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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与乌托邦(二)
——重塑家园的未来

2021-08-07黄俊

中国建筑装饰装修 2021年7期
关键词:英雄主义秩序建筑

文 / 黄俊

重新焕发生机的伦敦五十年代社会住宅

阅读 "英雄主义" 时代的作品是笔者常年来的习惯

编者按: 本篇是《白马与乌托邦》连载文章的第二篇。第一篇讲述了作者从初遇白马到引发对年轻时代的回望。本篇结合作者求学和设计经历,阐述了对“英雄主义”风格的理解、探索过程,对其存在问题的分析和在当下的思索。

1. 英雄主义

求学时最深刻的记忆是浸染在“英雄主义”的激情与幻想里。

每次去图书馆,我都会精心挑选一摞书籍放在阅览桌一侧,借着雪亮的日光灯,穿越到另一个时空。书籍多是巨大精美、铜版印刷的建筑摄影、建筑历史以及大师专辑。五六十年代的英雄主义风格建筑是我的至爱——宏伟、纯粹、洗炼,充满激情、自由与希望;如果是黑白图片就更好,英雄主义的追随者都认为, 在黑白分明的世界里,真伪善恶都会毫无保留地呈现。

宽阔的阅览桌是历史的画框,我虔诚地一页页翻阅那些振奋人心的愿景理想。桌上除了书籍,还有墨水笔和草图纸;我会把闪现脑海的随想记下来,或者趁着激情临摹一些阳光与阴影塑造的秩序。与就着咖啡和雪茄旁观历史的评论家不同,我每日都在操练墨水笔和草图纸,它们是我将要拿来改变历史的矛与盾。

阳光与阴影构成的秩序,在雪亮的日光灯下更为感人。与膜拜柯布西耶和路易•康的大多数人不同,我更欣赏布劳耶和贝聿铭的作品。柯布的完美机械(除了朗香)和康的深刻晦涩,布劳耶和贝聿铭强调的地域特质和人性情怀,正是高傲的英雄主义迫切需要向大众展示的细腻亲切的另一面。贝聿铭在六十年代的一系列作品感人至深,尤其是科罗拉多的大气研究中心和费城的“社会山”。与野性动感的马赛公寓不同,“社会山”以优雅平实的竖向韵律,将秩序和尊严以隽永洗炼的手法诠释,更具有城市主义价值。建国门外的外交公寓是我喜爱的北京现代建筑之一,建筑群体现的严谨的愉悦、动感的韵律,以及整洁统一的形象风貌,与“社会山”的气质有共通之处,正是那个年代我希望在北京看到的秩序。

建外外交公寓, 北京

图书馆是避风港,图片里的世界让我暂时逃离窗外的现实: 八十年代末期兴起的“民族风格” 建设热潮和大规模的一刀切拆迁,正在迅速侵蚀北京宝贵的历史风貌和文脉肌理。习惯以跳跃式发展奋起直追的社会,在鲜有值得称道的现代主义佳作出现之前,就被 “后现代”追捧者挟持,迅速复制两类建筑: 一类是顶着混凝土大屋顶的“民族风格” 后现代,比如新东安市场;一类是挂贴粗浅符号的“时尚”后现代, 比如塞特购物中心。还有一种异域后现代已经开始萌发,即“西洋古典”; 随着商业住宅地产在九十年代中后期的兴起,夸张的巴洛克柱式、门头和线脚,爬上北京不高的天际线。

日复一日浸染在秩序统领的校园和更加崇高的“另一个世界”里,我像年轻的布雷克一样,执拗地推崇非白即黑的文明、澎拜激昂的热忱与改变世界的天真。我坚信城市的问题不应归罪于现代主义;恰恰因为我们的现代主义设计远没有达到应有的水准,才让各类假托“后现代”名义的投机者趁虚而入,以致今日的混乱。我希望通过完善现代主义,建立兼顾个体与整体的模数系统,来创造严谨的愉悦与和谐的秩序。

我始终认为,每个时代都需要被一种明朗崇高的英雄主义引领,以避免玩世不恭的泛滥和流于皮毛的缅怀。与柯布西耶等早期的极端现代主义者不同,我认为理想的当代城市应该和谐容纳各个时代的精品,当代的最佳创造应该与历史传统的精华共存,前提是他们都必须是每个时代筛选的精品。

为了重申立场,我甚至进行过堂吉诃德似的抗争。我不止一次拒绝设计“有辱斯文”的 “私活儿”,尤其是小投机商急需的皮毛粉饰,虽然对于学生可谓损失巨大。我学习规划时正值设计界兴起曲线道路和坡屋顶住宅,人们都在模仿知名的获奖作品。我清楚当时的趋势,明白什么样的设计被期待,也深刻地理解昌迪加尔的失败及巴西利亚的挣扎,但还是决定逆水行舟,以巨大的热忱做出一套自认为合理非常的“优化”英雄主义风格的规划,充满直线、斜线、理性的秩序、优美的构成。我预料到评审可能仅因为形式本身就不会产生好感,也很清楚不会有人去试图理解被认为“过时”的理念背后的逻辑,但我仍旧坚信,不论结果如何都值得坚持原则。

反潮流的叛逆换来的普通成绩,对于各类设计一贯优秀的我而言是个特例。师生都匪夷所思,不理解我为什么会不合时宜地选择 “错误” 的方向。而我依旧执拗地认为,是人们没有理解其背后的逻辑,而这个预料中的代价是值得的,是为“真理” 奉献结果的。正如布雷克一语道破:美丽的天真。

1996 年笔者规划的理想城市, 及2017 年参观的柏林“白城”

20 年后在柏林,我几乎为那个 “夭折” 规划的各个部分找到建成的实例,尤其在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 “白色之城” 。在阳光和阴影构成的秩序下,我禁不住想: 如果当年的老师曾经来过这里,如果当时的北京曾有过类似的街区,如果当年的城市和建筑可以被如此维护、居民的生活可以如此井然有序 ……

终于从校园和“另一个世界” 落入尘网时,我发现 “英雄主义” 正被忽然爆发的大规模商品住宅建设诠释。 巨大的组团式开发和六十年代西方的经历如出一辙,只是建筑形式和居住的对象不同。在有限的可施展空间里,我费尽心机把理想和希望虔诚地注入各种常人不会留意但肯定可以受益的细节,比如立面、开洞和门窗分格的比例;实墙居多的立面可发挥的空间更大,我会引入多年来感受至深的虚实构成。我希望建筑的各个立面、各个角度都有隽永洗炼的形体和令人愉悦的光影秩序,每座建筑在实现其物理功能之外都体现应有的精神价值;我希望这些远比早年的“英雄主义” 风格温和柔化的形象,能潜移默化地影响鼓舞使用者。

布雷克把开发者分为三类: 第一类专注挣快钱; 第二类忙于为自己树立丰碑; 第三类则希望积累功德,进而可以安心上天堂。那个时期的客户基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第一类,然而我有幸遇到一些志同道合的同事,更有幸在住宅之外设计一系列公共建筑,包括大学建筑、法院和科技馆。 在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我可比布雷克要幸运的多。

帕克山 3 期(图片来源于皇家建筑师学会)

在英国的二十年里,我参观了大量“英雄主义”风格的城镇与建筑,试图理解它们被“唾弃”的原因。“英雄” 的精神没有人再提及,不仅因为这类设计直接或间接的问题不被当代人接受, 更由于这样的说法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和他们畏惧的社会主义色彩。 建筑师精心设计的朴素直白,感觉被冒犯的公众称作粗野主义;究竟是因为现代建筑对人性的承诺一向不如期待的强烈,或只是我们执着的信徒一厢情愿的天真。

我首次深刻的社会实践课是一个北曼彻斯特塔楼群的改造项目。初到英国不久的我发现宽阔草坪上的塔楼没有丝毫生气,周围的街道上只有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单亲家庭),离我几米外的地方有少年在用针管给自己注射毒品。在我曾居住过的谢菲尔德,以空中步道闻名的帕克山是欧洲著名的巨构集合住宅,也是被列为遗产保护的世界级有影响力建筑,却被公众评为“英国最令人厌恶的建筑” 和外人忌惮的禁区。在伦敦,受帕克山影响而建造的一系列获得各类设计奖项的空中“理想社会”,要么在不久后就被拆除,要么不得不经历昂贵的改造。

就设计的初衷与其品质而言,它们之中的很多都是考虑细致且可以禁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首先是个体素质。“英雄主义” 的前提基于服从群体的标准个体,愿景和步伐协调一致。战后兴建的此类社会住宅,针对的对象相当多是无法自食其力的需救助的阶层,他们的素质远达不到系统正常运转依赖的标准,给社区结构的建立和长久维护造成深远的影响。据说当年很多当地回迁的居民,因害怕家庭受到恶邻影响而远走他乡,一步步让这些原本鼓励社会融合的阳光社区成为“问题人群” 集聚区。一旦成为特殊人群的标识,昂贵建设的社区就会骤然塌陷,并会殃及周边地区的发展。

伦敦布伦瑞克中心半个世纪的演变 ——“最优雅的粗野主义” 作品之一(图片来源于巴比肯中心)

伦敦巴比肯中心 - 奢侈的都市桃花源

其次,设计缺陷。因战后房荒而仓促上马的大量项目,忽略了风向、地形等原则性问题,造成居住生活的诸多不适,以致有选择能力的人逐渐搬离,进一步加剧居民结构和群体素质的恶化。旨在鼓励社群交往的宽阔的空中走廊和大量自由慷慨的公共交往空间,因为是没有归属特性的灰色地带,很快成为滋生犯罪的温床。楼宇间的绿色空间也因为超常的尺度而令人生怯,成为维护高昂的无人地带。

最后,巨额费用。和中国近年来拆迁遇到的问题类似,片面求快导致高成本拆迁和仓促的选址、设计、建设,进而引发难以偿还的债务和低质引发的巨额维护成本。 “英雄主义”的理想愿景被远还达不到理想标准的个体利用,遭受大量预料之外的破坏,且收不到管理维护费用,成为代价高昂的负担,进入破罐破摔的恶性循环。六十年代末的反思报告中指出,这些革新失败的“理想住宅”,要比翻新它们代替的原有传统住宅多耗费几十倍费用。在个别问题不断的项目上,一个价值一千镑的公寓单元,年维修费用达到四万镑,继而导致七八十年代的大规模拆除。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近年来很多被改造并实现私有化的项目,都获得了巨大成功。比如伦敦破败已久的布伦瑞克中心经粉饰改造成为集合住宅、商业和文化戏剧业态的精致时尚社区;不远处的巨构巴比肯中心演变为伦敦城内别有洞天的以秩序和文化著称的理想综合体,它的混凝土和青砖裸露依旧,人们也依旧称其“粗野”,但唾弃变成了羡慕,房价连翻几倍。在谢非尔德,巨大的帕克山得益于巨额政府补贴改造而重获新生,成为“北部复兴” 的象征。这一系列积极的转变说明,许多 “英雄主义” 作品设计本身并不存在问题,它们慷慨的室内外空间充满创意和人情味,如果能被合适的人群使用并得到持久认真的维护,就注定会成为理想和谐的社区。

如此看来,早期 “英雄主义” 在城市和建筑实践显现出的诸多问题,核心根源是忽视 “人”的因素:忽视个体差异,不切实际地高估当代人的能动性,并不假思索地分配给错误的群体。 这类复杂宏大的巨构建筑正是柯布西耶所言的“机器”; 机器的平顺运作需要依赖精心匹配的各个零件,一如崇高的精神唯有引领价值观一致的理想化群体才会实现“理想”的意义。 不料它们容纳的恰恰是欠缺自律能力和协作意愿的群体,因此也注定会是代价高昂的失败。从近年来一些成功的改造可见,即便没有完美的社区结构,多阶层混居仍然可以在这样的结构里逐渐磨合形成和谐共生的社群。遗憾的是这样的理念出现得太晚,而政客和建筑师都不可救药地期待用最理想化的形态来感染对生活最不如意的一个群体。 无论如何,人们必须认识到,“英雄主义” 本身并没有错,犯错的是误判的人。

新冠疫情引发的危机在人类近现代历史上绝无仅有,由此暴露出的问题涉及环境、社会和经济的方方面面,需要以全新的视角、系统性思维和全人类协作来共同拯救世界。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秩序、决心、勤奋、自律、礼让和协作,把小我的追求和利益置于集体目标之下;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实用、舒适、经济、美观、健康、民主的建筑和城市,与自然生态和谐地共生;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一种新的英雄主义引领,直面挑战、走出困境、迈向未来。

“英雄主义”代表超越历史与现实的崇高追求,并不属于某个特定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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