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心灵还乡时
2021-08-09孟繁华
宁肯长在北京,就是北京人。但宁肯的小说一直没有写北京;宁肯另一个特点是只写长篇,不写中、短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宁肯的《北京:城与年》系列,都是写北京城的,而且都是短篇小说。这个变化显然是宁肯的有意为之。在我看来,北京城肯定是越来越难写了。这不只是说老舍、林海音、刘绍棠、陈建功、史铁生、刘恒、王朔、石一枫等文坛长幼名宿有各式各样写北京的方式方法,而且也将北京生活的各个方面、各种人物、各种灵魂写得琳琅满目、活色生香。在一个无缝插针的地方重建一个新的小说王国,其艰难可想而知。但是,宁肯还是带着他的小芹、五一子、黑雀儿、大眼儿灯、四儿、大鼻净、小永、大烟儿、文庆等一干人马走向了北京,当然也是中国的历史纵深处。
宁肯写的是北京城南。那里的场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不同的是,小英子的天真、善良被一群懵懂、无知和混乱的少年所取代。这是20世纪70年代的北京。在时间的维度上,这是一个在“皱褶”里的北京。它极少被提及,更遑论书写了,虽然我们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这一时间在历史的链条中不能不明不白地遗失了。如果亲历过的作家不去书写,以后就不会有人以亲历的方式去书写。宁肯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将心灵重返故里的创作内容,果断地推后了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前的历史和生活,今天作家会有怎样的记忆,他将为我们提炼出什么样的“硬核”知识,他记忆中的那些细节会本质地反映那个时代吗,他会复活我们共同的记忆吗?这是我们对作家的期待和追问,当然也隐含了我们的自我拷问。在我看来,宁肯笔下的历史生活和人物,向我们展示了这样几个与文化政治相关的问题——
首先是人性的荒寒。《防空洞》,开始写孩子们院子里挖防空洞的戏仿,本来是孩子时代性的游戏,但是,黑雀儿从学习班出来后不一样了。他要大干一场,要挖真的地道。于是,院子当中被挖开一条黑色的口子,这时,时代的荒诞性便如期而至。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伴随着老戏匣子里电影录音剪辑《地道战》,一个时代的生活剪影就这样塑造出来了。小说主要写张占楼和黑雀儿“杠上了”,黑雀儿虽然打架斗殴,但知道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张占楼有历史污点,曾在傅作义的铁路局工作过,是留用人员。黑雀儿一吓唬张占楼,张占楼一家全都筛了糠。但黑雀儿只和张占楼一个人过不去,当张占楼老婆独眼祈氏、女儿张晨书在众目睽睽下跪下时,黑雀儿说:“三奶奶,我是胡说八道,吓唬三爷爷呢,起来,您快起来,我是真的胡说八道。”黑雀儿用力挽起三奶奶,眼圈儿都红了,“您把我三爷拉回去吧,别让他管这事儿了,苏修老要突然袭击咱们,不光是扔炸弹主要是扔原子弹,还有氢弹,原子弹冲击波一来房子就全倒了,没地躲没地藏,真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扔下来,您拉他回去,我真是吓唬他,突然袭击就几分钟的事家门口有个洞还是好,真的我们‘学习班儿都放过片子。”黑雀儿对三奶奶好,是因为他爹头几年吊打黑雀儿满院子没一家吱声,只有瞎了一只眼的“三奶奶”劝过。张占楼毕竟因历史污点心虚,他被拽走时缓过点来甩了一句:“黑雀儿,你早晚遭报应。”黑雀儿笑:“我还怕报应,我就是报应。”黑雀儿的浑不吝只一句话便形象全出。在《火车》中,善良的小芹因为有零花钱,“每次出门远行小芹都会给我们买冰棍,去时一根回来一根,还买过汽水呢。汽水一毛五分钱一瓶,当然不是每人一瓶,五六个人一瓶,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喝,喝着喝着我们就打起来”。回家后姥姥骂小芹,小芹没有反抗的办法,刚回家只好又跑到大街上。“我们毫无同情心,没有一次到街上看看小芹。”不可理喻的姥姥以及家长、孩子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莫名其妙。这种关系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但是,因到了火车上,这些孩子又是另外一种状况,尽管他们生活贫困又贫乏,但他们谈论的都是天大的话题——
随便上到一辆尾车上,像以往一样,像一种固定的仪式,所有人的头习惯地凑到一起。
“海外来人了。”
“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打起来了。”
“联合国军已经登陆。”
对孩子来说,这种大而无当的话题是没有任何营养的,以至于当火车开走,男孩子可以跳车,女孩子小芹被火车拉走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告诉小芹的姥姥,姥姥三个月之后死去了。没有同情心,缺乏人性,在孩子相处的过程中被表达得格外触目惊心。一年多以后,小芹回北京时,他们已是满口脏话,传统文明就这样在孩子的口语中被彻底颠覆了。更令人震惊的是小芹因抄了一整本《少女之心》,被警察带走了。小说让人感动的还是40年之后——
虽然我们院早已不存在。费尽了周折。有一天终于打通小芹父亲的电话。小芹的父亲不知道我是谁,我具体描述了当年的自己,然后我听到了小芹母亲的声音。小芹母亲接过了电话,给了我小芹的电话。
这天晚上,我拨通了小芹的电话。
人性通过时间漫长的隧道重临人间,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探照灯》中,四儿在夜间和小朋友玩耍划破了脸。回家时,“大眼睛的父亲披衣出了被窝,拿着镜子上上下下给四儿照,四儿看见了自己紧张起来,母亲给四儿慢慢上紫药水,红药水,像化妆一样。翻砂工父亲照完镜子一掌掸过来,四儿应声倒下,一声都没有,好像睡着了。母亲继续上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更像化妆。”父亲的凶狠在掸过来的一掌中淋漓尽致。人性的荒寒,不只是说大人孩子对具体人与事的情感态度,同时也包括社会对“身份”的态度。《黑雀儿》中黑雀爹,似乎就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但是,黑雀爹到哪里去讲理呢。同是在北京厂甸一带生活,《城南旧事》中小英子眼中的人与事,无论大人还是孩子,以及心理层面的善与爱,与《防空洞》《火车》和《探照灯》中的大人孩子们,竟是如此的不同。
其次是物质生活的贫困和精神生活的贫乏,这是《火车》的日常生活中呈现出来的。小说的讲述者是一个40年后满头银发,雪山似的,身体短小如藕节的侏儒。他不是生活的主角,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参与者和旁观者。我们看到孩子们为了几分钱,几乎费尽心机。小芹的父母在新疆,每月给她五元零花钱由姥姥掌控。去铁道边游玩她请大家坐车,先是五一子不上车,跟在公交车后面跑,几站地后所有孩子都下了车,就是为了省下几分钱;小芹姥姥——一个不知是有文化还是没有文化的老太太,和自己的外孙女算计一两粮票。小芹的零花钱包括早点钱,每天一個油饼,8分钱,另外的7分钱才是零花。粮票可以兑钱,或者也是钱,油饼要是交一两粮票可以省2分钱。为了这一两粮票小芹跟姥姥打了好长时间;《探照灯》中四儿和大个子两个人吃饭,“基米饭,馒头,窝头,这些都和大家差不多。不同的是四儿有菜,白菜帮子或萝卜条,偶尔里面有几根粉条。大个子就是腌萝卜老咸菜,哪怕吃最难吃的基米饭也如此。四儿有时拨一点白菜帮子粉条给大个子,大个子有时也会干笑有时不。大个子屋的火炉子上永远烧着水,滋滋响。茶和烟——大个子主要就是活在这两样里,牙都完全黑了。”这是这些人物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贫困的物质生活让人没有尊严可言。《黑雀儿》中的黑雀爹,“每天下班见谁都点头哈腰又躲躲闪闪,以至他的目光看上去和他的厚嘴唇完全不同,阴晴不定,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多年来竟也没人发现他的古怪行为。哪怕就算是这些天拉氧气瓶最后也是这个麻烦又多此一举的回家程序,他趴在牛头把上,同样眼直勾勾的,别人是空车他还拉着破烂儿。”他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还是一个兼职拾破烂的,是生活的重压让他卑微得直不起腰身。黑雀儿一家的物质生活的贫困境况,是小说中最具典型性的。
日常生活的乏味和无聊很难书写。这种乏味和无聊,与西方现代派小说和后现代小说完全不同。西方现代小说有一个隐含的对话关系,它们或是反抗,或是解构,都有一个面对的对象,有一个具体的文化指向。但宁肯的小说不是,他要正面书写那个年代的贫乏空虚,并要通过一个具体的场景或物件形象地表达——
我们一有清晰记忆就赶上了破四旧,脑袋像归零一样,当插队的哥哥姐姐带回扑克牌,我们无比惊讶,世界竟有这种新鲜玩意儿,神奇极了。我们当然玩不上,一向被世界忽略。但并不妨碍我们创造自己的世界。我们撕了作业本,裁成五十四张同样大的纸,写上红桃黑桃方块梅花和数字,大猫写上大猫,小猫写上小猫,也是一副牌。我们玩大百、小百、升级、争上游、憋七,甚至带到火车上玩。我们坐在两边铁椅子上,像开会一样,非常神秘,一点也不觉得那些破纸可笑。
精神生活的贫乏,可能是宁肯少年时代最深的创伤记忆。在《探照灯》里有这样一段描写:“每年一进九月就有探照灯。四儿数过有三十六根,我们谁也没核实,数不过来,数它干吗?探照灯明明暗暗,有的很淡,一会儿合起来,一会一散开,一会儿分组交叉,一会儿整体成一个几何图形,又简单,又不解,还数它真是撑的。一般在九月十五号左右出现,但我们早早就开始仰望星空。真是仰望,个个都很肃穆。我们不知道康德,不知道李白,不知道牛郎织女。就是干看,有时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捅急了打起来,打完再看。”对“探照灯”——星空的好奇,不是知识性的讨论,也不是与想象力有关的思考。下面这个场景从一个方面写出了孩子脑子里空空如也的生动性:
我们站在当院的小板凳上,小桌上,台阶上,窗台上,高高低低,有着几乎自然界的层次,我不能说是猴山,但和人也真有点区别。有人还上了房站在了高高的两头翘起的屋脊上。对于星星我们一无所知,月亮稍好一点,知道嫦娥,猪八戒调戏嫦娥,仅此而已,不甚了了。我们有着极大的耐心面对浩淼的星辰,说赤子之心真的不为过,真是赤子,赤得什么也没有。我们等,直到屋脊上的人突然大喊:“探照灯出来了!”“我看到了!”“就在那边!”
《黑雀儿》中有一场黑雀儿追咬蝈蝈的场景——
蝈蝈跑,黑雀儿追,喊声响彻后青厂,一前一后,穿过顺德馆,双折回穿到前青厂,永光寺西街,后面刮风似的踪着“观众”。蝈蝈原本怂货,外强中干,又肥,跑不快,几次被尖嘴猴腮的黑雀儿追上,无论屁股肩头咬上一口。黑雀儿了账次被打倒,被使劲踢,踩,踹,鼻子,眼睛,嘴都给踩烂了。蝈蝈跑,黑雀儿爬起来追,扑,尖叫……蝈蝈总算跑回了他们院,插上街门。黑雀儿窜,跳,砸。
没有人劝阻,没有人难过。大家像节日一样欢快无比。一如当年看菜市口杀人一样。地点和情景惟妙惟肖。
第三点,是《北京:城与年》对直接经验的书写。当下的写作,直接经验越来越少,身体不必挪移许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于是间接经验越来越多。因为传播间接经验的方式和手段越来越多。也正因为如此,书写直接经验的作品也越来越弥足珍贵。小说中的生活,特别是少年时代的生活以及精神狀况,同样是我亲历的。宁肯本质地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生活。敢于走进历史深处,是一种“逆向”的写作。现在的情况是,普遍信奉一种“当下主义”的时间观,在这种时间观里,我们失去了很多经验。经验主义要不得,但经验非常重要。过去的时间观是“厚古薄今”,现在是“厚今薄古”。如果坚持今天的时间观,历史将会毫无意义,历史和传统正是通过经验的不断重演形成的,一如本雅明所说,那是一些实践上有用的“传世忠告”。但是,当下主义经验的匮乏,失去的是经验的连续性。在宁肯的小说中,那些忠告不只是文化的,比如《地道战》《铁道卫士》、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曼娜回忆录》(也叫《少女之心》)、《基督山恩仇记》《第三帝国的兴亡》《梅花党》《绿色尸体》《李宗仁归来》《长江大桥》等文化符号;同时也是文化政治。文化政治是宁肯小说最重要的元素。对中国来说,历史和现代的文学,文化政治一直没有缺席,而且是最重要的表达部分。宁肯深受这一文化传统的影响,他的小说——过去的长篇,今天的短篇,都有文化政治鲜明的色彩。这也是为什么宁肯小说重要的原因之一。宁肯在创作上的“还乡”,就是心灵的还乡。过去,他人在北京是“生活在别处”,现在,心灵的游子归来,一头扎进了北京南城的历史,那是他过去的情感和经验,也是与老舍、林海音、刘绍棠、陈建功、刘恒、王朔、石一枫等人的潜在对话。■
(孟繁华,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