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柜尘封一百年
2021-08-06何极轻
何极轻
同许多传统一样,中医文化在潮汕地区有较为完整的留存。
中医诊所通常是老潮汕人看病的首选。这些开设在老社区的小诊所不仅方便,更有一股浓郁的市井人情味。医师与病人的问诊过程,夹带了一份邻里街坊的关怀与照拂。
潮汕医师的家庭通常几代人为医,富有家学传承。从小闻着药味、听着长辈背诵医书长大,医师们用药极为娴熟敏锐。
可如今,这些中医诊所面临着无人传承的困境。
旧忆:老医师的最后一天
我对我的老家,实在谈不上喜欢。要不是在大城市里生了场大病,我是绝不会回去的。这片土地百年如一日的陈旧、古板,年轻人待得久了,总会水土不服。
更何况,春夏之交时,日头已毒辣。伴随暴雨将下未下的黏湿窒闷,人像住进了熔炉。这使我愈发病恹恹。我将代购的营养品大把吞下,填满终日装不下几粒米的胃囊。已经失眠很多天了,我将安神香薰彻夜点着。外婆一走进来,立刻被熏出了两行浊泪:“崽啊,你就去陈伯那里看一次嘛!看一次,你就信了。”
我没力气抵抗老人家的执拗,只好走进待拆的城中村,在颓败幽暗的巷子里寻访一名掉光头发的老中医。
陈伯的诊所前,简易地支着一个凉茶摊。一个青年正捧着手机专心致志地玩着,见有人来了,才放下手机,给我沏了一杯凉茶。
“这杯不收钱了。”这个被街坊们称呼为“阿英”的青年慢悠悠地说,“我们月底就要注销执照了,师父今日最后一天问诊,想请老街坊们喝杯茶。”
“最后一天啊……”我接过这杯茶,下意识地看了眼脚上的人字拖,突然想回家换一身整齐的打扮再来。
推开门,三十平米的小空间内已没有病人等候,只堆满了字画、黑白老照片和古籍,显得格外寂寥。药柜上方摆放着一尊水月观音,眉目低垂,眼神焦点落在被称为“陈伯”的医师身上。此刻,他正在翻一本书。
我主动寒暄起来:“陈伯,您技艺这么高,还需要看医书啊?”
“不是看,”他摇摇头,“我是想把这么多年的问诊经验写出来,以后有对诊脉感兴趣的后生,也可以从这里学到。”
手腕一沉,只见三根手指往我腕上搭,望闻问切就这样从日常闲聊开始。
“直接教给阿英不就好了吗?诊所也不必注销了。”
“阿英啊……”陈伯像是被说到了痛心处,将一口气叹了出来,却不愿再说什么。恍神几秒后,他露出一副抱憾的笑容。
开方子,抄药方,爬上梯子抓药,全是老医师一人佝偻着忙上忙下,做徒弟的却始终未搭把手,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嗅着药材的清苦气,我开始打量屋内的字画陈设。
陈伯见我东瞧西看,倒也不责怪,只耐心解释道:“这些都是病人相赠。为了答谢治病恩情,有钱的人给个金蛋,无钱的人给个鸡蛋。其实都没关系,一家出钱,千户受益。在我这里,从没有病人因为钱少就命薄的。”语气里尽是自豪。
“治病的恩情?”
“喏,有个七十多岁的病人,跑了半辈子医院也没根治风湿骨痛。我开了一年多的药和针灸,最后一次来时,他非要在这里倒立给我看。”陈伯几乎要亲自倒立重现旧日情景,吓得我赶紧摁住激动的老人家:“好啦好啦,陈伯,我已经明白您说的这些了。”
陈伯才觉出失态,他抬起头,静静地环顾四周悬挂的合照。有些黑白影像已看不清面貌,但他依旧努力地看,像要洞穿照片背后的岁月,口中喃喃地说:“你们懂就好啊,要记得我呀……”
到家后,外婆架起砂锅炉灶,将药材加水熬煮,动作标准娴熟。我吹灭香薰灯,任那股清苦气味从厨房扩散到鼻尖,令我久违地合上了眼,香甜入眠。
睡夢也成了黑白旧影像。陈伯和他的诊所正当年,病人从铺面排到街上。陈伯的一儿一女还年幼,他们捧着凉茶瓜子跑出来,甜甜地请街坊们吃。
一个清亮的青年嗓音从屋里响起:“不要急,不管到多晚,我都会帮你们医好病。”
行当:中医诊所医师
闹市边,一口老式天井。从天井往里走,能瞧见一间像古董店的屋子。屋内深处,端坐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他伸出三根手指,搭在来客的手腕上。
这个摆开架势的男子,正是广东揭阳坊间颇有名望的薛医师。
“许多病都能治。”老街坊说起这位医师,总是带些崇拜的语气,“从小到大生病,我总爱找他看。”
如今会深入这间“古董店”看病的,大多是老客人了。相比过去,薛医师清闲了一些。看病间隙,他有时会给病人倒一杯岩茶,在病情以外,聊聊这条街逝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