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草树的诗[组诗]

2021-08-04草树

诗潮 2021年7期

草树

烟灰缸

一个大陶缸,豆青色釉面

呈现铜官窑的火色

妻子一面唠叨我抽烟

一面从靖港古镇

买回这个宝贝

简直一个小宇宙

长长的烟灰无声落入

那时我在老子的玄牝之门

徘徊已久或随亚伯拉罕

眺望迦南的应许之地

或看卡佛在海边玻璃房写下

“香烟那活泼泼的倾斜”

当他得知得了癌症之时

烟头烟灰满了又被清空

又仿佛一片空之海

有着宁静的潮汛

父亲坐在沙发正面

我陪在一旁。我们

几乎不约而同将烟灰弹入

像两滴立春日的雨

而当我需要腾出手来时

一支烟就夹在它的小小凹槽

对面对称的位置空着

虚实相对,像南极和北极

中间偶尔闪现极光

围 挡

人行道又竖起围挡

我只得绕道而行

这里银杏树刚刚扎根

好不容易现出长势

修身的茶树开满红花

灰蒙蒙江南初春唯一养眼之物

又被围起来就像发表的文章

再次撤回去修改

像生下孩子不久的夫妻

喊离婚就一拍两散

树荫里蔡锷将军骑马仗剑

一群民工坐地抽烟

我倒回来要看个究竟

透过一线缝隙只见草皮掀开

杜鹃和黄杨根须裸露

在冷风中微微战栗

在生活的草创岁月

中巴车颠簸在县际公路上

在市场转了一天,为了塑料袋厂

那些阎王账。有些累了

我靠在妻子肩上。窗外夕阳下

田野布满长长的树影

那个搞批发的女人拿着塑料袋

撕,撕。明显过于用力却声称袋子

韧性不合要求。撕。一次又一次

不断撕裂我的生活让我想起

大锅饭的香,唯一一次说出绝望

和悔意。妻子沉默一阵

哭了。她见过我在单位的风光

我伸手帮她擦眼泪。中巴倏地一跳

两只手连在一起,紧紧握着

我们一起望着落日,越来越鲜红

收割后的稻草秆在四处闪光

磁 铁

我在一个敞口小铁盘背面

慢慢移动着一块磁铁

盘里混乱的铁屑

多么神奇,像蚂蚁列队

像春天草地纷纷长出嫩芽

药店的球状山莓朝着落雪闪光①

门口磅秤的砝码底下有一块磁铁

我望着那个提着大袋药材离去的背影

我想象着那块磁铁像一个倒悬梁上的贼

注:①曼德尔施塔姆《1924年1月1日》中的诗句。

QQ往事

——给张浩,一个失联多年的朋友

他开着车。记得是一辆福特

高配的。我们一起去富宁

手机响起。他一如既往一声

清脆的“喂”。清脆像油锅里的糍粑

很快变软。随即冒出浓烈焦味

汽车掉头。多年后那个时刻

轮子碾着砂砾的声音仍然刺耳

他出门没注意关QQ

“天机”泄露让整个生活“掉头”

记得在河池第一次见到他

还有他知性的妻子,两个人

从一条坡道上来就像两只可爱的企鹅

时值早春,靠东的高坎开满迎春花

口 吃

他坐在后座说

“大,大伯伯,你能

能,能开,开慢点吗?”

夜幕降临。我记着

他的晚自习时间

他又开始说,口吃更厉害

这孩子是怎么啦。我给了点油

小车离开城区驶入郊野

大灯里蠓虫飞蛾纷纷

噢,口吃不是停顿,是断裂

是孩子的气喘,缺氧

你们在钱的号召下麻将的喧哗里

看不见他的孤独和悲伤

快到校门口他几乎是大喊停车

他说:“他们把我丢在这里

八,八年啦!”我当然知道

还有破碎的婚姻加重他的口吃

此刻孩子说得越来越流畅

挡风玻璃上现出飞蛾的尸体

远处同升湖在路灯下闪光

吸奶器

吸奶器无济于事只好

让我的嘴唇顶上去

俯向她裸露的胸脯

嘬住微紫的乳头

像幼年吸吮母亲的奶但显然

没有那样悠闲

像挖掘冻土但用的是嘴

病房里站着奶奶和外婆

妻子旁边躺着嗷嗷待哺的女兒

俯向她裸露的胸脯

嘬住微紫的乳头

我以腮帮奋力给女儿

开凿出甘甜的清泉

开往春天的地铁

早上地铁挤满了人

年轻的、匆忙的人群

我拉着亚克力吊环

身子随着地铁的节奏晃动

有很多年我没有乘坐公交地铁

从怀化去凯里夜晚看着前方

一辆广本的尾灯闪烁

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辆

几年后从河池到长沙

我开上了一辆奥迪 A6

刚提回车时和她在环城路

迎着春风一路飙到六圩

去湘西的路上换了宝马GT

3.5T大排量又怎样?我曾经开着它

去鸿门中心吃饭,为停车

转了三圈耗费近一个小时

温暖的气息,鲜活的面孔

立杆上有舞蹈风暴。现在我不赶

时间,坐过站也无所谓

不论哪个出口出去都是春天

致卡夫卡

从被窝里拽出来

你被挟到阳台上

穿着背心站在那儿

房门在你身后重重关上

若干年后我被扔到后院土坡上

一阵暴烈的吼声之后

四野陷入虫鸣的独裁

远山磷火闪闪

黄河吟

巴颜喀拉山的雪峰脚下

一块哭泣的草地

长出黄河,流经祖国的大片土地

流过李白、王维、王之涣、刘禹锡的诗篇

当我驱车前往呼和浩特

它在鄂尔多斯平原缓缓移动

秋风吹弯河畔芦苇

一大群乌鸦布满天空

白色的羊群挡住公路

我轻踩油门慢慢地移动

一个妇女抱着一只羊羔拦住我

声称车轮伤害了她的小羊羔

黄河兀自远去。不见它远上白云间

我从河边取回一瓶水

至今没有澄清。寂静的咆哮

时常响彻午夜的梦境

我也看见它滚滚奔腾,泛起巨浪

当列车在黄河大桥上发出轰鸣

软卧车厢对面坐着一个戴耳塞的女孩

她和我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古老的大河上游坐着老子和孔子

他们的声音回响在两岸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黄河之水奔腾不息,人之年华流逝不止”

谁领我去看看那片哭泣的草地

人类童年的天真和欢声

蚱蜢的敏捷。蓝天下牛羊静静吃草

尾巴甩着牛虻的嗡鸣

小木箱

同学聚会。席间

一位女同学端着酒杯走来

说我当年那只小木箱

害得她和她前任

大吵了一架

那只红色小木箱

与姑妈相伴的岁月让它

漆面斑驳如花,铰链长满斑点

然后陪伴我的大学时光

并随我去一座新城“履新”

当我拖着它走过树荫

传达室苏大姐远远亮着嗓门

快看,新来的大学生

小木箱曳地有声

汇入新世界的鸟鸣

记不起是怎样的情形

把它寄存在女同学家

漆面斑驳如花,铰链长满斑点

在一张鲜艳的嘴唇上

仿佛是它在言说

前置过滤器

有了它,水将变得干净

我把它交给母亲存放

当安装师傅到来

母亲转身就从柜子里拿出来

我总是放心将钥匙

交放到母亲手上

年夜饭备好她召唤着

不会落下我们任何一个人

我们出门时她总是一样叮嘱“小心”

从“注意安全”到“注意身体”

她仿佛总是站在前面

早上太阳出来

田野上薄雾很快散去

致陶渊明

茫然站在小区门口

大街上人车来往如梭

一只怎样的手操控着织机

你出门乞食

不知往哪个方向去

我只是不知该去年嘉湖还是西湖

走在本地人群中我像个外省人

此地亲戚只有香樟和银杏

寒风吹动湖边的柳枝

晚来天欲雪。油酊取暖

几杯酒下肚见窗玻璃淋漓

不见南山或许本就在山林中

竹子在风中更见轻盈

我兴致勃勃地打开包装

亲自动手安装

一张书台,几座沙发

窗口吹来凉风

已经有些春的味道

远处山岭上一片蓊郁

我保持一个祭仪的姿势

几个小时沉浸在内角扳手缓缓

拧紧螺丝的愉悦中

直起身来。腰的酸痛告知我

一个散装在舒适中的事实

窗外竹子在风中更见轻盈

墓 地

松林中。青石围起

一块没有墓碑的墓地

十几年前父亲说要

物色一块墓地

我几乎有些激烈地反对

他只是微微笑着

他没有听我的

如今我們每年清明节去锄草

说起它的绝佳风水

父亲嘴角扬起几分骄傲

甚至说由于他的“捷足先登”

比他大七天的五爷

有一次在树林中长叹一声

(他们暗中比试了一辈子)

六年前栽的侧柏高过人头

兄弟们清理茅草和灌木

就像打扫爷爷的墓地一样认真

锄头扬起的泥土落在枯叶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

车 站

从大学放寒假回家

到站之时

我吊在车门上

扫一眼雪夜的村镇

然后大步走向

等候在站台外的马车

屋顶上积雪反光

轮子在雪地上沙沙响

赶马车的人扬鞭一声“驾”

仿佛从我心底发出

绿皮火车的慢摇时光

像一首蔡琴的老歌

在高铁上,我看见它一晃而过

模糊,遥远,依稀的线条

就像逝去的青春

雪地上消融的车辙

时 光

小小石拱桥

连通小河的此岸和彼岸

过了桥,翻一个山坳

一片树林掩映的瓦顶下

外婆在烧火或切菜

正月初二我坐在父亲肩上

到达拱桥顶上时

就仿佛远远看见了外婆的笑脸

来到这座久违的小桥

(去死去的外婆家

从镇上修进了水泥路)

我看着河水流淌

水草像丝绸般闪光

潜 水

妻子穿上潜水服

兴冲冲下海

一个潜水员在下面伸出手

海面上的水泡翻滚

像快乐沸腾

胆怯将我

扔在羞愧的码头上

妻子上来一脸不高兴

她说海里有咸猪手

我搂住她的肩膀

一个浪冲上滩头哗的一声

接着是一阵泡沫的嘶嘶

抖 音

无意中在抖音

刷出一张脸

一个漂亮的女孩

是她!仿佛意外相遇

昨天还到过她的老屋

阶檐上起了青苔

没有窗纸的木窗

透露荒凉:寂静中响起

缝纫机的声音

还有她母亲的歌声

没有谁听见货物的夹缝

喊出一声“唉哟”

肩膀上货物下坠

伴随着旁边货物的崩塌声

她父亲颅内的血管

那一刻刚刚爆裂

多年不見的孩子

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描绘的眉毛,涂红的嘴唇

看不出她脸上有过

失去双亲的悲痛

洋湖湿地之春

海桐的嫩芽齐整如

孩子们可爱的脸

一片新绿浮出桃红

流水为柳丝欢腾

空旷的草地上站着

两位巨人:孔子

亚里士多德,他们

不惧风雨,是否笑话我

打着一把天堂伞

一堆生锈的铁板焊成

一个巨大而笨重的装置

光给它灵魂

填满格栅而使得它

像钢琴或手风琴

我站定在小桥上

两只野鸭远远钻进湖水

涟漪荡起古老的恐惧

唯有草地上麻雀不再害怕人类

黄 昏

在茶马古道的群山脚下

两个孩子手牵手,有节奏地摆动

唱着歌,走到我前面去

小河的哗哗从春天

开满细花的灌木丛传来

远处背阴的田野和树林开始模糊

我发现自己沉浸在模糊里太久

就像幼年撑着打谷机门板

一个人独自在中午的水塘洗澡

不料两块门板从手里滑出

双手乱划,内心恐慌

一次次睁开眼睛看见的

仍是一片混浊

许多事都是这样的

直到这一刻我才爬出水面

那两个孩子已经走远

群峰之上太阳还没落山

月亮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