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一次夜行
2021-08-09王新军
王新军
“我长大了。”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这样对父亲说。
父亲看着我,眼睛里面是那种似是而非的神情。他的目光在我头顶上形成一张密密的网,像一个大罩子一样,罩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站在父亲对面,努力把身体挺得直直的。我知道我能把父亲罩下来的那片目光完整无缺地顶回去。不,应该顶上个大洞才过瘾呢。因为我真的已经长大了嘛!从村前村后走过的时候,我的脚步声都是腾哧腾哧那种的。这是一个男人的脚步走在大地上应该发出来的声音。
这天一早,父亲坐在炕上对准备下地的母亲说:“我想到黄花营子去一趟。”母亲马上说:“那……今天的羊谁放?老大老二他们可都到地里干活儿去了。”
父亲不紧不慢地穿好了衣服,才接上母亲的话说:“我不是还有一个娃子哩嘛!我好像听说他已经长大了嘛。难道我去一回黄花营子,还要请别家的人为我放一天羊吗?”
听父亲这么说,我一骨碌地从炕上坐了起来,急急地对母亲说:“妈,你给我把馍装上,今天我去放羊。”
说着话,我连看都沒有去看父亲一眼,我知道父亲也没有看我,我们这是拗上了。
那天,我接过父亲的牧羊鞭,赶着羊群头也不回地朝大草滩走去,而且选择了路比较远的南滩。母亲在后面一再叮嘱:“你可以早点回来,不必像你爹一样熬到日头下山太阳落地那么晚。”
这时,我心里早已经想好了:“哼,我熬不到日头下山我还不回来呢。”
那一天比我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天都要长。太阳自从升到天正中之后就再也不动了。它就像一个挂在天上的月饼,看上去油汪汪的,但是谁也没有胆量跳上去咬它一口。母亲为我装的馍馍已经吃光了,水也喝光了。去泉眼里摸鱼,去湖沟两边的草丛里掏水喳啦蛋,没多长时间这些也都玩腻了。时间减少的速度在我看来几乎等于零。就这样,太阳还在西边的天际圆圆地挂着,我就吆着羊群回家了。
父亲在羊圈门口的看羊房里等着我,好像早有预料似的。看到他堆在脸上的那一层得意笑容的时候,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连耳根后面都一个劲儿地发热。而那一群羊,也似乎对这样早就被赶进羊圈感到不满意,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在我准备关上羊圈门的时候,父亲说:“你去数一数,看羊够不够。”
父亲这么说,我有些不以为然,今天我的羊群又没有跟别人的羊群和群,更没有跑丢,咋会不够呢。我很不情愿地去点数。
那些羊真不听话。我刚刚把这边的羊数好,那边的羊又哗地跑过来掺进了这边羊群里;我刚刚把那边的弄清楚了,这边的羊又掺进去几只。一遍一遍地数,数字却每一次都对不上。一直折腾到夜幕降临,最后我忐忑地做出结论:羊,丢了三只。
父亲躺在羊房的小炕上说:“不会吧,三只羊哩……”
我没听父亲说完就回头走了。我想我一定得把那三只羊找回来,不然就等于我在父亲面前把尊严丢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顺着去大草滩的路一路寻寻觅觅。夏天的夜晚,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黑得不得了。一路上,每一个在白天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草墩,或者一丛芨芨草,到了晚上都成了一只只匍匐着准备向我展开攻击的猛兽。要在往常,我根本没有胆量在天黑以后走这种危机四伏的野路,但那个晚上,我却走得义无反顾。
折腾了半夜,最后我劳而无功地回来了。回到羊房的时候,父亲好像也刚刚睡下,因为我没有听到他震耳欲聋的鼾声。他把身边的一片地方为我留好了,好像知道我马上就要回来了似的。但那样的时刻,我怎么可能在父亲身边睡下呢?
我站在羊房炕前的地上,压低声音对父亲说:“爹,羊没有找着。”
“我把今天羊吃过草的地方全都找过了,那三只羊……可能真丢了。”
“睡吧!”父亲温和地说。
我被父亲的无动于衷和少有的镇定惊呆了。当小屋里响起父亲鼾声的时候,我才悄悄上了炕。奇怪的是我的头刚刚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们家的羊其实并没有丢,只是我数羊的方法不对,一大群羊挤在一个大圈里,哗啦啦过来,哗啦啦过去,数一次多出几只少上几只都是常有的事情。父亲说:“数羊,要在进圈或者出圈的时候数,那时候羊一只只从你眼前过,只要眼睛盯紧了,一般是不会出错的。”
后来母亲告诉我,在我出去找羊的那个晚上,父亲其实一直都在远远地跟着我,他担心的不是我能不能找到丢了的那三只羊,而是担心他的小儿子是不是安全。他当时就已经断定羊一只也没有少,之所以对我夜里找羊的举动不加阻拦,完全是因为要给他的小儿子身体里增加一些胆气。
“一个男人在世上,没有一点胆气是不行的。”父亲说。
而今,那个十三岁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但我还是对那次夜间跋涉记忆犹新。如果没有那个夜晚的远行,今天的我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林冬冬摘自《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