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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庆邦《女工绘》的现实主义新质

2021-08-09王金胜

南方文坛 2021年4期
关键词:女工话语政治

刘庆邦的《女工绘》是对1970年代煤矿青年工人尤其是青年女矿工的生活、情感经历和遭遇的讲述、铭刻和感念。小说在大历史中描述小历史,以小历史的云岚穿透大历史的暮霭,以细腻温和的写实文字和沉静舒缓的笔调,对政治与生活、历史与人生的深刻牵连,做出了极富耐心与智慧的梳理和表现。

一、情与性:从政治世界回归生活世界

小说是形象的艺术,历史与现实、情感与思想是以形象的方式产生审美效应。一般来说,“好的小说家,要能对某种固定概念下的人,写出他的非概念性理解,并给读者增添新的审美经验,成为独特的‘这一个的作家”①。所谓“固定概念下的人”只是某种观念话语的寄寓或产物,按照某种观念、理念的写作通常被认为是“观念先行”或“席勒化”。与此相对的是通过形象以审美的方式,表达作家思想的“莎士比亚化”。具体到《女工绘》来说,作者借助回归“生活世界”的方式摆脱话语规限,写出了1970年代中国的现实人生。

所谓“生活世界”不能简单地从字面理解。按照现代哲学家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人与世界是统一的,在人之外,并不存在一个独立自存的、作为“生活世界”之本源和本质的“理念世界”或“科学世界”。人本身的生活是衡定人的价值、意义和认识世界的最终依据,人的活动的价值和意义只能在现世中或经由现世的历史来说明。从现实的人或现实生活出发是“生活世界观”的旨归②。在研究者看来,“回归生活世界是现代哲学的基本趋向。现代的每一位哲学家,不论是否明确使用过生活世界这一概念,但只要是现代的(指思维情趣而非时间上的),他的哲学就必然在向生活世界回归”③。胡塞尔首倡的“生活世界”理论和他的现象学“先验自我”相似,他试图排除任何外在之物,还原一个未被理性规划和把握的、前科学的、非主题化的、经验的、直观的实在世界。他认为,不是科学(不限于自然科学,而是指对事物本身之真理的认识)构成生活的真理,而是生活世界构成真理的源泉和一切科学的出发点。“生活世界的规定在于它是‘活的世界,不是观念或符号所建构的‘死的世界,是根源性的直接性的存在,不是反思规定和建构的间接存在;是未分化的统一的人类生活的意义整体,不是分化的、专门的文化样式和生存样式。”④“生活世界”是一个超历史或非历史的实际经验着的世界,是一个现象学意义上的世界,“不受外在世界污染的、无意义的、孤独的语言——这一观念是现象学本身的极为合适的形象”⑤。如果说,西方现代哲学有着从科学世界向生活世界回归的趋向,那么在20世纪中国语境中,却在根本区别之外又有着相似之处,区别是现代中国有着持续强劲的历史—政治传统而缺乏西方那样强大的科学传统;相似之处,一是现代中国同样有着一个胡塞尔意义上的“科学世界”,20世纪中国文学既秉信现代历史主义哲学,又在长时间直接接受既是科学世界观又是意识形态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深刻影响。二是当西方哲学向生活世界转型时,中国文学同样经历了从历史—政治世界向生活世界的转型。

伴随着1970年代的逝去,一个政治时代/世界也退居幕后,一个“生活世界”浮出历史地表。在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中,生活感和以“个人”为核心的情感结构逐渐成为一种主导美学感觉。刘庆邦对1980年代以来文学的情感结构应该有自觉的意识。《女工绘》塑造华春堂的形象,突出的是政治化时代,一种民间的日常的生存方式和生存智慧。“华春堂的心是日常的心,世俗的心,也是懂事的心。”(第179页)在魏正方的眼里,“华春堂是个眼里有活儿的人,是个爱干活儿的人,还是个有家常心的人。有家常心,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重要的。有家常心意味着有责任心,有持久的能量,将来会过日子”(第74—75页)。小说借助“回忆”叙述历史,讲述一个带有永恒意味的“人”的故事。《女工绘》塑造的“生活世界”是与“人”“个人”和“女性”乃至本能、欲望联系在一起的。小说对“生活世界”的瞩目,意味着男女矿工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的回归。

从内容上看,可以说《女工绘》讲述的是“革命时期的爱情”,在某种意义上看,小说重写在1920年代结束之际“革命与情爱”主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新世纪中国作家想象历史,重构革命与情爱之关系的路径、方式以及历史叙述主体的位置。

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女工绘》写到情爱与革命、政治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但并不以情爱作为解构“革命”、颠覆“政治”的工具。这说明《女工绘》并非一部重读重写革命历史的解构性写作。刘庆邦重述历史的冲动是在个人生活和情感史的维度上展开的,他并不着意于文学形式和语言上的先锋性,也没有站在历史“劫难”余生者或幸存者的优势位置上指点、臧否历史。他最为关注的是“爱”“美”和人性在政治化历史中的存亡断续及其具体形态,思考和发掘社会、时代与美、人性之关系。一方面,小说不无讽刺和幽默地揭示出时代的荒谬、荒诞,另一方面,也写出荒诞荒谬时代中的真诚、良善和风云激变中的“不变”与恒常。

政治话语及其裹挟下的道德话语交互作用,双管齐下,给女性贴上种种政治标签或生活标签,强加给它们沉重的生活和精神重负,造成其身体和心灵的创伤。但她们的内心和本性、本质并未完全被革命话语和道德话语所限定,正如煤矿政工组郭组长的公权私用、挟私报复,故意阻挠和诬陷魏正方之恶德丑行,不能由政治化道德或道德化政治负责一样。在1970年代的政治世界里,人性呈现出善与恶、美与丑的较为自然均衡的分布,人性之恶的一面固然会被激发、被利用,但人性之善与美的追求亦未曾消失。也就是说,《女工绘》对人性的表现,固然写出了其存在于政治世界/时代里所不能根本避免和彻底摆脱的困厄(如女性的择偶标准、人际交往中的小心与谨慎等),但小说同样突出了人性在“生活世界”里的恒常、朴素与绵远。长期的政治化生活使人们见惯不怪,对此并不關心,“‘革命二字,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一个虚的东西,既看不见,也抓不着,革命不知怎么个革法,反革命也不知怎么个反法儿。……革命的说法比较宏大,不够日常,和生活离得远一些”(第206页)。小说写华春堂的感受:“别看一开会就嚷嚷着‘斗私批修,私心谁能没有呢?私心总是美好的。”(第260页)“李玉清给她留下的印象不错,她对李玉清已经有了一些私心。”(第168页)“私”意味着既在政治世界之中又游离于政治话语之外的“生活世界”和“个人世界”。《女工绘》对此多有展现:华春堂和她的妈妈、姐姐、弟弟组成的既有小矛盾小冲突又彼此体谅关爱的一家;华春堂与魏正方、李玉清、卞永韶的情爱关系;魏正方、刘德玉、张建中、张志国“口琴吹奏四人组”,四个年轻人甚至因亲近的友情,等等。

“生活世界”在《女工绘》中是以“日子”的面貌出现的。与浩浩荡荡、顺生逆亡的“历史”相比,与壁垒分明、你死我活的“政治”相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在其中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长的“日子”才是实在的、切己贴心的。在华春堂准备把李玉清带回家过除夕时,李玉清却死于偶发的“零星事故”,除夕之夜,华春堂一家人聚在一起,满心苍凉和凄惶,小说接下来写道:“把日子过下去,恋爱还是要谈,对象还是要找。日子,包括在日子里的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茶,是人生的细节;谈恋爱,找对象,结婚,是人生的情节。人一辈子细节多,情节少。有些情节是不可绕过的,还得拾起来,并发展下去。”(第251页)“情节”和“细节”都是人生的、生活的,“情节少,细节多”是“生活世界”的形态,也是其真谛或本真。人们无法选择历史大叙事,但可以在历史列车上选择“过日子”,设计自己的生活情节,按部就班地铺设生活细节。这些当代中国百姓的生活情态和蕴藏其中的生活智慧,构成《女工绘》叙事的着眼点和基本叙事美学形态。

小说对“生活”和“情爱”的叙述集中于个人生活、个人经验和主观情感层面。《女工绘》中的“个人”并不完全附属于它所处的时代与政治,同样,它也不完全游离于时代、政治和国家之外。小说中的“生活世界”既承受着“政治世界”的挤压,与后者相纠缠,又有自己延伸和生长的逻辑与方式。在历史给定的被动情势下,“个人”有着自在乃至自为的一面。

《女工绘》对爱情、性欲望和美的表现,有着挑战彼时代政治话语的意图,在威权控制之下,情、爱、性和美等都可能蕴含弘扬个性与人性和寻找“自我”的渠道。但这种逆反式的挑战性书写,并不构成《女工绘》的根本气质。毋宁说,情、欲、美等因素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人性、一种“生活世界”的自然、本然的构成元素而存在,小说由此而生成的挑战意味更多基于“天然”和“自然”。

《女工绘》就此显示出其文学史上的独特性。小说既不像1980年代初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抗抗的《爱的权利》那样,具有“突破禁区”的意义和“人性”政治无意识,也不同于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对“性”和身体经验、力比多能量,进行不无夸张的激情描述,最终达成精神性乃至意识形态化的升华。刘庆邦在小说中回到个人空间、个人语言和个人主体位置,以个人经验的回忆与反思进入1990年代以来个体意识形态为中国文学指定的个人主体位置,但同样是个体本位的个性化历史想象,刘庆邦又与莫言、刘恒、苏童等作家不同,后者以“性”“欲望”为叙事策略,以肉身生命为介质和爆发点,解构革命历史、民族神话和经典现实主义范式,在刘庆邦小说中,“性”“欲望”展示了它们跟权力的关系,具有某种程度的解构性,却不占据革命性欲望主体的位置,它们更多的是作为历史/生活/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而已。《女工绘》与1990年代以“性”解构经典现实主义革命史叙述、重构民族文化史诗的《白鹿原》,与以“虐恋美学”展现革命权力/身体权利之嬉戏的后现代景观的王小波小说不同,它也不同于王朔《动物凶猛》通过世代怀旧展示“革命时代”杂糅浪漫、无聊和狂暴兽性的现实。总体上看,《女工绘》不是注重人性之善与美的象征意义的写作,也非“反正统”的政治寓言。小说将历史、政治之暴力性,“性”/权力之结构性/解构性关系,话语/生存之间的疏离与悖谬,纳入更宽广的“生活”和“人性”视野之中,作为其构成性因素而非本体,带着一种同情的理解态度,以宽广平和的心态和朴素沉静的笔法加以表现,既不刻意解构、颠覆,不刻意经营史诗架构和文化意蕴,又不陷入狂欢或怀旧的窠臼,而出之以生活本然和人性、生命的本色。作者并不翻转“历史”以“颠倒”的形式获得真实、真相或真理。“真”存在于某种视野融合产生的复杂性中。这种或可称之为朴素现实主义的写法,体现著作家对历史、生活和人性的信心和作家进入历史和人性深处时的自信⑥。

二、“硬词”与“文词”:生活世界里的“政治”

刘庆邦感慨于当下现实对“历史”的遗忘:“遗忘不可太快,保存记忆是必要的,也是作家的责任。”所谓的记忆,既是个人矿工生活的记忆、男女矿工的群体记忆,又是一代人的记忆、民族的记忆和历史的记忆,“我相信,这些经过审美处理的形象化、细节化的记忆,对我们的后人仍有警示意义和认知价值”⑦。一方面,生活本身成为《女工绘》的主体表现内容,生活的完整性和活性及其自身逻辑得到充分尊重,现实生活变得具体可感,同时“个人”也得到自洽性和可感性的表现。另一方面,《女工绘》并不简单地把“生活”作为批判政治、反思历史的手段和工具。作者在“生活世界”和“政治世界”的互通互渗中,展现“生活”和作为个人表征的女工们的生活状态、心理感受与生命体验。爱情,包括友谊、情谊和亲情无疑是《女工绘》中日常生活构成的重要内容。如上所述,“日常生活”既被动地接受政治话语规训,同时也是其游离者和带有反讽表情和批判意味的审视者。

《女工绘》中浮现着大量时代政治话语如“斗私批修”“批林批孔”“抓革命促生产”“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狠斗私字一闪念”等。借此还原特定历史情境:“政治”对“生活”的规约和钳制无处不在,甚至影响到爱情等“私”领域之中。

首先,情感表达的钳制。政治话语将阶级、斗争、批判、打倒、革命、专政等“硬词”的灌输,让人陷入表达的尴尬,“这些词儿和句儿,一个比一个硬,一个比一个烙心,倘若给李玉清写信,恐怕一个都用不上啊”(第173页)。其次,生命原欲的钳制和变异。“硬词”喜欢给人贴标签,一为政治标签,二为生活作风标签。前者指阶级身份、家庭成分等,涉及政治地位。后者则直接关涉“身体”。王秋云、杨海平是“生活作风标签”的受害者。就前者来说,家庭出身没任何问题,政治上可靠,但因为所谓“生活作风”问题,王秋云饱受歧视,她为此感到困惑和茫然,“人们对身体上的事怎么那样看重呢,怎么看得跟政治问题一样严重呢,难道每个人的身体跟政治有关联吗?”(第141页)这是政治道德化和道德政治化的典型个案。唐慧芳和师傅褚桂英的同性行为源自“硬词”的性压抑和性饥渴的无法满足,只能以私密的形式获得“隐秘的互动与欢愉”。再次,对“生活”的全方位渗透和改造。这在传统端阳节和70年代“革命化、战斗化的春节”(第247页)方面体现出来;郑大姐和丈夫的婚礼,“按照当时提倡的结婚标准衡量,他们达到了‘革命化的标准”(第176页)。

《女工绘》中的“个人”只能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国家”“政治”中,这是一个不可规避的事实,但其欢乐与痛苦、希望与绝望并不只由“国家”获得,“个人”与“国家”、“生活”与“政治”之间并不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和同构性。“个人”的情感、思想和它的具体的生活并不总由“国家”和政治意志决定。一方面,个人的生活世界并非一个超验的、超历史的“场域”,它必然接受70年代政治世界的规约;另一方面,个人的情感、生活又渗透和溶解在特定时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结构以及由此结构规约的人际关系和交往中。“个人”穿行、游走于政治—历史错动、变易所形成的空隙和政治—历史话语所不能完全覆盖的即便是极为狭窄逼仄的空间中。小说写道:“现实的环境就是这样子,人与人之间不许走得近,不许交朋友,朋友更不能形成团体。一旦有团体的迹象,人家就如临大敌,启动调查。”(第203页)魏正方、刘德玉等莫须有的“四人反革命小集团”便是政治训诫和惩戒的典型案例。小说还写到矿工内部存在的郑州知青、开封知青、矿区知青和农村招来的工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虽然不是拉帮结伙搞帮派,但其间的类别区分和“等级”关系,还是客观的存在。阶级话语的戒律无法从根本上取消生活中绵远流长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作家用写实笔法对“政治世界”对“生活世界”的挤压和控制,同时,也对人的被压抑被扭曲的欲望、力比多和无意识进行笔墨简洁却触目惊心、不无戏谑和嘲讽意味的刻画。小说在“下淋冰”一章中写“批林批孔”运动中,为了收获新的“成果”,有人告发刘德玉、魏正方等“口琴四人组”不仅不分白天黑夜四处活动,而且不再吹口哨而是听收音机,还一块儿发“有可能是反动的”议论,种种迹象表明此事事关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可能是新的反革命小集团”。矿上政工组郭组长向“革委会”汇报,“革委会”抽调精干力量组成调查组对四人轮番调查。虽因没有证据,“反革命小集团”罪名不成立,但此事的“莫须有”性质,调查组成员的构成竟然是对魏正方“早就有些嫉妒”的政治可靠、文化程度不高且经过“解放军革命洪炉的锻炼”的所谓精干力量,而调查过程的荒唐可笑,调查虽无果而终但魏正方却因传播“封资修”的错误而被迫写检讨和从事惩罚性劳动。

《女工绘》对“后知青时代”女性矿工处境、命运的描述,主要是通过王秋云、张丽之、唐慧芳、褚桂英、傻明的遭遇,在“生活世界”和“政治世界”两个层面上,表达了政治激进时代性别关系和无所不在的性别权力。无论其性格、品性乃至智力如何,她们在政治/性别交织的权力结构中始终处于被凝视、被歧视和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作为“私密事”和“丑事”中不谙世事的受害者,杨海平不仅没得到任何同情,更被人看不起,“過的是屈辱的日子,在人前抬不起头的日子”(第77页)。宣传队解散后,陈秀明只好再次回到食堂,不甘心的她只能“自宽”即不断地自我贬低,“把自己贬低,再贬低”(第135页)。还是小学生的王秋云,在个别老师的“启发”下揭发班主任,却遭到人们的无情伤害,人们用“鄙视”“猥亵”的眼光看她,“在心理上虐待她”。“当一个女孩子太难了,从小就难,长大还是难。人要是有下一辈子的话,她再也不托生成女的了。”(第144页)杨海平遭到自私而不检点的妈妈的伤害,“名声扫地”,“糟糕的名声”使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围观她猥亵她。甚至并无绯闻且相貌平平的华春堂也“觉察到矿工们的欲望和饥渴”和“潜在的危险”。

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当代政治,为女性政治地位带来了意义深远的提高,但在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的过程中,在传统男权思想和现代政治之“父”占据高位的情况下,在充满各种有形和隐性暴力的现实生活中,她们是否及能否从思想观念和社会建制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女工绘》给出了形象化审美化的思考。

“男女关系”的案子同样是那个时代的重大案件,排在“反革命”案子之后的第二位。在阶级斗争的眼光中,“男女关系”并不是孤立的、简单的男女关系,“往往与美蒋特务之类的案子相联系。一联想到美蒋特务,问题就严重了,比反革命还要反革命”(第207页)。围绕“一桩奇怪的案子”,调查组对褚桂英采用派女工暗中追踪到女厕所暗中观察褚是否跟别的女人一样,又让医生对其作是男是女的性别鉴定,不仅如此,还要坚定褚是否双性人,“女性器官和男性器官是不是轮流值班”。所谓“政治世界”公权力对“生活世界”私领域的入侵既可怕又荒诞,但在话语掌权者看来却是极其严肃庄重的:“专案组的组长特别向女院长交代,对褚桂英的检查和鉴定不是一般的任务,而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要求女院长一定要认真对待。”(第209页)调查组用“办学习班”胁迫和“吸收共青团员”的诱惑双管齐下的手段,迫使唐慧芳做卧底,将褚桂英“人赃俱获”。调查的结果却是,造成褚同性行为的原因却令人啼笑皆非:因夫妻长期分居两地“夫妻生活得不到满足”。褚桂英的“女女关系”纯粹出于个人的性生活需要,而与“美蒋特务”“反革命”无关。更有意味的是,调查组成员之所以热衷于“男女关系案”并乐于对案情做进一步核实,也是出于性压抑和性饥渴。通过让涉事女工讲情节、讲细节、谈感受,从中套出一些“富有刺激性的隐秘的话”,“至少可以过一过精神上的瘾”。当然,女工们尤其是两位结过婚的女工的“感受都是不错,有点儿好”。更出乎意料也更荒谬可笑的是,因矿上尚无“女女关系”先例,这桩“奇怪的案子”只能先挂起来,已解散的专案组成员之一“张摄影”竟因看过唐慧芳的裸体不能自持,主动去找唐慧芳“好一好”,通奸被抓,身败名裂。

《女工绘》分别通过华春堂和唐慧芳写出了革命与情爱、性爱的关系。一方面,情爱、性和本能原欲被阶级、政治话语引导着向更高层次的精神和信仰转化、升华;与之相对的另一方面,性意识、生命本能冲动能否超越自身而达到另一层次,获得更高程度的满足,褚桂英、唐慧芳和那些“男女关系”审查官们的生理压抑和心理变异,以及审查官对“女女关系”和“我就是图个舒服”的唐慧芳的无可奈何,是否说明政治、阶级话语试图将性(爱欲)作为一种积极的文化建构力量的失效?“政治可靠”的专案组成员对“女女关系”之“细节”“感受”的窥视,以及主流政治话语强行将“生理事件”关联政治事件的思维,能否说明“性”的泛化与“政治世界”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通过细节、情节、场景和故事,《女工绘》写出“生活”被宏大叙事遮掩和篡改的真相。这些真相不止关乎人情、人性,同样关乎“历史”本身,即话语与现实之间错位的虚假性和虚伪性。

政治“硬词”的暴力性、虚假性和空洞性,首先是被现实戳穿的。由“萝卜案”写出城乡差别和工农差别,以及煤矿与当地农村、农民之间的关系并非“工农团结”所能表达,“这里的工农关系,不是联盟的关系、友好的关系,而是分裂的关系、对抗的关系”(第239页)。在农民看来,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不公平的,这导致其心理不平衡。而在矿工眼里,农民比他们更有“优势”,“‘七级工,八级工,所挣的工资,买不到农民种的一沟葱。这是生活资料严重匮乏时期煤矿所流传的顺口溜”(第33页)。

其次,“话语”在其传播、实践的过程中,自身也会遭遇意想不到的损耗、扭曲或歪曲。小说借话语的落地形态,完成了对其虚构、虚假和空洞的“戏弄”和解构。如没文化、不识字,只能听话听音的老矿工路师傅的两个场面和细节。一是在批判“接班人”滔天罪行大会上的“忆苦”。在这次批判会上,他将“死有余辜”误读为“他死了也不行,死了还有骨头哩!还有骨头哩!”呼吁大家对“骨头”穷追猛打、决不轻饶。让人困惑、茫然继之哑然失笑。二是对最高指示“广积粮”颇为通俗、生动的无意“误读”。这种“误读”自然并非有意为之,却在深层反映了“话语/现实”间的悖谬关系。

《女工绘》是为青春作证,为历史留一份个人化审美化的记忆的文字。有学者指出:“对人的同情,对生活的热爱,都来自于作家的心理结构的柔软部分。内心有这样一个柔软的部分,一个作家才能深刻地感受自己和别人的欢乐和幸福,才能更深刻地感受自己和别人的痛苦和不幸。”⑧刘庆邦以“回忆”的方式抒写青年矿工的工作、生活、青春和爱情之在特殊历史情境下的状态,以赞美的抒情笔调描绘了“美”——这一“生活世界”的构成要件和活性因素。

与“日常生活”的命运和功能相似,基于人情人性基础上的“美”在经历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压抑之后,在1980年代文学中得到回归,其生产机制和美学功能也颇具意识形态性,它与“诗意”等共同构成对政治时代和政治世界的批判和审判。《女工绘》写“美”浓墨重彩,具有类似的政治性生产功能和价值取向。通过女工们之“美”的追求和青春浪漫气息的描绘,通过“美”的不可战胜和压抑不住,小说显露出对激进、空洞的政治话语柔和的质疑。但《女工绘》似乎不愿对时代政治世界做一个简单、直接、斩钉截铁的审判。比如小说对死亡的描述。华春堂父亲死于锅炉爆炸,唐慧芳父亲被矿上冒顶的石头砸死,都属于工亡事故,可以说,周子敏被打成“走资派”的父亲是死于政治迫害,其他主要人物如李玉清、华春堂尤其是前者之死,虽不能说与政治全然无关,但主要是一场偶然的事故,具有超历史、超“人”的命运悲剧意味。死亡是对青春、生命的残酷剥夺,但在主人公之死中,谁是剥夺者却是无答案的,或者说,一种“历史”“政治”和“人”之外的不可预测不可掌控的神秘力量,“填补”了剥夺者的空位和缺席。华春堂生命的戛然而止,不是对历史、政治的控诉,而是对“美”之毁灭的意味深长的伤痛和慨叹。

《女工绘》的“美”,既是一种象征,一种与“历史”相关的青春与生命的象征,有爱青春、爱生命的蕴涵,又是一种具体的生命的“物质性”经验性存在,是非主题、非先验性的“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代表着一种普遍而宝贵的生活感、人生感和生命感。

三、历史记忆的“现实感”:

当代中国文学的生活政治

自1980年代开始,随着中国社会从“政治世界”向以现代化形象为基础的“生活世界”的转型,一种以切实的生活感为构成基质的“现实感”成为文学书写的主导情感结构。“个体”从原有的总体性哲学中被拯救出来,“历史”则在其中担当了拯救者的角色。“日常生活”及与其相关联的“人性”“人道主义”在新启蒙和现代化意识形态,成为反思1970年代激进政治写作的重要依据,1970年代末开始的“历史”打破总体的封闭自足之思辨性结构,拯救了“人”和“自我”。“现代社会,是以个体生命为本位,日常生活的意义就凸显出来。”⑨1990年代,新时期历史催生的对经验性生活的热情,进一步击碎了与政治话语密切相关的总体性话语。与此同时,“个人化”“私人化”写作则显示出书写“生活世界”的极致。人性、私人、欲望占据了文学“生活世界”的空间,“生活世界”与“政治世界”由最初的疏离和质疑,走向根本的分裂和断裂,文学的历史意识和政治性维度日趋淡化乃至缺失。如果说,1970年代文学以“政治世界”挤压和放逐了“生活世界”,那么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则又以“个人”“欲望”的合法性宣告“政治世界”的暴力性和非法性。在这一历史翻转中,“现实”通过与“历史”的决裂,使自身和它的对立面同时陷入了本质化和空洞化的误区。新世纪文学呼应新的“时代精神”,对1990年代大众市场文化生产出来的“个人”“私人”的经验性话语,进行再反思和重构。新世纪文学延续1990年代文学平实朴素地展示日常生活的手法和格调,又通过对“个人”“私人”的反思,重新将“真实”(“现实感”)作为叙述的追求目标。

刘庆邦显然不满于1990年代以来文学的“过度的个体化”和“处处设防的小我”倾向。他既要避免创作主体及其笔下人物与“解放政治”“政治世界”的完全分离,避免完全排斥“话语讲述的年代”对“生活世界”和个人世界严加限制的政治。刘庆邦一直注重文学的“现实感”,他希望在一个日渐空洞化、符号化的干瘪的政治空间和时间的内部,寻找一种未曾断裂的时间和未曾坍塌的空间——在那个与此前时空相异质的另一时空里,人有着酸甜苦辣的切实的生活和喜怒哀乐的切身情感。

作为建立在刘庆邦个人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基础上的“回忆”之作,《女工绘》亦是关于女性矿工群体的青春、生命、爱情的记憶的文本,按照作者的说法,《女工绘》也是一部工人阶级的记忆、历史的记忆和民族的记忆。回忆与记忆不同。阿斯曼将人类拥有的回忆,区分为“回忆”和“记忆”,前者指个人的回忆,后者指集体对于过去的回忆。他认为,“记忆中的历史是极其不稳定的”。“记忆中的历史就像那些从不明确表达自己的价值、观念和回忆的人一样飘忽不定。”造成这一点的原因的“时代精神”的差异,阿斯曼援引瓦尔泽的话说:“每十年都存在另一种为时代精神所推崇,与时代精神相符合的对待德国过去的方式。60年代没有人愿意提及,因为时机还不对。每十年都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苛求。”对此阿斯曼评述道:“瓦尔泽在其‘时代精神概念中将批评指向大众媒体及其舆论导向作用,他鼓励有行动力的作家始终保持自己的真诚情感并不断逆时代潮流而创作。只是他没有提及,这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他们和过去的关系,并其对促进时代精神的改变也并非无关紧要。”⑩按照后现代历史叙述学的看法,回忆中的“过去”或记忆中的“历史”都非对“过去”“历史”的还原,它是当下言说主体建构的产物甚至是纯粹的虚构和幻象。当然,这种幻象相对于经验性的过去或历史来说,是未曾存在和发生的,因而是虚假的、编造的,但它往往又被人直觉地体验为“真实”。这一点在文学叙述中体现得尤其明显,且并不被认为是有违叙事伦理之举。关键在于,被叙述出来的“历史”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则是处于时间此岸的现代、当代的人所赋予的,或者说,现代/当代的意义,才是“历史”的意义。赋予“历史”意义的,按照瓦尔泽的说法,是大众传媒及其舆论引导和生产出来的、处于周期性(“每十年”)变动中的“时代精神”。可以说,大众传媒及其舆论是“时代精神”直接的、可见的生产者,但“时代精神”更关键的深层生产主体可能更为复杂、含混和暧昧,社会和现实生活的变化,道德观、价值观的调整,主流话语的建构以及各种话语之间的对话和博弈,文化、知识、教育机制的建构与生产等等,都是“时代精神”的塑造者。每个作家对“时代精神”的理解和把握必然存在个体的差异,这种差异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瓦尔泽认为,作家面对“时代精神”应该保持其主体的能动实践性,“真诚情感”和“逆时代潮流”是作家处理个体与时代精神之关系的关键。

“真实”(“现实感”)并非仅指文本产生的修辞(审美)效果,其更重要的象征意义或意味在于,在政治世界业已分裂崩塌的旧址上重建“真实”的现实生活,恢复生活和人的感性生命维度。因此新世纪以来文学重建“真实”(“现实感”),既非重返原有现实主义文学将“现实”作为或被拥戴或被反对或被称道或被否定的意识形态象征物(在这里,文学只是转述“现实”总体认知的材料),又非重回1990年代那种日常生活琐细的经验化写实。新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隐脉之一是要在现实/写实、现实/历史和现实/文学之间重建一个处于个体/总体之间充满张力的可能性空间。因此,新世紀中国文学中的“个人”往往承载着超出自我本身的宏大意味。这一点在莫言的《生死疲劳》《蛙》,徐怀中的《牵风记》,陈彦的《主角》,徐则臣的《北上》,以及王蒙的《笑的风》,贾平凹的《暂坐》,张平的《生死守护》,赵德发的《经山海》,付秀莹的《他乡》等新近的长篇小说中,有着明显体现,刘庆邦的《女工绘》也在此列。这些作品都是以“个人”故事讲述更大的民族、国家和历史、时代的故事。

以“现实感”为内核的情感结构和叙事美学在《女工绘》中得到成熟而精粹地表现。作者在大历史大时代的深层,找到了一个具有连续性和广延性的时空,一个与“传统”“伦理”和“人性”有关的“生活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虽然难以彻底摆脱被政治标签化的处境,但他们自有其智慧和良心,自有其仔细过活的打算和认真度日的韧劲,那个时空和世界里的青春,或者说“故事讲述的时间(青春)”自然不同于当下“讲述故事的时间”里的青春,但它同样浪漫新鲜充满激情和梦想,同样是历史大潮中独特精神世界的闪光。处在“故事讲述的时间”里的青春,单纯与世故交杂,明亮与暗淡共在,昂扬与伤感并存。

《女工绘》“现实感”的获得,呈现着与革命年代/政治世界无声的抗争和博弈。小说的“现实感”源自扎实切近的生活感和深挚动人的个人情感,但这种生活感和个人情感不是脱离1970年代中国政治化历史的飞地,而是呈现为现实与历史的沟通,来自个人与时代、生活与政治、情感与政治的多重交融和辩证。

小说的诗意之美在根本上代表着一种合乎天然和人性的本真。不论从“美”作为一种象征,一个以人性、人情、人道主义或“美好的心灵”为修辞的所指,还是从“美”作为一种“生活世界”中现象学式的直观性经验之物来看,《女工绘》都蕴含一种写意式的“温情政治”。这种“温情政治”不同于小说所描述的那个时代的“解放政治”,而是作家所处的后革命时代的“生活政治”的特殊表意形式,或者说,“温情政治”本身就是“生活政治”的一个构成部分,它是一种柔性的、充满诗意温情、生命激情与感伤的诗意政治。安东尼·吉登斯区分了“解放政治”和“生活政治”,他认为“生活政治”是高度现代性稳定之后才出现的议题。他把“解放政治”定义为“一种力图将个体和群体从对其生活机遇有不良影响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一种观点”11。这种在实质上是一种“他人的政治学(a politics of ‘others)”的观点,在马克思那里,是以阶级为解放的代理人和历史推动力。吉登斯指出:“解放政治是凭借权力的等级概念来运作的。”12它试图通过反抗、克服剥削、压迫和不平等社会关系,以实现正义、平等和民主参与的理想,但其实质却是“没有什么情欲,它把拯救看作是个体或群体在共同束缚的限定框架中发展他们潜能的一种能力”13。而新兴的“生活政治”则属于高度现代性系统,是对现代性秩序的反思,是一种“自我实现的政治”,在生活政治视域中,“权力是一种生产性的而不是等级式的”14。生活政治是一种自我实现和自我决策的政治,吉登斯给出的定义是“生活政治关涉的是来自于后传统背景下,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所引发的政治问题,在那里全球化的影响深深地侵入自我的反思性投射中,反过来自我实现的过程又会影响到全球化的策略”。全球化与本土化的互动即本土文化主体建构,个体自我认同,女权主义与性别政治等都是生活政治的表现。生活政治是对解放政治的反思,它“重新给那些受现代性的核心制度所压制的道德和存在问题赋予重要性”15,解放政治构成生活政治的基础,但前者不会消失,其生命力会在后者的持续推进中得到延续,而前者存在的诸如阶级(阶层)分化和不平等问题同样存在于后者中。但生活政治的兴起和追求无疑对解放政治的重构起着积极作用。

个体政治或者说个体认同的建构,与性别政治紧密关联。1990年代中国文学中同时出现“女性写作”“个人化写作”“私人化写作”及“身体写作”绝非偶然。它们都作为“生活政治”的内涵和议题,体现着对“解放政治”的反思。将这一系列现象联系起来的因素是倾向于内在自我的“个人”。这个自我并非空洞的抽象之存在,它存在于历史之中,与变化着的社会情境紧密关联,并由后者形塑。“个体必须要以一种合理而又连贯的方式把对未来的设想与过去的经验联系起来,以便能够促使把被传递的经验的差异性中产生的信息与当地性的生活整合起来。只有当个体能够发展出一种内在的可信性时,这种整合才可能获得。”16《女工绘》的写作源于作者不能忘却的个体记忆,作者关注“解放政治”时代女性矿工的生活与情感,奋斗与挣扎,在对这一特定群体形象的塑造中,用简洁而有力的笔法突出每个人物不可替代的鲜明个性,赋予每一个体以“内在的可信性”。

《女工绘》的“情感政治”“诗意政治”和“生活政治”关涉“我们有过怎样的生活”“我们曾怎样生活”和“我们应该怎样生活”“我们如何回忆和书写这段生命记忆”等事关生活伦理、生命伦理的问题。《女工绘》在此意义上成就了其真挚而朴素、细腻且庄严的现实主义文学品性。■

【注释】

①张大海:《大历史中的〈受戒〉》,《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

②李文阁:《生成性思维:现代哲学的思维方式》,《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6期。

③李文阁、于召平:《生活世界:人的自我生成之域》,《求是学刊》2000年第1期。

④高清海、孙利天:《论20世纪西方哲学变革的主题与当代中国哲学的走向──转向现实生活世界的哲学变革》,《江海学刊》1994年第1期。

⑤[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第68页。

⑥刘庆邦自述,他将煤矿作为自己的文学富矿,半个世纪中一直持续发掘而渐至于深,“据说煤埋藏得越深,杂质就越少,煤质就越纯粹,发热量和光明度就越高。我希望这部小说也是这样。”可为参考。参见刘庆邦:《后记 我写她们,因为爱她们》,载《女工绘》,作家出版社,2020,第313页。

⑦刘庆邦:《后记 我写她们,因为爱她们》,载《女工绘》,作家出版社,2020,第313页。

⑧李建军:《论路遥小说叙事中的悲剧性问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

⑨傅书华:《女性对爱的神性情怀——评蒋韵〈你好,安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

⑩[德]阿莱达·阿斯曼:《记忆中的历史:从个人经历到公共演示》,袁斯乔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2-3页。

111213141516[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第247-248、248、250、252、262、253页。

(王金胜,青岛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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