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翻船的《洛神赋》女主

□ 闫 红

世人推崇李白，李白却崇拜南北朝的谢灵运，而谢灵运的偶像呢，是曹植。谢灵运说：“天下才华共一石，曹植八斗他一斗，剩下一斗，天下共分之。”那么谢灵运如此推崇的曹植，到底写过什么？

民间津津乐道的是曹植的《七步诗》和《洛神赋》，前者关乎死亡，后者指向爱情，皆是永恒的主题。《洛神赋》显见得比《七步诗》更有文学色彩，可以说，形容美女，看这篇文章就够了。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被曹雪芹写进《红楼梦》，“凌波微步”在金庸老爷子笔下成了绝妙的武功。都说洛神的原型是曹植的嫂子——曹丕之妻甄氏，更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洛神赋》原名《感甄赋》。

较真的人指出，甄氏生于183年而曹植生于192 年，她足足大曹植9 岁。可是，大9 岁就不会发生爱情吗？《红楼梦》里贾宝玉的第一个性幻想对象正是大了他许多岁的秦可卿；郭沫若也曾爆料说自己十来岁时，爱上了自家嫂子；就连曹丕，都小甄氏5岁，包括后来被他扶正的宠妾郭氏，也大他3 岁。青春期的曹植，惊异于成年女子的美，辗转反侧，又不可得，也不是特别奇怪。

不管是不是吧，反正甄氏一定很美，据说连曹操都曾为她动心。能让雄才大略的曹氏父子都倾心的女子，听上去真是人生赢家啊!然而，我们细观甄氏的一生，会发现并非如此。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还是挡不住行差踏错，最后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开始倒是起了一手好牌。她出身无极甄家，是中山国的名门望族。虽然3 岁死了父亲，却有两个很拿得出手的哥哥，再加上她本人天生丽质，长大后顺理成章地嫁入了有“四世三公”名头的汝南袁家，成了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

然而，乱世之中，人人身如飘蓬。一时豪杰如袁绍，官渡之战后元气大伤，没两年就送了命。又过了两年，曹氏大军打进袁氏府邸所在的邺城。曹丕直接进了袁府，见到两个处于恐惧中的女人：年轻的那个把脸伏在年长者膝上，后者则让人把自己的手绑起，这是在当时情势下，她们发布的一份安全声明。

绑起双手的年长女子是刘氏，袁绍的妻子。她的做法收到了效果，曹丕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刘夫人何必这样呢？让你的儿媳妇也把头抬起来吧。”松了绑的刘氏亲自把甄氏整张脸捧起来，使得甄氏不得不往后仰去。这行为有点像献宝，而甄氏的脸也的确像珠宝般发出光华，照亮了曹丕的眼睛。精明的刘氏看出这一点，她冷静地告知甄氏，我们可以不用死了。

这一年甄氏22 岁，曹丕17 岁。曹操毫不介意地为曹丕迎娶了甄氏，她美得很有说服力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只怕和她的出身亦有关系。那个5 岁就知道怎样称象的曹冲早逝后，曹操也是选了甄家女子作为他阴婚的伴侣。甄家的品牌，也是有吸引力的。而甄氏要做的，就是将这品牌的含金量加以巩固。她充分展现自己的贤良淑德，曹丕越是宠爱她，她就越是低姿态。对于曹丕诸妾，得宠的，她上前劝勉，不得宠的，她就跑去安慰，还一再劝曹丕广求淑媛，以丰继嗣。

对婆婆卞夫人，甄氏特别孝顺。有一年，曹操外出征伐，卞夫人随行，甄氏听说婆婆生了病，忧心无比。人家对她说，卞夫人的病已经好了，她还是不信，说，夫人在家时，每次生病过程都很长，你们一定是骗我的。后来卞夫人归来，她又喜又悲，卞夫人也被她感动得落下泪来，直夸她是个孝顺媳妇。

看这一派婆慈媳孝的景象，真让人替甄氏高兴啊，然而有个细节，却让我不免起疑。那次曹操又出征，将一家老小都带在身边，只有甄氏生病留在邺城。等到举家归来，卞夫人的随从看出甄氏的气色很好，忍不住问道：“您跟两个儿子分别这么久，不惦记吗？为什么倒比从前更美了？”甄氏赔着笑脸说：“孩子们跟着夫人，我当然不担心。”

说得这么有道理，估计任谁都无言以对。但是这话却不符合人之常情。就算不担心孩子，难道不想念吗？起码用不着这么光彩照人的吧。真相只怕是，这些日子里邺城只有她一个人当家作主，她放松了，心理压力没了，内分泌都协调了。

不管真假，甄氏跟婆婆过招从未输过。曹丕身边许多星辰来来往往，也不曾动摇过甄氏的地位，直到郭女王横空出世。女王是曹丕宠妾郭氏的字，据说她爹从小觉得这丫头不同凡响，真是女中之王，就给她起了个“女王”的字。

郭女王虽然有个看好自己的爹，奈何这爹命不长，和她娘一起死于战乱之中。她“丧乱流离，没于铜鞮侯家”，后来不知怎么着漂流到曹丕这里。野路子出身的郭女王，不做道德文章，她的核心竞争力，是懂得世故人心，她知道曹丕想要什么，也知道怎样帮助曹丕取得。如此一来，甄氏就被比了下去，真正的危险，终于出现了。甄氏感受到了恐惧，她撕破过去的温良恭俭让，一再发出激愤之声，这令曹丕厌倦。

很多文学作品把曹丕刻画成一个很干燥的人，事实上，读他的诗文逸事，会发现他其实很多情。但是，多情与刻薄并不完全矛盾，又有一个野心勃勃的郭女王在旁边候着，最终曹丕赐了甄氏死罪，下葬时披发覆面，以糠塞口。第二年，郭女王当上了皇后，虽然有大臣反对，但曹丕根本不理会。

甄氏的时代彻底结束，这看似是两个女人之间的输赢，实际上，却是缺乏战斗力的贵族，在生机勃勃的草根面前败下阵来。在乱世里，和曹丕同样有着僭越之志的郭女王，才是他最好的拍档。而曹植输给曹丕，又何尝不是他文人气太重、现实感太差？

与其将《洛神赋》看作是一种爱情表达，不如视作失意者的自我安慰。在曹植的记忆里，甄氏永远那么优雅美丽，他们相遇，然后又擦肩而过，就像他和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