条腿肿得像小水桶一样粗,已经没得办法脱下裤子,只能剪开裤子把脓血挤出。没有药,咬紧牙忍着痛在伤口上撒点烟丝想消消炎,但没有用,伤口继续恶化。更糟的是我左腿、右肩膀还没痊愈的伤口,也开始红肿疼痛。

第二天一早,部队出发,我站都站不起来了。团政治处主任把我安置在椅子坪一户贫困农民家养伤,送给了户主10块光洋。我听着部队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一阵悲痛,猛咳不止,呛得一口鲜血喷出来,昏了过去。

在椅子坪住不下去了,桂军、民团几乎每天都来搜寻失散红军,只要发现外地口音,特别是客家口音的人就抓起来,押走或杀掉。最凶残的是民团,他们有时就为了得到一件衣服、一条裤子、一根牛皮腰带或者一个搪瓷茶缸就杀死一个红军。

我被户主送到山上岩洞躲避,他每天给我送饭送药,过了十来天,还是未能躲过敌人的搜捕,我被民团抓住了。

民团没有杀我,把我衣服剥光,然后把我推下山坡。我猜民团为什么没有杀我,是因为我当时的样子已经跟死人差不多,是个活死人了。

有一天我偶然在一汪山泉水面看到自己,大吃一惊,我都认不出自己了。全身的浮肿不知什么时候消去了,整个人变得又干又瘦,脑袋比拳头大不了多少,鼻子都陷下去只见两个黑鼻孔,牙床骨暴凸出来,就像一具骷髅。

我看到桂军和民团在村里村外墙上树上贴了很多告示,威胁当地老百姓不许收留红军,谁收留就没收全部财产,还要坐牢,连坐亲友。

我想,我绝不能再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会连累收留我的好心户主。我不想死,我们为之流血牺牲的共产主义理想还没实现,就是死,也要回到红军回到部队,死在革命队伍中。

我悄悄下山,離开椅子坪,朝着湘南方向走。团政治处主任告别时特地嘱咐我,上级指示我们红三十四师到湘南打游击,伤好后就到湘南归队。

我白天避开村庄,避开人多的地方,虽然走弯路,但能躲开敌人搜捕。晚上就进村讨饭,打听部队的消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直到再也走不动,一天晚上,奄奄一息倒在峡里村的村口。

李绍伯老人看到了我,叫来几个乡亲,把我抬进他家。他杀了一只老母鸡,熬了碗浓浓的鸡汤,把鸡汤上面那层鸡油全部撇掉,一口一口喂我吃。

一碗热腾腾的鸡汤下肚,我的命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身体中,我从阴间回到了人间。是李绍伯老人救了我的命,是李绍伯老人这碗鸡汤使我死而复生。

刚到李绍伯老人家,就遇上桂军、民团进村搜捕红军。李绍伯老人把我送到河对面高山上的李绍贵家躲了十来天,没有危险了才接我回他家。

村里人都知道李绍伯老人家里住着个红军,没有一个人去报告桂军和民团,只是有乡亲劝我改姓,这样安全些。

我坚决不同意改姓,李绍伯老人夸我有骨气。

李绍伯老人请来了草医为我治伤。我的伤口很奇怪,治好了一段时间又红肿化脓,反反复复发作,治了两年半,什么活也不能做,全靠李绍伯老人养着。

后来,草医用刀切开了我的伤口,发现弹片还在肉里,卡在骨头缝上,就用镊子夹出来,伤才好了。

伤好后,我农活、泥水活、木工活都能干,还上山砍柴卖,与李绍伯老人一家相依为命好多年。

我四十出头了还没成家,李绍伯老人很着急,找人帮我介绍对象。介绍了很多次都没成功,后来介绍了雷二妹,大名雷爱美,她是一位寡妇,很喜欢我,我就跟她结了婚,入赘到了荔浦县。

走的那天,李绍伯老人一家和全村的乡亲们把我送出村,送了好远都舍不得分手,我跪在李绍伯老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你是我的重生父亲,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记在了心里,我还要告诉我的子孙,要他们也要记在心里……

1954年,我们全家又回到灌阳,落户定居在雷家湾村。这时,李绍伯老人已过世,没能为李绍伯老人送终,是我心头一直放不下的憾恨。

我一直在灌阳雷家湾村当农民,还当过几年生产队长。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入党誓词,常常在心里背诵。我一直以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

二十多年前,失散在灌阳的老红军第一次聚会,四十多个老战友欢聚一堂。

我们红三十四师活着的战友都来了,他们是:解放村的陆天喜(原名江树籣,一〇〇团卫生员)、平田大背头村的刘德标(原名张里时,一〇一团一营二连连部通信员)、光明村的蒋义清(原名曹如庆,一〇二 团卫生员)、大龙村的陆献兑(原名钟光邦,一〇二团事务长)、镰刀湾村的兰金甫(原名兰祖龙、兰金龙,师部保卫员)、水车村的俸万桂(原名童德辉、童望阳,一〇〇团一营营部通信员)、文市村的周林友(一〇二团战士)、灌阳高中的胡佑民(原名李祯标,一〇二团三营三连三排三班战士)、仁合村的古金生(原名古眼,师部医院卫生员)……

十多年前的那次聚会,能来的战友还有 十来个。

现在(2006年采访),听说灌阳县的失散老红军活着的就还剩我一个,我今年满94岁了……

谢谢你这么多次来看我,来听我讲我和战友的故事。

采访手记:

2019年我第三次来到灌江畔——红三十四师被敌机轰炸牺牲200余人的渡口,来到水车镇修睦村矮山脚中学旁的红三十四师烈士墓园。

黑色大理石碑面,汉白玉框围的《重修红34师烈士墓碑记》耸立在红三十四师烈士墓侧。

肃立烈士墓前,肃立灌江之滨,逆水极目远眺1934年那个初冬——

从中央苏区突围而出,已突破国民党军三道封锁线的中央红军长征大军,兰金甫、廖仁和与红三十四师的战友,迎着越城岭、都庞岭大山深处扑出的冷峭山风,充满远大理想和献身精神,信念执着坚定,踏着血迹,冲锋陷阵,慷慨赴死,义无反顾一步步走向湘桂走廊,走向湘江战役,走向中国共产党生死存亡关头,走向中国革命从失败到胜利决定性转折,走向壮阔深远雄伟壮丽的共产主义历史诗篇……

直到1980年代初,在灌阳县失散老红军第一次聚会上,兰金甫、廖仁和和战友们才知道,红三十四师全军惨烈覆没,师长陈树湘被俘后悲壮自尽,顿时,老泪纵横,痛哭失声……

桂林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长篇纪实及传记文学《血城》《血江》《血围》《血海》《邓小平在1929》《三走麦城》《生死之秋》《民主斗士李任仁》《张世聪传》(合作)等。大型历史文献纪录片《解放广西》《红军长征过桂北》《广西抗战纪事》总撰稿及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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