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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热《人间消息》的二律背反现象及其别样叙述

2021-08-09蓝国桥

南方文坛 2021年4期
关键词:阿廖沙套子人间

李约热新推出的中短篇小说集《人间消息》告诉我们,“人间”(世界、野马镇)整体呈现出较为复杂的面相:“这个世界春暖花开,同时,这个世界寒风刺骨。有人沐浴春光,就得有人忍受饥饿。”①“世界”(人间)的面相在总体上虽彼此相对,即“春暖花开”“沐浴春光”(正题)与“寒风刺骨”“忍受饥饿”(反题)双双对立,但两边分开来看,都有各自的道理。出现如此的情形,便是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刘再复对此说到,康德的二律背反思维,并不倡导走极端,同样体现了“中道智慧”,作家如此,方可成其大②。上述引文出自小说集中的《人间消息》一篇,而此篇位于中间地带,李约热又以其命名整部集子,它的分量自是不轻。因而该处呈现的二律背反态势,可以成为我们穿越小说集的有利线索。我们需先从反题说起。

一、“这个世界寒风刺骨”:人间的艰难

从小说的叙述来看,“人间”的艰辛与艰难,就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个体生存的困难,二是人际交流的困境。首先在小说集中,个体生存的困难,可在两个层面上见出。先是有部分个体以死亡的方式,毅然决然地远离人间的喧嚣;个体虽以死亡试图终结一切,但又在无形当中,强烈地宣告着痛苦的无情蔓延、苦难的如影随形。紧接着是活着的人们苦难依旧、痛苦依然;他们在向死而生,负重蹒跚前行、受伤慌忙赶路。个体生存的艰难,一言以蔽之,曰非死即伤,即是要么死掉了,要么活着很受伤。

李约热小说中诸多的生命个体,存在着无法回避的限度。而其中最触目惊心的局限,莫过于肉体生命的终有一死。作为生命终结的死亡,如果只是偶尔发生,倒也无足轻重。问题关键的地方是,死亡已成为小说中的经常性事件,它不只是发生在某一个体身上,而是众多人物都遭遇过的事件,我们就不能轻易掠过了。李约热对死亡的小说叙述,大致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个体可以主宰的自杀,另一种则是个人无法做主的他杀。小说中所叙述的死亡,不是天才与英雄成就伟业的行径,而是凡夫与百姓无路可走的无奈,它虽不轰轰烈烈,却不失为惊心动魄。

从小说集的情况来看,自杀死亡的不幸事件,既有底层民众的勇敢选择,也有普通读书人的坚定取舍。《龟龄老人邱一声》中“野马镇”95岁的龟龄老人邱一声,临死前说无论是晴天阴天,“什么都要靠自己”,“死也要靠自己”③。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他于是上吊而死。他的傻儿子阿牛,在他70岁的时候,已先他跳河而死。底层百姓如此,知识分子亦然。《二婚》中出版界老人吴可为,“中年时被人打断双腿,老婆离婚,儿子自杀”④,一生历经沧桑,最后跳楼自杀。《人间消息》中唐俊退休前所从事的,是与光明相关的物理学、光学研究,退休后他改攻人类灾难史、罪恶史。他无法与其研究的对象保持距离,坠入了黑暗的深渊,患了抑郁症,他最后服安眠药自杀。《村庄、绍永和我》中瑞明的儿子绍永割腕,很想自杀,但被救活。《情种阿廖沙》中“野马镇”的阿廖沙为情所困,喝敌敌畏,也想自杀,也被救活。自杀能够自己做主,无论是已遂还是未遂,它都在向世界无声地宣告:个体生命是何等的绝望!

意外的他杀事件,在小说的叙述中也经常发生。《村庄、绍永和我》中就写道,在孤寂的“村庄”里,忠发与别人一起误喝了毒药浸泡的酒,别人及时抢救无事,他替其父冠远喝了太多毒酒,中毒最深,抢救无效以至身亡。与冠远、忠发父子不同,《龟龄老人邱一声》中“野马镇”的李永强、李谦父子,则是黑发人送白发人,但情况也很糟糕。李永强是矿老板,开矿出事故,死了好多人,纸终究包不住火,他被枪毙致死。

死者虽已,但苦难终未泯。想死而未死者,如绍永、阿廖沙、世荣等人,连同其他人一道,将继续生活于世。小说告诉我们,无论是普通百姓、工厂工人,还是舞台演员、知识分子,苟活者的生命体验,仍然非常沉重。《村庄、绍永和我》中,由于致使多人中毒、忠发死亡,海民、美雪夫妇背负着一生的愧疚。龟龄老人邱一声离去以后,阿亮、阿锦、阿珍、阿香等人的内心痛苦,再无法得到有效宣泄;阿明、阿卫、阿三兄弟三人,原可在邱一声这里求得片刻欢乐,如今这片刻的欢乐也没有了,他们只能更加“灰头土脸地出去讨生活”。⑦《二婚》中的吴芳草,开始作为黑户生活,反正后进城当了工人,照顾残疾的父亲吴可为,后来虽与刘处长结婚,但一直感觉不到幸福;兰州拉面馆工人董含馨的首任丈夫张强,患有精神病,他们生有一儿子叫小文,也患有轻微的幻想症,她的二婚丈夫赵大河,官至省级主要领导,后来被“双规”了,她生活的风光也随风飘荡。《人间消息》中研究“玛沙”如何灭绝的季天冬,作为遗腹子疑心重重地生活着;他的女友不无怨恨地离他远去。《南山寺香客》中,身为大学学报编辑、文学研究专家的李大为,无不感到人到中年的悲凉,随时都“是差不多要溺水的感觉”⑧;李大为遇到的一对夫妇,本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却生了一个畸形儿子,灾难从天降。凡此种种表明,苟活于世的人们,事实上“大家都是可怜人”⑨。李大为是,李大为在南山寺遇到的夫妇也是;董含馨是,想通过婚姻改变命运的蓝小红父女也是;邱一声是,照顾他的那些人也是;“野马镇”的人是,“人间”凡活着的人,都无不是可怜人。无论怎样可怜之人,交往是他们活着的基础。

从小说的叙述来看,“人间”和“世界”的艰难,除了死亡,还突出地表现在不同的生命个体之间,在交流上陷入了困境。个体与个体之间交流的困难,特别体现在夫妇、兄弟等至亲之间的交流通道,也并不总是那么顺畅。李约热以小说虚构的镜像方式,相对自觉地思考了传统的五伦文化,在当代语境中的流变,以及它所带来的问题。不过相比于五四时期的鲁迅,李约热对五伦文化的反思,要显得温和宽容得多。

《情种阿廖沙》中的阿廖沙,作为未婚男青年,却喜欢上了杀人犯刘铁的妻子、育有三岁儿子的夏如春,而且肯为之付出生命,爱得一往无前,爱得死去活来。显而易见的是,夏如春已不再恪守从一而终的传统婚姻观念。三角婚恋建立在无性的基础上,也不多见。《美人風暴——给我亲爱的朋友》(以下简称《美人风暴》)中的无性之念与同性相恋,叠加缠绕在一起,男女之间复杂的三角恋,关系最终虽归于断裂,但却是当前与今后一段时间里,中国社会急需正视的问题,因为它的存在,已经违背了原有的夫妇伦常。小说中的三角恋爱面临挑战,一般婚姻多不幸福,夫妇之间的情事,在李约热的笔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这或许才是“人间”婚姻的真相。

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有时也不再坚如磐石。《幸运的武松》中,“我”幼年丧母,父亲在外地工作,“我”与哥哥姐姐相依为命,同是冰河里的孩子,彼此之间的情感原本很深。“我”哥被韦海欺负,“我”决定返乡教训韦海,只想替“我”哥哥出口恶气。随“我”同去的黄骥,言行中大有打死韦海,为民除害的豪情壮志,“我”被他的架势吓怕了,担心会出人命,于是改变策略,制造迷路假象,故意拖延时间。在“我”返乡的当天晚上,世荣捅破了韦海的肚子,替“我”及“我”哥,狠狠地教训了韦海。“我”比遭遇了牢狱之灾的世荣幸运。但不幸还是如约而至,经过这件事情以后,我们兄弟的关系变得疏远、冷淡,形同路人。相比而言,《你要长寿,你要还钱》中的杜枫与杜松,只是隔代兄弟,没有“我”与“我”哥那样亲,但平时关系还算融洽。然而由于有债务纠纷,兄弟俩竟反目成仇,对簿公堂,亲情破裂,后虽缓和,但难如初。兄弟之间的关系,虽没发展到鲁迅《狂人日记》中的“吃人”程度,但毕竟他们彼此的矛盾,终究难以避免。

二、“这个世界春暖花开”:人间的希望

李约热敢于直面惨淡的“人间”,因而是个有担当的作家。他面对“人间”的苦难与沧桑,心存悲悯与关顾。小说家的悲悯心,不只体现在他目睹了黑暗、书写了绝望,还体现在他看到了光明、叙述了希望。他的小说集,总体上展现了“人间”的复杂性,即除了书写“人间”的艰难、绝望,还叙述了“人间”的出路、希望。“人间”(“世界”)除了寒风刺骨,它还可以春暖花开。

从小说集的情况来看,“人间”的希望所在,主要见于两个方面。一是行走于“人间”的生命个体,有着惊人的意志力,他们顽强地挺立着自己的人格。小说塑造的部分人物形象,尽管痛苦、不幸各有各的不同,但在人格独立、意志坚强上,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二则是形形色色的个体生命,他们匆忙往来于“人间”,能感受到温情的存在。“人间”利来利往,熙熙攘攘,明争暗斗,令人疲惫,但有时人心依旧柔软,人性并未泯灭。通过小说我们发现,在荒败的废墟之上,家园的重建仍有可能。

小說中有一部分人物,他们在言行上认定直心是道,将“人之生也直”遵奉为处世原则。信奉如此信念,生命个体表现出来的性格是心存善念,一往无前,视死如归,毫无退缩。小说通过叙述他们对真、善、美的追求,来彰显个体生命的价值。真、善、美三者,有着不同的意蕴指向。真即真理、真相。真相大多是残酷的,追求真理意味着自我牺牲。善即善良、良心。“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心之萌善、向善,多是在死去活来的一闪念之间。美即自由、自在。“美有各种各样的解释,相同的一点、最起码的一点,那就是不脏”,或者说是“有尊严”,哪怕是死也如此⑩。小说对真、善、美生命价值的表达,由于与具体的人物言行联系在一起,因而更显得形象生动。

《人间消息》中的唐俊和季天冬,踏上了揭示真相、追求真理的不归路,他们一路向前,呕心沥血,无怨无悔;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他们专注执着的品格、敢于献身的精神,却永放光芒。人对幸福无法自己说了算,而人自己能够做主的,只是自身的德性修为。当且仅当,人独立行动,且动机是善,人的行为,便绽放出道德的光芒。《龟龄老人邱一声》中的邱一声父子,他们各自的自杀行为,虽没有从根本上减轻苦难,但却具备了道德的价值,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小说中的人物,以真、善、美的强力,冲开了苦难的阴霾,照亮了黑暗的道路,“人间”也随此变得充满了希望,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冰河的最深处,人与人之间携手共进的温情纽带并没有完全被斩断。小说的书写告诉我们,不同的生命个体之间,虽然淤积了太多的文化污垢,但人到底还是值得信任的,因而他们之间的深层交流还是存在极大的可能。由此看来,面对“人间”的苦难与不幸,李约热的小说创作释放出了浓厚的人文关怀。中国文化由于缺乏西方那种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因而人与人的关系,远比人与神的关系重要,哪怕是西来的佛教,如今都在主张“要修现世啊,要修现世”11。人与他人的关系无非两种,一种是与亲人—熟人的关系,另一种则是与生人—非熟人的关系,前者多少与血缘相关,后者则与血缘联系不大。李约热的小说,对重建这两种亲密的关系,也都寄予了厚望。

夫妇及其衍生的父子、兄弟关系,都有血缘的性质。《二婚》中的蓝小红与小文的婚姻经历着千百的波折。他们之间的结合存在着空间、身份、心理上的多重困难。在经受了重重考验之后,小红没有离开小文,并与他开启了新的生活。《二婚》中的吴可为无畏地跳楼自杀,为的是女儿的终身大事;面对有精神病的儿子张强,更是为了孙子小文,张强的父亲老张甘心承担起照顾张强的重任。《南山寺香客》中的一对年轻夫妇,生了一个脑积水的残疾儿子,经历了内心的苦苦挣扎,他们最后还是没有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面对误入传销歧途的儿子绍永,《村庄、绍永和我》中的瑞明,一直不肯放弃对他的教育。《人间消息》的季天冬,在唐俊“叔叔”死后,终于以儿子的身份,为他披麻,给他送终。《龟龄老人邱一声》中的阿明、阿卫、阿三,三兄弟艰难地讨生活,相依为命,共进同退。《你要长寿,你要还钱》中的杜松,与其堂兄杜枫存在着金钱纠纷,打起官司,关系破裂,但在后来,还是有了缓和的迹象。夫妇有别,父子有亲,兄弟有序,亲情编织的网给冰冷的“人间”捎来了暖意。

朋友虽非血缘关系,相互显得陌生,但他们之间亲密关系的建立,自有其方法。其中一条重要的路径,是化生为熟,即把非血缘的变成血缘的,视朋友为兄弟,“四海之内皆兄弟”,遍地皆是亲人。《村庄、绍永和我》中的绍永和下乡扶贫的“我”、《情种阿廖沙》中与“我”同一天到野马镇报到的阿廖沙、《南山寺香客》中与李大为在南山寺相遇的生了畸形儿子的男子、《人间消息》中的季天冬与小陆、《美人风暴》中戏曲演员与舞美师等,原来都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但后来都变成了可以相互帮助、推心置腹、彼此关心的朋友。绍永与“我”都因受过太多的伤害,而不愿意相信他人,更不愿意与他人交流,但最后却同为救人而产生了强烈共鸣,双方终于愿意开口说话。阿廖沙亲口告诉“我”他与夏如春的恋情;“我”为他充当说客、调解员,往返于他与他妈妈、夏如春之间,“我”为了帮助他,还不惜找人偷印税务发票干犯罪的事。“我”为他所做的一切,以及彼此之间的相互信任,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们是同一天到“野马镇”报到的“兄弟”。李大为岁月凄惨,陌生男子向他叙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已没有把他当成外人来看,两个可怜人的心,终于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季天冬与同是学人的小陆本不相识,但经过处理唐俊“叔叔”的丧事以后,季天冬还是决心帮助他,支持他继续从事人类灾难史研究。戏曲演员与舞美师只是在柚子林邂逅,但美与悲悯使他们惺惺相惜,他们原都只是陌生人,但最后都变得亲如手足。《幸运的武松》中的黄骥与“我”、世荣与“我”哥相对较熟,但也没有血缘关系,在“我”与“我”哥的关系经韦海事件变得冷淡之后,黄骥和世荣的两肋插刀行为填补了各自兄弟的情感空场,“我”与黄骥、“我”哥与世荣虽不是亲兄弟,但已胜似亲兄弟了。朋友的血缘化、兄弟化,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情同手足,让人觉得“人间”还有希望。

三、“我有自己的一条路”:别样的叙述

叙述“人间”的艰难与希望,李约热已形成自己的风格。他在小说集的开篇,便以实意虚说的方式,道出自己的独立性追求:“我对洪大炮说,我不缺生活,想写的都还没写完,世上的路千万条,我有自己的一条。”12这权当是他的夫子自道。卡西尔就指出,艺术家的太阳,每天都应是新的13。独创性是文学艺术的生命所在,古今中外皆然。李约热的中短篇小说叙述的别样性,恰好就体现在他钟情于套式叙述,且能一以贯之。

从他小说的实际情况来看,套式叙述指的是,小说当中故事的铺陈,是一个故事套着另一个或多个故事,这就类似于一个套子套着另一个或多个套子,生成了套子连环的趋势。如此的套式叙述,是一个形式与内容相统一的范畴,它比惯常使用的叙述视角、聚焦等叙事学概念更能直接地标明李约热的中短篇小说在叙述上的新颖性。从小说集的书写情形来看,李约热运用的套式叙述主要呈现出三种特性:一是转换性,二是粘连性,三是对比性。这三种特性的显现,表明李约热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已经形成相对稳定的套式叙述风格。这是他的中短篇小说创作给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更是他的一个独特贡献。

套式叙述的转换性,指的是叙述在连环演进中,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叙述连环行进的变换,常常会相互交错,层层呼应,这集中表现在两个层面,其一是由于叙述视角变化,带来了故事叙述的变动;其二是视角虽没变,但故事讲述却发生了变化。两者综合起来就是说,叙述视角的变化,必然会带来故事内容的变化;而故事内容出现了变化,有时并不一定是因为视角的变化所带来的,视角虽然没变但转换依然在推进。

整部小说集中,前者只有《二婚》一篇体现得最为充分。《二婚》故事的叙述是由两个“我”来完成,他们各自的所指不同。第一个叙述者“我”是医生,出现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是故事叙述的统领性力量,相当于一个大套子;第二个叙述者“我”指蓝小红,她是故事内容的主角,相当于一个小套子,而这小套子中,还装着若干的故事小套。而大的叙述转换就体现在两个“我”的交替使用上,关节点是人物相互熟悉。这篇小说中的一段故事便套着另一段故事,出现了故事的套式连环。后者在小说集中较为常见,小说集中除《二婚》之外的其他篇目,虽然都没有出现过叙述视角的变化,但故事依然出现了套式转换。视角没有出现变化,是指要么只有限知视角,如《村庄、绍永和我》《情种阿廖沙》《龟龄老人邱一声》《人间消息》《幸运的武松》等的第一人称叙述,便是如此;要么只是全知视角,如《美人风暴》《南山寺香客》《你要长寿,你要还钱》等的第三人称叙述,便是这样。它们的叙述视角就是没变,但套式的变换还是出现了。如此这般的套式变换,一般表现为由前套套后套,即在前的故事叙述带有总领性,在后的则是被带出来,因此是以故事大套带出故事小套,形成套子相连。如果更进一步细分的话,叙述的前(大)套带上后(小)套,就会出现三种情况。第一是前后套均是单个的人和事,套式转换只在单个的人和事之间进行,《村庄、绍永和我》就是。第二是前套是单个的人和事,后套则置身于相对复杂的关系之中,《情种阿廖沙》《美人风暴》《南山寺香客》三篇即是。第三是前后套都是关系,套式转换出现在关系之间,《龟龄老人邱一声》《人间消息》《幸运的武松》等就是。故事叙述的框架如此,诚然,具体的小说叙述是在前后照应交错渗透中展开,换言之小说大的叙述有清晰的脉络可寻,而故事局部的铺开则有如细密无比的网。

套式叙述的粘连性是指在小说叙述的前(大)套与后(小)套之间,以及内部不同的故事小套之间,环环相扣,勾连并存。各套子之间具有的相关性很好地体现了套式叙述的粘连性。具体来说就是,串联起不同套子的线,可以是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可以是各种相似的事件,还可以是某种关系。

《美人风暴》在戏曲女演员与男舞美师、芭蕾舞女演员和她的伴侣不同的故事套子间变换,但贯穿始终的是人物的独立性追求,以及对纯粹美与爱的刻骨铭心向往。《村庄、绍永和我》中的“我”与村庄、绍永一起,构成装在套子里不断更迭的世界,但彼此之间还是存在着相关性。相关联的地方首先是“我”与村庄、绍永各自都相对封闭,不太愿意将心比心地与他人交流;其次是彼此面對困难时,都愿意相互帮助、不离不弃。总之是内敛与善良将“我”和村庄、绍永等紧紧地粘连在了一起。《人间消息》《南山寺香客》《二婚》等小说,是因为事件的相似性,使得各套子之间出现了相关性。《人间消息》中“我”与唐俊“叔叔”的相遇,可以说是“灾难”的相遇。《南山寺香客》中李大为与陌生夫妇的相遇,是种“可怜人”的相遇。《二婚》中不管是哪一对男女的感情故事,无论是“我”与女友的不如意、刘处长与吴芳草的不幸福,还是董含馨与张强的不幸运、蓝小红与小文的不平坦,或多或少都与“二婚”发生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我”的女友在骂“我”是“王八蛋”之后,舍“我”而去,“我”面临着找第二任女友的现实;给蓝小红当媒人的刘处长,在读大学时有心仪的女友,后来他与充满苦难的吴芳草在一起,虽然是第一次结婚,但双方都有结过一次婚的感觉;董含馨与精神病患者张强离婚以后,再嫁给赵大河,也是第二次结婚;董含馨的儿子小文,有过一段婚史,他与蓝小红的结合,同样也是二婚。“二婚”事件成为贯穿小说故事的主线。《龟龄老人邱一声》《幸运的武松》《你要长寿,你要还钱》等小说,套子之间的相牵连是由于某种关系:前者是父子关系,后二者是兄弟关系。

套式叙述的对比性,指的是小说叙述中的前(大)套与后(小)套,虽在不断粘连中出现了故事变换,但却构成了一种对比关系,而小说叙述的意义指向更是在这种对比关系中形成。前套、大套的故事一般与知识分子有关,而后套、小套的情况则相对复杂,因此,小套对大套、后套对前套意义的引领则多少表明,与五四一代相比,当代作家已放弃了启蒙的高姿态,但他们自我批判的意识并没有随之弱化。

《南山寺香客》中的李大为面临的生活困难,远没有陌生夫妇的多,陌生夫妇克服困难的极大勇气,成为陷入精神危机中的李大为学习的榜样。《美人风暴》中的戏曲女演员与男舞美师和芭蕾舞演员相比,后者在特立独行上远高于前者;《情种阿廖沙》中的“我”,则被阿廖沙和夏如春一往无前的爱所深深折服。《龟龄老人邱一声》中的“我”通过邱一声父子的故事,才明白其父李永强生前伟大的爱;《人间消息》中的“我”和周畅的爱情故事,似乎也无法与“我”妈和唐俊“叔叔”的相比;《幸运的武松》中叙述的前后套相比较而言,身为知识分子的“我”和黄骥强,在血性上、友情上似远不及身为寻常百姓的“我”哥和世荣。整体上来看,作为前套、大套的“我”虽是作家、是医生、是记者、是闲者,或者是非“我”的学者、师者等不一而足,但他们并没有高于作为后套、小套中的迷途者、傻子、失忆者、第三者、苦难者、犯罪者各色人等,小说叙述的价值天秤,已在向后者倾斜。

根据自身的体验,康德指出人性的一大缺陷,便是喜欢揪住别人的缺点不放;康德同时还指出,人的自由意志及独立性,是其行为配称道德的前提。《龟龄老人邱一声》中写到,邱一声面对前来照顾他的李永强,先是举起四根手指,然后掰下一根,还剩下三根,意思是说,还有三个人没来看他,来看他的,他不一定记得,没来看他的,他都记得很清楚。小说中的邱一声父子等,为了不给别人带来麻烦,都选择了自杀,这是一种人能够自己做主的行为,根源于人的自由意志,他们父子等人的行为便拥有了德性的品格。康德还区分了两种美,一种是纯粹(自由)美,另一种是附庸美14。如果说邱一声父子的行为是依附了道德才美,那么《美人风暴》中的戏曲演员、舞美师、芭蕾舞演员等人,则是在追求一种独立不依的纯粹美。凡此种种都足以表明,在李约热小说与康德观念之间,存在着亲和性。由此看来,我们以康德的二律背反、独立性诸观念来穿越李约热中短篇小说集《人间消息》,有其正当性。■

【注释】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李约热:《人间消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第135、69-70、225、182、189、38、136、141、76、162、2页。

②刘再复:《读书十日谈》,商务印书馆,2018,第40页。

13[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人类文化哲学导引》,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第246页。

14[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2011,第61页。

(蓝国桥,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康德与中国当代美学发展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YJA7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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