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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第12号木屋中的女人

2021-08-09离响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样木屋棉花

离响

箫夜

那天傍晚,夕阳映红了整个天空,霞光穿过棉花糖的落地玻璃照进房间。我站在那张吧台椅上,光着脚,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要辞职。

这个决定的过程是漫长的,我想拯救自己,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撕一个洞,钻出来,就像一只会破茧的蛾子,我会变成蝴蝶吗?其实也不一定,但我忍不住想试试。

红霞照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宣告胜利的女战士。

事实上,我只是万千网络写手中的一个。有的时候,楼下捡破烂的阿婆都比我幸福,人们会跟她打招呼,把空矿泉水瓶送到她手上。

我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房间内的键盘声陡然停止,她们都抬头看着我,不是睁圆了眼睛就是半张着嘴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我疯了。

什么?什么意思啊?歌也从洗手间里冲了出来,“啊”字的音拉得很长,她思考故事情节的时候总喜欢蹲马桶。这不是个好习惯,可是大家都由着她。

箫夜姐,你不会真不写了吧?小样吃惊地问,一脸紧张。

你不是发疯吧,箫夜?歌也又说。我知道她会开心的,她会成为棉花糖的宝贝儿。

从棉花糖离开的人很少,我是第二个,第一个过世了,因为身体原因。这里待遇好,老狐很不错。老狐是棉花糖的老板。棉花糖人员很稳定,主要是读者对棉花糖的产品给予最热情的支持。只有挤破头想进来的写手,没有想出去的。可是,棉花糖有自己的节奏,每两年才进一个新人。

我无法欣赏棉花糖的同事,因为他们都跟我过着一样的生活,我想棉花糖的人都有些神经质,一边是现实世界,不屑一顾,一边是虚幻世界,饱受折磨。

歌也

箫夜要离开了!

我不干了,姐的传奇到此结尾!她说。她摊开了手臂,耸了一下肩膀,她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宝石蓝色的指甲在空气中晃动着,像在黄昏中施法的女妖。她就是这样,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想怎样就怎样!

我会跟你们开玩笑?我真不写了!当大家惊诧的时候,箫夜这样说,之后她一跃从吧台椅上跳下来,跌坐在懒人沙发上,索性倒在沙发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舒适的神情就像刚睡醒的小女孩。

我算不上喜欢箫夜,但是,她挺有魅力的,这也是我不喜欢她的原因。不过,我们是朋友。

棉花糖一直都太捧着箫夜了。

箫夜离职对棉花糖是个很大的打击。棉花糖是输出爱情故事的小作坊,但输出能力强,是众多平台的合作目标。箫夜是棉花糖的主力。

我和箫夜认识五年,五年来我们几乎成天聚在棉花糖里。我总期待着有些改变,有一天超过箫夜,我的小说能火过箫夜的。可是,没想改变竟是这样的,她退出了,像金盆洗手的侠客一样。

我一定要写出一部能火起来的作品。

小样

老板给出什么条件她都一律拒绝,箫夜离开的态度坚决。

箫夜封笔的事直接影响了部里其他几个女孩爱情故事的输出动力。尤其是我,我恨不得也跟着箫夜一走了之。歌也听了箫夜的决定后依然在写作。

我就要开始过真实的生活了,世界,我來了!箫夜大喊,仿佛之前她不在世界上一样。我听了她的话心酸得说不出话,感到被箫夜抛弃了。

只要想到箫夜要离开,我就感到难过。我不像歌也,她从来不黏着箫夜。我崇拜箫夜,她像侠女一样,我很多小说中的女主都有箫夜的影子。

箫夜说她不想打开网页,她害怕,害怕那些没见过面的读者。

我解脱了,不如请你们出去放松放松,箫夜说。我和歌也都欢快地点头如鸡啄米,心想着怎么跟老狐请假。

我心里一片混乱,情绪很低落,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还差三千字。我真想到小说里去,现实对我来说充满困难,其实这个词也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我的感受。我从没想过离开棉花糖,我从大学就开始写网络小说,我习惯了网络世界,要是有一天没有网络写作这个职业了,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箫夜

真想穿越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小样说。小样就喜欢架空、穿越、神仙鬼怪的,她解决不了现实的问题,现实只会让她迷茫。

事实上,小样干不了别的,时代给她提供了最好的职业——网络写手。小样写的主人公总是梨花带雨,个个都是菩萨心肠。这跟小样的本性有关,她吃素,菜在牙齿底下发出的嘎吱声都能让她伤感。她是大自然的弱者。这不是骗人的,小样只能躲在房间里写写稿子,把她抛入讲究丛林法则的现实中,她一准会精神分裂。

歌也热爱写作,她梦想着写出中国的《荆棘鸟》或者《飘》呢。虽然到目前为止,她依然在网络大军中漂着,见证着一个个网络大咖红起来。

我曾经喜欢写作,有用真诚写世间相的野心。只是机缘巧合,我成了网络作家,跟着市场走。我总抱怨自己写出来的东西都像一盘盘变质的馊菜,没有表达出我想要的深度。虽然在棉花糖的包装下,赚了些钱,可是我已经不能感到快乐。穿越架空修仙……没有一种是属于我的生活,我在造梦,可我不在梦里,我害怕梦,我要从梦里走出来,尝试过真实的生活。

歌也

我和小样请假的时候,老狐用手指戳着胖乎乎的下巴思索了片刻。他有这样的习惯,每次谈重要的事情时,他就会用右手的大拇指戳下巴。

我和小样做好了争辩的准备。

没想到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他让我和小样陪箫夜放松几天,全部费用由棉花糖支付。他依然在给箫夜反悔的机会。

最初,箫夜的离开让我感到解脱,我不必再嫉妒她了。其实,嫉妒朋友我良心不安。但是,当我跟老狐谈这件事的时候,我真切地意识到箫夜要离开了。她不会再光着脚站在吧台椅上转圈,也不会从吧台椅上跳到懒人沙发上了,箫夜这个人将成为棉花糖的历史,而我依然会留在她转身放弃的地方……我感到一阵难过。

小样

我们选了五指山腹地里的一家民宿,这间民宿有个很好的名字——山里客栈,正合我们的心意。箫夜开她的Q7带我们上路。我们打算在山里客栈住三晚。

我和歌也都有写作任务,不能断更。箫夜已经停笔,我看了她的留言区,完全沸腾了。箫夜没有任何回复。

箫夜说一切都会平静下去的,她并不在意。我却希望自己拥有箫夜那样的读者热度。

我无法理解箫夜。如果真要离开网络写作,我的生活一定会走进茫茫黑夜。

箫夜

山里客栈,名副其实。沿着山路,转过山水,深入山区。山里客栈就在湖边上。

独栋的小木屋沿湖散落。湖边是长长的木栈道,蜿蜒着深入树丛,串联起湖边的木屋。我们订的是第11号木屋。

客栈的大堂是座二层的建筑,里面的装饰一体是木质风格,让人无法高兴地大声哼唱,只能选择像到了仙境一样安静和小心。

一个长着青春痘的女孩帮我们办理了入住。之后,一个话不多的男服务员引导着我们上了一艘小船。他说要乘船去11号木屋。

小船往湖中划去,经过了沿途10栋小木屋,最后一栋就是11号木屋。打开门,一股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歌也抱怨房间久无人住。幸好,房间整洁,床褥洁白。我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背靠大山面对湖水,有些不完美之处也无法避免。

木屋是套房,三间卧室,一个大客厅。门口种了一片兰花草,我不由得哼起了那首歌。歌也和小样还是第一次见兰花草,当然她们也会唱那首歌。

我们每人选了一间,我的房间靠山,小样的房间临湖,歌也的最好,一半靠山一半临湖。

歌也和小样稍微休整了一下,连上Wi-Fi,开始写作。

我独自走出来,想到附近的山林中随便转转,认识一些奇怪的草木。我穿了高帮运动鞋,束脚长裤,又往身上喷了很多花露水,便放心地往林地深处走。

雨林木团团簇簇,下午四点钟,阳光正好。我踩着荒草路,往里走了一段,就上了山坡,竟然看到了一个屋顶,木质的,跟我们住的一样的颜色,在最里面,离湖边有一段路。我忍不住好奇,赶紧往高处爬,想看清那小木屋的全貌。我发现木栈道无法通过去,看来只有乘船才能到那里。

歌也

我正在写一部都市爱情小说,刚开篇。

思路很顺畅,希望这不会是一部扑街的小说。

我猛然间想到了一段话:

你不能嫁给一个作家,诗人更不行,当然你可以娶一个女作家,因为她是女人,仅此而已。

你也不能嫁给一个商人,因为他会破产。

你同样不能嫁给一个打工者,因为他会失业。

你要嫁给一个有钱人,钱存起来的那种,最好是房子里堆满现金。

我想这段话会火。会有很多女读者认可、转发,也许会成为年度流行段子。网络写作不火就只能等着被慢慢溺死。这是痛苦的,我已经在往下沉,尽管我一直努力往上游。可是,太多的年轻人加入网络作家的行列,即便我愿意熬,也没有人愿意等啊。

箫夜出去很久了,还没回来的迹象。

箫夜跟一般的网络大咖不太一样,她不好控制。这是老狐说的话,箫夜太野,心太野,她不能满足于名声和财富。这也是我讨厌她的最大原因,她凭什么那么孤高还会出名!

小样在房间里走动,我听到了她拖鞋擦过地板的声音。这个地方真安静,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桉树,阳光照射下,树夜的影子像黑蝶,跳跃在玻璃和地面上。这样的时光让我恍然,竟然忘了手下的键盘。还是继续吧,我得用文字保证余生。

小样

写作不太顺利,我还没适应过来。我熟悉了棉花糖的氛围,这样放松的环境里,总收不回思绪,无法专注在故事编写上。鸟叫虫鸣,还有草木的气息,都打扰着我。

两只黑色的蝴蝶,非常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蝴蝶。它们在湖边的花草间上下翻飞,我想到了梁祝。只是,颜色不相称,如果是白色的蝴蝶,我的心情会更好。片刻后,它们飞不见了。

我和歌也要留在房间里写稿,不像箫夜,这时候我又开始羡慕她了。不知箫夜去哪儿了。

箫夜

我穿过树丛和荒草地,终于靠近了12号木屋。围绕着木屋的是一个环形的木质平台,平台上种了两株曼陀罗,还有石斛兰和几盆观叶植物。

这是一间让我想靠近的房子,仿佛有什么秘密等着我发现。

那个女孩是突然出现的,猛然间她就站在一株曼陀罗边上。穿着一件碎花的吊带裙,头发披散在肩头。她发现了我,一惊,警惕地往旁边看了一眼,之后就平静地审视着我。我们对视着。

她身上没有光晕,缺少活力,像一朵缺水的花,正在枯萎。

我斟酌着,不知该不该往前走。我下定了决心,抬起手,向她招手。嗨,我对她喊道,尽量让语气轻快。我可以去看看你的曼陀罗吗?我又问。

她转头朝曼陀罗花树看了一眼,就像在确认是否有一株曼陀罗在她身边一样。

我踩着杂草慢慢地挪动到木围栏边上,这时她才露出了一点笑意。

我凑近曼陀罗。它们被照顾得很好。这是八月中旬,花期将尽。

這不像是酒店的住房。我说。

嗯嗯,这是我家,她说,现在的家。她的声音很奇妙,不是女性的嗲细,柔和朦胧,这声音我喜欢。

你家不错。我说。

她又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很收敛,昙花一现般。

她的皮肤是浅棕色的,不是从小娇养的女子,不过,她现在的生活不错,至少物质上丰富。

我留意到她的目光总是瞟向后面的树林,好像那里有她牵挂的东西。

她有些心不在焉了,我只好离开。

歌也

我完成了一段爱情描写。

事实上,我有洁癖,我从不靠近男人。我曾经爱过一个男人,比我年长八岁。在我17岁的时候,那个男人把手伸入我的裙子,用嘴吸着我的舌头,像一个漩涡。我反抗,结果也不过是半推半就,我不想让他失望。况且他变成了疯狂的野兽,我就在那时把身子给了他。去洗手间的时候,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在我大腿上晕开。我在洗手间里吐个不停,我忍受不了精液的味道,还有那种鼻涕一样的触感。痛感伴随着黏糊糊的恶心感挥之不去,与那个男人俊朗的形象纠缠在一起,我再也不想见那个男人了。

他长得真是不错,我还会怀念他。其实,他早就结婚了,孩子都该上中学了。

我没有感受到爱情的美好。我看了很多爱情片,无论是什么样的爱情,最终无非是男女主角赤裸相见,总要滚到一起去。

箫夜认定我是性冷淡。

性冷淡是什么,我想怎么三个字就把我的感受给概括了,这太单薄了。

门打开了。是箫夜,她回来了。我和小样都来到客厅迎接她,她说她看见了第12号木屋,里面住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这时她才感到很痒,在脖子和额头上抓起来,她的额头都被蚊子叮起了包。

小样

箫夜是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的,箫夜说的像小说中的情节一样。我很想去看看那间小屋。不过,我可不敢一个人去,我得跟着箫夜才行。所以我很认真地听着箫夜讲事情的经过。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再次看了山里客栈的简介,确定只有11间木屋提供服务。

我从小生活在还算富有的家庭。生活环境很简单,箫夜说的很多事情,我都没经历过。很多网络上的事情,我也理解不了,尤其是穷人的生活,我难以想象。

我没跟箫夜和歌也说起这些,从第一次她们笑我乖乖女开始,我就学乖了。

箫夜

歌也和小样说想去看看第12号木屋。因为我刚刚回来,不想再出门,所以我们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

歌也给我看了一段话,她下午写的,很有点道理。不过,我脱口就补充了一句:嫁给房子里堆满现金的男人也是一场空,最终,都是人财两空。

“咿呀……咿呀……总有漏——网——之——鱼——吆——”歌也用吴侬软语唱了这么一句。她生在江南,家里有个喜欢唱戏的俏奶奶,她说话都带着戏腔,时不时就把说话当成唱戏。可惜,长相和身高拖了后腿,不然她真能登台表演。

我这句话的意思,歌也只理解了一些。我的深层意思是,人最终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还没看透这点,有几个人能看透呢,通常人们猜想未来时,都会想好的事情。我通常会想到坏的事情,尤其是衰老和死亡,虽然看起来我距离它们还很远,但我害怕它们。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靠近死亡更容易。

我们都觉得饿了,于是拿了酒店的菜单一起看起来。上面居然有蜗牛做的菜,特别注名是养殖蜗牛,我们三个都觉得下不了口,说笑了一阵,仍旧点了平常的饭菜。

歌也

晚上,我们三个待在房间里。没有人觉得有在夜晚到乡村逛一逛的勇气和必要,我想这是因为我们都是女人。至少我和小样是没这个胆量的。我从窗口看了看,只有木栈道上有几盏灯,更显得不安全。

箫夜正在跟一个男人打电话,已经说了半小时了。现在,她跟对方说拜拜了。

箫夜挂了电话后,就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我和小样也都凑过来。电视里正在放一部爱情剧。

箫夜边看边挑毛病。这样的片子治愈不了她。

不知不觉就说起了爱情这个话题。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温柔感。

箫夜说爱情完全不像她小时候想的那么美好。现在的男人质量不行,都很渣,有个男人还想把她当饭票呢。说这些的时候,箫夜很野,很世俗,像个老江湖,可恶的。

你完全有资格当饭票啊。我说。

箫夜用很嫌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后来,我们放弃了电视。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不免恍然,陷入一种柔软静谧的情绪中。

小样

我还没谈过恋爱,我只暗恋过一个男人,那男人早结婚了。

怎么也忘不了他,一切可能都没有了,所以总觉得遗憾。其实,我小说里的男主角多少都有一点他的影子。因为这样执着地喜欢,我才有了源源不断的爱情灵感。女主通常温柔可人,却总是爱而不得。

箫夜

我用得着给别人当饭票吗?我还年轻,还有些美貌。有钱也不该给男人当饭票啊!

她们说换男友如同换衣服。我爱过吗?从那一次可耻的背叛开始,我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歌也和小样理解不了我。她们一定很纳闷,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怎么会如此放荡。虽然知道我有很多男朋友,但小样和歌也从不轻易提起这件事。但我从不避讳。

我没遇到过像小说里那样美好的爱情,从没有,现实生活中根本见不到。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的母亲是被父亲打跑的。后来,父亲也一去不回,我跟着奶奶相依为命。

十岁那年秋天,村里那个叫莲的姐姐结婚了。全是红色的,糖果皮都是红色的,浓烈,漫溢。我从来不喜欢那么大面积的红色。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庆的场面,我只觉得伤心,或许那时我就能感受到莲姐姐从那一天开始就不是原来的她了,她不再属于自己,也不再属于玩伴,她会变成大人,變成劳碌的母亲,变成安分的妇人。闹洞房的青年们那么开心,哈哈哈地笑着,说着粗俗的玩笑话。那天我的头出奇地痛,晚上发烧呕吐。

长大以后,我对婚礼这些事情很冷淡,奇怪的是,莲姐姐结婚的场面一直盘亘在我的心底,生长出很多关于女人生命轨迹的思绪来。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只要看他长得好看不好看,像爱一个哥哥,或者是一个心爱的玩具一样。直到后来才明白,那只是爱情的皮毛,真正的东西是必须在黑暗中完成的。别人看不到,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干什么。

我常常感到困惑,我们向来不公开谈论性爱,它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丑,然而每个人都是性爱后的产物,可是一代一代又在这种躲闪的情绪中生出更多的孩子来,一直重复。

我想要是每个人都把性爱想得神圣一点,也许大家都会多一些喜悦和幸福,更重要的是自由,性爱不是义务。

歌也

夜很静很静。我的大脑几乎没有片刻的休息,这一部小说就要结束,我必须提前规划好下一部作品的大纲。

睡前,我已经吃过维生素,一共8粒。此刻,它们就在我的身体里发挥作用。最近掉头发很厉害,幸好我是女人,不会有秃头的危险。不过,发际线渐渐上移是可怕的,我不打算生孩子。據说,生过孩子的女人发际线一定会上移的。这都是没有科学依据的说法,可是,我不敢不信。

我要努力入睡,保证睡眠。

小样

我想到了一部小说的大概思路。以山里客栈为原型,写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我跟箫夜说了这个想法。

很好啊,你可以写写第12间木屋。箫夜说,关键是里面还住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我相信箫夜的直觉。看来出来转转还是有好处的。写作太久,我觉得思维都麻木了。

明天早上就要去看那间木屋,我一定要好好观察。

能拥有山间木屋的女孩子一定过得很好,想来,还真像童话一样。

箫夜

早上5点半我准时起床,6点出门跑步。事实上,前一天我已经看好了路线,经过那条木栈道,一直跑到客栈外面去,这是唯一可以晨跑的路。在木栈道上跑步不是个好主意,每一脚落下去都发出空空的声音。我害怕吵到别人,尽量放轻脚步。空气很清新,我一边甩着胳膊一边跑——手臂是我的骄傲,它的线条能把一堆女人比下去。

不远处是一个大弯,一转弯,我被吓了一跳。一个男人站在前面,寸头,胡子拉碴,似乎好几天没修剪过了,不过,他年轻,很健壮,是出过力吃过苦的男人,三十岁左右。他狐疑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着,好像有话要蹦出来一样。我一阵慌张,所有不好的猜想在脑海里翻腾,一个杀人犯、吸毒者、跟踪者……

他似乎也很意外。他的眼睛是明亮的,看不出一丝恶意的波澜。我昂着头,装作若无其事——我才不怕你呢,不信你扑过来试试。事实上,我是跆拳道黑带,还练过一点马伽术。

我没回头,我知道那个男人还在后面,没有脚步声,应该是原地不动。他一定在看着我。我加快了速度。在几棵大树簇拥的地方,我放慢了速度,脚下的木板仍然发出空响,之后我慢慢停下来,有意无意地回头看,只有空空的木栈道和树影。

我还是用手捂住胸口,往前走了一段路,停了几秒钟,又开始往前跑。片刻后,我再次停下来,不想往前跑了,于是掐着腰往回走,给自己壮壮声势。

我看了看时间,才6点半。

接近那个拐弯处,我四处张望,木栈道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下一刻,我发现那个男人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头往上看。他把头转向我。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没有躲开,我直视着他,这样我们就隔着200米的距离对视。

什么都没发生。一刻钟后我回到了11号木屋。

歌也

我和小样是被箫夜吵醒的。

告诉你们一件事,哎,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男人,就在木栈道上。箫夜说。

我先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个男人胡子拉碴的,很年轻,不像是住在这里的旅客。箫夜说。

哎呀,我的箫夜大美女,我的美梦又被打断了,遇到个男的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他在等人或者找东西呢。我带着浓浓的睡意说。我打了个哈欠。你快去洗澡吧,我再睡会儿,我说。我实在不想让箫夜再说下去,我困,昨晚没睡好,这里太安静了,我不习惯。

箫夜让我们快点起床,趁早去12号木屋。

我只好挣扎着起床。网络作家的日子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好过,在外面跑惯了的人一定会认为写作是坐牢,比坐牢还苦——必须写出读者想看的作品。读者,读者都是疯子。这话是我们私下说的。其实,读者是网络作家的财神爷。财神爷不可能是疯子。读者在我们的世界里是个矛盾体。

我听见小样在大厅里和箫夜说话,箫夜又说起了那个男人。昨天她看见了第12号小木屋,今天又看到了奇怪的男人。

说不定,他也是顾客,跟我们一样,住一两天。我大声说。我不喜欢箫夜发现秘密的样子。

小样

箫夜就是箫夜,出来度假还锻炼。被她拉起来时,我还是闭着眼睛的,我努力把一只眼睛打开。当听到箫夜说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时,我一下就醒了。

我的生活和工作全靠想象和网络,猛然听到真实世界中的事情,就算一点小事也让我充满期待。

窗外已经大亮。我想要是能见见清晨的景象一定也不错。箫夜在催促我们。动作快点,早点儿去看第12号木屋,我可不想一个上午就浪费在一间木屋上。她说。

箫夜

歌也和小样都起床了,但都睡眼惺忪,头发乱七八糟的,让我想到了纪录片里的原始人——人类有什么本质的改变吗?没有!

我得先洗个澡,虽然运动量不大,但依然出了些汗。

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个奇怪的男人——杀人犯?不像!跟踪者?也不像!

是不是我太紧张了,太过于大惊小怪。若是在城市里,遇到一个住在公寓里的女人,隔了一夜,大清早又在路边遇到一个有些颓废的年轻男人,我根本不会看第二眼。

不管如何,还是先去12号木屋看看吧,之后就开车到附近的村庄里转转。我们还是第一次采取这样的度假方式。没有目的,没有详细的规划。一切都变得很随机,很新奇,充满了未知。偶尔,我心里也会有慌张,几次想打开网页。不过,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一定要努力承担。

7点半,我们从木屋中出来。我能确定在我们从木屋中出来的时候,一个人影闪回了草木后面。直觉告诉我,他就是早上我遇到的那个男人。这个地方到处都簇拥着不知名的草木,藏身容易。

歌也

7点半,我和小样匆匆忙忙跟着箫夜离开了11号木屋。我们必须绕到木屋的后面,全是灌木丛和杂草丛。当被一根树枝挂到衣服时,我几乎想打退堂鼓。谁都知道海南岛的山林不是轻易能走的,它不像北方的植物那么疏朗,放眼望去,密密匝匝。

我们确实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到第12号木屋附近。箫夜突然停住了,我和小样跟在她身后,她转过身对着我们做噤声的手势。一个男人从小木屋里走出来,他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尖领短袖T恤,大大方方地把木门打开,从小路走出去,神态坦然。

我们看见他上了小船,就是我们昨天坐的那种小船。小船消失在水面上。一定是划出去了。他应该是这所小木屋的真正拥有者,那么就是这个山里客栈的老板。

这个发现让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客栈老板在这山野间的木屋里藏了一个娇美人。

木屋藏娇。小样说。

说不定是被囚禁在这儿的。箫夜说。她的想法总是很奇怪。

小样

在清早,亲眼看见一个男人从山间木屋走出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你尽可以想象木屋中的一切,其实,无非是男女缱绻的事情。这些就是读者喜欢的内容。

正在我们犹豫的时候,一个女人出来了。她穿着粉红色的丝质的睡衣,用手拢着头发,神态慵懒。我想要是我在这里有一栋小木屋该多好。

她看到了我们。她向我们招手。

我们三个对视了一下,对她的行为感到惊讶。

我们过去吧。箫夜说。

要过去吗?歌也问。

箫夜看了歌也一眼,没说话,就往那边走去。歌也跟了上去,我在最后。跟着箫夜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总是很勇敢,能很好地处理各种情况。

箫夜

她说她叫范秋英。这个名字在以前很土气,可放到现在,就很特别,有自然的气质,让我忍不住想到《诗经》里的那些花草。

她比昨天热情,甚至还请我们到露台上去坐。

她说她不能离开这里,她的男朋友已经在这里安装了很多监控。她走不了的。她说蒋小强,就是跟她一起长大的男孩还等着她呢。他不甘心,非要带她走。

当然这些话也不是她一口气说完的,那倒是像背书了,这些情况都是在小样和歌也的好奇心下慢慢呈现的。

听她这么说,就让我想起古代很多爱情故事里的情节,不过,能流传下来的都是悲剧。

歌也

她唉声叹气,感叹生活的无聊。她说她住在这里也是不得已,她家里很穷,还有弟妹在读书,父母赚不了什么钱。

我几乎同情起她来了。

她说她遇到了麻烦,有个家乡的男孩,最近一直在缠着她,她不想伤害他,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死心。

但是,我觉得她十分享受现在的生活,而不是想跟着那个穷小子去过紧巴巴的苦日子。我从内心表示理解。但是,我期待什么呢?我期待她能不顾一切跟着那个穷小子离开,让我见识一下现代爱情燃烧的一面。

小样

从第12号木屋回来后,我们三个人情绪都不高。歌也说,还算范秋英有点良心,没有翻脸不认人。她觉得是范秋英自己愿意到小木屋来住的,就是为了避开那穷老乡。

箫夜没说什么,她只顾着走路和观察植物,她用“形色”识别各种她不认识的植物。

她甚至还调皮地用“形色”识别一只虫子,她把手机屏举到我和歌也面前,手机屏上有一行字:这可难倒我了。

我們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形色”,现在还识别不了别人的事情。箫夜说。

其实,我有点儿,不是有点儿,是很羡慕范秋英,我喜欢她的木屋子,可以不用计算费用地住下去。

箫夜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很克制,但有力。

蒋小强就这样出现了。他说他不是坏人。他就是我早上在路上遇到的那个男人。

范秋英说你们是好人,他说,你们会帮助我,我们的。他说他是跟范秋英一起出来打工的,她做酒店服务员,他做房地产销售员。

他说他们是恋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可是他没有钱。山里客栈的老板给范秋英钱,供她弟妹读书。他说是生活迫使范秋英这么做的,她也没别的办法,她只是一个女孩子。

我也是一个女孩子,我想。不过,我没对蒋小强说这句话。

蒋小强说老板都是花花肠子,不会给范秋英一辈子幸福。他必须把她从这个地方救出去。

她又没被关着,我说,她不是很自由吗?

他说那个男人安装了监控。她是两个月前才到这里来住的,那时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带范秋英回老家。他已经攒了一笔钱,他没说钱的数目。差一点儿他们就成功了,但是范秋英要回公寓去拿一点东西。

我听了他这话只觉得可惜。我无法同情他,他陷入盲目无望的爱情中不肯清醒。

看着他恍惚的傻样,我真无语。他能不能跟范秋英在一起我真不在乎。在一起又怎样,不在一起又怎样呢?

歌也和小样很认真地听他诉说。他把心事都告诉了我们三个陌生人,只是因为范秋英说我们可信。

小样为他的事情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她入戏太深了。

歌也

他叫蒋小强,多壮实的名字。确实如箫夜所说,他很憔悴,但好在他年轻,体格好,健壮,是个踏实憨厚的人。

下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他了。

他说的我们都明白,他是现代爱情故事的模型。其实就是穷小子被灰姑娘给抛弃了。

小样

蒋小强离开了,我看见他消失在黑夜里。歌也和箫夜都笑他太傻气。

我讨厌箫夜和歌也这样看待蒋小强。

就在今天白天,我们三个人坐船出去,经过酒店大堂门口,去停车场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山里客栈的老板,三十几岁的样子,我不会认错,他穿湖蓝色的尖领短袖T恤,早上从第12号木屋走出来。

歌也问了划船的小弟,他证实了那是他的老板。老板在里面有一间居住的木屋,里面还住着他的女朋友。他经常划船送范秋英出来,她去购物。

我们老板是很好的人。他说。

那还抢别人的女朋友!我暗自想。我这种想法是不合理的,我是嫉妒范秋英吗?

箫夜

第二天早上,蒋小强就在路上等着我。

他说他猜到我会出来跑步的。

他说范秋英说她怀孕了,她不会跟他走的。他感到伤心,因为她为了孩子决定认命,但他理解她。

蒋兄弟,死心塌地爱过一场就行了。我对他说。

他红着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得努力工作,努力赚钱,你会遇到合适的姑娘的。我又对他说。

范秋英需要我们的拯救吗?有一个男人愿意当她的长期饭票,还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在山林间躲藏,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

我、歌也、小样,我们在城市里的一切全靠自己,我们夜以继日地写稿子,我们是独立自强的新时代女性。可范秋英难道不是新时代的女性吗?她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她在城市里拥有自己的公寓,她肚子里有自己的孩子,她有爱她的男人。

8月的傍晚,我拧开了写字桌上的台灯,忍不住想写点什么,不为读者,只为我自己。第12号木屋中的女人无须拯救。拯救者才需要自救。我们明天就打算离开这里了,说不清为什么,我们三个人都不想在这如诗如画的山里面待下去了。

歌也说她想到了新的小说主题,范秋英给了她灵感。小样也准备写新一部小说的大纲。我们都在真实的生活里走了一遭,还得做回自己,无力拯救谁,自救都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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