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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童话中的《野草》传统

2021-08-09徐妍杨翌

南方文坛 2021年4期
关键词:奇境野草童话

徐妍 杨翌

当代散文家周晓枫自2017年发表了长篇童话《小翅膀》(首发在《人民文学》2017年第6期,作家出版社2018年9月版)之后,创作童话的劲头十足,连续三年,以几乎每年一部长篇童话的速度接连出版了长篇童话《星鱼》(首发于《人民文学》2018年第6期,新蕾出版社2019年3月版)和《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首发于《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6期,天天出版社2020年4月版)。周晓枫童话每一出版,都会获得文学评论界的及时关注和好评,并收揽了“中国好书榜”“中国童书榜最佳童书”“桂冠童书”等国内的重要童书奖项。论及周晓枫童话,评论者可以从童话格调①、童话观念②、主题意蕴、生命哲思③、诗化语言、个人化修辞、生態关怀等多个角度切入,但将周晓枫的童话与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联系在一起,很可能会让人们大吃一惊。可是,如果我们解读出周晓枫童话与鲁迅《野草》皆是对文类的越界写作、对奇境世界的神奇营造、对自我生命的忠实体验,以及多种笔法的相互兼容,且不再将童话看作一个让儿童“万事闭眼睛”④的虚假世界,而理解为托尔金在《论童话》中所说的“边界极远、极深又极高,万物都在其中”的文学世界,再将童话作家理解为鲁迅所说的“他只是梦幻,纯白,而有大心”⑤,那就不必讳言鲁迅《野草》的童话性,也不难发现周晓枫童话中的鲁迅《野草》传统。

一、跨文类的越界写作

被当代著名作家毕飞宇称为“一个非常独特的写作者”⑥的周晓枫属于抒情诗人气质的当代作家。她的创作,并不固守任何文类已有的边界,如她对散文边界的理解:“其实散文的领域辽阔,表达手段丰富而复杂。有魅力的诗性语言,能放到散文里;电影的画面感和悬念冲突,也能放到散文里……我不知道散文的承载限度,但我怀疑它有超载的能力。说跨界也许只是修辞上的强调,因为我们远未走到散文的边界。”⑦也正是基于周晓枫对跨文类的文学创作观念的自觉认知,周晓枫童话在表现形式上的探索性和思想意蕴的矛盾性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延续了鲁迅《野草》所确立的现代诗性传统(本文将鲁迅《野草》所确立的现代诗性传统称为鲁迅《野草》传统——笔者注)。当然,周晓枫童话与鲁迅《野草》之间的内在延续性未必是直接延续,而很可能是经由兹维塔耶娃、纳博科夫、布努埃尔等她所心仪的现代主义作家的“中介”而建立起来的间接延续。或者说,鲁迅《野草》传统对于具有诗性气质的当代作家具有巨大的辐射面,即深具抒情诗气质的当代作家一经对自我世界进行探勘,就会不知不觉地延续了鲁迅《野草》传统。

进一步说,周晓枫童话的确遵从了童话的基本要义和基本形式,借助于童话的“魔法”,将童话的奇妙、神秘、趣味、梦幻、寓意等吸纳其中,有效地满足了儿童读者的好奇心。但与此同时,周晓枫童话从自我生命体验出发,经由对自我世界的探勘,又超越了一般性的童话边界,以越界文类的写作方式创造奇境世界,以此延续了鲁迅《野草》传统。如果说“……在《野草》中,存在诸多文体杂陈的现象,如《过客》之为戏剧、《我的失恋》之为诗、《风筝》之近乎小小说……”⑧,那么,在周晓枫童话中,也存在多种文类杂糅的现象,如《小翅膀》中的独幕剧、小小说,《星鱼》中的散文、散文诗、哲学故事,《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中的动物小说、寓言故事等。而且,在奇境世界的内部构成上,周晓枫童话延续了鲁迅《野草》中梦境世界的互证、矛盾、突变、逆转等特征:二者都具有梦与现实的互证性,还具有人与妖、人与鬼、人与兽互换,天与地、昼与夜、星辰与大海、自由与囚笼的矛盾性、突变性和逆转性。尤其周晓枫童话在表现形式上与鲁迅《野草》传统一脉相承:摆脱了确定性文类的句法和文法,选取了富有诗意的散文和散文诗来行文,自由运用了心理独白、对话、象征、寓言、记叙、议论、描写等多种现代主义的表现方式。不过,周晓枫童话与鲁迅《野草》传统之所以具有连续性,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在无意中与鲁迅《野草》的创作观念相通:唯有越界写作,才有可能从现代人的壁垒和寂寥中冲出一条微光之路。当然,周晓枫童话的主要读者是儿童,因此,在对鲁迅《野草》传统延续时必然有所保留,即周晓枫童话并未一味地延续鲁迅《野草》中的个人主义层面上的自我探寻和现代主义层面上的形式探索,而是在现代人的自我探寻中再生出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达成了和解,在现代主义叙事中保有童话的希望的、乐观的调性。例如:在《小翅膀》的结局处,噩梦与美梦握手言和了;在《星鱼》的结局处,让孪生兄弟小弩、小弓相逢于人世间的“水族馆”了;在《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的结局处,一场火灾消除了动物医生与动物宝宝们的误会。不过,读者不要以为历经磨难,周晓枫童话中的矛盾各方就获得了“幸福结局”⑨——那对周晓枫童话来说是多么俗套的结局呀!周晓枫童话的“幸福结局”永远在追求梦想的路上……

二、超越一般性童话故事模式的奇境世界

客观地说,周晓枫童话的魅力首先在于周晓枫运用了诗美的文学性语言与“儿童所喜听所喜讲之话也”⑩,在尊重儿童阅读心理的前提下,借助于童话的神奇魔法,设计了曲折、惊险、悬疑、超常规想象力的故事情节,构成了符合童话特质的故事模式,进而创造了既险象环生又平安“着陆”的奇境世界。如果依据故事模式,《小翅膀》可以被概括为儿童夜晚做噩梦的童话故事。在《小翅膀》的开篇,作家用强有力的、简明的语句——“不公平,真不公平!”开启了一个迷局:为什么“小翅膀是个没有好运的小精灵,他的工作是专门负责投放噩梦”?11由此迷局,让读者全神贯注起来。《星鱼》可以被概括为一对孪生兄弟相互寻找的童话故事。在《星鱼》的开篇,读者看到了这样的故事开端:天空上的一对孪生兄弟小弩和小弓为了变成大鱼,在海洋里失散了。孪生兄弟如何相互寻找?寻找的结果会是怎样?一个个悬疑势必吊足读者的胃口。

可是,在接下来的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周晓枫童话则将一般性童话故事模式的意蕴相对单纯的梦境世界改写成意蕴相当丰富的超常规想象力的奇境世界,由此延续了鲁迅《野草》传统。

先看周晓枫的第一部长篇童话《小翅膀》:它是一个由小翅膀的魔法、夜与梦构成的奇境世界。周晓枫将人们熟知的神仙国的“小神仙能惩恶助善,使贪欲者陷凶运,使正直者得富贵”12的小神仙夜晚发放美梦的故事模式改写为小仙女夜晚发放噩梦的故事模式。于是,小仙女化身为一个专门给孩子们投放噩梦的小精灵,即小翅膀。虽然小翅膀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还是给胆小的浆果送去了一个满是毛毛虫的噩梦;给爱欺负人的打打送去了一个变成蜗牛的噩梦;给怕高的小帕送去了一个登高望远的噩梦;给盲孩子阿灯送去了大恶魔的噩梦……如此超常规的想象力所营造的奇境世界与鲁迅《野草》中的梦境世界有些相似:《好的故事》也是围绕夜晚的梦境展开的,而且“夜”是超常规的“昏暗的夜”,“红锦带”似的美梦在正要被凝视时变成了“几点霓虹色的碎影”13;《影的告别》还是围绕夜晚的梦境展开,而且影与人的对话是超常规的形影对话。两篇散文诗中的梦境皆是超常规的奇境世界,不同之处在于鲁迅的散文诗《好的故事》《影的告别》首先是“为我自己”的充满辩难性对话的幽深、悲凉的梦境世界,笔调反讽,意蕴复杂、深刻,而周晓枫的童话《小翅膀》首先是为儿童的,在儿童性与人性重叠的地带,作者的反思目光始终是以温暖的色调作为童话底色的。

再看周晓枫第二部长篇童话《星鱼》:它是一个由梦想魔法和星辰大海构成的奇境世界。这个奇境世界中的奇幻意象,除了在散文集《巨鲸歌唱》中就曾反复出现的“天空”“海洋”“大地”等核心意象外,还有小弩、小弓以及神奇的海洋动物们。这些奇幻意象一并构成了《星鱼》的险象环生、非仙境非人间非魔界的奇境世界。当然,《星鱼》不只是为了经营一个奇境世界,而是为了在奇境世界里投放一位作家的生命哲学。进一步说,《星鱼》通过一对孪生兄弟小弩和小弓由星星变成大鱼鲸鲨在大海中失散后相互寻找的童话故事,探勘了人与自身、自我与他者、自我与世界、自我与时代等多重关系的矛盾性和悖论性。这意味着《星鱼》的文学资源和哲学资源是中外经典文学作品和经典哲学著作,而不局限在儿童文学和儿童哲学。特别是《星鱼》的思想内核注入了鲁迅《野草》的生命哲学,鲁迅《野草》集中的《希望》里的著名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14在《星鱼》中反复回响;《希望》首句“我的心分外地寂寞”与《星鱼》第一章的氛围何其神似!但《星鱼》是童话,它在延续鲁迅《野草》传统后,为了儿童读者,也要在希望与虚妄的重叠处再生出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和生机无限的生命世界。

再看周晓枫的第三部长篇童话《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它是一个超常规的“狭的笼”的奇境世界。这个奇境世界起笔于一般性童话故事模式的落幕之处:当童话主人公小安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家动物园的医生后,非但没有受到动物宝宝们的热烈欢迎,反而发生了一系列遇冷之事。动物园犹如一个“狭的笼”,一度成为生命的防范、猜忌的幽禁之地。小安满心想照顾好那些因各种原因而失去父母的动物宝宝,可长臂猿哎哟喂、袋熊牙牙、马屁精领狐猴、细尾獴警铃、小笨鸟、麝猫女王、黑闪电乌鸦三人组等完全不领情。结果,小安不仅落得个“大魔王”的绰号,而且遭遇到各种麻烦。这样,一个一般性的童话故事模式被改写为一个成人和动物宝宝双重成长的故事模式。这样超常规的童话故事模式使得这部童话的主題——隔膜和交流、误解和理解——具有了童话主题的现代性,也在主题上延续了鲁迅《野草》传统:鲁迅《野草》中的《风筝》《过客》《颓败线的颤动》令人战栗的不是明处的厮杀,而是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亲人之间的隔膜、误解或理解之不可能。当然,周晓枫的这部童话最终通过一次突如其来的火灾,融化了误会的坚冰,让双方的理解成为可能——动物宝宝们理解了小安付出的一切,小安也收获了职业上的幸福感。

由此可见,周晓枫童话的故事模式,无论如何超越一般性童话的故事模式,且与鲁迅《野草》传统具有延续性,最终还是要依据童话的特质来平衡童话中的矛盾冲突关系,以便符合童话的“幸福”原则。

三、诗美的“周腔周调”

周晓枫童话,如何写?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因为它既构成了周晓枫童话的内在特征,也构成了周晓枫童话延续鲁迅《野草》传统的内在方式。

周晓枫童话首先是以周晓枫特有的笔法来写作的。何谓周晓枫的笔法?摇曳生姿、讲究备至,用字、遣词、造句、谋篇,皆有周晓枫特有的悠游又险峻的表达方法。如果说当下一般性童话大多采用单纯、明快、轻浅、流畅的笔法,周晓枫童话则采用了多义、微妙、迂回、阻滞的笔法,由此多样、多变的笔法让童话成为一个意蕴丰富、故事迷人的文本世界。当然,不同的周晓枫童话,笔法存在差异:《小翅膀》采用了光影对比的轻喜剧笔法;《星鱼》采用了冷暖对比的诗剧笔法;《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采用了笑泪对比的影视剧笔法。但无论是哪一种笔法,都以笑泪混合的方式既深植于自我生命的深处,又探勘了儿童生命的隐秘地带,即:周晓枫童话固然是以多种笔法借助于童话的奇境世界复现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但与此同时,奇境世界中的一切探勘都源自“内心的真实性”。正是在这一点上,周晓枫童话延续了鲁迅《野草》传统——在精神向度上对自我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双向探寻。

其次,比较当下一般性童话以写实叙事为主的“小溪流式”的讲述方法,周晓枫童话则选择了写实叙事与心理叙事并置的以隐喻为主的“小丛林式”的讲述方法。比较而言,“小溪流式”的讲述方法通常借助于环环相扣的情节来推动故事发展,并生成了如小溪流一样缓缓流淌的童话内容,而“小丛林式”的讲述方法则在读者赖以习惯的阅读小径上分叉。向左转,还是向右转?需要读者自己作出判断。读者在周晓枫童话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小丛林”:《小翅膀》中的小翅膀不喜欢噩梦,为何要给孩子们送噩梦?《星鱼》中的小弩为了寻找小弓经历了哪些考验?《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中的动物医生的好心为什么屡屡被当作“坏主意”?需要说明的是,“丛林是对叙述性文本的一个隐喻,不仅对童话,也对所有的叙事性文本”15。同样,周晓枫童话中的“小丛林”虽是童话叙事的一种隐喻,但也适用于所有的文学性文本。事实上,“丛林式”的讲述方法的一个源头恰恰就藏匿于鲁迅《野草》深处:《野草》中的二十三篇散文诗,是由各种梦境构成的。姑且不说以“我梦见”开篇的七篇散文诗《死火》等密布了由冰与火、人与鬼、生与死、母与女、人与他人、友与敌等矛盾双方构成的各式梦魇“丛林”,其他十六篇散文诗《秋夜》《影的告别》等也密布了各式梦幻“丛林”。只是周晓枫童话毕竟是童话,不可能完全延续鲁迅《野草》的“丛林”讲述方法,而将《野草》的“丛林”调适为“小丛林”了。

再次,与当下童话语言大多面目不清不同,周晓枫童话的语言风格几乎一部一个新面貌。比较而言,《小翅膀》的语句短俏,诗性语言和儿童日常生活语言相互交替,多是简洁、明快、略带怅惘的描写语句,如:“除了一根轻盈的羽毛,巢里空空如也。”16《星鱼》语句典雅,仿若一部唯美的散文诗集,多是神秘、私密、唯美、微茫的修辞语句,如:“夜空,是深海那种几近湛黑的蓝。许许多多,数不过来……”17《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语句诙谐,具有情节剧的泼辣效果,常见儿童日常生活中的俗白对话,如:“领狐猴说:‘因为熊猫成功地把自己化装成了巨婴,就是成了老爷爷老奶奶的岁数,它们也保持着自己婴儿时的模样。要说卖萌装嫩,没有谁比它们更擅长。”18可见,周晓枫童话中的语言既选取了文学性的唯美语言,又采用了日常生活中的俗白语言和时尚语言,生成了周晓枫童话的独特腔调:精致、唯美、惆怅、感伤、智性、幽默、锐利、冷静、深情,美中有力,力中有美,可称为“周腔周调”。而当周晓枫童话将语言的单纯与多义、阳光与暗影、流畅与阻滞、疼痛与幸福等矛盾性要素缠绕在一起时,也便在语言风格上自然地延续了鲁迅《野草》传统,因为“《野草》是这样一组连续性很强的诗篇:以丰富多彩的表象来表现鲁迅内部的这种冲突、苦闷与变化,强迫约制自我的思想已经发生崩溃,精神境界焕然一新的凤凰涅槃正在到来”19。

至此,周晓枫童话以诗美的笔法、静水深流的故事情节、时轻时重时缓时急的叙事节奏、多种美感兼容的文學性语言、深植于心理现实的生命哲学,表现了现代人与现代儿童的伤痛感,探寻了现代人与现代儿童的幸福感。如是创作童话的方式,既是周晓枫童话对鲁迅《野草》传统的延续,也是与鲁迅《野草》的差异。

四、让读者“睁了眼看”

周晓枫童话,“为何写”这个问题,与“如何写”同等重要。周晓枫童话的创作动因当然不是为了延续鲁迅《野草》传统,而是以童话的形式来承担她对童话的期许,用鲁迅所说的“睁了眼看”的人生观和写作观来思考:何谓童话与童话何为。在此意义上,周晓枫童话走近了鲁迅《野草》传统,又走出了鲁迅《野草》传统。

其一,对现代以来的童话观“睁了眼看”是周晓枫童话创作的历史动因。如果说童话长期以来过度地承载了人们的误解,那么周晓枫也不例外——她曾经认为“假如非教育孩子或职业需求,恐怕没有谁成年以后还读童话——我们戒除了对糖果的爱好,迷恋似乎有害”20。其实,童话的历史跟神话、传说、史诗的历史一样悠久,但却未能获得人们如对神话、传说、史诗一样的足够尊重。相反,童话因其在幻想世界与写实世界之间的适度往返而给人们留下了一个既不能极致地幻想,也不能厚重地写实的印象,进而被误解为童话只是为儿童且只为儿童讲述了一个美好而虚妄的清浅故事。特别是现代以来,童话惯常被狭义地理解为仅为儿童写作的儿童文学的一种体裁。显然,周晓枫一旦“睁了眼看”,便不再认同“专为”儿童写作的狭义的童话观,而决计让童话写作既为儿童,也为成人。更确切地说,在周晓枫的童话观念中,童话不止是一种文类,而是一种特别的认知世界的思维方式,一种特别的解读世界的表现方式,一种特别的创造世界的文学形式。为此,周晓枫童话继承了由鲁迅、老舍、沈从文、宗璞等中国现当代作家“不专为”儿童写作的童话观念,逾越了叶圣陶于1922年在《儿童世界》周刊五卷第一期借助于童话《稻草人》所确立的“专为”儿童写作的童话观念,且在童话中注入了鲁迅《野草》中的现代生命哲学,使得童话成为深具内省目光的思想世界。

其二,对当下儿童文学观“睁了眼看”是周晓枫童话创作的现实动因。前文已述,周晓枫是少有的忠实于心灵体验的深具抒情诗人气质的当代作家。但这不意味着她只关注自我心灵和自我情感,而不关注社会现实的急剧变化。事实上,抒情诗人气质的作家通常对社会现实问题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力、敏锐的观察力和清醒的判断力。所以,针对当下儿童被成人过度宠溺的社会现象,周晓枫明确地持批判立场。在一次访谈中,周晓枫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她所坚持的儿童文学观:“一个健康的生命,是既会笑又会哭的——这决定了我的儿童文学观,我不想赞美只出太阳不下雨的天气,我不想让孩子们在毫无瑕疵的世界患上雪盲症。”21在此,周晓枫坦承所述的儿童文学观即是鲁迅于1925年7月所说的“睁了眼看”的人生观和写作观。如今,近百年过去了,“睁了眼看”仍是重建新时代儿童文学观的前提。为此,周晓枫童话向读者昭示了带有瑕疵的世界和带有弱点的人性和儿童性,以示儿童读者“睁了眼看”。而这一带有批判性的目光内含了她对新时代儿童健全形象的期许,如一根主线贯穿于周晓枫童话,让读者直面“人”和“儿童”的精神境况。在《小翅膀》中,大小读者在一遍遍重复的小翅膀的登高噩梦中直面了噩梦的真相,据此批判了各种以爱意为名的“欺与瞒”的童话观。在《星鱼》中,大小读者对个体生命的安全和冒险、自由和磨难、梦想和幻灭、奉献和牺牲、承诺和背叛等矛盾性关系进行了直视,据此批判了各种如“纯净水”一样纯净的童话观。特别是在《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中,大小读者借助于动物宝宝们的视角,直视了人自身的欲念和罪感:“大乌鸦说:‘外面的世界很可怕。牛被套上犁头耕地,马被套上辔头拉车。”22“人类抓到老虎,就不让它们晒太阳。”23……据此,周晓枫童话超越了人本主义为中心的儿童文学观,也呈现了儿童有着人性与儿童性这两极性质的原初性。

综上所述,周晓枫童话在有意无意之间承继了鲁迅《野草》中的忠实于心灵体验、超越文类边界、以个人化的方式创造奇境世界的诗性文学传统。在此前提下,周晓枫童话并非“专为”儿童创作,却特别适合今日儿童和未来儿童以及保有童心的成人一同阅读。究其原因,在于周晓枫童话如鲁迅《野草》一样经由对自我生命的真切探寻而抵达了儿童生命的原初河流与现代人生命的纵深处。由此,周晓枫童话为新时代中国童话创作探索了无限的可能性。不过,周晓枫童话与鲁迅的散文诗《野草》因文类差异和个人风格的差异而在创作旨归和整体结构上有所不同、有所接近也有所疏离,即:鲁迅《野草》是一个永无救赎的奇境世界,而周晓枫童话则是一个暂时和解的奇境世界。尽管如此,周晓枫童话有力地冲击了中国现当代童话史上“专为”当下儿童创作的童话观,并提供了如何迎向新时代中国优质童话创作的丰富文本。■

【注释】

①李敬泽在2019年7月7日由北京作家协会、北京老舍文学院、新蕾出版社共同主办的“周晓枫新作《星鱼》研讨会”上的发言。

②徐妍:《抵达童话的辽阔地带——读儿童文学〈星鱼〉》,《光明日报》2019年8月28日。

③汤锐:《周晓枫〈星鱼〉:厚重·轻盈·诗性》,《文艺报》2019年7月22日。

④鲁迅:《论睁了眼看》,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238页。

⑤鲁迅:《〈池边〉译者附记》,载《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201页。

⑥2019年8月4日,中信出版集团邀请毕飞宇和叶兆言两位赫赫有名的“小说家”,做客“散文”主场,在南京先锋书店和周晓枫一起谈谈小说和散文那些事儿。

⑦周晓枫、朱绍杰、袁梦菲:《散文本身并未限制什么,只是我们自己画地为牢》,金羊网,2018年4月22日。

⑧汪卫东:《〈野草〉的“诗心”》,《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⑨[加]佩里·诺德曼:《隐藏的成人:定义儿童文学》,徐文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第226页。

⑩陈伯吹:《童话研究》,载王泉根主编《民国儿童文学文论辑评》,希望出版社,2015,第645页。

1116周晓枫:《小翅膀》,作家出版社,2018,第5、124页。

12冯飞:《童话与空想》,载王泉根主编《民国儿童文学文论辑评》,希望出版社,2015,第564页。

1314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186、178页。

15[意]安贝托·艾柯:《悠游小说林》,俞冰夏译,梁晓冬审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第7页。

17周晓枫:《星鱼》,新蕾出版社,2019,第1页。

182223周晓枫:《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天天出版社,2020,第46、43、45页。

19[日]丸尾常喜:《〈野草〉解读》,秦弓译,《文学评论》1999年第5期。

20周晓枫:《血童话》,《十月》2018年第1期。

21周晓枫、行超:《我不想让孩子们在毫无瑕疵的世界患上雪盲症》,《文艺报》2020年5月13日。

(徐妍、杨翌,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项目一般规划项目“鲁迅与百年儿童文学观念史的中国化进程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BZW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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