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宜泉试帖诗《景星舒光》写作时间考辨
2021-08-06张志
张 志
(成都农业科技职业学院 基础部, 四川 成都 611130)
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以下简称《诗稿》)是我们了解《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平事迹的重要文献资料,其写作时间应在乾隆朝。《景星舒光》是《诗稿》中的一首“五言排律”试帖诗,是他在乾隆朝为响应“丁丑礼部试我皇上钦定乡会小考增试五言排律八韵”的科考新规后“一时握管拈毫”而写下的“鼓吹休明、和声以鸣”“国家之盛”的习作[1],它当然也应该作于乾隆朝,不会作于嘉庆朝[2]。本文拟对《景星舒光》这首试帖诗作一粗浅分析,以证其写作时间确在乾隆朝。为论述方便,先将全诗引录如下:
景星元气表,应泰见舒光。
德聚才呈象,和凝始耀芒。
平临黄道外,高傍紫微旁。
绕井珠华贯,连奎壁彩扬。
半规生百瑞,一玦散千祥。
助月辉鳷鹊,披云焕建章。
凤鸣差可比,麟出正堪方。
圣寿知无极,中天灿影长。[1]
《景星舒光》是一首颂圣中包含着求仕情感的试帖诗,则知诗题之“景星”必为吉星瑞星。故该诗写作年代只能是在张宜泉自序中所界定的乾隆朝。理由如下:
一、此诗完全符合试帖诗的常规写法
从内容上来看,试帖诗的总体要求正如张宜泉自序中所说就是要“鼓吹休明”。清人梁章钜在《试律丛话》中所记刘涧柟《试帖说》中有云:“应试诗体最宜吉祥,凡字不雅训、典非祥瑞者,断不可轻涉笔端。”[3]近人陈伯海先生也说:“试帖诗作为诗之一体,且本身肩负着点缀升平、鼓吹休明的政治功能,它之受到执政者的青睐,迅速被推向广泛的社会传播与习作研讨,自亦是顺理成章之事。”[4]可见,“点缀升平、鼓吹休明”是试帖诗的显著标志和重要特征。张宜泉的这首《景星舒光》试帖诗就完全符合这些要求。
首先,诗题取义吉祥。《景星舒光》诗题出自三国曹植《七启》[5]或萧统《铜博山香炉赋》[6]。《史记·天官书》云:“景星者,德星也。其状无常,常出于有道之国。”[7]诗题寓意即全在“点缀升平、鼓吹休明”。其次,此诗结句“圣寿知无极,中天灿影长”即点出颂圣的主题。再次,诗后的诗注“吉祥止止”也是对此诗符合题旨的中肯评价。总之,全诗紧扣颂圣求仕而运笔:
“景星元气表,应泰见舒光”点诗题。“德聚才呈象,和凝始耀芒”,点出景星“德”与“和”的内在品质,也是在自喻。“平临黄道外,高傍紫微旁。绕井珠华贯,连奎壁彩扬”几句,是对“景星”运行状况的描述:它平临“黄道”之外,“吉”意呼之欲出;高高靠近在“紫微宫”旁,渴望承受皇恩的普照①;绕“井”星、“奎”星、“壁”星而运行,发出华美的光彩,在颂圣中求仕之愿俱现矣。句中“傍”字应特别值得关注,“傍”即“靠近”之意,是说此星靠近在紫微垣旁边,非一般常见的描述彗星出现的“入”字“犯”字“指”字等用字[8]500,是为了着意强调此星的“景星”性质。“半规生百瑞,一玦散千祥。助月辉鳷鹊,披云焕建章”几句则进一步绘出“景星”的祥瑞形象和作用:“半规”“一玦”者,喻“月”也;“百瑞”“千祥”者,赞万象祥瑞也;“助月”“披云”者,为“月”增辉也,皆是颂扬“景星”的瑞星特征和作用。此两韵应是对《瑞应图》中“景星者,大星也,状如半月,生于晦朔,助月为明”②语所作的形象描绘。“鳷鹊”即“鳷鹊楼”,汉宫观名,后“诗中多泛指皇宫内的建筑”[9]832。“建章”即建章宫,或汉代长安宫殿名,或南朝宋时建康宫殿名,在唐代诗歌中此宫殿即亦泛指皇宫了[9]271,张诗也以此代指皇宫无疑。“辉鳷鹊”“焕建章”都是在喻指自己能够为国出力、为朝廷增光添彩,既“鼓吹休明”又表达求仕的意愿③。最后,“凤鸣”“麟出”句再申求仕之意。“凤鸣”典出《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句,乃喻以文章自鸣的佼佼者;“麟出”句似反用孔子语“麟出而死,吾道穷矣”之典,即“麟出”适时而“正堪方”,两句皆以瑞兽自比人才杰出者也,渴望能知遇明君。结句中“圣”指皇上,“中天”这里“借指朝廷”④。“中天灿影长”句恰是对当今朝廷正处在“天运气数的鼎盛期”[9]842的形象表达,进而祝愿皇帝健康长寿,社稷万古长存。如此,则此诗颂圣求仕之主旨也就顺势而出,显露无疑了。
要之,张宜泉这首《景星舒光》试帖诗完全符合“点缀升平、鼓吹休明”的写作要求。
二、张诗对“景星”的描写非“实写”
细读《景星舒光》对“景星”的描写就可发现,张诗对“景星”的描写不是“实写”。但学界也有不同看法,如胡铁岩先生就认为:“这首诗中景星描写是实写。”[2]依据即为姚元之的一段记载。但将张诗中的“景星”运行轨迹等文字与姚元之记载的彗星轨迹等文字对看,则会发现两者情况完全不同。为论述方便,先将姚元之文引录如下:
辛未七月,彗星见,长五尺余。问之钦天监,以为含誉星。唐懿宗咸通五年彗星见,司天奏以为含誉瑞星,宣示中外。《居易录》载康熙中彗星见,给事中粘本盛上言以为含誉星。案《晋书·天文志》瑞星“三曰含誉,光耀似彗,喜则含誉射”。唐司天盖又以彗似含誉而名之矣。《志》又曰“妖星,一曰彗星”,“见则兵起,大水”。此次星以七月五日戌初后见于中台,属柳宿,至牛宫约百日,至天汉中。案是星行纬度顺天市垣,历星、张、翼、轸、角、亢、氐、房、心、尾、箕,至牛、斗间方隐,故行百日。《史记·天官书》曰“柳、七星、张,三河”,谓分野也。《晋·天文志》曰:“自柳七度至张十六度,于辰在午,周之分野,属三河。”又曰:“河内入张九度。”《汉·天文志》曰“袄星,不出三年,其下有军。”岁癸酉九月,滑县有李文臣、牛亮臣之乱。是年睢州上汎,河决,宁陵一带俱为泽国。考《占验书》有“血及庙门”句,庙门谓太庙门也。林清之乱,紫禁城内杀人,太庙后墙血及矣。[10]
文中“辛未七月”即嘉庆十六年七月,“癸酉九月”即嘉庆十八年九月。姚元之记载的这次彗星天象,“是星行纬度顺天市垣,历星、张、翼、轸、角、亢、氐、房、心、尾、箕,至牛、斗间方隐,故行百日”。姚元之的这个记载基本上能得到相关文献的印证,然时间后移一月,在嘉庆十六年八月:“夜,彗星见,初出于天市垣,芒丈余,赤色,次晚变淡白色,状如帚,长尺余,渐移,至十一月渡过天汉、河鼓星侧,次年正月没。”⑤其中星出位置(天市垣)、星行时间(百日、八月至十一月)、星去位置(至天汉中、渡过天汉)都基本相同。故姚记可信。
然而,张宜泉诗对“景星”的描述却是“平临黄道外,高傍紫微旁。绕井珠华贯,连奎壁彩扬”,其星出位置是“黄道外”“紫微旁”,所历星宿、运行轨迹是“绕”“连”“井”星、“奎”星、“壁”星而行。两者所描述的星出位置、所历星宿、运行轨迹完全不同。
古人将恒星天空分为“三垣二十八宿”(参见图1)[11],三垣为“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二十八宿分为:“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昂、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12]
图1 三垣和二十八宿示意图
根据图1,则可总结张诗与姚文的区别如下:
1.“星”所出的位置不同⑥。张诗是“紫微旁”,“紫微垣代表天上的皇宫”[13];姚记是“天市垣”,“天市垣就是一个庞大的天上街市”[13]。
2.经过的星宿空间不同。张诗是绕“井”星、“奎”星、“壁”星运行,姚记是“历星、张、翼、轸、角、亢、氐、房、心、尾、箕,至牛、斗间方隐”。
3.运行的方向轨迹不同。张诗是由南方朱雀“井”到西方白虎“奎”再到北方玄武“壁”,方向轨迹是南→西→北;姚记是由南方朱雀“星、张、翼、轸”到东方苍龙“角、亢、氐、房、心、尾、箕”再到北方玄武“牛、斗”,方向轨迹是南→东→北,完全相反。
故张诗显然不是对嘉庆十六年出现彗星的“实写”。
要之,张宜泉所写的《景星舒光》试帖诗中的“景星”星象与姚元之记载的嘉庆十六年的彗星星象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两者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因此,“《景星舒光》写于嘉庆十六年”说不能成立。
三、张诗对“景星”运行轨迹的描写寓意是求仕
虽然张宜泉在他所生活的时代不一定能亲见“景星”的出现⑦,也不一定能看到“景星”绕“井”星、“奎”星、“壁”星运行这样的天象⑧,但这并不妨碍他写作这首试帖诗。实际上,如前所述张诗中对“景星”“绕井”“连奎壁”的描述,正是他希望求仕的情感流露。“绕井”是因为“南方东井八星,天之南门,黄道所经,为天之亭侯,主水衡事舆”[14]⑨,希望借由“黄道”能够入仕。“连奎壁”是因为“西方奎十六星,天之武库也,主以兵禁”[14],“东壁二星,主文章,天下图书之秘府”[14],希望自己能够文武兼备,科场扬彩中式。知张诗这样描写“景星”的运行轨迹,实即寄寓了自己的美好情感,是在颂圣中表达求仕的意愿,此乃试帖诗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
反观姚元之的记载,星行轨迹却无此种寓意。则张诗绝无可能作于嘉庆十六年。
四、嘉庆十六年“彗星”实非“含誉星”
前引姚元之文,其记载清楚明白:“辛未七月,彗星见,长五尺余。”是彗星,钦天监曾经以为是“含誉星”,但从此事后来的演进看,“此次星”实被视为妖星。又查《中国古代天象记录总集》,嘉庆十六年各地官方文献先后记载此天象所用的都是“彗星”“长星”“大星”“孛星”“星”等文字,无一使用“瑞星”“含誉星”者503。即便退一步说,张宜泉在嘉庆十六年就据此而“实写”了这首颂圣的《景星舒光》,但事后表明此次星并非瑞星,那么,张宜泉在随后编辑自己的诗集时还会无所顾忌地把这首明显是为颂圣而作的试帖诗保留下来编进他的《诗稿》里吗?诗注者还会写下“吉祥止止”的评语吗?梁章钜在总结试帖诗的写法时即说过“典非祥瑞者,断不可轻涉笔端”[3]。如依“实写”说,作者和评者可都涉及到笔端了,这难道不是对皇上明目张胆的不敬和诅咒吗?这是不可想象的,也与张宜泉的创作宗旨完全背道而驰。
相反,倒是有材料证明此次“彗星”是妖星:一是何圣生的《檐醉杂记》记载:“嘉庆十六年,七月彗星见,长五尺余。钦天监袭唐咸通五年故事,以为含誉瑞星,藉资掩饰。然才及二年,至癸酉九月,而有林清之变矣。”这段话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藉资掩饰”一句。“以为含誉瑞星”者,乃“藉资掩饰”之词耳,实则意味着此星并非是“含誉星”,“然才及二年,至癸酉九月,而有林清之变矣”一句,就是明证。二是《批本随园诗话》的说法:“嘉庆十七年,西北有星一片,杂碎不辨,其光芒拖长数尺,钦天监亦不以闻。至次年九月十五日,忽有林清之变,继以滑县之逆,迨平定后,此星没矣。”请看,“钦天监亦不以闻”,“含誉星”之说未及听闻,倒是“妖星”的认定被表述得清清楚楚。
综上所述,作为颂圣的试帖诗《景星舒光》中的“景星”与嘉庆十六年出现的彗星完全无关,此诗绝不会“写于嘉庆十六年”,不是“实写”,它与《诗稿》中其他试帖诗一样均应作于乾隆朝,是张宜泉的一首考前习作,写作时间应在张宜泉参加顺天府乡试而作的试帖诗《四时殊气得阳字》的乾隆五十四年之前。如此,知张宜泉确与晚年生活于北京西郊的友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有交集,他们应生活在同一时空。张宜泉与曹雪芹之间的相关性无法否定。《春柳堂诗稿》是考察《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平事迹的重要资料。
注释:
① 旧时星占学中有所谓“彗孛紫微,天下易主”之说,见张瑞龙,黄一农:《天理教起义与闰八月不祥之说析探》《历史研究》2013年第1期,第84-99页。但张诗此处用法应与此说完全无关,唯因张宜泉绝不可能写出暗示“天下易主”的诗来,何况此诗本就是颂圣的试帖诗!这也就从根本上排除了此诗是据嘉庆十六年“彗星见”而写的记实诗的可能性。亦即,张诗绝无可能作于嘉庆十六年。下详。
② 转引自王玉民:《天地日月》,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安徽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229页。此书第228-232页第四篇中有“一种祥瑞的天象——景星”部分可参看。
③ “鳷鹊”与“建章”搭配,是应制诗的常用手法。如韦济《奉和圣制次琼岳应制》:“行漏通鳷鹊,离宫接建章。”见李连祥编:《唐诗常用语词》,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832页。
④ “旧以朝代兴衰为天运气数的表征,故以中天表示天运气数的鼎盛期。亦借指朝廷。”见李连祥编:《唐诗常用语词》,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842页。“中天”亦有“天空”“半空、空中”“传说中的天境仙界”等义,亦见此书。
⑤ 清道光江西《会昌县志》卷27页8。见北京天文台主编:《中国古代天象记录总集》,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501页。
⑥ 胡铁岩先生说,《光绪顺天府志·祥异志》有嘉庆十八年七月“长星见于北斗旁,光及紫微垣”的记载,便认为:“这一记载与张宜泉《景星舒光》有相同处,都在紫微旁。”此说恐不确。引文明明是“北斗旁”,不是“紫微旁”,只是“光及紫微垣”而已。如何“相同”?何况此处姚元之文中明确记载为“天市垣”。退一步说,即便此处可勉强视为“相同”,但仍有名称、运行空间、方向等多处不同。故张诗也不应是“实写”嘉庆十六年或十八年的天象,甚明矣。见胡铁岩:《张宜泉〈春柳堂诗稿〉写作时间四证》《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第2页。
⑦ 胡铁岩先生“查阅了《光绪顺天府志·祥异志》”,发现“从雍正,到乾隆,再到嘉庆,九十八年中只有一次关于星象的记载”。见胡铁岩:《张宜泉〈春柳堂诗稿〉写作时间四证》《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第2页。
⑧ 查《中国古代天象记录总集》,仅有乾隆八、九年有“彗星见奎、壁之间”“彗星见奎、壁之中”“彗星昏见西方,扫奎、壁”等记载,张宜泉应无缘得见。即便得见,也不会据此写作这首试帖诗来,因为张序说得明白,他创作试帖诗始自乾隆二十二年“皇上钦定乡会小考增试五言排律八韵”之后。另,在此之后,乾隆朝也并无“彗星见奎、壁”之类的相关记载。这充分说明张诗写作此诗应非“实写”。见北京天文台主编:《中国古代天象记录总集》,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489-492页。
⑨ 注意:文中“东井”即“井”;下引文中“东壁”即“壁”。参见《吕氏春秋》卷十三《有始》。[汉]高诱注,[清]毕沅校,徐小蛮标点:《吕氏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