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漫游博物馆

李林荣

自2008年1月全国公立博物馆、纪念馆实行免费开放，文博场馆在各地城市建设格局和大众日常文化生活中的能见度不断提高。越来越多新建或改建的博物馆，成城市空间的时尚地标，以往似乎只为接待文物行家和历史知识爱好者而存在的博物馆，纷纷一改过去的高冷严峻，开始向社会各界群众展现亲和力。

十多年过去了，行进在广接地气的社会化、公益化道路上的博物馆和纪念馆，呈现了哪些新面貌、新气象？想必这些年到文博场馆参观过的每一位游客，都会有今非昔比的点滴感受。而《你所不知道的国家一级博物馆》这本图文并茂的精致读物，荟萃的是个人视点所见和客观信息数据交互拼贴的一幅幅文博场馆的全景画。书中收录的36篇配图文章，源自《人民日报》海外版“文明中国”专版的特设栏目“你所不知道的一级馆”。从2018年4月24日开辟至今，该栏目锁定全国现有的130家国家一级博物馆，侧重介绍其中受限于地处偏僻、藏品特殊或建成时间较短等因素，而暂时未广为人知的场馆。

书已出版，栏目还在延续，更多地方的一级馆接连在“文明中国”专栏里登场。率先亮相的36个场馆，如同行列排头的仪仗队般，把“我所不知道的一级馆”这个栏目以图文的方式在纸面上呈现出来，使广大读者领略文博场馆十余年全面改革的切实效果和崭新风貌，。可以说，这本书和这个栏目，都有为近十余年中国文博事业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进程作一阶段性回顾和巡礼的意义。

全书开篇对北京恭王府博物馆的介绍，着力挖掘的是这处旅游名胜凭借大戏楼、西洋门、后罩楼、锡晋斋在古建筑工艺上的奇异，以及郎窑红荸荠瓶、白玉鸟形对盒、苍龙教子翡翠纹盖瓶等回流藏品的珍稀，在促进“文旅融合”和维护“活态文化空间”方面的独到作用。像这样对名胜鲜为人知的一面作出深度揭示的，还有关于天津自然博物馆、大庆博物馆、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自贡恐龙博物馆、开封市博物馆、南阳市汉画馆、武汉市中山舰博物馆等篇目。

这些坐落在早以独特的自然资源或历史人文传统闻名于世的城市里的博物馆，虽然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展示着鲜明的区域特色、承载着丰厚的地方内涵，但它们的展示和承载方式本身，又同样体现了文博专业与时俱进的新面貌和新气派。对此，书中特别予以突出的一点，就是各家博物馆的展馆景观和展品陈设，都正在异曲同工并且精益求精地追求富有时代气息的主题化和叙事化风格。例如《见证百年前科考传奇》一文，对天津自然博物馆旧馆——完整保留原址、原建筑、原藏品、原展柜、原文献资料的百年博物馆“活化石”北疆博物院，先是进行了一番视域逐渐抵近的现状描述，接着，自然地引出一段交待其渊源来历的真实故事，也就是文题所示的“百年前科考传奇”：法国博物学家桑志华从1914年开始，在华北、东北和西北地區，历时25年、行程近5万公里，组织完成了近代以来中国首次大规模考古调查和野外发掘。有了这个见人、见事、见实物的故事，天津自然博物馆在本书的读者和它的观众心目中，想必就像是有了魂魄、带上了体温，变得可以讲述、可以传扬、可以感怀，而不再仅仅是一个摆放和收存远古器物、陈年标本和老旧书刊的冷冰冰的大仓库。

位于四川德阳广汉市鸭子河南岸的三星堆博物馆，更是鼎鼎大名。从三星堆遗址和三星堆文化衍生的历史演义和奇幻、灵异故事，早已多不胜数。但《你所不知道的国家一级博物馆》这本书里讲述的三星堆故事，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个文物考释小科普。在《展现“人与神”的世界》这一主题下，玉石器、金器、青铜器这几类最具代表性的陈列品，各取刻有祭祀场景的玉璋、一端錾着图案的金杖、青铜通天神树、青铜戴冠纵目面具、戴金面罩青铜人头像等典型样例若干，征引馆内专家解释和学术界争议，连缀成破译文物所载的三星堆古蜀文明的人居形态、生活方式和精神观念细节信息的探秘小故事。这些小故事远没有奇幻、玄幻作品的情节那么曲折离奇，但实际上它们是一切三星堆题材作品的本源，也是与三星堆物态遗存真正匹配的那份现实意义和知识价值的具体表现。

鄂尔多斯博物馆、吐鲁番博物馆、宁夏固原博物馆、山东青州博物馆、江苏南通博物苑，和常州、扬州、宁波、温州、徽州、荆州、泉州等地的国家一级博物馆，连接的民族、地域和商贸、产业及人文发展的丰厚历史资源，则对一般读者更具有拓宽视野、增进知识的助益。像书中《聆听文明牧歌》是一篇关于鄂尔多斯博物馆里的“河套人”头骨化石、青铜刀剑、鹰型金冠、牡丹纹褐鲉剔花梅瓶等展品的讲解，所涉内容，上起晚更新世的萨拉乌苏文化，中经战国时期的部落氏族和秦汉时期的匈奴，下至宋元之际的西夏和清代的盟旗建制。贯穿起来看，这简直近乎一部曲折宏阔的北方草原游牧文明变迁史的具象缩微版。《开中国博物教育之先河》对南通博物苑所作的聚焦和扫描，交叠了实景写实和历史追溯两重画面，使读者从中既能了解南通博物苑的馆舍、馆藏和整个馆区风光旧貌换新颜的沧桑进程，更能体察享有中国“博物馆之父”之誉的爱国实业家张謇，矢志笃行、坚持不懈，在探索实业救国道路的同时，积二十余年之功，投入大量钱财和全部私藏，致力建设和守护南通博物苑的一片苦心。

最为难得的是，无论介绍哪家博物馆，担纲“你所不知道的一级馆”专栏撰稿的《人民日报》的记者和编辑，都采用了努力带给读者身临其境的实地观感和个人视角的写法。这写法很像传统的纪游写景散文，但在交待游踪、描摹场景与藏品细节时，又比一般文艺性散文来得更干脆、更明快，也更洗练、更精确。如《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传承两千年井盐文明》中，有这样的段落：“进入序厅，一座古铜色盐工凿井雕塑赫然在目。盐工身材魁梧，手握200多斤重的凿井钻头（俗称铁锉），正用力凿向脸盆大小的井口（俗称井帽子）。铁锉和井帽子都是从自贡盐场征集而来，是当年盐场工人使用过的。在自贡这片土地上，盐工们曾先后开凿了1.3万多口盐井。”又如《大庆博物馆：史前动物化石的视觉盛宴》中，对大庆远古生态的形象勾绘和由此引申的省思体悟：“在第四纪更新世长达200多万年的漫长岁月里，这里曾被辽阔的松辽古大湖所覆盖;及至距今2万年左右的晚更新世末期，巨兽猛犸象主宰这片土地，披毛犀和东北野牛也不甘寂寞、跃跃欲试，再后来，第四纪全新世时期古代先民曾在这里打制精美的石器，依岗为猎、傍水而渔，又从石器时代迈入青铜时代，留下人类史上灿烂的白金宝文化……。”

这些夹叙夹议的句段，将散文式的主观刻画与新闻报道的客观陈述穿插、融汇为一体，对博物馆馆藏器物和主题陈列作了生动精当的概括，给读者带来的感受，实际上比现场参观的直接见闻更细致、更深入，也更确切、更丰富。也正因此，通读整本《你所不知道的国家一级博物馆》，完全称得上是一趟纸上漫游博物馆的深度体验之旅。尽管囿于篇幅，书里对每家博物馆都只能择其藏品之精华，作以点带面、以少总多的展示，但在所展示的每一个点上，绵密细腻的文字说明足可弥补走马看花、浮光掠影的直观印象缺失。

借着“你所不知道的一级馆”这个栏目，显然，《人民日报》海外版的记者和编辑，一边发挥了驻地记者调查采访的专业所长，一边也焕发了把个人的文采与各家博物馆独特的文脉紧相糅合的才情。当专栏收集成书，单篇聚为整体，一册在手，纵观遍览，文物之繁盛与诉说它们风采流变故事的文体之雅致，愈显相得益彰。再加上编排成书后，配图照片大量增添，通过全彩印制和精心装帧，原来在报纸版面上未及显现或显现得不够明晰的一级馆藏品与场景的高清照片，在书中得到了衬题、配文和整页甚至跨页单排的充分露面机会。

这恰好从一个侧面表明：报纸上的博物馆漫游之旅，确有整合转化成图书的必要;纸质图书对于博物馆实地、实景和展品实物的归集提炼和平面呈现，也确属必要。基于此，让我们期待还时有新篇接续的“你所不知道的一级馆”专栏，不远的将来再出更精彩、更好看的图书版续集。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