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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扬州

2021-08-09张凌云

散文 2021年6期
关键词:杜牧扬州

张凌云

虽说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让扬州名满天下,但要独挑一位对扬州专情而又鞭辟入里的诗人,怕只有杜牧。

差不多十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开头:

公元九世纪三十年代,当一个人写下“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样的诗句时,他没有料到,从此往后一千多年,扬州这座名城,将再也无法遮去他幽黛绵长的身影。这个人是杜牧。

不能想象有一个诗人能如此将扬州城深深写进历史的魂里。在蜀岗的遗址上,在瘦西湖的绿荫中,映进脑海的不是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浪漫,不是鉴真大师雕像的沉毅,不是维扬清风朗月的多情,却是杜牧无处不在的诗句。它们曳着长长的尾巴,飘进冠绝天下的柳色里,融入“销金锅”之称的碧池中,随时能摸得着,听得见。

读懂扬州,才明白扬州背后的人世离合和百代沧桑,杜牧是最佳的范本。

不像人们想当然的那样,杜牧待在扬州的时间并不长,从833年至835年,前后仅两年左右,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只是夸张之辞,杜牧当时任幕府一类的闲职,有大把的时间用于宴游嬉乐,从表象看,潇洒得很,而往内里看,远非如此。

杜牧有着高门望族的血统。身为宰相杜佑之孙,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唐代文人中,像他这样幸运的不多。杜牧赴扬州出仕不过三十出头,本该是大干一番事业的年龄,而造化弄人,来到扬州这样一个游冶极盛之地,年轻诗人抱负难为蹉跎岁月,因此,晚年杜牧在回忆这段光景时,非但没有半点得意,相反却充满着深深的悲凉。

“落魄江湖载酒行”,这哪里像一个贵胄世家的口吻,倒像一个寄人篱下、穷途潦倒的布衣遭际。究其原因,在于诗人表面的放浪之下,骨子里的那份桀骜和落寞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歌舞宴乐,杨柳春风,所有这些浮浅的感官,都无法触及心灵深处坚硬的惆怅:在这座金粉竞逐之城,再久的华年又将如何?在这个远离京畿之地,再长的抱负又能如何?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原本戏谑的说法,具有了某种普遍的悲剧色彩,有高潮,就有低谷,有繁华,就有萧条,这种短暂的盛极一时,放在历史的大背景里,是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有唐一代,扬州城最为风光,号称“一扬二益”,风头之劲天下无出其右,但是,杜牧生在晚唐,帝国已经衰微,无论曾经辉煌繁富到什么程度,扬州其时已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些破败迹象。不知道,当杜牧离开扬州的那个清晨,是否见到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样的场景,但我知道的是,两百年后,一位自号白石道人的词人面对兵燹侵袭的故城,不禁发出如此的悲鸣: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我看到了又一轮扬州的月亮。只不过,再没有玉人侍立吹箫,只有废池乔木、荠麦青青,“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其实,姜白石又焉何不知,纵使杜郎再生,他又能如何呢?

纵使杜郎再生,至多也是凄然一笑。因为,人世的小离合背后,立着的是历史的大悲欢,而历史的大悲欢之前,先觉的是人生的大彻悟,否则,他怎么会用参禅一般的眼光,将两年的经历拉长为十年,拉长为一个定格的寓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成为无数中国文人挥之不去的梦魇代言。

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讲的是“去”,蕴含的是憧憬;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说的是“归”,道出的是无奈,这种无奈,是一个人面对岁月,面对青春,面对不曾到达也不会重来的理想和功业,再多物象和诱惑也无法平复的沧桑。

由于杜牧的存在,扬州城注定蒙上一层悲情色彩。有明之末,史可法率众上演了一场可歌可泣的抗虏史,接下来的扬州十日,将这座城市的悲剧意义推向了高潮。虽然有清一代,扬州城因其地处盐运漕运的要津,重又再现富甲天下的风月篇,但是那已经不再重要了,甚或可以说是回光返照,在我的眼里,扬州城已然被定格,如果把一座城比作一个人,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不可救药地烙上了那个才华高绝、目光愀然的诗人身影。这位寿仅五十,却在诗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小杜,这位被后人评述为“豪而艳,宕而丽”的小杜,是否也正对应着大开大阖而几度兴亡、繁华散尽更几多惆怅的扬州城呢?

杜牧是一座高企的碑碣,矗立在扬州的文化历史上,摸一摸,就分明地感到时间的沁凉。

再往深处看,这片土地代表着一层浮动的乡愁。

越过杜牧的身影,由此上溯到五千年前的洪荒时代。《尚书·禹贡》载,禹分天下为九州,其中就有扬州,彼时的扬州幅员极广,远非偏居一隅的小城可比,而是覆盖了今之江苏、安徽、上海、浙江、江西、福建等华东六省市的绝大多数地区,用“腹地千里”形容毫不为过。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所谓九州之分,其边界是粗线条的,据考证,这些说法更像战国时人的伪托,臆想大于实际。更耐人寻味的是,两汉承袭古扬州的旧名,设扬州刺史部,管辖范围虽同样辽阔,却与今天的扬州城没有交集。以长江下游为界,以南属扬州,以北属徐州,而作为城市而言的扬州,一直居于江北,它不可能是统领广阔地域的治所,只能归属徐州治下。

事实上,相当长的一段历史中,我们现在熟悉的所谓“扬州”,并不存在。

可考的扬州建城史不超过两千五百年,推算时间大概在春秋后期,吴越争霸时期。建城时始称邗,战国、秦、两汉、三国时称广陵,其后历经两晋南北朝等大分裂时期,又一度称为南兖州、东广州、吴州,至隋朝以江都著称,大名鼎鼎的隋炀帝即死于江都。

而扬州真正有名,正是从唐朝开始。高祖年间,将扬州治所由南京过江北上,扬州终于取代了曾经的广陵、江都等旧称,并作为淮南道的首府,成为江淮一带最耀眼的明星城市。

无论行政如何变迁,这里面意味深长的主题依旧是:扬州到底在哪里?它属于江南还是江北?

毫无疑问,今日的扬州城居于江北,而历史上存活了相当长时间的那个古扬州,主体乃在江南。但在文化语境和思维模式里,人们更愿意将扬州作为一座江南城市看待。扬州园林与苏州园林一起作为江南园林的代表,就是這种潜意识的反映。北方人一提到扬州,也往往会将这座小巧秀丽的城市与江南联系起来。这种模糊的、泛化的理解,也深深影响到像我这样的半个本土人(我的老家兴化曾属扬州),并进而上升到一种缥缈的、难以言说的感伤。

当我站在扬州的土地上,看垂柳依依,听清风流水时,不自觉地会生发这样的感慨,这是在哪里?江南,还是江北?尤其当夜幕降临,视野开始模糊,天上又悠然升起一轮明月时,这种说不出的惆怅感与失落感更加明显——我究竟身在何处?我感觉脚下是一片浮动的大地,而扬州只是一个虚化的地理符号,我站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孑然于这个莫名的世界。

被闻一多先生极赞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其作者张若虚,正是扬州人。

这简直可以说是历史设下的精妙布局。“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由扬州人张若虚来作这首诗,还有比这更有意味的吗?正如闻一多所说:“这是一个更夐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更迷惘,然而也满足了。”是的,这里消弭了时间,也消弭了空间,面对给人以无限遐想的春江花月夜,诗人发出的是永远不会有答案的天问。可以设想这样的一幅画面,在某个春花烂漫的夜晚,诗人张若虚远望江海,举头邀月,看岁月不动声色地静静流淌,他肯定忘记了脚下这片土地,渐而也会将自己遗忘,却将一种无处安放的孤独浸注全身。

汽车从西边驶出高速,开进一片漂亮的新城区,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见过的扬州。高大的建筑、宽阔的马路、整饬的绿化,无不昭示着这是一座更现代化的城市。

是的,多年不来扬州,我也成了一个局外人,背离了时代发展的快车道,还将印象停留在过去,甚至还会一直上溯,上溯到小时候对扬州城的记忆。

还在上小学时,有次父亲外出带回一张扬州地图。从此,那张地图构成了我对扬州的全部憧憬,那一个个不大的绿色方块,是我无数次梦想踏足的地方。瘦西湖、平山堂、个园、何园,包括一些名气稍逊的地方,如荷花池、小盘谷、普哈丁园……都长久地占据着我的脑海,等待一一去揣摩印证。虽然有些地方后来去过,但更多的地方始终未能履足。还没来得及拼接出一张完整的扬州地图时,现实已将我的梦想打碎,满耳听到的是经济又上了多少,房价又涨了多少,游客又增了多少,人们津津乐道的,是财富的增值给他们带来的幸福,是扬州作为旅游城市的名气越来越响带来的荣耀。

我也曾湮没于这场集体无意识中,我以为那个少年感伤式的扬州将一去不返,直到去年的再次遇见。

去年夏天,母亲大病到扬州住院,断续陪伴了她有半个多月,这也是我待在扬州时间最长的一次。每当抽得空闲,我透过医院的窗户向外望,总感到又发现了一点什么,了悟了一点什么。

除了西边崛起了一片现代化新城,其他三面视野开阔,建筑普遍不高,甚至有些破败。尤其是北边,远处耸立着几只烟囱,灰暗的天空将城市衬托得像个巨型工厂。东边是我相对熟悉的区域,也是我第一次到扬州经过的地方,我惊奇地发现,当年看到的几幢地标建筑似乎还在,虽然它们不再高大,也远不如当年光鲜,但还立在那里。

在扬州的那段日子里,我由母亲的疾病想到生命的脆弱,由自己的经历想到人生的意义,也想到了张祜那句有名的诗: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为什么定要死在扬州?禅智山已无迹可寻,无法通过残存的墓葬来探究诗的深意,但可以肯定的是,某种意义上,扬州是人生恰当的归宿之一。

夜深人静,窗外一片暗淡,我看着寥落的几点灯光,有时竟觉得不在城市里,而是身在汪洋中,在努力做着泅渡,寻找可能上岸的荒岛。打个比较近的譬喻,“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即使能够到达陆地,也是数十公里外的瓜州古渡,而非现在身处的市中心。

这首诗的作者也是张祜。我很难解释这两首诗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离心暗示,身置其中,而心在远方。

我身在扬州,又觉得不在扬州,活在当下,但不知今夕何夕;我将两种相互排斥抵牾的扬州慢慢靠拢,最后叠加在一起,它们的边界却漫漶虚化,唯剩一片空无。

“人生只合扬州死”,应该不是要死得体面,死得风光,有多少后人竞相瞻拜,而是要死得无怨无憾,了无牵挂,找到一片值得托付的土地,来过了,看过了,就和光同尘,与万事万物同化复归寂静无声。

这是一种非常难的境界,也是人们无法摆脱的永恒宿命。但面对夜色笼罩下的旷阔平原,置身于“扬州”两个字包裹的特定情境下,至少我是心平气和的,城市在我眼里消退了,空茫的地平线,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每个人都是其中不知名的节点,前移或后退若干步,并没有多大区别,年轻与衰老不过是极有限的距离,甚至,生与死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任何结束不过连接着新的开始,我们只是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就像丹麦哲学家齐克果所说:“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走上这条路——踏过生死之桥进入永恒。”

但我不记得是否看见月亮。那样的情境下很难见到月亮。只依稀记得驱车来回的时候,一轮半遮着乌云的月亮探出头来,轻轻笼在运河水上,那场景有恍若隔世之感,当年我初入扬州,走的就是这条通道,那种淡淡的、萦之不去的愁绪,如此熟悉亲切而从未走远,乃使我想到中学里那篇脍炙人口的课文《荷塘月色》:

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路上只我一个人……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

写这篇文章的朱自清,又是扬州人。

我又一次来到扬州。前后四天,地点就在瘦西湖畔。

公历2月底的天气尚寒意逼人,勉强可搭上烟花三月的名义。奇怪的是,我一点游兴也没有,不但一直想去蜀岗遗址未能遂愿,就连近在咫尺的瘦西湖也未进门,就在门口瞧了瞧,随即绕到一边去了。

我沿着夜色掩映下的瘦西湖环行。“也是销金一锅子”的热闹早已不再,湖畔的柳枝还没萌芽,安静中显得有几分萧瑟。湖东有处新开的商业区,建筑漂亮洋气,不过人气不旺,店主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闲聊几句,说时间没到呢,旺季一来,大街上全挤着人,别提店里了。

听说人气爆棚时,整个扬州一房难求,可以想象当时的壮观场面。

风很大,呼呼吹在身上,有点冷,天上只有一轮蛾眉新月,怯怯地挂在半空。这场景令我感到失望。我无数次梦想的场景是,一个人立在苍穹之下,倚着铁桥,听着运河水声,或者什么都不听,遥望高迥的明月,遥想那一怀远在天边,又无处不在的乡愁。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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