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就像一个茄子
2021-08-09黑麦
黑麦
1986年夏天,我从大佛寺转入经贸部幼儿园,告别了终日胡萝卜、土豆的生活。那个年代,北京能买到的叶菜不多,便宜的块茎类蔬菜充斥着菜市场和寻常百姓家,北京人管叶菜叫细菜,足以见得当时市民饮食上的粗鄙。
我大概是和茄子一同转入这所幼儿园的,记得开学后迎接我的三顿饭分别是茄丁面、青椒炒茄子和茄子炖土豆。一个长着雀斑的女孩儿站起来直言,“我们家吃的茄子都是炒过的。”这句话让她领教了对抗上级的苦果,在分饭的时候,老师特意往她的碗里多盛了几块灰头土脸的茄子。
这一举动随即引发了全体儿童的“羊群效应”。打饭时,我们鸦雀无声地排着队,仿佛戴着脚镣一样前行,像老电影里萨拉热窝的公民,微微抬头,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轮到我的时候,空气仿佛都在颤抖,我眯着不大的眼睛,试图藏匿慌张,随即手臂一沉,走了几步,睁眼一看,完蛋了,满满的两勺,没油星儿的烧茄子和清水炖的胡萝卜,盖在黄不呲溜的米饭上。
就着菜汤,勉强吃完白米饭,像我这样的死硬派大概还剩下五六个,小朋友彼此离得很远,没有什么交流,每个人面前都剩下两座小山。老师找来了班上表现优异的女孩子,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这些落后分子讲起蔬菜的营养价值。当一个好学生词穷的时候,她就变成了复读机,“茄子、胡萝卜的营养堪比小人参”,如此反复,如同鬼畜敲打着我的耳膜,发誓自此对好看的女人和人参全无好感。
倒饭,是要靠一顿痛哭换来的,到了睡午觉的时间,班里哭声一片,老师无奈地端起我们的饭盆一一扣进塑料桶里,一边拿勺敲着盆底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这可是你们自己不吃啊,晚上家里人来接的时候别说我们这儿不管饱。”说完,李阿姨端着她残留着肉沫的饭盆出去洗碗去了。
经过多方打听,我们得知了厨房的“底细”,全院儿的菜都是一个姓于的师傅带着两个徒弟做的。于师傅看起来挺慈祥,总站在花园的犄角旮旯叼着烟卷,看见我们跑来跑去,偶尔抓住一两个,拍拍脑袋,记得他手伸过来时,带着一股子烟油味儿,顺便给我们这群男孩系上衬衫的扣子,说不许穿得像个痞子。
于师傅的儿子后来也转进了学校,自此班里多了个肥头大耳的孩子,我们都叫他“榆木墩子”。墩子入学后,饭菜的质量并没得到太多改善,每天中午,我们都会看着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碗里的饭菜,逢年过节时赶上一顿鸡块或是带鱼,我们也会伸出大拇指,对墩子表达一下谢意。
像人脸一样,茄子也有长圆之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北京人家大多吃的是圆茄子。每年暑假,只要爷爷走进厨房,我就知道,很有可能要吃茄子了。他削皮的时候很轻,大概不想浪费一丁点茄肉,削好的茄子上仍舊裹着一层青涩;打开蒸锅时,茄子已经面目全非,茄肉和籽好像抱得更紧了,他用筷子搅拌一下,随即一股清香溢出锅外;麻酱很稠,生蒜也已经碎得不成样子,裹挟着香菜,混着香油一并倒入碗中和茄子汇合;上桌前,茄子要进入冰箱完成最后的“烹饪”,一个多小时的冷静,让它和所有香气充分结合,形成新的味道……好像只有吃茄子的这一天,奶奶才能从厨房里解脱出来。
老人一辈子简朴惯了,饭食很简单,菜炒肉片、蒸米饭再加上茄泥、蛋汤,不过如此。爷爷倒了半杯白酒,最后落座,每次他夹起自己做的茄子,仿佛都能得到一种满足感。北方的夏夜曾经是安静的,三个人的木筷子和碗偶尔敲出声响,伴随着窗外的蝉声,很令人怀念。
现如今,幼儿园改了名字,于大厨于小厨都断了联系,爷爷奶奶先后去了天堂,秋云萍、老友记也不见了踪影,一切做烤茄子的野摊贩转了行,一些做茄子菜、面的小馆子,也在疫情期间扛不住,关停倒闭了。我怕麻烦,因此总做不出好吃的茄子菜,所以只能用对过去的一点思念,来回想一下茄子的味道,想一想回不去的年代。
选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