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范春叶

最近，我总是思念过世多年的父亲。思念是从一位自称父亲老战友的人联系上我开始的。

他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满头白发妥帖地向后梳着，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腰板挺拔、硬朗。陪同他来的人称呼他为“郭老”。郭老先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然后问我是不是他的家人。

我踌躇着，不好回答。

因为我连父亲是否真的当过兵都不十分清楚。即便我的母亲，如今已是满头银发升级为姥姥的人了，提起父亲当年，她还张嘴就骂：“你父亲就是个骗子！上门提亲的时候，说他是哈尔滨军工学院毕业，毕业后当过几年兵，退役前还荣立了二等功。可等我嫁给他后，翻开他那二等功授奖证书一看，‘主要事迹一栏空着，问他怎么回事？你父亲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唉，谁知那几年他混哪儿去了。骗了我一辈子，末了也没跟我讲句实话。”

我嚅动了几下嘴唇，以一种平静的语调对郭老说：“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您有什么事情？”

郭老一怔，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哀叹一声：“来晚啦。”说着两行浊泪滚了出来。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他，长时间地沉默。

片刻过后，郭老问起我的母亲。

我说：“我母亲倒还健在，只是腿脚不方便，走路需要拐杖。”

郭老又是沉默，随后，他说：“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带我到你父亲的墓地看一看。”

郭老的声音悲切，我犹豫片刻，说：“好吧。”

时值三月末，北方的山林尚未睡醒，灰晦的枯木间隔着肃穆的松柏，死呆呆地杵着。郭老在父亲的墓前待了好长时间，春风飒飒刮过，他的白发、他的身体在风中颤动。陪同他来的人将他搀起，他拭了把眼泪，带上眼镜。走过青黄交接的草坪，安坐于墓园的长条椅上，问起我父亲的生平过往。

我说：“打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在造船厂上班。前些年退下来后，就四处奔忙去当最美志愿者。其实作为小辈儿，我宁愿父亲像别的退休老人那樣遛鸟逛公园。母亲也劝他‘人老啦，不能由着性子来，可父亲不听劝，总说自我奉献让他感觉快乐。后来，在一次志愿服务回家的路上，他突发脑溢血，就这么过世了。”

郭老叹息一声，望着肃穆的墓地、悠远的天空，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好半天，他说：“我觉着我还是应该见见你的母亲。”

我沉默，心里盘算着该不该让郭老跟母亲见面。我想，母亲见到郭老，想起父亲又会伤感。不让郭老见我的母亲也许会避免许多的麻烦。

我说：“您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转述给我母亲听的。”

郭老严肃地说：“我来，本是想告诉你父亲一个特大喜讯：我们当年军队的秘密已经在年前‘解密了！”

我愕然。什么秘密？前些日子我刚在电视上看到民族资产解冻大骗局。现在联系到一块儿，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只听郭老缓缓地说：“1966年10月27日，我国首次发射火箭运载核弹头的‘两弹结合热试验获得成功，导弹从甘肃双子城基地发射，在新疆罗布泊核试验场上空预定的距离精确地命中目标，实现了核爆炸！我们中国从此有了可用于实战的导弹核武器！而你的父亲，作为这次试验的加注技师之一，荣立二等功。但由于核试验‘上不可告父母，下不能告妻儿的保密要求……”

我的泪水喷涌而出，我说：“郭老，请让我带您去见见我的母亲，她一辈子都不知道我父亲藏着这样的一份荣耀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