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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伶与向秀,走出“竹林”

2021-08-05刘勃

环球人物 2021年13期
关键词:刘伶司马昭阮籍

刘勃

东晋初年的庾亮曾对人说,竹林之游的事,“中朝不闻,江左忽有此论,皆好事者为之也”。“中朝”指西晋,按照这句话的说法,似乎“竹林七贤”的提法,是衣冠南渡后才流行起来的,而这时,七贤中年纪最小的王戎也已去世了。

陈寅恪先生根据这条记载和其他材料,认为“竹林七贤”是一个后来才发明的组合,阮籍、嵇康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所谓“七贤”,最早的提法源自《论语》: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宪问》)

孔子说,贤人能够避开乱世,避不开乱世也会避开动乱的地方,避不开动乱的地方也能避开臭脸,避不开臭脸也不至于挨骂。又说,按照这四个标准,达标的总共有七个。

具体是哪七个人,《论语》里没记下来,历代注释者也说法不一。但是总之,这七个贤者都是隐士。所以后世讨论隐士的时候,也要凑足七个。

而所谓“竹林”,则是从佛经来的。东晋时,僧人喜欢“格义”,拿佛经的内容和中国传统思想相比附。佛教里的“竹林精舍”也被挪过来,成为中国隐士们饮酒聚会的地方。但实际上,当时嵇康他们聚会,并不在某个竹林里。

陈寅恪的这番高见,引发了无数后续争论。大体说来,“竹林”来自佛教的说法,显得证据不足。中国人喜欢竹子,魏晋时虽然气候寒冷,但北方的竹林也没有消失。最多只能说,嵇康他们的故事,在传播过程中和“竹林精舍”的传说发生了互相渗透。

但“七贤”是拼凑而来,却很有可能。阮籍和嵇康被后世推崇,山涛是嵇康的朋友、阮籍的同事;再由嵇康引出向秀和刘伶,由阮籍引出阮咸和王戎——这七人大概彼此认识,但年龄差距很大,人生选择不一,经常凑在竹林里肆意酣畅,这种机会并不多。

在这里,和嵇康有关的,一为刘伶,一为向秀。

推论刘伶和嵇康的关系可能亲密一些,理由仅仅在于刘伶是沛国人,和嵇康算是大同乡。但存世的嵇康作品中,没有提到过刘伶。《世说新语》里刘伶的故事,也更多是他单独出现。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容止》)

刘伶的作风和嵇康有相似的地方,比如两人都“土木形骸”,把身体当作泥土木块,毫不珍惜。传说刘伶出门,常常坐着一辆破车,带着一壶酒,让人扛着一把铲子在后面跟着,“死便埋我”。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刘伶还是有钱人,能每天带着一个佣人招摇。

再比如,两人都不注意形象。嵇康身高七尺八寸,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美男子,脏兮兮的反而别有风味。刘伶却是个丑陋的小矮子,再加上脏,外貌协会第一时间就把他开除了,人气自然不可能和嵇康相比。

不过,刘伶也有自己的长处。“任诞门”中刘伶的两个小故事都比较有名。一个故事是,刘伶在屋里裸体。有人看见了,就讥讽他。刘伶说:“我把天地当作房子,房子当作内裤,你们钻到我的裤头里来干吗?”

另一个故事的细节更丰富:刘伶喝酒太多,得了“消渴疾”,也就是今天说的糖尿病。糖尿病人不宜喝酒,刘伶向妻子要酒,妻子把酒泼了,酒器也砸了,哭着说:“你喝得过头了,不是养生的道理,一定把酒戒了。”刘伶说:“你说得很好,但戒酒是大事,不能随便对待,唯有向鬼神祈祷才能发誓戒酒,快点把祭神的酒肉准备好!”

女人照做了。刘伶于是跪在神像前,说了这样一段话:“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大意是:“上天生下我刘伶,喝酒就是我的命。一顿起码喝十斗,酒病还需酒来医。女人从来废话多,男儿谨慎不可听。”他把酒往嘴里倒,肉往嘴里塞,转眼就大醉了。

从这两个故事可以看出劉伶的特点,一是放开胆子说大话,二是绕着弯子抖机灵。阮籍、嵇康看起来狂纵,但越品读越能感受其中的苦涩。刘伶却似乎没什么难言的苦衷,只是欢脱地玩着行为艺术。他后来循例做了官,虽然不得升迁,但想必也不在乎。《晋书·刘伶传》特意强调他“竟以寿终”——那年头,这是难得的福报了。

刘伶说:“我把天地当作房子,房子当作内裤,你们钻到我的裤头里来干吗?”(李云中/绘)

七贤里,只有向秀确实是嵇康的亲密朋友。在有限的存世文献中,充满了向秀和嵇康的互动记录。

向秀字子期,也是河内郡怀县人。他和嵇康结识,很可能是因为山涛。不过,除了躲避曹马之争的那一段隐居生活,山涛的主要精力花在仕途上,即使后来他仍珍惜这段友谊,但与嵇康一起畅饮玄谈的机会不太多。向秀则不同,他时时在嵇康身边,如果说嵇康是人中龙凤,向秀则是伴随他的一抹烟霞。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简傲》)

这个著名的场景,主角是嵇康和钟会,但离不开向秀的衬托。

嵇康打铁是一个隐喻,“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阴阳为炭兮造化为工”,抡着铁锤沉浸在锻造的感觉中,嵇康自己就仿佛是天地造化。他和钟会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是天之道与人之道的对峙。

以向秀的位阶,司马昭本来不一定要接见,但他还是想要见一见——当初蔑视自己权威的人,终于选择了臣服,还有什么比这种见面更令人快乐的呢?

向秀鼓排也是一个隐喻。“排”是风箱,更古老的名字叫“橐龠(音同陀岳)”,《老子》第五章说到天地之间岂不像个风箱一样吗?空虚而不枯竭,越鼓动风就越多。话说得越多,反而越快穷尽,不如保持虚静的中道。向秀鼓动风箱的动作,仿佛对嵇康无言的提醒:不要说话。

然而,嵇康终于还是开口了。

钟会和嵇康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人,可老子这句话,却仿佛同时预言了两人的命运。

《世说新语·文学》里说到,向秀为《庄子》提供了一个空前精妙的注本,但不幸被有俊才而薄行的郭象剽窃了。今天读到的《庄子》,都是郭象注释的本子。如果《世说》的说法属实,这些注释绝大多数来自向秀,那么向秀堪称是中国学术史上第一流的人物。

刘孝标注引《秀别传》,提到了嵇康、吕安两个好朋友对向秀注《庄子》的态度变化。他们开始对向秀注释《庄子》的计划并不赞成:“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这书还需要注释吗?白白抛弃读《庄子》的快乐罢了。

这正是《庄子》的观点:鱼竿是用来钓鱼的,鱼已经钓到,鱼竿就用不着了;捕兽夹是用来抓兔子的,兔子抓到了,捕兽夹也就用不着了。所谓“得鱼而忘荃,得兔而忘蹄”,读《庄子》贵在心意相通,已经领悟了真意,就不需要注释。

但是,把“得意忘言”的逻辑推到极致,何止是《庄子》不该有注释,《庄子》这书根本就不该写出来!这也是《庄子》的悖论:再怎么嫌弃文字,要想妙析奇致、大畅玄风,总还是离不开文字的。

所以,嵇康看到向秀的书后态度大变,赞叹说:“尔故复胜不?”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你还能再牛点吗?

向秀与嵇康的友谊如此诚挚深厚,嵇康被杀后,向秀的表现,读来也令人格外唏嘘。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言语》)

向秀终究还是到洛阳去做官了。以向秀的位阶,司马昭本来不一定要接见,但他还是想要见一见——当初蔑视自己权威的人,终于选择了臣服,还有什么比这种见面更令人快乐的呢?

司马昭问:“听说你有箕山隐居的志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箕山是传说中上古贤士许由隐居的地方。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却像受到侮辱一样跑到水边去洗耳朵。这时,许由的朋友巢父牵着牛过来,明白了前因后果后说,真清高就不该让自己清高的名声传播在外,你这一洗耳朵,把水都弄脏了,我的牛还怎么喝?于是把牛牵到上游去喝水了。此后,“箕山之志”就成为粪土功名、高蹈徜徉的代名词。

向秀回答:“巢父、许由不过是狷介之士,没太多值得羡慕的地方。”有所不为叫狷,耿直强硬叫介。向秀虽然说巢父、許由(其实是说嵇康)不值得羡慕,但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中性的表述评价他们。

于是司马昭非常感叹。他在感叹什么?想必不仅仅为了向秀的说话技巧。看见向秀这样既不得不屈服,又企图捍卫最后一点尊严,司马昭会不会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快感?他本可以再羞辱向秀一番,但最终没有戳穿他。或许,他还会被自己的善良感动吧?

不管司马昭在想什么,每一个经历过司马氏政权而活下来的人,恐怕都没有资格嘲笑向秀的软弱。

那种情形下,不想死就要出山做官,向秀还能说什么?正如他写过一篇《思旧赋》,追思嵇康和吕安。寥寥几行亡友临别抚琴的经典场面,然后刚开头就煞了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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