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我在水中央
2021-08-04顾振威
顾振威
1
我是鬼,是个女鬼,确切地说是个女水鬼。
这么说你千万不要惊恐,尽管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打鼓村好多人还记得我青春靓丽的容颜,还在扼腕长叹我将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有首歌唱什么来着?“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我的十八岁的张圣哥哥没有坐在河边,而是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他在后,我在前。我们刚在乡中学看了今年的中招成绩,他名落孙山,我榜上无名。看他如丧考妣的模样,英俊小脸上阴云密布,我好想抚平他心中的忧伤,劝他落榜并不可怕,榜上无名,脚下有路,更何况条条大道通罗马。罗马都能通,何况内地的小中大城市?但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亦不敢。出了学校大门,少了众多耳目,但看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我只好故作矜持,在他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脑海里翻江倒海般地想着怎样表白自己的一江春水样的柔情。
吹来一阵清爽的风。低头一望,看到映着湛蓝天空悠悠白云的水塘,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童年,和他在一起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水塘曾充盈着我们的欢声笑语,真实记录着我们的游水嬉戏。那时他还不会水,只是抓着岸边粗壮的树根,双腿扑打着明镜的水面,溅起一朵朵洒满阳光的水花,惊得鱼儿跃出了水面,惶惶如漏网一样窜到远方。他劝我也抓着树根学洑水,生性胆小怕水,我哪敢玩水?唯有望水兴叹。他的勇敢得到了馈赠,他学会了游泳,在我和他九岁这年的夏天。
我却是他学会游泳之后的最大受益者。他从塘里捞出的杂草被我家的羊填了肚子,捞的菱角被我填了肚子,捞的鱼虾被我们一家人填了肚子。水塘就像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一样,养育着我,哺育着他,抚慰着村里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腼腆了,学会躲避了,但从他看我的火辣辣的眼光中,我知道他心中有我,一定有我。
水塘让我脑子里灵光乍现——如若我投进池塘里,他一定跳水救我,从水里上来,我一定紧紧抱着他,将冰冷颤抖的嘴唇吻他脸上。主意已定,我下到水边,深呼一口气,嘴里喃喃着,水塘,我来了,我请你完成神圣使命,做我爱的见证。
2
听到我声嘶力竭的喊声,张圣如离弦之箭,毫不犹豫地飞跑到塘边,没脱衣裳就扑通一声跳到了塘里。
也许我不该扯着嗓门呼喊,可是我不呼喊我的张圣哥哥咋会知道我掉到塘里呢?咋会扑通一声跳水救我呢?我的命真苦,比黄连还苦。记得村里的石头就在这塘里淹着过。得知石头沉在塘里,村里人像是疯了一样,男女老少齐上阵,有的潜水摸,有的用网撒,折腾了半袋烟工夫才把石头捞上来。石头气息全无,肚大如鼓。石头娘哭得好像泪人一样,石头父亲用头不停地捶地。三爷牵着牛赶过来了,他把石头放在黄牛背上,让石头的脸朝下,他牵着黄牛在路上走。水从石头嘴里哩哩啦啦地流出来。三爷气喘如牛的时候,石头总算喘了口气。三爷把石头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
张圣跳到水里后很快就摸到了我,拉着我的头发往岸边游去。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魂儿早已离开了我的躯体。跳到水里的我哪有石头幸运?石头是水喝多了才昏过去的,而我是呛死的,呛死的人只怕神仙也救不活了。
张圣把我抱到岸上,看我双眼紧闭,泪水划过他白皙的脸颊。他跪在地上,一手抱着我的头,一手掰开我紧闭的双唇,对着我的嘴呼吸。这是他的初吻,尽管已是阴阳两隔,这迟来的滋味还是让我的灵魂战栗。我好想将魂魄附体,但轻飘飘的魂魄在附近游荡,在树梢游荡,就是不能接近十多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躯体。
人工呼吸没能把我从死神那里拽过来,张圣这时候一定想起了石头,他把我吃力地驮在肩膀下,他也想把水从我肚子里控出来。张圣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边驮着我向村里走去。
一番折腾以徒劳告终,村北一个小小的坟茔成了我最后的归宿。
在接下来的夏日里,张圣每天都踏着露珠而来,顶着炎炎烈日,跪在坟前给我读课文,他从小学一年级一直读到中学三年级语文课本的最后一课。他声音哽咽,双眼通红。这也难怪,从小学到初中,同窗共读整八载,他怎能接受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说消失就消失呢?
有他这份真情我仍觉死而有憾,滚滚红尘中,浪漫男女享受着花前月下的美好,天不公平啊,我咋就与我的张圣哥哥咫尺天涯呢?
东游西荡时,我找土地爷爷诉说心中的委屈。土地爷捋着雪白的胡子哈哈大笑,野鸡不打漫天飞,家鸡一打团团转。月兰,放心吧,张圣终归是你的,他早早晚晚会送上门来与你团圆的。
土地爷爷一脸的老谋深算。
张圣常独自一人在塘边徘徊,我有好多次机会拉他下水,但我不忍心下手。张圣会游泳,他怎会舍弃生命送上门来与我团圆呢?
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下,土地爷爷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外人,张圣命中注定会被淹死,淹死在他家的二亩责任田里。
是夜我的魂魄游到张圣家里,张圣正在酣睡,一只蚊子正在他脸上享受着味道鲜美的夜餐。我赶走蚊子后眼泪汪汪地给张圣托梦,告诉他千万当心,他命有一劫,若不小心会淹死在自家的责任田里。
张圣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慢吞吞地坐起来。想起刚做的梦,忍不住哈哈大笑,这笑声在暗夜里像猫头鹰的叫声一样格外刺耳。
别说张圣不信,我亲耳听到也不会相信——张圣家的责任田在村子南边,村子从来没发过水,责任田的地势比村子还高,怎么会发水呢?又怎能淹死会游泳的张圣呢?
世上的事千奇百怪,阴间的事百怪千奇,张圣膀大腰圆五尺开外,不由你不信,事实胜于雄辩,张圣后来真淹死在他家的责任田里了。
3
尽管心有不甘,我别无选择,只能在水塘安家,与黑藻、水鳖、浮萍、莲藕、菱角为伍,与麻虾、泥鳅、红鱼、黄鳝、鲢子为伴。闲暇无事,我不甘寂寞,想将水塘整顿成没有剥削、没有压迫、鱼儿们都和睦相处的极乐世界。谁说的大鱼就该吃小鱼?小鱼就该吃虾米?虾米就该吃淤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弱小的生命葬身于大鱼之腹,就约法三章,鱼只能吃水草,不能吃小鱼,凡违背者皆遭到了送入渔人之网的最严厉惩罚。我还对鱼们做了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那些土里刨食的村里人是多么辛苦呀,一滴汗掉在地上摔八瓣子才能掙碗饭吃。神造万物皆有用,我们鱼儿就是为人类果腹的。你们看汉字鲜就是由鱼儿和羊儿组成的,这就说明人类祖先和鱼儿祖先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为和鱼儿打交道,他们绞尽脑汁制作了钓钩,制作了渔网,对鱼儿进行围追堵截。但鱼儿和人类并非仇敌,他们给鱼儿一方静水,鱼儿就该还他们血肉之躯。鱼各有命,富贵在天,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当务之急,鱼钩要咬,渔网要钻,该献身的时候就要献身。鱼要常怀感恩之心,要知道他们并没对鱼儿赶尽杀绝,如果他们抽干鱼塘的水,只怕到那时鱼鳖虾蟹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每当万籁俱寂的夜里,特别是星月高照的深夜,我都会想念我的张圣,魂魄暂时飘离栖息之所,游荡在张圣家中。隔着轻纱似的薄雾,看着熟睡的张圣,一时间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好想拥他入怀,吻他那熟睡中的欢颜,但我不能,亦不敢。回到水塘,我只能黯然伤神,默默垂泪。一个叫红儿的红鱼眨巴着绿豆圆眼问我,月兰大姐姐,又想你的情哥哥了?我使劲摇了摇头,任泪水迸落,红儿妹妹,你不知我的眼泪是苦的、咸的、涩的,因为你在水中。红儿妹妹轻轻柔柔地说,月兰大姐姐,我知你的痛苦,我知你的伤悲,因为你早在我心里安营扎寨了。
红儿妹妹差点儿没做傻事,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她差点儿丢掉性命。看我的张圣哥哥在水塘游泳,红儿妹妹就流窜到水面,在圣哥面前游来游去。圣哥用手去抓,红儿妹妹就向远方游去。就这样红儿在前面跑,圣哥哥在后面追,把水塘搅得风生水起,微波荡漾。
红儿跑得精疲力竭,圣哥追得气喘吁吁。眼看着圣哥要抓住红儿了,我把红儿拉到了水底。红儿眼泪汪汪地说,月兰姐姐,我看张圣累得够呛,他快没力气游了,他快沉到水底了,他沉到水底就能做个水鬼天长地久地陪着你了。
红儿妹妹,你真痴,你真傻。我咋舍得让我的圣哥陪你我呢?万丈红尘中有着繁星一样数不胜数的风花雪月之乐,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寂寞,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得他,我幸,不得,我命。能常常看到他俊美挺拔的身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咋敢奢求别的呢?
红儿听到了我的若夜露轻吻花蕊的叹息,她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拥她入怀,红儿也像我一样浑身冰凉如水。
4
好久没见我的圣哥了,好久多久?水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只知道春花开了败,败了开;秋草枯了荣,荣了枯。只知聆听了若干次零星的爆竹声。我知道我的圣哥随着村里人背着装满衣物的化肥袋子去了南方。南方有多远?隔了山,隔了水,隔了迢迢的路。有心去找我的圣哥,唯恐找不到圣哥,又找不到回来的路,做个孤魂野鬼。浪迹天涯不可怕,青山处处可安家,怕的是再也见不到我的圣哥了。
再次见到圣哥时我喜忧参半,喜的是我又看到了他的如花笑脸,听到了他的天籁般的声音,忧的是随圣哥一同回来的还有个长发女人,一个走路娇喘微微说话嗲声嗲气、面皮白皙、身子苗条的女人。是夜月华灿烂,星亮如洗,村子沉沉睡着,偶尔一声犬吠、一声蝉鸣更增添了村子的静谧。凉爽的风徐徐吹着,风中有瓜果成熟的馨香,有花草的青气,闻之沁鬼心脾,令鬼沉醉。看到像彩蝶一样无数次翩翩飞我梦里的圣哥,尽管妒火怒烧,我还是在飘着薄雾的月光下踏着水波且舞且行。圣哥回来了,我的孤独和寂寞也随风而逝了。
长发女人让圣哥托着她,她修长的手臂不停地划着温热的塘水。真想把她拉入塘底让她做伴,但我这样做圣哥一定会痛不欲生。罢、罢、罢,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随她去吧。
累了,上了岸,坐在岸边,长发女人将身子横陈在圣哥腿上,圣哥踌躇满志地说,这些年打工挣了些钱,等着吧,本地麦秸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纸的好原料。我要建个造纸厂,让钞票哗哗流进咱们的口袋,让你过上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日子。
圣哥说到做到,半年后,池塘岸边果然耸起了一座造纸厂。我欣喜若狂,我又可以天天见到我的圣哥了。
但好景不长,厂里排放的污水流进水塘,水变浑了,水发黑了,后来就变得臭气冲天了,就连走在岸边的人也要捏着鼻子。后来,村子终日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红儿是水塘的最后一条鱼儿,已经十多斤的红儿倒在我怀里,气若游丝。遥想当年水丰草长、游鱼成群的热热闹闹的场景,我不禁扼腕而叹,潸然泪下。我的涟涟泪水没能留住气息奄奄的红儿,她死不瞑目,瞪着苍白的圆眼,仿佛质问布满雾霾的苍天。我伤心绝望,喃喃自语,总有一天造纸厂会关闭的。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我没长一双慧眼,哪能把这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带着满腹惆怅满腹疑惑,我去找土地爷爷。土地爷爷灰头灰脑的,腰身更佝偻了,他老人家气喘吁吁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里待不下,世界那么大,到外面看看。
土地爷爷劝我早点离开这臭气熏天的水塘,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要守着我的张圣哥哥。
也好,土地爷爷一脸慈祥地说,等着与你的圣哥团圆吧!
5
我的腥臭无比的栖息之地越来越像个牢笼一样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像土地爷爷一样一走了之,又奢望着与圣哥的团圆,只好孤孤独独地苦熬时光。
好在造纸厂终被强行关闭了。一丝欣喜像三月的微风一样掠过我似乎早已是波澜不惊的心中。我渴望着碧水蓝天,绿树绕村,鸟鸣耳畔,游鱼成群。但愿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我的欣喜很快被隐忧、惊惧占据了,攫住我胸口的是那前途未卜的隐忧。圣哥被迫无奈关了造纸厂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填平水塘,建个别墅——他现在兜里已有足够建别墅的钱了。
村子南边是圣哥的二亩责任田,祖祖辈辈不遗余力地耕种使黄土地肥得流油,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种瓜能得瓜,种豆能得豆,养育了一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我想这世上最金贵的就是空氣、阳光、水和粮食了。空气、阳光、水是大自然的无私馈赠,粮食是人类用辛勤汗水换来的。有一天我曾设想,这世界若是没有粮食,若是土能果腹的话,五千多年来,平坦无垠的大地早被吃成满是沟壑的盆地了。圣哥想的是兜里的钱,他不会想到没了土地该怎么生存。他请村里人将责任田的土运到水塘,并许诺拉一四轮车土给四十元钱。村里人兴奋得脸放红光,忙活得全身是汗。当太阳慢慢慢慢地坠到西边树梢时,他们用沾着唾沫的手指数着一张张钞票,不由得心花怒放,不由得笑逐颜开,不由得夜做美梦。当第二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时,他们捶捶酸疼的腿,揉揉惺忪的眼,开始了又一天的劳作。
二亩责任田被挖地三尺,不,被挖地五尺后,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土地爷爷的预言,张圣命中注定会被淹死,淹死在自家的责任田里。
难道张圣在自掘坟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张圣的个头那么高,张圣的身子那么好,张圣游起泳来三五十分钟不累,退一万步来说,就是他家的责任田里灌满了水,也兴不起大涛大浪,张圣怎么会被淹死呢?
雷声轰鸣,大雨哗哗,接连几天的暴雨使村子处于一片汪洋之中,村外的庄稼也在水中苟延残喘着,张圣家的责任田已是一片汪洋。
村里人忧心忡忡,青蛙却是一片欢腾,呱呱叫得正欢。
月上树梢头,本应好好享受人约黄昏后的温馨与浪漫,张圣却在喝了几杯酒后带着手电筒,拿着蛇皮袋子出发了。用手电筒一照,好家伙啊,自家责任田的水里满是青蛙。在野味饭店,一个青蛙能卖五元钱,这要是捉个好几百只,不就发一笔小财了吗?
在手电筒的强光下,青蛙变得呆头呆脑的,网兜罩住了也不知逃窜,蛇皮袋渐渐鼓了起来。张圣笑得嘴都合不拢。
也是乐极生悲,脚下一滑,张圣掉进了水里。他刚想爬到岸上,但看到远远近近的青蛙,张圣就扑腾着去抓,这些青蛙像是捉迷藏一样在张圣身边游着,张圣很快就筋疲力尽了。
快走,小心!我急得大喊着提醒张圣。
张圣哪把我的劝说放在心上?仍然扑向那些鼓着眼睛的青蛙。
因体力不支,已经微醉的张圣慢慢向水底沉去。我竭尽全力地拽着张圣,把张圣推到水浅的地方。张圣嘟嘟囔囔地说,一个五元,一百元,二百元,三百元。我的钱,我的钱!
张圣又扑通一声扑到深水里……
我的圣哥呀,尽管有着那么多的机会拉你下水,但我知道滚滚红尘中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尽管蚀骨的思念让我变得比黄花还瘦,尽管日日夜夜都盼着与你团圆,但为了让你尽享人世繁华,我还是抱着你做你的人、我做我的鬼的河水不犯井水的想法让你乐活于世。但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已无可逆转了,我的圣哥,天命难违,这也就怨不得我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已尽我努力,是你把自己送到我身边的。
我是鬼,是个愁肠百结千娇百媚的女鬼。形单影只十二年,为你消得鬼憔悴。苦心鬼,天不负,等啊等啊盼啊盼,等你我在水中央,终于等来了我的圣哥哥。我的圣哥哥一来,属于我们的恩爱缠绵的日子也就来到了。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