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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博物馆游览记

2021-08-09马未都

阅读(书香天地) 2021年6期
关键词:大维元青花大英博物馆

马未都

公元1753年,英国医生汉斯·斯隆爵士去世,享年94岁。他不仅是一名著名的医生,更是一名大收藏家,他身后留下的收藏品达79575件之多,汉斯本想将收藏品捐给国家,但生前未能如愿,直到政府通过发行彩票筹得资金后,董事会购买了一座17世纪晚期的建筑作为馆址,汉斯的终生收藏才找到最好的归宿。

这就是大英博物馆的由来。6年以后,也就是1759年的1月15曰,大英博物馆首次向公众开放,拉开了英国博物馆的序幕。有意思的是,当时博物馆的宗旨是只向“好学与好奇之人士”开放,参观免费,但一定要有导游陪同。

我在大英博物馆开放250年后跨进了它的大门。世界级的大博物馆我基本都参观过了,许多还不止一次,但大英博物馆却排在了最后,按照中国传统说法,这叫压轴。

压轴的一定是大戏。大英博物馆设有近百个展厅,囊括全世界各个地区的文化。中国古代文化物证就静静地待在33号展厅,其面积与古埃及、希腊等面积最大展厅平起平坐;它不以惯常的分类方法展出,而是按年代排列,让各国观众在中国古代文化物证中徜徉,纵向推进,横向比较,给好学者以提示,给好奇者以学养。

大维德基金会

喜欢收藏中国陶瓷的人不应该不知道大维德基金会。大维德先生在18岁就开始了中国陶瓷探索之旅。他对中国陶瓷一往情深,倾注了毕生精力与财力。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大维德先生共收藏了一千七百多件优质的中国陶瓷,平均每周超过一件。1950年,大维德先生将这批陶瓷捐赠给伦敦大学。两年之后,伦敦大学为此成立了大学博物馆,开放给学生、学者以及民众参观。这批高品质的中国陶瓷,几乎囊括了中国陶瓷发展史,被公认为是除台北故宫、北京故宫之外的季军收藏。比如汝瓷,全世界总共收藏67件,台北故宫23件,北京故宫17件,大维德基金会竟有11件。

大维德先生不仅热衷于收藏,还热衷中国文化的研究与传播。他与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大英博物馆、东方陶瓷学会都有很深的交往,在中国陶瓷的研究上颇有建树。要知道,大维德热衷中国陶瓷文化的时候,正值我们民族处在水深火热之中,20世纪前半叶,封建社会的崩溃,民国革命后的混乱,使中国面临前所未有的尴尬局面。那时的中国,国门洞开,西方人觊觎许久的东方艺术如潮水般地涌向国外,解放后许多成为学者的专家在那时还热衷与外国人做古董买卖,以养家糊口。

犹太裔的大维德先生抓住了这千古难逢的时机,以狂热的心境收藏中国陶瓷,今天看来,著名的藏品有: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青花龙纹大瓶;宋汝窑三足奁;宋耀州窑刻花大盒;宋定窑刻花大梅瓶;宋红斑长颈瓶;宋官窑侈口瓶;元青花釉里红大罐;明洪武釉里红缠枝花卉执壶;明永乐青花海水龙纹扁瓶;明成化鸡缸杯;清雍正粉彩花鸟扁壶;清乾隆珐琅彩芦雁执壶等等。大维德先生的收藏个个精美绝伦,走进大英博物馆为其新开辟的95号馆,就感到琳琅满目,明星荟萃,大有拥挤之感。

至正元青花龙纹大瓶

大维德基金会收藏的中国瓷器最有名的莫过于至正十一年青花龙纹大瓶了。这大瓶的名气在青花瓷中可以说天下第一,什么原因支撑这个说法呢?首先是它有确切纪年,直接书写在瓶颈上,一丝不苟,说得清清楚楚。全文如下:“信州路玉山县顺城乡德教里荆塘社,奉圣弟子张文进喜舍香炉、花瓶一副,祈保合家清吉,子女平安。至正十一年四月良辰谨记。”这段文字以青花书写于瓷器之上,不可更改且信息量大,地点、人物、事由、目的、时间,所有有价值的要素齐全,不疏漏一点。加之内容丰富,绘制精良,难有与之比肩者,故此件元青花大瓶作为标准器当为魁首。实际上,当年美国人波普博士就是以此为标准,研究出元青花的,距今也就半个世纪。换言之,没有这对大瓶,元青花之谜揭开还会推迟若干年。

其次,此瓶成对,器型复杂,形体又大;九层纹饰(耳饰算一层),几乎囊括元青花绘画内容的全部(就差人物未画),尤其龙纹的绘制,形象凶猛,腾云驾雾,生动之极;元青花的海水、蕉叶、扁菊、云纹、杂宝的绘制方法,都以此瓶为准。后凡是层次多、绘制内容相仿的元青花,都被统称为“至正型”,可見此瓶的影响力,作为标型学的鉴定方法,至正大瓶提供了准确标准。

其三,元青花作为研究结果,不过几十年的事情,民国时期的收藏家与学者还不知有元青花存在呢!今天沸沸扬扬的元青花研究,总体上都没有超过波普博士的研究。这对大瓶当年被卖到国外时,国内的行家还暗自高兴,认为外国人不懂,买的是瞎活(仿品)呢。按明清以及民国收藏界的传统认为,青花是永乐创烧的,与元代无关。后当建国之后元代窑藏和墓葬有元青花相继出土,加之国外的研究成果宣布,元青花才逐渐被人认识。20世纪80年代,由于国际上的拍卖,元青花形成高价,因此名声大噪,以至于能亲眼看见这对大瓶都是幸运,可见其影响力。

这对大瓶我第一次在大型画册上看见它时都兴奋不已,没设想能亲眼看见它,我围着至正元青花大瓶转了好几圈,看见了以往在画册中看不见的细节,有些还真的让我吃惊。大瓶从某一个角度去看,有些不正,一般照相时回避了这个角度;最让我吃惊的是此瓶历史上双耳有环,惜今已残缺,留下痕迹清晰可见。在象耳下沿、瓶肩处都有无釉点,显然是环的衔接处。估计历史上不慎碰坏一环,后索性将其他环去掉,以保持平衡。也巧,2004年安徽省当涂县出土一瓶,虽残但造型明确,层次也是九层(颈部凸起脊弦纹算一层),也设有象耳,令人惊奇的是双环以八方形式出现,这与一般猜测的有差距。元代瓶流行设耳设环,但百年以来未曾有人见过至正大瓶的环,此瓶出土不妨做一参考。

我走近至正元青花大瓶,心中忽然不激动了,感谢聪明的中国元代工匠,留给我们这样令人神往的至宝;感谢那个叫张文进的奉圣弟子,慷慨施舍,定烧这样一对大瓶,还不忘写上能表达情感、传达信息的文字;这文字跨越了六百五十多年,清晰完整地讲述了昨天的故事,让后人幡然省悟,和光同尘。

《女史箴图》

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中国古代绘画中,堪称国之重宝的首推《女史箴图》。这件1900年八国联军进入圆明园后遗失的国宝,是被一个叫基勇松的英军大尉带往英国,后被大英博物馆收藏。中国传统绘画中,文人愿意寄情山水,翎毛走兽、花草鱼虫画得最多,人物画相对画得较少。凡宋代以前的人物画,个个可以称之为国宝,更不要说闻名遐迩的《女史箴图》。

《女史箴图》原为东晋顾恺之所绘,惜今不存,所存两本皆为摹本。一为南宋摹本,品质稍逊,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另一为唐摹本,公认品质为上,最接近顾画原貌,现存大英博物馆。能亲眼目睹唐摹本《女史箴图》,不仅仅是眼福,更是一种缘分。

我的同行因事先已做安排,大英博物馆将《女史箴图》从库房调出,放在了博物馆中国绘画修复室。修复师邱锦仙老师原为上海博物馆的专业绘画修复师,被大英博物馆以借调方式借到大英博物馆负责古画修复。邱老师平和淡定,面对古画如对古人,在平心静气的交流中,许多看似已无法挽救的古画在她这里妙手回春。

邱老师的热情让我体会到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这是一间宽大的工作室,阳光和煦,由于是日本人平山郁夫赞助的,室内铺满了榻榻米,赤足于上,心中充满了温馨。寒暄之后,所有人屏住呼吸,远远地看着平铺在工作台上的《女史箴图》。

《女史箴图》被平整地裱在两块长长的板上,放射出久远的历史之光。它似乎有一种力量,迫使你放慢了脚步,让你从内心敬畏历史,敬畏艺术。我们站在《女史箴图》面前,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再提出问题,面对古人如此辉煌的遗作,我能感到的只是幸运。

敦煌文物与斯坦因

敦煌石窟每年有成千上万的游客参观,看见的都是造像与壁画,那批可移动的经卷与画作早在100年前就分散于世界各地。这件事与一个叫斯坦因的英国人有关,还与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王道士有关。

斯坦因一直认为王道士古怪,难以捉摸。搞定他要小心翼翼。他甚至觉得花钱买通王道士可能都会伤了王道士的宗教情感,所以他让王道士允许他参观已修复的庙宇,参观时嘴里一直啧啧称赞,用以感化王道士。王道士只身来到敦煌已经8年,怀着一颗对宗教的虔诚之心,以一己之力默默地修复倾颓的庙宇。这一点使斯坦因十分感动,斯坦因说:“王道士为此所付出的辛勤努力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对这个洞窟的修复工作和他的虔诚宗教信仰可以称得上是费尽心机。”

斯坦因用对玄奘的崇拜敲开了王道士的感情之门,他绘声绘色地配着壁画的讲解,将玄奘这位朝圣者重新演绎,让王道士对他有了好感,少了戒心。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斯坦因将其发现的丝质绘画及部分经卷经王道士同意带走“深入研究”,究竟数量多少,据说“要用马车来装”,再后来,这批国宝级的文物辗转来到大英博物馆。

我们一行走进库房看这批国宝有诸多规定。首先不许摄影,怕光线伤害丝质绘画;再有就是禁止动手,只许动眼观看。实际上我们一进入库房连说话都变得十分小心。库房不很宽绰,恒温恒湿,光线适度,甚至有些暗淡。敦煌文物都一张张地贴在展板上,展板一层一层地控制在架上,看哪件就抻出哪件,许多敦煌绘画作品我甚至没在任何画册上见过,内容丰富,色彩艳丽,让人顾及内容时忘了色彩,顾及色彩时又忘了内容。所有宗教绘画必须怀有宗教情绪欣赏,虔诚是第一位的。尽管我们对佛教的理解认知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敦煌这批佛教绘画已深深打动了我的心。那是千年之前的先人的灵魂,充满了超凡脱俗的气息,他们所要表达的正是我们所欠缺的思想。

我在对敦煌佛教绘画肃然起敬的同时,发现几幅最漂亮的绘画边缘上贴有卡通形象的小狮子,大惑不解,问大英博物馆的同行,才知这是一个重要标识。这个标识只在非常时期起作用,一旦走水(失火),消防人员首先抢救贴有小狮子的藏品,以便最大程度地减少损失。西方人的思维就是与东方人的思维不同,考虑周全,瞻前顾后。我看着卡通小狮子想,这算遗嘱吧,减少不必要的身后麻烦。谁也不愿意发生问题,更不愿问题发生后带来一系列更大的问题。

斯坦因百年之前从敦煌王道士手中拿走这么一大批文物,静静地躺在大英博物馆的库房,尽管恒温恒湿,也未必还能保存千年以上。这批东西在甘肃西北的流沙掩埋下,在简陋的夾壁墙藏经洞中历经千年不朽,可见其生命力之顽强。佛教中的梵音传达出久远的清寂,“梵音迎漏彻,空乐倚云悬”(〔唐〕宋之问《奉和幸三会寺应制》)。这让人无法不相信前世今生来世。

大英博物馆中国馆陈设思路奇特,与众不同,它不按常规分类,而是将同时期文物同时展出,加强横向比较。这正是我们博物馆欠缺的。我们可以在此馆看到中国古人创造的各类文明,在陶瓷旁边陈列着玉器,在玉器一侧,置放着青铜器,中国古人的聪明才智多角度多层面的展示,给了后来者多种启示。

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的文物专业工作者都习惯以纵向思路来研究探讨文物,陶瓷的演变之路由陶向瓷,由单一向丰富;玉器的演变之路由神向礼向德,神玉礼玉德玉就是中国玉文化前行之路,清晰可辨;但同为国人创造的文明,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大英博物馆试图以一种通俗的方式向观众讲解中国文明的形成。把商周古玉摆放在青铜器旁边,就可以看出两者处在同一时期相互的影响。我们没权力说是玉器文化影响了青铜文化,也不能说青铜文化影响了玉器文化,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中国先民,看见的是同一文明的曙光,听到的是同一时期的清音,那么所要表达的应是同一种情感、同一种思绪。

我和英国专家在中国馆边聊边看,边看边探讨,许多问题站在国人的角度少有思考,这给了我新的机会。在一组唐三彩前,英国专家问我,为什么唐三彩人物身上有釉而脸上无釉,而马及骆驼等动物全身都有釉呢?说实话,在她没有问我之前,我从未考虑过此问题,但我仍以专业精神回答了她:我认为是唐三彩人物俑的面容当年色彩丰富,为釉彩所不能及,釉彩在唐尽管丰富,依然受限,故设素胎以供彩绘,彩绘颜色丰富,可以随意调制,只不过大部分彩附着力差,因年久消失,才形成脸部无釉之印象。

穷理格物乃学术之精神,中国古人历来提倡。中国文物,其深不可见终底,其广不可见边缘,这对于西人国人一律公平,努力得多,得到的就多;思考得多,释怀的就多。

(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茶当酒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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