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回归

1

和所有衣锦还乡的人不一样的是，爸爸回到造头村，是因为他生病了。

翻过两座山，我跟妈妈才到看到一户人家。脚还未沾地，一个女人就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这是大星吧！都长这么大了！坐车晕不晕？”

爸爸苍白的脸上稍微有了些血色，他对我说：“快叫姑妈好。”

我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挂满了心疼的微笑。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姑妈”后，她把我和妈妈迎进了屋里。

农村的庭院很大，深秋时节，铜梨树上挂满了金灿灿的果实，我望着那一个个娇艳欲滴的铜梨吞口水，姑妈看出了我的心思，拿杆子拨了两下，一个铜梨坠到我怀里。

我冲着妈妈笑，妈妈阴着脸骂我：“你还笑得出来，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又看了一眼爸爸，他坐在轮椅上，双眼紧闭。

“这里凉，去屋里睡吧！”姑父拿了件大衣给他。

爸爸将大衣裹在怀里，问姑父：“我和爱花的结婚证，什么时候能去补办？”

“不急，等你的病养好！”姑妈将竹竿放好，对爸爸说。

爸爸叹了口气，幽幽地看着妈妈说：“尽快吧！”

妈妈坐在门槛上不说话。她低下头，头上有大片的斑秃，锃亮锃亮的。

夜里姑妈炖了老母鸡，她给我盛了一大碗，我心满意足地喝完，姑妈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问：“村里有没有小孩欺负你？”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了，我摇了摇头，举起拳头毫不畏惧地对姑妈说：“要是他们欺负我，我就打他们！”

姑妈含泪笑道：“大星是个男子汉，记住了！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打回去！”

我朝着姑妈笑，给她比划我的小肌肉，姑妈摸着我的头说：“跟你爸小时候一个样，爱笑爱闹，讨人喜欢！”

第二天早上，我闲着没事，想去村里玩。妈妈一边给爸爸按腿，一边骂我：“就知道出去玩，在家好好陪你爸不行吗？”

“让他去玩吧，他第一次回家，总得走走吧！”爸爸轻轻制止了妈妈，挥手示意我可以出门。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连跑带跳地出了远门。

秋天是个好季节，满山的果子挂满枝头，红火火的柿子，青皮小枣，一个个都馋得我直流口水。

“这地方蛇可多！你别挂彩了！”一个男孩对我说。

我看了他一眼，他穿着一身黑黄相间的校服，脚踩一双灰色的布鞋，像极了加菲猫。

我没有搭理他，他继续说：“你是从广东回来的吧！你爸叫阮大建，你妈叫阮爱花。我说得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好奇地跑过去，细细地打量他，他的嘴角长了好大一颗痦子，像一个西瓜子挂在上面，“但你说错了一点，我妈叫邢爱花。”

“不，你妈就姓阮，你爸是因为要死了才回来造头的，咱们全村人都知道啦！“他大大咧咧地说。

我一拳打在他的头上，大骂道：“你放什么狗屁！我爸好好的！”

他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

他没有哭，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2

“妈，爸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中午吃饭，我胃口全无。

姑妈给我夹了一根腊鸭腿，柔声说道：“先吃饭，咱们家吃饭不兴说话的！”

所有人都不告诉我，爸爸得的是什么病。最开始，他只是腰酸腿软，体态消瘦，后来，他慢慢地走不了路了，只能坐在轮椅上。

他骗我他很快就会好，起初我是不相信的，但他说得多了，我也就慢慢信了。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我问他要电脑，他说只要我期末考试拿一百分，就给我买。我铆足了劲儿学习，考了双百分，他高兴得麻花也不卖了，拿着我的成绩单到处炫耀。

卖凉粉的河南大叔笑话他：“你这一车麻花卖完，也买不起一台电脑，别嘚瑟了！”

我看着他褐色衬衫上的线头，心里难过极了。没想到第二天，他给我买了一台全新的电脑，惊得河南大叔对他竖起大拇指：“麻花佬，你牛！”

他对我特别好，对妈妈也特别好。卖麻花赚了钱后，他给妈妈买了一对金耳环。他说：“别的女人有的，爱花也不会少！”

他那么诚实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停地哭，妈妈也在哭。醇厚鲜香的菜肴寂寞地摆在桌子上，姑妈抹着眼泪说：“我们吃饭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哭着跑到他的床前，他睁开双眼，吃力地想要坐起来。

“爸，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他咬着下唇，牙龈已经发白，我上前扶他，才发现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大星，你是个男子汉，以后要照顾好妈妈！”

我哭得歇斯底里，他淌着泪对我说：“咱们家的麻花摊儿还得继续开下去，你以后要是没书读了，就跟你妈一块儿搓麻花。”

“记住啊，你是男子汉，要照顾好妈妈！”爸说得很坚定，我知道，他最舍不得妈妈。

夜里，“加菲猫”被一个中年男人拉进了姑妈院子里。

“加菲猫”红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还不给大星道歉！”中年男人大吼道。

“算了，孩子知道什么！”姑妈在一旁打圆场。

中年男人作势要打“加菲猫”，“加菲猫”瞪了我一眼，不情愿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没有心情接受他的道歉，我只想知道，我要怎么做，爸爸才能不用死掉。

“你以为你从城里回来就了不起吗？你是你爸和你妈生的杂种，你也应该浸猪笼！”他突然对我破口大骂，我还没晃过神来，他就被打得哇哇大叫。

姑妈上前抱住我，她哭着对那个男人說：“军常爸，你也知道，以前同姓之间不允许结婚，是陈规旧习，你们把大建爱花赶出了造头，现在又要来伤害这个孩子吗？”

军常爸羞愧难挨，拎着军常离开了姑妈家。

我愣在原地，我不是个笨孩子，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已经将我的身世拼凑了个大概。

夜里，我哭湿了枕头。怪不得爸妈从不带我回造头，怪不得他们总说只有他们才是我的亲人。

3

妈妈跟爸爸离开造头的那个晚上，造头村的篝火燃亮了山里的夜空，成群结队的村民循着他们的脚步搜寻。爸妈刚从湿哒哒的猪笼里爬出，借著月光，他们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篝火离他们越来越远，妈妈含着泪对爸爸说：“我们走吧，只要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后来，妈妈随姥姥改了姓。他们去广东谋生，靠卖麻花养活了我。

我才不是什么城里娃，我比城里娃能干多了！我会搓麻花，我搓的麻花根根紧实，油光发亮，吃客们都说我生了双巧手，比女孩子都巧。我还会洗衣服做饭，擀面条我最拿手了，喷香的面条撒上辣椒面和热油，爸爸妈妈都爱吃！

我们一家三口，是正儿八经的乡下人，可我们谁都不差，如果爸爸没有得绝症的话，我们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我哭了整整一天，姑妈怎么劝我，我都不为所动。

她说：“你知道你爸最遗憾的事是什么吗？”

我仍是流泪。

她像是自言自语那般说道：“他最遗憾的事是没能跟你妈去领一张结婚证。你要是真的想你爸好受些，就把饭吃了，吃完后我们张罗张罗，让你爸妈去把结婚证领了。”

我沉默了很久，我知道，我现在是个男子汉了。

为了赶公交车，我们起了个大早。去县民政局要两个小时的路程，我给爸爸带了一袋子的铜梨，要是爸爸路上饿了或是渴了，我就削铜梨给他吃。

我和姑父将爸爸扛上公交车时，发现车上坐满了村里的老老小小。

军常抬头看我，眼角有一圈青紫色。他抱歉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车的前排有两个空位，司机对爸妈吆喝道：“特意给你们留的位置，快过来！”

奇怪的是，这一路大家都没有下车，司机也没有停靠站，他们静静地坐在车里，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凝重的微笑。到县民政局后，他们纷纷才站起身来。几个年轻的大人将爸爸小心翼翼地扛下车，其余的人不吵不闹，有条不紊地跟了下去。

司机把车停好，也下了车。这时我才发现，他们一个个穿戴得非常整齐，像是来赴一场约会。

我跟妈妈推着爸爸往前走，民政局大门口的保安叔叔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他们跟过来干嘛？”我问妈妈。

妈妈摇了摇头。

一个老人对我说：“孩子，我们是来赎罪的！”

作者简介

文星树（真名：阮文星），小学语文老师，青年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学生博览》《哲思》《意林绘阅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