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50后”UP主的诗与远方
2021-08-06许晓迪
许晓迪
梁永安
城市鸡娃VS小镇做题家,他们的人生差别有多大?6月29日,B站更新的一条视频中,UP主梁永安发出了“每期一问”:“如果你觉得差别大,请扣1;如果觉得差别不大,请扣2。”
这位“50后”的复旦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在2020年10月注册了自己的B站账号。“如何成为精致的打工人?”“为什么我说90后和00后是历史上最不适合结婚的一代?”“为什么我爱丧系青年利路修?”一条条短视频,直击年轻人的神经末梢,许多金句流传于微博、豆瓣和朋友圈中。
满屏的数字里,1的比例远大于2。这是一个看上去就焦头烂额的问题,草根与精英讨论了三五回合,最后以一句“万物皆内卷”无奈打发。
梁永安没在被动的“内卷”上打转,他更愿意把它看作一次主动的进击。父母能不能告诉孩子,这个世界比考试大?一个人能不能在拼题目之外,发现内心的真正需求?“有人一过30岁就怕思想,因为一思想就觉得沮丧,发现自己活得那么苍白,所以故意不想,顺大流没压力,别人这样我也这样。”他在结尾说,“这就是弱者,弱者最怕发现自己生活得很糟糕。”
当弹幕上飘过“懂了”“泪目”“哭了”时,梁永安正在川西的旅途中。这是一个绝缘于“城市鸡娃”“小镇做题家”“打工人”“大龄未婚青年”的世界。现代生活滚滚向前,他喜欢做“文明的逆旅”,从海拔4米的“魔都”奔赴中西部的辽阔河山,钻进那些尚未被全球化扫净的“犄角旮旯”。“在这里,你会得到许多启示,生活到底是什么?人和自然是什么关系?人和社会是什么关系?人可以和什么人相爱?”
劳动的香甜
在宗塔草原,梁永安遇到一个藏族小伙儿,马骑得飞快,粗犷帅气。他走进小伙儿的帐篷,问:“你羡不羡慕火起来的丁真?”“不羡慕,”小伙儿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已经失去了自由。”“这是他的原话,真让人感慨呀。”梁永安回忆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他又想起3年前在云南的高黎貢山里,骑马3小时才能到一处温泉。路是野路,泥巴里长满草。傈僳族的赶马人问:“你从上海来,城市挣钱多,一个月能挣多少?”他算了算:“平均差不多1万,也有两三万的,10万都不稀奇。”赶马人笑了:“你们城里人钱虽然多,但没有我们快乐。”
“我真的很感慨呀。”梁永安又一次轻轻叹气。遮天蔽日的欲望奔腾里,云南大山里的人们有自己的日月星辰,“天天唱着歌,高兴得不得了”。
高黎贡山下的芒合,是他当年插队的傣族村寨。1973年秋天,梁永安高中毕业,来到这里插秧、割稻、砍柴、打猎、种菜、养猪,做了两年实实在在的山民。
劳动也是原始的。政府发了脱粒机,傣族人不用,男人捆起一大捧刚割下的水稻,使劲往地下摔,摔得差不多了,再甩开一长溜,由女人拿木棍使劲打。城市来的知青们不一会儿就摔得腰酸背痛,还得咬牙坚持,“盼着太阳像动画片一样,咣当咣当落到西边去”。又热又累,脖子上生了毒疮,只能靠村医拿手玩命挤,“疼得要死”,“关羽刮骨疗毒,大概就是这么难受”。
知青分到3亩地,全用来种了菜。太阳毒辣,白天不敢浇水,怕把秧苗“热”死,都是晚上乘着月光去灌溉,水是雪山上的,特别清,浇到秧苗上,晶莹闪光。“吃到自己种的番茄,特别香甜,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劳动的果实最美丽。”梁永安说。
2020年10月,梁永安成为一名B站UP主,以视频形式讨论社会文化问题。
劳动后的夜晚,他会在茅草房里读带去的两大箱子书。山坡下有红糖厂,榨糖季节,甘蔗在榨机中进进出出,电压也随之起起伏伏,波浪般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他反复读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周一良的《世界通史》……听说有个印尼华侨想卖掉自己的曼陀林,他搭上卡车前往,一手抓住车厢上部的钢架,一脚踩在最后面的挡板上,“挂”了5个钟头。回程时,怀抱曼陀林,眼望怒江水,满心幸福。
“怒江水绿油油的,江岸的沙滩银光闪闪,一棵一棵的木棉,像一条火红的燃烧带。满山的橄榄树,地上开着野草莓。”梁永安罗列着高黎贡山的错杂斑斓。在这里,每个人不过是地球表面一道浅浅的铅笔痕,地球悄悄一转,就没了踪影。他学会了做一个“自然的人”,看一棵树、一条鱼,都有各自的美好。“把世界资源化,万事万物都为我所用,人也是我的利用对象,这就特别糟糕。”他总和学生说,脑子里得装一把螺丝刀,看到金碧辉煌的东西,拿刀往里使劲转转,里面其实还是水泥,“别被世界的表面迷惑了”。
1975年10月,当梁永安坐在解放牌卡车的大车厢里,回头远眺高黎贡山时,他没有想到这个原始的傣族村寨,连同那些与大地相连的劳动记忆,将成为他日后人生中测量世界、时代与文明的标尺。
从电工到“77级”
离开怒江峡谷,梁永安到了一家拖拉机厂学电工,不久又去了两公里外的动力厂,拜师学艺。
这是一家劳改工厂,师傅姓魏,河南人,曾在军统里负责无线电。魏师傅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订购各种杂志,有什么新发明就动手来做,默默革新技术。受师傅感染,梁永安也一本本地看书,从汽车电路、半导体线路到自动控制。底层的芜杂生存里,师徒俩越来越亲近,一起手捧大碗,蹲在食堂外面吃饭。
1977年10月,恢复高考的消息传至西南边陲,梁永安把几个中文系名校盘了一遍,只有复旦在云南招生,毫不犹豫地填为第一志愿。一天早上,他和两位工友站在食堂外,手里的馒头刚咬一口,一团鸟粪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打在馒头被咬的缺口上。工友大笑,说是吉兆,一定被录取了。第二天,他正在干活,外面有人喊“电报”,冲出工厂,邮递员把电报送到手上:“已录复旦,做好准备,接到通知就出发。”
从云南到上海,梁永安坐了60多个小时的绿皮车,随身带着一本清华的教材《半导体线路》。1979年夏天,他回去看望魏师傅。彼时,魏师傅已从“反革命”平反为“起义人员”,因为喜悦,他在儿子的婚礼上多喝了几杯,脑溢血去世。
2017年,梁永安(前排中)在文学写作硕士论文答辩会上。
定格在中国当代史中的“77级”大学生,大多携带着一段相似的“劳动前史”,天南海北地走向学院的象牙塔。1978年2月,梁永安住进了复旦中文系宿舍的4号楼。不久,墙报“百花”的头条位置贴出了同学卢新华的小说《伤痕》,一连几天,围观者不断,有人拿笔来抄,泪水不断掉在本子上。那一年8月11日,《伤痕》发表于《文汇报》,一个改革时代的大幕初启。
那年的复旦,东门出去是一片菜地,卷心菜、大白菜生机勃勃。菜地北面,越过一条黑水幽幽的河浜,是火车的货场。梁永安每天傍晚在田埂上背外语,冷不防一只小青蛙就跳到脚上。走在梧桐道上,有时会遇到苏步青校长,轻声问好,彼此笑笑,不言不语地走过。朱东润、郭绍虞、张世禄、贾植芳……当年的“八大教授”渡尽劫波,精神矍铄地坐镇中文系。
梁永安最喜欢中国古代文学,余冠英注释的《诗经选》,拿来以后不看注释,自己翻成白话,再一一对照;尤其偏爱唐以前的文章,“大气粗犷,有一种胸怀,把生命赋予天地之间,男的像男的,女的像女的”。《世说新语》里,美男子大大方方地乘车出街,女性站在大路上,肆无忌惮地丢花传情;山涛的夫人会在墙上挖洞,偷看丈夫和嵇康、阮籍两位“帅哥”聊天,“非常直率,不像今天的人,过分矜持”。
考研时,他想读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还专门拜访了王运熙先生。结果那一年,这个专业全国停招,顿时一片茫然,琢磨换专业时,想到了潘旭澜先生。大二那年,潘旭澜给中文系上《中国现代文学史》。那一年潘先生47岁,一米八的个头,瘦得像张纸,一口福建普通话,慢条斯理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突擊复习了3个月,梁永安上了考场。考完最后一门,出来碰到同学李辉等一行,准备去海宁观潮。他放下东西,加入队伍,先坐火车到长安镇,又沿着运河走了两个钟头,到了盐官镇,在月光下看夜潮涌来。旅店全部客满,他们索性走进电影院看夜场,一部部熬到午夜,直到趴着睡去。
第二天,他们寻访王国维故居,到处走、到处问,当地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口袋里插着钢笔的人过来,上前打听,那人摸着脑门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前两天出门了。”
从课堂到B站
“那次观潮还是很难忘的。”梁永安回忆道。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如今天各一方。
1984年11月,梁永安留校工作,同时在现当代文学专业读博士。导师贾植芳是复旦的传奇,一生经历袁世凯称帝、军阀混战、国民党专制、抗日战争、新中国,“每经过一个朝代就坐一回监狱”。“毕生的责任和追求,就是努力把‘人这个字写得端正些。”老师的话,这句他记忆最深。
那一年,三教一楼的小教室,成为梁永安的第一个讲台。上课前,他坐在教师休息室里,心情庄重,静默中听得到心跳。
从学生到老师,梁永安看着东门外的菜地盖起了宿舍,废弃的货场变身餐馆林立的大学路。“80后”“90后”“00后”相继来到他的课堂,备受启发,以至“供不应求”,选课要拼手速和人品,上课要提早占位子,教室后排总是站着旁听的人。
11年前,他开设了一门课《经典小说细读》。最后一节课后,一位女同学告诉他,因为在经典小说中看到了丰富、深刻的爱情,她认为自己的男友观念太单一,不够“现代”,听了一半课后就和他分手了。但在最后一节课上,听到梁永安说“对待爱情要像信仰一样虔诚,对待信仰要像爱情一样深情”,她深受触动,又决定与男友复合。
这个故事令梁永安对爱情这一课题产生了兴趣,“青年一代的爱情困境,是时代症候最集中的体现”。2017年,他在“一席”进行了一场演讲,题目是《在单身的黄金时代,我们如何面对爱情》,引发网友热议,之后他又开设线上“爱情课”,从爱情的细枝末节深入青年的精神世界。
梁永安在旅行中。
2020年10月,梁永安在B站发布了第一条视频《当代后浪苦死的六大困境,你中了几枪?》,正式成为一名UP主。他谈年轻人的“躺平”,是因为“心之所向”与“身之所往”的分离,需要停下来思考人生的价值,所以是一种积极的探索;他谈催婚,说看到上海郊区登记结婚平均年龄是35岁,心里“蛮高兴”,因为“爱情是人类生活中最不能催的事情”;他谈教育的意义不是让人在偏狭的道路上出人头地,而是学会“毕生做一个优秀的普通人”,热爱世界、热爱万物、热爱众生;他谈单身与恋爱的辩证法:最有资格谈恋爱的人,是那些有能力一个人在世界上生活的人,他们可以辐射温暖,给别人信心和快乐,而不是匮乏、焦虑着,把对方当成资源或工具。他甚至为男团选手利路修“打call”,因为这个俄罗斯小伙儿身上,有当下中国人最稀缺的“放得下”的从容……
这些视频里,没有“玩梗”,没有“爹味儿”,也没有“媚青”,只是平等地互相交流。在梁永安看来,青年面对一个空前复杂的世界,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与后工业文明彼此裹挟,全球化、中产化、996、打工人、佛系、丧系……乱花渐欲迷人眼。“逼婚的讲不清什么是幸福,督学的说不明学术独立是为什么,催人奋进却不知道思想自由的远方在哪里,一边给孩子讲哥伦布的故事一边期盼他未来生活在保险箱……太多的‘前浪不是浪,是原地打转的大漩涡。”在一篇文章里他写道,“‘后浪们的思维方式、感受方式、行为方式、游戏规则、价值观念全部都要新建,那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前浪能不能体会?”
他愿意做一朵與年轻人同行的“前浪”,就像他在每期视频结尾都会说的那一句:“让我们同舟共济,做新时代的旅行者。”
上海小巷中,农人们正在擦拭石榴。
梁永安当年插队的傣族村寨。
纵向的生命
这些年一有闲暇,梁永安就奔赴远方。他有一个宏大的计划,从浙江舟山到西藏拉萨,让一个个普通家庭讲述自己的故事,记录下中国人变迁波荡的人生。
“今天的中国人,太多的内心想象、丰富情感没有打开,生命是纵向的,在等级的阶梯上每天拼命向上爬,不会想到转动90度,把生命变成横向的,各安其命,各自有各自的风景。”梁永安说。
他讲起旅途中的见闻。云南的小水井村,一个古老的苗族聚落,上世纪30年代,传教士来到这里,盖了小教堂,组建唱诗班,经历风风雨雨,保留至今。在乡村日渐空心化、年轻人拿着手机与大城市共振的时代,他在那里发现了另一种生活。合唱团每周练4个晚上,每次两小时,不管白天劳动多累,都没人缺席。年轻人很少出去打工,因为舍不得一起唱歌的快乐。
他的尼康相机里,装满了日常生活的碎片,每隔几天,就在朋友圈写下长长的“小作文”,夏日江湾校区的荷花、雨中的动物园、一份麻婆豆腐或石锅拌饭,以至萍水相逢的出租车司机、食堂阿姨、店主、保安,都会事无巨细地记下。每年平安夜,他会去田子坊的泰迪之家,买回一只泰迪熊,尽管放到办公室没多久,就会被人要走;每年岁末,他会去姑苏城外寒山寺,听108响苍劲的钟鸣划过夜空。
上海,总是不变的港湾。来上海第一天,梁永安就去了外滩。灰色的水泥墙沿江蜿蜒,南京路上“工农兵食品商店”“战斗旗帜店”之类的店名,还有革命年代的余韵。在淮海路的二手商品商场,他买了自己的第一部相机,凤凰205旁轴机,200块。如今站在路口,早已不见老店踪影。
他最爱上海的两个地方。一是国际码头,水色苍茫,褪去了城市的精打细算,一片阔大壮美。在日本工作3年,上海到神户、大阪的客轮,他坐了十几次。船缓缓开出,5小时后,长江水的土黄淡淡消失,东海的湛蓝一望无际。这道颜色的分界,是他辨认祖国的坐标。
二是豫园附近的老街。走出新天地的咖啡馆、酒吧与画廊,这是草根云集的土地。有一天清晨,梁永安路过这里,看到一群浙江农人,正在擦拭石榴,准备挑担走街,边说边笑,脸上是劳动者的坦荡纯净。
几年前再去,老街墙上画了大大的“拆”字。一片狼藉里,他想起了每次路过那里,都会在冷饮店买一个两块钱的“光明冰砖”,蓝色的纸盒里裹着雪白的奶油雪糕,那是岁月的味道。
梁永安
山东威海人,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人文学者、中国科技大学、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外聘教授。1978年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2020年10月入驻B站,以视频形式聚焦社会与文化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