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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灿如夏花

2021-08-05薛元明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立夏写字书法

薛元明

转眼夏天就到了。江南的四季,通常是泾渭分明。运气好的话,秋天特别长,可以尽情享受难得的秋高气爽。如果打破常规,太热的话,“秋老虎”驾到,还是夏天的感觉。迅速降温,秋天提前结束,冬天来临,别提有多么失落。

但不管如何,中国人的心态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任何时候都能找台阶,春夏秋冬,各有好处,最后可以成功安慰自己。

《月令七十二候解集》:“立夏,四月节。立字解见春。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立夏预示着即将告别春天。《礼记·月令》解释“立夏”曰:“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到了立夏,青蛙开始聒噪,蚯蚓忙着翻松泥土,王瓜的蔓藤和乡间田埂的野菜争相攀长。先民在立夏时节,已有惜春之感,会备下薄酒,就着落花,为春天送别,这就是“饯春”之意。立夏是柳絮最多的时候。每当看到柳絮,就会想到《红楼梦》中宝钗写的柳絮词“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可以读出她的豁达心境。黛玉则不同,看着柳絮想着自己的身世飘零,感伤至极,便写下“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的句子。言为心声,字为心画。一个人的字或诗,本质就是精神长相。

说到书法家,这一点更明显。冬天忙着呵冻试墨,夏天则会挥汗如雨。“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用在书法家身上更契合。冬天刻印尤其遭罪,热气从口鼻中喷出,印面字迹就湿了,模糊了,很多时候看不清下刀之处,不如索性涂黑印面,一挥而就。话说回来,现在的书家印人比起老辈人,要幸福许多。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各种好的碑帖,应接不暇,要是做不出什么成就,就没有办法责怪这个那个了。根本原因就是功夫不到家,没有完全尽心尽力。

尽管现代科技高速发展,计算机信息技术越来越普及,写字刻印仍要维持“手工作业”的状态,显得有些“落后”。殊不知,正是这种“保守”,才使得书法篆刻可以“永葆青春”。很多人担心书法的命运,前途未卜。其实大可不必,不如多考虑自己。从来只有完蛋了的书家印人,没有完蛋的书法。书法的包容性巨大,几千年来可以不断去适应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群。曾几何时,机器人写书法大摇大摆地登台亮相,看起来神气活现,最终却只能昙花一现。因为书家普遍要求的个性、即时性和突发性处理,机器永远无法应对。再比如刻印。临印有一个印稿上石的环节,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样一种办法:先将印稿打印出来,再将印面涂上口红,此时将等大的印稿黑白打印件覆上印面,利用两者的化学反应,可以将墨粉丝毫不差地固定在石面上。临出来的印,几乎一模一样。然而,临印后的细致对比,寻找个人落差等乐趣已经荡然无存。这实际上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书法篆刻当然不是一种手艺活,而是一种创造。忘了这一点,就是南辕北辙。技术条件在有限度的范围内,可以让我们更舒适,更利于创造,但易于过犹不及。就像呆在空调房里,夏冷冬热当然舒服,但身体机能也会退化。这和反季节水果是一个道理。人应当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情,书家尽力让书法锤炼和人生阅历保持同步,便于渐入佳境。

夏天到了,书法家一个人在书斋里,可以赤膊上阵,可以大汗淋漓。有时不妨关了空调,体验一下蒲扇的味道更好。有道是,心静自然凉。曾经见过任伯年所绘《棕荫纳凉图》,吴昌硕坦腹露胸,在芭蕉叶树下摇蒲扇。我们常说要找乐子,这就是乐子。人生中的很多乐趣,只有自己才能体验。就像拼命读书,除了掌握知识和学术研究之外,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乐趣所在,别人无法体会,也无法带走。临池不辍也是如此。写出一件精品欢天喜地,某件作品有一个败笔,会耿耿于怀,扔进废纸篓后沮丧之极,如果第二天无意被“起死回生”,又将是一番感慨。这种“折腾”过程就是乐趣所在、乐此不疲的原因所在。刻印也是,快完工时,一方印崩坏了,会特别懊恼,至于割破手指,乃是家常便饭。遇到这些不顺心的事怎么办?只能调整一下,重新再来。谁让你选择了练字刻印这条路呢?有好都能累此生。

写字刻印与别的“行当”还不一样,未必就是“一分辛劳,一分收获”,恰恰可能是辛苦半生一无所获,甚至是耗尽家财,不要说名利之想,甚至一件满意的作品都没有。但又有谁来关注你安慰你?说到底,最关键还是个人心态。对于写字刻印的人来说,最好的定位就是自娱自乐。没有非分之想,就没有无妄之灾。

人对自然环境有很强的适应性。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所有的相关元素都已经彼此配合默契,甚至包括空气中的细菌和灰尘,也能“和平共处”。到了陌生的环境,可能有新鲜感,但也必定丧失了怀旧感。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弊。所以王阳明说,心安即强大,此心安处是吾乡。生活在一年四季分明的江南,夏天就该热,冬天就该冷,冷热分明。其实包含了对人世间情态的体验,人生百味,冷暖自知。不同的人情淬炼,让自己百炼成钢,可以宠辱不惊,一门心思专注于写字刻印,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在书斋里消磨岁月时光,每一天都可以找到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乐趣。

那些属于“立夏”这一天的书法篆刻作品,细细读来,其实各有差异。

有的是巧合,因为古人基本上每天都会写字,碰到某个节气,那便正好。如果恰好那天有事,或者没有满意的作品,那就作罢。李瑞清和冯汉的对联可能是一种偶合。李瑞清对联集《郑文公碑》字,当时才29岁,但笔法成熟苍老,因为抖动过甚,显得做作。看来,李瑞清是有意追求风化剥蚀的效果。近代广东鹤山人冯汉的知名度不高,但书法不俗,有自己的想法。金文明显受黄士陵的影响,结字多为方形,同时多用方折,方圆兼融,动中生静。最有意思的是落款,坚硬的魏碑笔画融入了行草笔意,明显从赵之谦出,但又有不同。无论是碑化行草还是行草化碑,都做出了不易的尝试。伊秉绶算是专意,因为他喜欢在夏天写字。现在所发现的伊秉绶作品,署款有很多是在夏天的。伊的上下联中有叠字,各有差异,毫厘生变,大家手笔,豪放不忘精微。伊隶有颜楷笔意,雄壮博大,行书题款通常细致靈秀,学李东阳,反差极大,却又动静相宜,极具意味。

丁佛言临《衡方碑》作品接近两百字,一气呵成,可见功力非凡。用笔铺排,注意笔法对于邓散木影响很大。款字写道:“伯恒先生甲子(1924)冬以此纸属书金文,持之数月,迄无以应,今将赴都,愧无以与故人相见,乃写衡方数行,以图塞责,殆所谓急不暇择者,未知伯恒其有以恕我否。时乙丑(1925)立夏节,佛言倚装记。 ”作品是去年冬天应朋友之索请,到第二年立夏才完成所交代的任务。真是寒来暑往!

吕海寰临《兰亭序》最有意思。“暮春之初”过后,便是初夏时节。看来,此件作品与节气确实特别对应。言及至此,不仅让人想到王羲之在暮春时写下《兰亭序》,是不是因此而更加惬意呢?也许就是真的。“天人合一”有时候说起来很玄,有时并不玄,人体就是一个小宇宙,最明显的,对天气是有预感的,每到阴雨天,关节酸痛,比天气预报还要灵光。如果王羲之在夏天或冬天写《兰亭序》,也许就不是《兰亭序》,就算有,也可能是另一种风貌,可能会近似张岱《湖心亭看雪》的那种感慨。

王福庵在立夏有创作,也有临《白盘》作品。看来,他的日课习惯极其强大。换一种说法更贴切,他已经真的上瘾了!因为平时写字刻印极度勤奋,和某个节气相逢的频率很高。吴昌硕同样也极为典型,几乎每个节气都有作品现身。可以简单测算一下,老人家“诗书画印”四绝,一生书画作品大大小小难以计数,刻印三千方以上,诗歌存世两千首左右,一生八十四岁,成果如此丰沛。综合衡量,勤奋是可以测算出指标的。

今年正好是辛丑年。读到胡小石的作品,落款是“辛丑立夏”,再往前又一个六十年,就是《辛丑条约》。胡小石题跋中点明了其来源,乃出自朱熹和张即之,并评价了张瑞图书法:“其书势有二:一用转而较柔和,一用折而纯刚劲。”“二水书能刚而人却柔,以书致败。”可谓的论。朱耷所书内容为《东坡居士游庐山记》:“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时在“庚辰立夏”,此时七十四岁,人书俱老之境。正当此际,八大书法的空间感处理已经独具一格。四面留空,字迹密集,尤其刺目的是“何园”印章,比字形大几倍。八大丝毫不为很多律令所限,我行我素,方能成就个性。

袁枚的《所见》诗非常有名:“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古人的诗句,总会有几重意境,让人生出许多想象。他在某个“立夏日”给西崖老人写了一封信,但在哪一年却不得而知。如果想知道,还得费些周折,得做一番考据。这位声色犬马的大才子,留下一个待破的“悬案”。

有的作品没有明说是立夏,这样的帖读起来却更有意味。比如蔡襄的《私咏帖》,“初夏时景清和,愿君侯自寿为佳。”宋皇佑二年十一月,蔡襄自福建仙游出发,应朝廷之召,赴任右正言、同修起居注之职。途经杭州,约逗留两个月后,于次年初夏继续北上汴京。临行之际,给邂逅钱塘的好友冯京留了一封手札,这就是《思咏帖》,也叫《初夏帖》。读赵佶的《夏日诗》,不禁感慨,想不到皇帝老儿也会在夏天里尋觅诗情画意:“清和节后绿枝稠,寂寞黄梅雨乍收。”“池荷成盖闲相倚,迳草铺裀色更柔。”这位“爱丹青不爱江山”的皇帝,为后世饱受诟病。如果把“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和《夏日》诗放在一起读,反差实在太大!赵佶是一个优秀的书法家,但不是一个好皇帝。皇帝也可能“不务正业”!

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喜欢初夏的五月,天气还不是那么炎热。从南方逶迤而来的季风,带着潮湿,带着雨,带着勃勃的生机。五月是栀子花开的季节。荷叶初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远方层峦叠嶂,绿荫浓密。自立夏开始,槐香暗度、枇杷满树、新麦飘香、青梅煮酒,可以做很多事。想来李清照遇见赵明诚,一定是在青梅初熟的日子,于是写下了“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句子。科技带来了空调,但也没有了纳凉和拉家常,没有了萤火虫,只有灯红酒绿。最主要的,是再也写不出那样的诗词、那样精彩的书法。

《说文》中解释:“夏,中国人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中国文化中,大水也称为夏。古城一带的汉水,曾经名为夏水,汉口则称为夏口。华夏文化的源远流长,犹如江水般生生不息。泰戈尔的《飞鸟集》中有“生如夏花之绚烂”的句子。夏天里的生命丰富多彩,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说到本质,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在合适的时间做对合适的事情,找对合适的朋友。最需要提及的是,夏天的蝉声,有时特别急促,往往在最高涨的音符处戛然而止,掷地如金石之声。年幼时听不出什么,人到中年,算是懂了。那是对于生命时光短促的留恋和哀怨。法布尔的《昆虫记》中记录了蝉的一生,四年黑暗,一朝歌唱。这何尝不是生命之歌,也是生命的绝唱啊?

年年立夏,今又立夏。愿所有人收入可以不在话“夏”,朋友能够遍布天“夏”,谈一场恋爱,心想事成,花前月“夏”。快乐一夏,好运一夏!

书法家的夏天,注定要挥汗如雨。书法,灿如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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