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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小巫

2021-08-03小昌

江南 2021年4期
关键词:夏加尔马来阿姨

小昌

我们约好在万达商场前的停车场见面。那天风很大,北海这个半岛上的风总是很大。像是有人一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嘤嘤哭诉。干马来曾说,那是海里的白海豚在叫。她是这么形容的,一片白色的叫声。叫声怎么会是白色的呢?她有很多奇思妙想,常让人摸不着头脑。记得她画过粉红的大海,画过翠绿的天空,画过她妈长着一对驴耳朵。说实在的,我有些喜欢她。但我给她的感觉像是不屑一顾。我似乎对谁都不屑一顾,尤其是她。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是同班同学,我是学习委员,常帮老师收卷子。记得有一次,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我曾偷偷修改过已封好的试卷。那时手上刚好有笔,见四处无人,随手就改过来了。我是交了卷子后,才意识到自己那道题做错了。干马来恰巧出现,和我擦肩而过。我永远记得她脸上那抹微笑,她似乎一直都在等待那样的时刻。她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和我愉快打招呼。后来我是得了满分。老师发试卷的时候,我不敢抬头看任何人。我能感觉到同学们灼灼的目光。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刻意远离她。我始终有一种被她监视的感觉。

小学毕业后,我们都去了北海一中,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给我的感觉是,我们早就天各一方了。我们也常常遇见,不过很少打招呼,大多都是装作互不相识,冷漠地走开。她是那个我恨不得早一点忘掉的人。不仅仅是她曾冲我阴险地笑过,还有一点就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她身上有一股邪恶的气息,叫人难以捉摸。有次我还看见她从男厕所出来,大摇大摆。她就是那种撒谎眼睛都不眨的人。我爸说起和她们母女聚餐时,我吃了一惊,确切地说,吓了一跳。难以想象,她在我爸面前的样子,当然,我也不愿见她妈。我不喜欢和大人们在一起。不过我假装开心,笑得很僵硬,耳根后的肌肉在愤怒地抽动。也许是被我的热情鼓舞了,我爸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在风中抱住我,抱得很紧。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记事起,就不记得他这么亲近过我。那时,我才开始意识到,聚餐的只有我们四个人,我和我爸,她和她妈。为什么是我们四个人?我不明所以。

她们冲过来了,像是被一阵风吹过来似的,又呼啦啦把我们也卷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她们,就被干马来团团抱住。我忽然想到,我和干马来也曾有过一段亲密时期。我们在市少年宫一起学过画。那时我们更小一些。她干瘦苍白,喜欢给这个世界涂抹一些奇怪的颜色。现在想来,和我学画的更像是另一个人。她像白海豚一样,身形一闪,倏忽消失了。

我们同岁,十四岁,上初二。记得她是天蝎座,神秘,残酷,阴险。她比我高一个头,也比我壮实。她抱住我,就像是我扎进了她的怀里。那一刻,我还是被打动了,恶作剧似的捏了下她的胸。她发育早,四年级时就开始束胸。有些男生给她起外号,叫“大马”。可恶的是,她还姓“干”。尽管她也百般解释,说那是干净的干,不是干活的干。记得她还和我说过,她见她爸次数伸手都数得过来,那个男人除了留给她一个遭人嫌弃的姓氏,再也没留下什么。她说她想改姓,姓她妈的姓,姓蒙,叫蒙马来。和她妈提起时,被凶神恶煞地制止了。那时她才知道,不仅仅是“干”这个姓氏,连她的名字马来也是个标记,在讲述她爸是谁的故事。她爸在马来西亚经商,一个“干”姓华侨,她们母女俩一直在海这边儿翘首盼望。她说,从没见过她妈那么可怕过,也从没见过她妈如此难看过。那时她忽然明白,一个女人丑陋的样子太可怕了,让人恶心,让人想跳楼。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她想从她们家的大阳台上往下跳,不是因为她妈恶狠狠的样子,是她竟然这么丑陋,这是她从没想象过的。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丑得无以复加,难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她还说道,这都是因为她妈爱她爸,爱死了,爱得卑贱,让她尴尬。我随后冷嘲热讽地说过一句,也许是恨他,恨死了。记得我们是在小学毕业时的聚会上,有过一次这样的对话。

那场聚会是在学校食堂里,好多人围在一起。我们喝可乐喝雪碧,互相假惺惺地祝福。我们十二三岁却像是三十岁的样子。我和干马来莫名其妙地坐在了一起。难道是她想和我坐在一起,亦未可知。后来我们就像是喝醉了,摇摇晃晃相互簇拥着远离了人群。我们坐在食堂里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她说起了她们家。为了不让她失望,我也说起了我们家,我说到我舅。我从未见过他,一个谜一样的男人。不是他,我就不可能叫夏加尔。夏加尔是个画家,画过一幅叫《空中的恋人》的画,让人印象深刻,一个绿衣服男人侧身抱着一个仰躺着的女人在小镇的上空飘浮。夏加尔画里的很多人都在飞。他们表情凝重,像是在沉思。在我想象中,我舅就是那个穿着绿衣服的男人,一直飘浮着,在我们头顶。那幅画最吸引我的地方,不是这对空中的恋人,而是在围墙下偷偷拉屎的人,他特别微小,却像空白盘子里落上一只苍蝇,也就是说,尽管小却分外显眼。就是因为这个露着半个屁股在拉屎的人让我爱上夏加尔,让我觉得能叫夏加尔,是我的荣幸。想到夏加尔,我就想到那个偷偷拉屎的人。当然也想到我舅,一身绿衣服,不爱说话,常常发呆失神。他是个看管劳改犯的警察管教,一个喜欢画画的警察,后来却成了抢银行的凶犯。他是怎么成为一个抢银行的呢?只是缘于一次深情凝视,这是我妈告诉我的。作为一个监狱的管教,却和一个犯人成了铁哥们。在一次审讯中,他们相遇了,妈妈说,就像关羽遇上刘备,看对眼了。说到深情凝视,干马来没懂。我说,就像这样。随后我就死死盯住她,眼睛也不眨,她心领神会,也像我一样,死死盯着我。我很少这么认真看别人的眼睛。凝视了几秒钟,我问,你看到了什么?她躲开了。她说,没劲。可我知道,不是没劲,是她退缩了。那名犯人出狱后,他们就谋划了一次抢劫。我舅也成了主犯。再后来他就被判刑了,判了二十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们家里人都对此讳莫如深。记得当时干马来对我舅的故事是很不以为然的,甚至她觉得我在撒谎。可能我们就是因为我说起我舅才不欢而散的。她也许是这样想的,我舅的故事配不上她妈的故事。她已经说到她妈忽然丑得叫她惡心,而我却胡乱编排一个抢劫犯凑数。也许她还觉得我根本不尊重她呢。

我们又一次相逢,让我想起好多往事。她笑着叫着,我也跟着笑着叫着,直跺脚。我跺脚的样子应该很好看。我偶然瞥见了我们在万达商场入口处玻璃门里的身影。我心里还在想,我们好会演,在学校里我们还假装不认识。我知道,她其实没把我当回事,甚至是有些讨厌我,可我们何苦要演呢?难道演给他们看?我爸搓着手,手忙脚乱,她妈咬着嘴唇,笑意盈盈。她妈很好看,是我见过的同学家长中最好看的。她让我想起杨贵妃,微微发福,和善慈祥,像一尊女菩萨。不,她其实有些妖气,咬着嘴唇的样子,很摄人心魄。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我早就见过她,只是未曾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我羡慕干马来,她有个非凡的妈妈。她还不知足,说她丑得叫她想跳楼。

我们一行进电梯的时候,我爸扶了下干马来她妈的腰。漫不经心却步步为营。这下我才恍然大悟,我和干马来才是陪衬,主角是他们两个大人。我爸是为了请她妈吃饭。我爸为什么要请她妈吃饭呢?显而易见,我爸是喜欢她妈,看他急吼吼昭然若揭的样子。不过我爸也风度翩翩,很会装腔作势。他在她们面前温文尔雅,像个欧洲的骑士。你看,他揽人家腰的那只手,多么温柔又多么坚定。不过,他们走在一起,很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穿着,表情,手势,像是从来都是一起的,就应该在一起。我忽然有些感动,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我和干马来在电梯里相视一笑。也许我们都想到了。我们竟沉浸在那种古怪的甜蜜之中。奇怪的是,他们大人又为什么画蛇添足,带上我们俩这不省心的拖油瓶呢?我快速回想,也可能是我爸受了我那些随口乱说的话的影响。我有时会给他一种我无所谓的样子,对他们的婚姻无所谓,完全没必要在我眼前表演家庭和睦。他渐渐放心了,开始未雨绸缪,让我做好思想准备,他是有可能和别的阿姨在一起生活的。想到我妈被他们蒙在鼓里,我的心里不是想打抱不平,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可能是,干马来她妈想见见我。最初她想见我,也许只是想让我跟干马来重归于好(我们从没好过,当然,在她妈看来,一起学画时彼此要好)。她想让我们俩最好亲如姐妹,这对他们俩大人有利,可以更肆无忌惮地做地下情人。她和我爸已经串通好了。也许他们早就好上了,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早,在我和干马来学画之前。这让我感到沮丧。在饭桌上,我被干马来妈妈的热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我们四个人一起吃火锅。干马来她妈,也就是蒙阿姨,却反常地让我和她坐在一起。随后我爸告诉我,这家火锅连锁店是蒙阿姨的。她是大老板,大股东。我之前也和我爸来过,可他从未提起关于这家火锅连锁店的前世今生。他守口如瓶,滴水不漏。我想他是那个快速删除聊天记录的人。今天他们是打算和我摊牌了。说到她是大老板,蒙阿姨反应迅速,说,别和孩子说这些没用的。她摸摸我的头。我短头发,像个假小子。被她一摸,我有一刹那很想哭。很奇妙,感觉很甜蜜。我妈从不这样摸我的后脑勺。我们相视一笑。我确定,她是真的喜欢我。也就是说,她已经不是单单为了他们大人更方便行事,从我坐在她身边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神秘的关联。这让我想到我舅和那个抢劫犯宿命般的相遇。一瞬间,我也觉得我和她像是认识了很久,相见恨晚。她身上有让我迅速安静下来的东西,我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我会情不自禁地靠近她。我确信,她也感觉到了。干马来可能也感觉到了。她似乎有些愤愤不平。这都是我未曾想到的。从一开始,我就对这次聚餐没抱任何期待,想早早吃完,偷偷溜走。当时我坐在那里,脸上兴许忽然洋溢着幸福。

我爸不住地夸奖蒙阿姨。我想让他闭嘴。难道他是想借我这个第三者,向蒙阿姨表露心迹?更可能是,他在和我表露心迹。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惶惑不安。他说个没完,是向我推销。可你的出轨并不能因为她的好,对我们的伤害就消弭了。想象得到,我妈一旦得知他们这对狗男女的事,会有什么反应。以我妈的精明,也许她早就有所察觉。难以想象她会做出什么来。不过我欣然这么坐着,坐在蒙阿姨旁边,就已经背叛了我妈。

据我爸说,蒙阿姨是艺校毕业,唱美声的。说到她是唱美声,我如梦方醒。怪不得她站在那里那么端正。她身上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劲头。我撒娇着逼她唱几句,她耐不住,就哼唱起来。我瞬间被她的嗓音迷住了。她很自在,从容,信手拈来。我想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此时此刻,她想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干的。我已经被她打败了,也就是说,我妈也被他们打败了。我想让我爸离开我妈,和她在一起。她让我喊妈,我也会脱口而出的。我这个可恶的叛徒。我仍然是那个在半路上打开封好的试卷再次涂改的人。如果再给我一次那样的机会,我还会那样做。我已经顾不上厌弃自己了。我想跟着蒙阿姨学唱美声。那也是我第一次有了人生的榜样,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即使不能成为她那样的人,也该有个她那样的妈妈。吃完那顿饭,我就成了她的干女儿。我大声喊了她“干妈”。干马来可能觉得我喊不出来,在一旁鼓动我。她的意思我知道,想让我出糗。她没想到的是,我竟毫不犹豫地喊了出来,就像我过去是一直这么喊的。

我也是没想到,蒙阿姨会突然说让我做她干女儿。这并不是我的初衷,可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拍即合的。她过来亲我的脸。我们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脸温柔香甜,当时我又一次差点掉眼泪。我是不允许自己当着他们的面掉眼泪的。从万达商场走出来,我们又遇到更强的风。我爸慌不迭地抱住了蒙阿姨。她迅速躲开了,却顺势抱住了我,搂着我向停车场走。干马来走在我们斜后方,孤零零的。奇怪的是,她并没丝毫抱怨,反而也有些陶醉。我在蒙阿姨怀里的时候,一直在想,这是不是她的阴谋。如果是,那她已经得逞了。我也愿意她得逞。我还是感觉不太可能。她应该是真心的,她的脸在我的脸上仍有清晰的触感。

我们开了两辆车来的。蒙阿姨让我跟着她的车走。我爸忙扯住我,让我跟他走。要不去我家吧,蒙阿姨说。我说,好的。我爸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答应了。我跟着我爸,干马来跟着她妈。我知道,我爸这么安排,是想和我单独聊聊。我坐在副驾驶室,看着蒙阿姨的车,在前面行驶。一辆黑色奔驰。她是个有钱人。她是怎么有钱的?孤儿寡母。我随口问了一句,她们怎么这么有钱?我爸说,你干妈做生意的。我差点扑哧笑出来。他说我“干妈”。我觉得我爸是个混蛋。不过我也和干马来一样会演,我面不改色,疑惑地问他,干妈只是个开火锅店的,怎么会这么有钱?我爸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说,咱们也是这火锅店的股东。这也是我头次听到。关于我爸,我知之甚少。我想,他们之间有很多秘密,有待于发现和解释。我故作镇定,只是哦了一声。接着我爸说,你干妈还有别的生意,做外贸。我说,是马来西亚的生意吗?他说,这你也知道?我说,要不然我同学怎么叫干马来呢。他说,说到点子上了。他有些洋洋得意。我也有些洋洋得意了。

他最終还是没说,他将和蒙阿姨在一起的事。也许他一直在酝酿。后来他还是打了退堂鼓,可能是觉得没必要说了,我已经了然。他问我,你真的要跟她学美声?他又说了“她”,让我觉得他们其实并没那么相爱。我反问,为什么不是真的?在他印象中,我是不可能学那鬼东西的。他说,你喊她干妈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我就知道他想和我说这个。我说,也吓了我一跳。他说,你长大了。他有点怕我了,过去我是怕他的。他从没冲我发过火,可我就是会惧怕他。他看我时,眼神总是在躲闪,给我的感觉是,像是对我无计可施,或者心中有愧。越这样我越害怕,害怕自己让他失望。这也是我在学习上一贯努力的原因之一,很大程度上是想获得他的青睐。无论我学习多好,他好像都不是很在乎。在这点上,我妈和他有天壤之别。

我不太知道,我爸我妈现在相处得怎样,他们是否仍住在一起。我还有个弟弟,比我小三岁,在上五年级。我和我弟分开住,他跟我妈,而我跟着外婆。主要原因是,外婆家离我们学校很近。再说,外婆一个人觉得冷清,想让我陪她。家庭聚餐的时候,爸爸妈妈仍像往常一样,偶尔还会表现出令我尴尬的亲昵举动。我爸常出差去外地,我想,他可能根本就没离开北海,而是和蒙阿姨偷偷在一起。

我爸在蒙阿姨身边时,像是变了个人。这也让我觉得我爸我妈从来都不是看上去的那副样子。也许事实刚好相反,我爸是个热烈的人,而我妈却是个冷淡的人。我根本搞不明白,我妈真正在乎的究竟是什么,是我的学习成绩,是麻将桌上的输赢,还是办公桌上的漫画?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她的工作很神秘,办公地点在消防队,可她从未参与过消防队的任何救援工作。我知道,她是个女军人。不过,我从未见过她穿军装的样子。我妈和我舅一样,是那种骨子里心不在焉的人,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我们在蒙阿姨小区的地下停车场碰了头,一起坐电梯去她们家。那停车场给我的印象很深,灯光晦暗,阴森冷清。有滴答滴答的落水声,还有一股呛人的汽油味道。我们像是落荒而逃似的,向电梯里冲去。干马来气喘吁吁地问我,过去是不是来过我们家?我说,从没有过。她说,记得你来过。我说,那你应该是记错了。我说她错了的时候,很解气。我在电梯幽暗的光里,猛然发现,她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只一闪就消失了。我被震慑住了。我开始感到恐惧,身体也向后缩了缩。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后来我就一直注意她的眼眸,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可我确定有过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像黑夜里的猫一样,闪了一下。

她们家很大,复式楼中楼,简约明亮,给我的感觉不像是有人住,空空荡荡。客厅里摆放着一架耀眼的白色钢琴。我走上前去,摸了摸,一片冰凉。这架钢琴让我有些惧怕,遥远,陌生,冷冰冰的。我转身走向阳台,阳台上有很多花在绽放。晾衣杆上晾着几件衣服,随风飘荡。有几件衬衫像是男人的。蒙阿姨从我身后一跃而出,急匆匆收了,抱作一团,仓皇折身回了卧室。我没看清,也许那是我爸的衣服。我站在阳台上,环顾左右,看万家亮起来的灯火。当时我其实在想,我爸也许已经和她们住在一起了。干马来竟然也在欺瞒我。我意识到,可能是他们三个人串通好的。他们仨请我吃饭,为了让我加入进来。蒙阿姨,我干妈,简直就是影后。她演得真好呀。他们骗了我。阳台上那几件男人衣服就是他们的疏漏。那时,我真的又一次想哭,想转身逃开,想把这一切告诉我妈妈。我在内心里呼唤我妈,不过此时此刻她可能是在打麻将,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那些牌友们。想到她在打麻将,我很快平复下来。我厌恶她打麻将的样子。我想,也许事情越来越好玩了。谁在捉弄谁,还不一定呢。

我转身,走向客厅,立在钢琴一侧。干马来跑过来了,拉扯我,叫我上楼。我又一次看了下她的眼睛,眸子黑亮,眼白有些泛蓝。她的眼睛真美,像蒙阿姨的。随后我们一同上楼。她的房间在二楼。上楼梯的时候,我向下瞥了一眼,发现我爸在和蒙阿姨窃窃私语。两个人凑得很近。当我还在想他们会说些什么的时候,干马来早就冲进房间又冲了出来。她手上端拿着一幅小画,是夏加尔的七个手指的自画像。画得糟糕透顶,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我临摹的。她问我,还记得吗?我当然记得。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把我这张随手临摹的画裱了起来。我不懂这是为什么。画如此糟糕可笑,毫无收藏价值。她兴冲冲地上楼,难道只为了让我看这幅临摹的破画?记得当时我在临摹时,深深地疑惑过,这个和我同名的画家为何把自己的手指画成了七根。越是困惑,我对他越是着迷。我盯着干马来手上那幅小画,画不大,30×30。我把那七根手指画得硕大,像是七根胡萝卜。我知道,我叫夏加尔,却没什么画画的天赋。在这点上,我远不如干马来。她也许是为了奚落我。她说,还记得吗,你是看着我的手画成这样的。我哈哈大笑,她却在一旁假装生气。好你个干马来。她接着说,你说过,我的眼睛像画里面的眼睛,还说,像牛的眼睛,而牛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我说,是我说的吗?我都忘了,我还和她说过这些话。

看着干马来发呆的样子,我感到一丝不快,不,也许是难过。眼前的干马来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她那么单纯可爱像个天使。在纯真外表下,有一丝忧郁。她才是那个在画画的夏加尔。有两副面孔的夏加尔。有一双温和的牛羊一般的眼睛。她其实一直在渴求我的友谊。而我越是冷冰冰对她,她越是期待我的好。我激动地上前,抱了抱她。我想,她也许从没计较过我打开过封好的试卷涂改答案。甚至她都不知道我曾有过这么不堪的行径。我惭愧极了。我说,马来,谢谢你。

三个月后,我爸出事了。他出了车祸。车祸地点发生在蒙阿姨她们家的地下停车场。他当场就死了。在那之前,他喝了很多酒,地下停车场的监视摄像头捕捉到了他一个人东倒西歪的身影。后来他摔倒了,摔倒的地方是摄像头死角。一辆车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肇事司机开的是丰田霸道,车身高大。司机自述,没看清地上有人,当时有急事,开得飞快。后来我见到了那个司机,平头,后脑勺上有块斑秃,说话大舌头。他一直蹲着,无辜地向上仰望,像是穿过我们,看见了不敢相信的东西。

我得知我爸出事时,正在外婆家看网络小说。当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因为那天是周五,第二天过周末,我睡得比较晚。我妈也在,陪我睡。她破天荒地回来了。不过看上去很疲累,早早就睡着了。我接到的是干马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声嘶力竭。我也是刚买的手机,还是蒙阿姨给我买的,不过她让我在别人问起时,千万别说是她买的。我和我妈说,是我爸买的。我妈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也没说什么。很多初中生都有自己的手機。后来我想,那个手机买来就像只是为了接收我爸的死讯。接电话时,我却出奇的冷静。我推醒熟睡的妈妈,说,爸出事了。

我们在去认尸的路上,我妈一直在颤抖。我从没见过她那样。我抱着她的一条胳膊。她仍忍不住地颤抖。那时我才突然感觉到,我们母女俩是心连心的。路上我并没太想我爸的死。想得更多的是,我妈和蒙阿姨如何面对面,一起面对眼前这个死掉的男人。这一幕并没有如约出现,我们赶到现场时,干马来她们母女俩已经走掉了。我想了想,这本来也和她们无关。可我还是感觉到愤怒,像是被出卖了。她们是逃兵,是叛徒。我妈冷漠地问我,你同学呢?我没回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后来她不理我了,有警察找她问话,问到我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小区的停车场,这里有他相熟的人吗?我妈摇头叹息,说我爸是做生意的,平日里狐朋狗友很多,来来往往,她都不认识。我妈思路清晰,神情镇静,令我吃惊。接着警察就和她说到一个女人给我爸打过来的最后一通电话。警察接的电话。那个女人就是我干妈蒙阿姨。那时我爸已命丧黄泉。

据警察说,蒙阿姨自始至终都没出现,是一个小女孩下来认的人。警察口中的小女孩正是干马来。当时,她说她妈不方便下来,重感冒,头晕目眩。干马来这么告诉警察,说夏叔叔就是想过来看看生病的妈妈,他们是好朋友,生意上的伙伴。警察把我爸的手机给了我妈。我妈不知道密码,打不开它。她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打开。她一怒之下,就把手机扔给了我。那时她可能是真的伤心了,不过这也让她如释重负。她把手机甩给我,就像在丢一袋垃圾。那个手机是她全部的耻辱。

接下来我爸被殡仪馆的车拉走了。我妈没让我看我爸最后一眼。她说样子太难看,不要再看了,看了怕有心理创伤。这也让我想到干马来,蒙阿姨为什么会狠心让她下来认尸,而她自己却躲在房间里。我很好奇,她究竟在房间里干什么。她真的生病了吗?这让我想到干马来曾说过她改姓的事,蒙阿姨怒不可遏。干马来曾说从没见她那么丑过。我想,那应该是面容狰狞,让人难以想象。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安详平和,一副女菩萨的样子。也就是说,在蒙阿姨内心深处,有些东西是绝不能触碰的。我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但又不甚明了。不过,我都没把这些心里话告诉我妈。我想,这一切也许会随着我爸的去世烟消云散。

我妈开车,跟着殡仪馆的车缓缓前行。北海是个不夜城,到处是烧烤摊,烟熏火燎。不夜城,是因为北海的白天很难出门,阳光猛烈,炽热难耐。这里的人们都昼伏夜出。我们在深夜里穿行。我坐副驾驶室,侧身靠窗,路边的小叶榕次第掠过。让我惊讶的是,我们母女都没怎么哭。我们很快安静下来,安静得有些吓人。我们可能都不愿想,我爸这个人已经没了,前面悠悠前行的车里躺着他的残躯。我认真看了我妈一眼。她的喉咙像鸟一样一直在动。她更瘦了,形销骨立。她的脸庞凹凸有致,显得坚定果敢。我的样貌是随她的,骨头凌厉,过于硬朗,不像干马来,哪儿哪儿都是圆的。我笑的时候,也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我猜不出我妈在思索什么。我也不敢开口和她说话。我又想到那次聚餐,就像一切就是从那次聚餐开始的。

事实上,我们那晚在她们家并没发生什么。我们四个人的关系并没发生实质上的变化。令我有些不解的是,我爸和蒙阿姨也没有任何过分的亲昵举动,反而他们对彼此愈发礼貌有加,显得分外疏离。我从干马来房间里出来,我爸就开始催促我回家。蒙阿姨也没留我。本来我以为我会在她们家过夜的,然后我爸也随我留下来。我以为,这是他想要的。我会见证他们在一起的盛举。我的想法全落空了。倒是干马来很舍不得我,一直送我到地下停车场。她说过几天就来找我,有重要的事告诉我,我让她现在就说。她不想说,也许是因为当着我爸的面不好说。后来我们在停车场依依惜别。上车后,记得我问过我爸,问他是不是喜欢蒙阿姨。我没叫干妈。我爸反问我,你呢?我说,喜欢。我爸说,那你觉得蒙阿姨喜欢我吗?我说,估计是喜欢,要不为啥认我这个干女儿呢。我爸这么说,让我觉得他们还没在一起。没想到我爸接着问我,你觉得你妈喜欢我吗?他还有脸提我妈。我说,我猜,她喜欢死你了。我開始和他调侃。这是从未有过的。要说我们父女之间的改变的确在那场聚餐后发生了,那就是我们开始互相开玩笑了。我在外婆家门口下车的时候,说,你当心点。他指了指我,作出恶狠狠的搞怪表情。我觉得那一刻,我们成了哥们。我们之间从此有了共同的秘密需要信守。

没过几天,干马来就来找我了。我们约在少年宫见面。记得她有事要告诉我。我毫不犹豫去了。除了我想知道她想要告诉我什么,我还想从她那里打听打听我爸和她妈的事情。更想知道她是怎么看待这段婚外恋的。我先到的,在少年宫的二楼看云朵变幻。北海是个看云的好地方,天出奇的蓝。我一直觉得这是个气象学家们的乐土。风云变幻莫测,我们很难把风筝放起来,原因是,这里的风向诡异,多是旋风。我爸也曾说过,这地方风很大天太亮。他说他过去不像现在这样,眼睛这么小,是因为天亮得睁不开眼,就像有千千万万的水晶在闪烁。他其实是个爱讲笑话的人,只是我们很多时候并没有察觉。我妈是岭南人,他说过的那些笑话,我妈有时无法领会。他是北方人,来自东北一个叫本溪的地方。我爷爷是本溪钢铁厂的工人,后来得癌症死了。我从没见过我爷爷。我们也很少回老家,奶奶在东北独居,有时会和我们视频,常常穿红戴绿,跳广场舞回来后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她也来过北海,说住不惯,潮气往她骨头缝里钻。她是个信邪的人,据说她的父亲过去是个跳大神的萨满。她和我爸常吵架,她的意思是北海不吉利,我爸的八字和北海这地方犯冲。我爸不信邪,偏来了,还找了个南方姑娘结了婚。我能想象,后来我奶奶接到我爸噩耗时的悲伤怨恨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想,我们每个人并不是我们自己想象的样子。我们早就习以为常的样子,在别人眼里也许让人难以接受。在干马来心里,我究竟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为何想和我在一起?只是出于年少时一起学过画而她又莫名其妙地喜欢我那些画吗?

干马来很快就出现了。她身材高挑,身形匀称,胸脯高耸,马尾一甩一甩的,像个倔强的漂亮的小马驹,在人群中惹人注目。我假装没看到她,像她这样的漂亮女孩,却意外地投身到我这样的小麻雀的怀里,是想在我这里秀优越感吗?我那么瘦小,人又长得黑,说话还尖酸刻薄,看上去毫无惹人喜爱之处。对我来说,有她这样的朋友简直就是非分之想。我忽然涌上一股恶心,开始后悔我出现在她眼前。况且少年宫也是我分外讨厌的地方。人来人往,喧闹浮躁,男孩们勾肩搭背,斜眼看你,不怀好意。我想,少年宫是像干马来这样的小马驹该来的地方。

她走上前,像是和我不期而遇。我心想,我可是你约来的。她没几天前那么热情了。也许是我身上的校服让她觉得我有些碍眼。她没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白色大T恤,下身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T恤衫上有几只奇怪的动物滚作一团,也许是海豹,也许是海狮。她的脚踝上还纹了个图案,我没来得及细看那是什么。她真是光鲜亮丽,让人难以拒绝。她带着我四处走,问我记得这个吗,记得那个吗。她是让我来回忆年少时光的。我觉得别提多无聊了。不过我不愿扫她的兴。她表情平静,人也很友好,是那种懒洋洋的友好。和她在一起,尽管让我自惭形秽,但也让我感觉舒服自如。我尽可以躲在她身后,像个透明人,没人会注意她身旁的小麻雀。

后来我们在少年宫某个楼梯转角看见一幅画,干马来停了下来。又是夏加尔的画,是干马来临摹的。我还以为是张复制画,神似原作。我想,她就是带我来看这张画的。她真正喜欢的是那个画家夏加尔,而我恰巧叫夏加尔,这也可能是她想和我做朋友的缘由。可我和那个夏加尔,除了名字相同,再无相像之处。我们在那幅画前静默,让我觉得尴尬又匪夷所思。我又想到那天我们在她房间里看到的那张夏加尔自画像。

我知道这幅画,夏加尔的代表作,《我与我的村庄》。一头乳牛和绿面孔男人的深情凝视,像一对恋人。她忽然问我,你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你舅舅吗?我讶异,摇头不解。我以为她会和我说有关这幅画的事。她说,你说过的,在我们小学毕业聚会上。我想起来了。我说,是的。我摇头只是为了表达她怎么忽然提到我舅。那时我还一直觉得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呢。她說,从那以后,我就总想着你舅那个人。我正在思索,这幅画和我舅有什么具体关联。她接着说,那天你告诉了我一个美好的词语,深情凝视。我懂了。我知道她要和我说什么了。她继续说,你舅是个警察,而他的朋友却是个牢里的犯人,你说过,他们就这么互相看着彼此,后来他们就一起抢了银行,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坏事,我在想,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被干马来触动了。我从没这么想过我舅。我曾说过深情凝视这个词,可我根本不知道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我只是个传声筒。我妈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也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说到这个词。也许她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词了。再也没什么其他词语能准确表达我舅和那个牢犯不可思议的友谊。

干马来一直盯着那幅画,我却在偷偷打量她。她学习成绩不太好,上了初中似乎更没心思学习了。蒙阿姨想让我帮帮她,多督促她学习。我盯着她看,在想另一个问题,想她注定会是个风华绝代的人。我嫉妒她,也许我从来都是嫉妒她的。我不想和她在一起,就是因为嫉妒她。连她学习成绩不好,也让我艳羡。我是没资格学习不好的。我只能好好读书。我开始难过,想到从一开始我可能只是嫉妒她,这种嫉妒让我直犯恶心。我慌忙跑开了,跑到厕所里一阵干呕。干呕的时候,我有想过抓破干马来那张粉嫩的忧郁的脸。干马来稍后就追过来了,在厕所里轻拍我的后背,安慰我。她越是柔情,我越是厌恶。她那么美好,我这么邪恶。我想一转身抱住她,和她一起从楼上跳下去。她说,对不起,是我让你想到了你舅。干马来以为是我想起了我舅,有些悲伤。我转身扎进干马来的怀里,哭了。我哭的是,我什么都干不了,我除了邪恶,还是个胆小鬼,这一点真不如我舅。我哭着哭着,泪水打湿了干马来的大T恤。这时,干马来也跟着嘤嘤哭了起来。我们在少年宫的厕所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抱头痛哭。后来有人进来了,我们才分开,尴尬地各自走开。走出少年宫的时候,干马来和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吗?我怎么会知道,也懒得知道。我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她说,我觉得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了。她这么说,让我心惊肉跳。她说她试了很多次。看样子她多想和我成为朋友呀!可她说她做不到,也许永远做不到。她这个狠心的人,为什么当面和我这么说?这次换我去祈求她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你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她没回答我的问题。也许她觉得这么说的确过于残忍。她说,可我们也不会成为敌人,我们可能会结成联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说呢?我说,难道联盟不是朋友吗?她说,不是。她接着说,你舅和那个抢劫犯才是,我还没找到。

从那以后,我们每周末都会见面。我们见面是为了寻找我舅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蛛丝马迹。没想到是我舅这个人把我们俩联系在一起,而不是我爸和她妈。我们想知道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这一点上,我们不约而同且勇往直前。我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联盟,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想,这也是我们在厕所里抱头痛哭后的结果。我们做好了详细的计划。比如先走访我舅曾待过的监狱,以及他们去实施抢劫的银行,接着可能会去那个抢劫犯的老家看看。后来等我们真正做好计划后,干马来却突然提醒我,说我们忘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我说,谁?她说,你妈。

干马来很想见见我妈。我不想让我妈见她——我爸情妇的女儿。想想就觉得非常荒唐。她见我妈的心情如此强烈,以至于让我开始怀疑,她对我舅并不真的感兴趣。她感兴趣的人,是我妈。我没给她这样的机会。不过我告诉她,请把我妈交给我。我会旁敲侧击,循循善诱。重要的是,我一定及时分享,有什么说什么,毫无保留。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在和我妈谈到我舅时,我妈忽然避而不谈。她从前不这样,有时她还会主动说起我舅这个人来。从她那里吃了闭门羹之后,我就另寻他路,去找我外婆。外婆扬扬手,只一句“我忘了”打发了我。她口中念念有词,我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也许是南无阿弥陀佛之类的。我能明白,我舅在她眼里就是不肖子孙。她不愿提起他,一个抢劫犯,这让她蒙羞。说起我舅,她就念阿弥陀佛,念个不停。

我和干马来如实说了,她似乎有些不信。她觉得她们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她认为缄口不言毫无道理。那时我才如梦方醒,我似乎被她骗了。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那些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是她撺掇我这么干的。这种狗屁联盟也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可她为什么想弄清楚我舅这个人呢?难道只是想弄清楚我舅和那个抢劫犯谜一般的友谊吗?她还想知道些什么?我隐约感觉到,她像是知道些什么,只是为了找我验证。不过我也有我的打算。那就是我要成为她的朋友。我只想证明,她说过的“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这句话是假的。

那时是北海的初春,回南天。暖烘烘的,湿漉漉的,天花板都在滴水。路边的小叶榕遮天蔽日,散发着腥膻的气味。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北海城的大街小巷穿梭,想象着十四年前那个三十岁的男人是如何筹划一次抢劫的。我们去了被他们抢过的那家银行,之前也去过,可那时从没想过那地方竟和我舅有关。据我妈说,这些年几经变迁,那里早就不是原来那家银行了。不过我们仍在银行附近转悠了很久。我们俩试图还原当时的场景,他们几个暴徒闯进去,手持利刃,拿到钱后,迅速逃窜。我们就像在转述一部警察抓坏人的电影。据说我舅未曾参与抢劫的过程。他在接应他们。他是开车的司机,在榕树下等待。我们在想象一个不停抽烟的男人在逡巡。我们似乎看到了他焦急惊慌的样子。后来我们还去了我舅曾工作过的监狱,当然,这也是他被关押的地方。昔日的管教已成阶下囚。我们没法探视他,就在监狱门口胡乱转悠。我没去监狱看望过他。家人从不带我去。当然,我也从没要求过。我只知道我的名字是他起的,他在我的世界里是模糊一团,就像从来没存在过。我见过他一张照片,半身照,着警服戴警帽,一脸严肃。他的脸和我妈一样,也是棱角分明,不过感觉比我妈随和。他的眼神很温柔。我给干马来看过那张照片。看过后,她却说她更想看那个牢犯的样子。那个牢犯后来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是被判刑了吗?会和我舅同在一所监狱服刑吗?我们都希望他们还在一起。

我们那些周末时光都是在走访中度过的,事实上,我们并不比先前知道得更多。可我愿意和干马来在一起。也就是说,只要和她在一起,“去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更享受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比如我们在榕树下吃冰激凌,比如我们在监狱门口吹口哨,比如我们沿着海岸线一路骑行。据说我舅和他的朋友是在一艘渔船上着手他们的计划的。有时我们会在码头上驻足发呆,观察那些抛锚的渔船。渔船像被晾晒的鱼干一样,一个紧挨着一个。它们在海风中轻轻摇晃。我有种恍惚的感觉,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可干马来像是发现得更多,不过并不和我过多谈论。我也时常偷偷注意她的眼睛,想找到那天在电梯里的惊异的闪光。幽幽一道蓝光,在黑暗中闪耀。也许就是那道眼睛里的蓝光,才让我对她如此言听计从的。

后来还是有了一些眉目。我们找到我舅的一个高中同学,是一个培训班的美术老师。也是无意间发现的。他在少年宫上画画课。他透露给我们一条无比重要的消息,就是我舅有过一个女朋友,这多少让我有些吃惊。我后来想这也没什么。他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有女朋友再正常不过了。可干马来却为此激动不已,就像是她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东窗事发后,他这个女朋友就人间蒸发了。据那个美术老师说,她还曾是那家银行的职员。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让我们感到困惑。我舅的女朋友是否也参与了那次抢劫,做了内应,还是她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据说我舅他们在实施抢劫行动之前,已被警方事先获悉,他们是自投罗网。这一切是否和他那个神秘的女朋友有关?那个美术老师回答不出我们这些问题。很多事他也并不了解。到最后我们不得不回到原点,就是去找我妈,也只有她是最了解内情的人。那时刚好赶上我们期末考试,找我妈的事就随之搁浅了。期末考试前夕,我妈却突然告诉我说,等我考试完,要带我去监狱看望我舅。这真是让我惊訝万分。她好像一直都知道那些日子我们在干什么。可还没等我见上我舅,我爸就出事了,在蒙阿姨她们家那个阴气森森的地下停车场出了车祸。我在殡仪馆里守灵,看着飘摇的烛火,却一直在想我舅的事。在我想象中,我爸出车祸似乎和我舅那些过往有着不易察觉的神秘联系。

我爸葬礼过后,我妈常常失神,一个人默默抽烟发呆,不可置信地用手捂着嘴。这不足为奇,让我感觉有些异常的是,她像是故意在躲我,不想和我说话,却屡次和我外婆交头接耳,小声交谈,而且没完没了。我一出现,她们就不再言语。她们在防着我,有些事情不愿让我知道。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爸是海葬的,骨灰撒进了大海,这是我妈的主意。我妈说我爸过去曾说过诸如这般的话,还是遵从死者遗愿为好。我爸有没有说过这番话,根本难辨真伪。我奶奶并未表示反对,这也让我觉得诧异。这很不像她的行事作风,一个萨满的女儿,就这么轻易屈服了。记得从前我妈和我奶奶水火不容,谁也看不惯谁。奶奶不想在北海常住,很大原因是因为我妈,她不喜欢我妈这个人。说我妈总是苦着一张脸,给谁看,还不是给她看?我爸的去世,却让她们莫名其妙达成了一致。

有次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我爸曾给别的女人买过一张床,一张昂贵的床,而这张床和我爸妈睡的那张床一模一样。我妈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她去逛家居商场时,那个卖床的老板告诉她的。也就是说,我爸不仅要买同样的床,还在同一家店购买。根据她们的对话我得知,我妈很早就获悉了这桩丑闻,肯定比我和蒙阿姨那次聚餐要早。她只是佯装不知。没错,她们说的那个女人就是蒙阿姨,我干妈。我妈要是知道,我认了蒙阿姨做干妈,我想她会杀了我的。或者她已经知道了,无可奈何,这也是她处处小心提防我的缘由。她们说到两张一模一样的床时,我还是吃了一惊。我去她们家时,竟然没进主卧室,这让我后悔不迭,甚至是不可饶恕的。难道我去她们家不就是想知道,我爸有没有和我干妈发生关系?起初我可能就是那么想的,后来却被干马来岔开了,注意力分散,脑子里想的都是我们的塑料姐妹情。那张一模一样的床让我想到,他们三个人可能早已生活在一起了。更要命的是,我妈早就知晓。她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也就是说,我妈在暗处,她们却在明处。而不是她们以为的,她们在暗处,我妈在明处。我妈不会轻易放过她们的。在这点上,我奶奶我外婆也是这么想的。她们精诚团结,要为我爸报仇。在她们看来,我爸就是死在那个女人手上。甚至就是她下的手,而不仅仅是一场交通事故。

在我得知这些关键信息之前,我曾找过干马来。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的手机一直关机,这也是有情可原的。她们被我爸的飞来横祸吓到了,躲了起来。我还去了她们小区一趟,在那个阴森森的地下停车场有过停留。我爸出事的那个角落里有盏灯明明灭灭。我在那里站了有那么一小会儿,什么也没想。就那么站了一小会儿。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我随后逃之夭夭,进了电梯。我在干马来她们家门口敲了很久的门,无人应答。她们不在家,或者已经搬走了。我忽然头顶着门失声痛哭。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爸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了。葬礼期间,我似乎不曾有过真正的悲伤。我的感觉一直是,我爸在和我开玩笑。他会冷不丁地再次出现,冲我做鬼脸。但就在干马来家门口,我深切感觉到,他没了,真的没了,永远没了。重要的是,我爱他。从前我从没这么想过。他总是来去匆匆,并没把我放在心上。想到那次聚餐,我渐渐领悟,我对于我爸的重要意义。他一直很把我当回事。这么想下去,我就哭得更厉害了。我蹲坐在她们家门口,哭得伤心欲绝。随后我就开始恨她们。恨蒙阿姨,更恨干马来。我有一种我们被她们戏弄的感觉。过去我还觉得,我爸是和她们一条心的。我爸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我也是。后来她们家对门的邻居打开了门,问我找谁。我手忙脚乱,慌忙起身,灰溜溜地逃了。也许那个邻居一直在猫眼里偷偷看我,看一个女孩子撒泼打滚地大哭,而且是独自一个人。我尴尬得想吐。在电梯里一阵干呕。

我爸去世后,我们家显得非常冷清。我一个人常常偷跑出去,去街上,去海边,在椰子树下吹海风,看那些停泊的渔船。我还会去少年宫看画。有一次,在少年宫的一个小型画展上,我和干马来不期而遇。那时我爸已经过了五七,我们还在放暑假。我妈和我奶奶都不怎么管我,随我在外乱走。她们也常常外出,神秘兮兮的。她们有很多大事要处理,根本顾不上我。从她们断断续续的闲谈中,我才知道我爸留下不少钱。我爸有那么多钱,也是出乎我意料的。他是个和蒙阿姨一样的有钱人。

见干马来那天,我像是知道她有可能会出现。这也是我会去的原因之一。那是少年宫组织的一个活动,夏加尔作品分享会。干马来那么爱夏加尔,应该会到场。我猜得没错,她如期出现了。她那天穿着朴素,我想,她是不想惹人注目,想悄悄来悄悄走。或者说早就想到有可能会看到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难道她没想过,无论她穿什么,她都是那个最显眼的人吗?我一眼就发现了她。她也发现了我。我猜,她有过那么一刹那,是心惊胆战的。不想看见我,害怕看见我,但还是看见了我。干马来还是那个干马来,反应迅速,很快就镇静下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依旧我行我素。我本来是想冲过去,质问她,你们去哪了?我爸的葬礼,你们都不参加,还有没有良心,良心让狗吃了。我咬牙切齿,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想,你假装没看见我,我也假装没看见你。我在那些夏加尔的复制画间游走。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更像是在和干马来捉迷藏。后来有老师在讲一幅画,起初我只是混在人群里,监视干马来的动向。没想到我竟听进去了,听得入神。老师讲的那幅画名字叫:赠给俄罗斯,傻瓜们以及其他。描绘的是一个脑袋与身体分离的挤奶女人,正疑惑地凝视着天空。我为什么被这幅我从未见过的画吸引,就是因为我爸。在我想象中,我爸就像她一样,头身分离,飞了起来。我似乎看见了他在地下停车场被撞后的样子。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一刻我想抓住干马来的手。我看向她时她也在看我。有那么几秒钟,我们相互凝视。我想看穿她。她的嘴角忽然浮现出盈盈笑意。没错,她是幸灾乐祸。我永远记得她那个笑容,和多年前她看到我修改试卷时的笑一模一样。她还是那个干马来。

老师此时开始描述那幅画,说那是个发疯的挤奶女人,是她的想象在飞。他说到犹太人的谚语:如果任凭自己的想象四处横飞,人就会失去理智。他的意思是她的頭飞离身体,是因为她疯了。我马上想到了干马来,再次寻找她时,她已经不在了。那时我才想起她的话来。她说得没错,她从来没把我当过朋友。我跑出少年宫,在路边乱走。我为什么没有叫住她,把那些恶狠狠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我的脑袋也快飞出我的身体了。后来我想,我仍然渴望她能像朋友一样对待我。看见她的那一刻,我除了一些恨意,还有惊喜。我想和她在一起,想和她说话。想知道她这些天都是怎么度过的。更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躲开我。

我看见她了,她和一个男生在林阴路上肩并肩走着。他们在笑,在打闹。那个男生比她个头矮,我并不认识。她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异性朋友。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像条疯狗似的,在他们身后大叫。他们停下来了,回头看我。干马来对我不屑一顾,那是叫人绝望的不屑一顾。他们转头继续走。我追了上去。拽着干马来,不让她走。可我又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纠缠她。她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夏加尔,我恨你爸,恨你们全家,你懂吗?她是个街头小太妹,在冲我龇牙咧嘴。她突然变得很丑,这让我想起她曾说过她妈忽然变丑的故事。人真的会顷刻间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不认识眼前这个干马来。她丑陋得叫人恶心。这反而让我长舒一口气,她并没我想象中那么完美无缺。我们在僵持。如果我不放开她,她会对我动手的。她冲我竖中指,阴沉地说,不要再来找我了。她转头冲那个男生挤挤眼睛,表示很无奈。我已经放开了她,仍傻乎乎地站着。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某天晚上我被我妈吼了一顿,有些莫名其妙。那些天,她像是很沮丧,脸色苍白,也许是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也有可能是和我奶奶吵了一架。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看见她们在一起时,都阴沉着脸,互不搭理。我想我妈冲我吼的意思,很可能是指桑骂槐,剑指我奶奶。她是在吼我奶奶。但无论我妈的嗓门多大,奶奶都无动于衷,房门紧闭。我妈的话越来越难听,渐渐也让我无法忍受。她指责我,哪像个死了爸爸的人,天天不着家,四处乱窜,还说我都不会哭,不懂悲伤。真是养了个白眼狼。她骂我是白眼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她竟和我爸站在了一起。她替我爸在教训我。我爸活着的时候,她总是和他作对的。我感觉无比委屈。她哪里懂我的心思。哪里知道我们父女间的故事。我摔门而出,骑着自行车闯入夜色之中。那时大概是晚上九点多钟。北海没有真正的夜晚。晚上的天空也是亮的。我奶奶曾说,他们老家才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这里的夜晚像是黎明,还能看见白色的云和明亮的天。我从前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我在夜色中骑行的时候,我想骑进她说的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这样的夜色太像宫崎骏的画,过于梦幻。骑着骑着,我就到了干马来她们家所在的小区。我想我就是去找她的。想到她那天如此对待我,叫我难堪,我就想报复,想让她跪地求饶。我在脑子里想了无数遍百般折磨她的场景。

我像上次一样,又一次溜进了地下停车场。路过我爸出事的角落时,我又想起了夏加尔那幅画里的挤奶女工。还想到那头红色奶牛和它怪异的眼神。当时我能感觉到,我爸就在头顶上注视着我。可我不敢抬头,我害怕真的会看见他。

我进电梯上楼,到了她们家门口,用力敲门。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我想把我的全部委屈释放出来。我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从没这么疯过。我的拳头坚硬如铁。等门真正打开的时候,我却差点抱头鼠窜。也就是说,在我想象中,那扇门是不可能被打开的。我只是过来出出气。站在门内的人是干马来。只有干马来。她恶狠狠地瞪着我,但没说话。那时我忽然想到,也许她一直都在。上次我来找她的时候,她也在。也就是说,那天在猫眼里看着我哭的人,除了她们的邻居,还有她。想到这里,我就怒不可遏了。我质问她,那天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她轻描淡写地反问,我为什么要躲着你?她的意思是她没理由躲我。她给我让开了一条路,让我进了门。她那天说让我不要再找她了,并不是她的心里话,她还是愿意让我来找她的。我问,你妈呢?她说,她出去了。我说,不是跑了吧?我一屁股坐在她家的沙发上,默默注视眼前那架白色的钢琴。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哭。她直冲过来,扯住我,要和我分辩。她的力气很大,我被她提拎着。她说,你和我说清楚,我妈为什么要跑?你说她跑了是什么意思?我说,她是做贼心虚吧。她给了我一巴掌。我脸上火辣辣地疼。我没想到她会对我动手。我没被人这么打过。不过,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我感觉到干马来怕了。她究竟在怕什么呢?

我还击说,那你告诉我,我爸出事的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不下来,她在干什么?她呆住了,面露惊恐之色。我想她是被我戳中了。我不依不饶,接着冲她大喊,你妈是想毁尸灭迹,想把我爸从你们家彻底赶出去,是你妈杀了我爸。这么一说,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像是无意间道出了真相。也许我爸的死真的和她妈有关。想到这里,我也开始惊慌起来。干马来似乎在发抖,说不出话来了。我们俩在那架白色钢琴前对峙。她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胡说。我从没见她这样紧张过。一时之间,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和我说,却哑口无言。

我忽然想起卧室里的那张大床来。我一闪身,跑去了蒙阿姨的卧室。我在前面跑,干马来在后面追。我还是进了卧室,不过结果却令我失望。那张床和我爸妈睡的那张迥然不同。我回头对干马来说,你们连床都换了。她还不明白我说什么。她把我从卧室里拉拽出来。她已经不是那个给我看画的干马来了。她怒气冲冲,叫我滚。她想推我出门。

我不甘示弱,和她扭打在一起。我们在地板上打滚。我抓她的头发,她也抓我的头发。其实她没我的力气大。或者说,她已经开始示弱了。我穷追不舍,死死抓住她的头发。她忽然放开了我,说,死的那个人不是你爸。我没听清,她又喊了一遍,死的那个人不是你爸。我也因此放开了她,不过她原地没动,仍在地板上躺着。我半起身,逼视她,说,你说什么?她说,你是你舅的女儿,你妈也不是你亲妈,你亲妈跑了。我叫喊道,你胡说!她说,我说的全是实话,是你爸告诉我妈的。我一时难以接受,更难以接受的是,竟然干马来早就知晓。我说她为什么对我舅的事如此上心。我还以为她真的对我舅和那个牢犯的神秘友谊感兴趣呢。我想我肯定惊掉了下巴,张开了嘴。我起身要走,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的脑袋在旋转,像是夏加尔画里的那个挤奶女工。干马来却一把拉住我。我气呼呼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不需要你多此一举告诉我。我的意思是,我从未被蒙在鼓里。我不想示弱。我们都站了起来。

我开始飞速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我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人,想到我爸我妈我外婆,想到他们每一个人,当然也想到了我舅。干马来说,你别走。她在求我。我说,咱们再也回不去了。干马来说,我从没想过要回到过去,也没那个必要,我说过的,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她这么说的时候,像是随时会哭。我问,那你还想和我说什么?她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爸出事那天晚上,我妈为什么没下去吗?我说,那你快说。她说,我妈在收拾东西,没错,她在收拾你爸的东西,她一把火全给烧掉了,你爸的衬衫,你爸的内裤,你爸的一切。她顿了顿,接着说,我们没告诉你,其实我们和你爸一直生活在一起,那天晚上,我本来想和你说的,但还是没说出口。我问,她为什么要烧掉那些东西?她说,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和你爸在一起过。我继续问,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不过,你想过没有,你爸的死和我妈没关系,要是有关系的话,她不会匆忙烧掉那些东西。那只是场意外。我想了想,发觉她说得对。我还在问,为什么?我想问的其实是,干马来是怎么看我爸这个人的?她有多恨他?但看上去她却接受了他。

说完这番话,我们都有些垂头丧气。我们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可我还不想离开,一点也不想。我们默默相对。后来她开始试图安慰我。这让我觉得有些诡异。我爸意外去世,她没来安慰我,反而当我获知死去的人根本不是我亲生父亲时,她倒认为此刻的我更值得安慰。她安慰我的方式,并不是对我表示同情,而是在诉说她自己。我乖乖听着,这是我想要的。起初我以为她会胡编乱造些什么,我姑且听之。后来我觉得她说的是真话,尽管我从没真正信任过她。我渐渐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在安慰我了。她很想让我知道,她正在经历着什么。她的遭遇让我惊讶万分。她说她爸竟一直生活在她身边。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她妈带她去见了她爸,那应该是在我爸的葬礼期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还和我爸的死有关?但我没问,干马来也没说。不过我早就想清楚了一件事,就是我们这些人密切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比我们想象的要更为紧密。这让我又一次想到夏加尔那幅画,《我和我的村庄》,青绿色面孔的男人和那头乳牛的神秘凝视。或者说,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和哪些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说她很少见到她爸,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上海的一家酒店里,大约是三年前。那时他还没得上老年痴呆症,或者那种症状并不明显。她爸高大壮实,脖子略短,总是耸着肩,像一只猩猩,或者一只大鸟。这次见他,他已大相径庭。怎么可能是他?嘴眼歪斜,哼哼唧唧。她不愿相信,眼前的脏老头就是她爸。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手一直在抖。她在见他的时候,一直在注意他的手。他已经不知道她们母女是谁了。只不停重复一句话,快点跟我上船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除了重复这句话,就是眼巴巴望着她们。干马来感觉,他看见了她们身后的人。他并不是和她们在说话,而是在和她们身后的人说话。

她爸比她妈大二十来岁。她也根本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她爸其实一直生活在马来西亚,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家。干马来说她妈心知肚明,只是从来不过问,也从来不和她说。不过问的原因再明显不过,她爸是她们家能过上优渥生活的经济来源。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分开住。她爸在马来西亚,而她们母女在广西北海。令干马来想不通的是,她爸为什么不常来见她,或是她妈不想让她见她爸?她爸是怎么看待她这个女儿的,这是她最想知道的。可她可能永远也弄不清楚了。这让她感到极其沮丧。她曾问过她妈。她妈就是不说。她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她是她妈的砝码,但在情理上又很难说通。也就是说,她爸她妈之间的关系叫人难以捉摸。干马来还告诉我,和她妈相比,其实她更喜欢她爸。虽说她很少见到他,但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像是天外飛仙。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期待着他,她梦见过很多次,这个高大英武的男人开着大轮船来接她。这也是她为什么恨上我爸的原因。是我爸的出现,让她爸变得越来越模糊。自从我爸进入她们的生活,她那个马来西亚的爸爸再也没出现过。据她猜测,她爸知道有我爸这个人。我爸去世后,她妈却出人意料地带她去了养老院,见到了垂垂老矣的久未见面的她爸爸。这也让她感到困惑不已。

送她爸来北海的是干马来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干马来说她这个哥哥才是真正的恶魔。说和我舅相比,我舅根本不算什么,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蛋。她这么比,让我很难堪。自从她告诉我那些事之后,我舅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舅舅了。他渐渐成了一个眉目清晰的人。我突然想到他给我起名字的事来,假设我爸姓毕,我舅会不会给我起名叫毕加索?想到这里,我就很想笑。我觉得我舅是个特别有趣的人。我不知道他在监狱里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我在想,他伙同别人抢劫银行那年就是我出生的前一年。如果干马来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是否知道我那个亲妈已经怀上了我。他极可能是后来才知道的。他若是早知道,也许就不会去抢银行了。他会不会呢?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去抢银行?我妈到底是谁?她生下我后又去了哪里?她为什么要抛下我?我反复思索这些问题,并没听干马来在说些什么。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干马来说。我明白,她在说她那个哥哥。她爸得了这种健忘症,识不得人了。天遂人愿。那好,送给你们好了。你们不是一直眼巴巴地盼望着他吗?他们把这个大包袱甩给了她们。像蒙阿姨这样,看上去像一尊活菩萨的人,在面对这样的报复时,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的。当然,我也想象不到她这个哥哥竟这么抛下他的亲爹折回了马来西亚。说到这里时,我觉得更需要安慰的人是干马来了。我们越挨越近,后来我就抱住了她的肩膀。她很大,像一只胖熊,我根本环抱不住。我们忽然都笑了,像是越说越开心。干马来笑起来好看极了。我都忘了我为什么来找她了。可我实在是不想走,想和她再多待一会,哪怕不说话也好。就在这时候,有人在敲门。

干马来一跃而起,说,我妈回来了。我也跟着起身。门开了,不是她妈,而是我妈。我被惊到了,想往后躲,可我已经站在她面前了。我妈冷着脸,咄咄逼人。干马来还不知道她是谁,问她找谁。我妈没理她,原地站着。我恍然觉得这一幕曾经发生过。她就这么站着,站在干马来她们家门口。气势汹汹又可怜兮兮。我觉得她好瘦小,不堪一击。我走出门的时候,小声告诉干马来,说,这是我妈。她的嘴张得很大,极度震惊。我都没和干马来说再见,就被我妈扯进了电梯里。但我还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只那么一闪念,我似乎又看到了她眼睛里的蓝光了。明亮骇人。我想跑回去再看一眼,不过没机会了。我妈紧抓着我的胳膊,顷刻不放。我有些失神。满脑子都在想干马来的眼神。我确信,这不是我的幻觉。难道她真有不同寻常之处,她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她如此反复无常,有时是文身的小太妹,在男生堆里游刃有余,有时痴迷于夏加尔的画,像个小艺术家,有时又在父母身边,撒娇邀宠,是个乖乖女。我忽然发觉,这些都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她是怎么看我的。她会把我当朋友吗?我走在我妈身边,被拖着走。那时我却一直在想,如何成为干马来永远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无论她是恶魔还是天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想到这里,我又一次感到悲伤。这种悲伤和我意识到我爸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一样,是痛彻心扉的,是无法被安慰的。

巧的是,在她们小区门口,我们遇上了蒙阿姨。她也看见了我。我想她应该知道走在我身边的人是我妈。她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决,也许在想,要不要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她还是走过来了。叫了我一声,又停住了。她的意思是让我过去。她不想和我妈走得太近。我和我妈使了个眼色,就过去了。我一走近她,她就一把揽我入怀,紧紧抱住我。她说,好想你呀。她似乎是真的想我了。她真把我当干女儿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在可怜我,同情我,她知道我是我舅的女儿,我是个孤儿。她抱得我都有些喘不过气了。她应该猜得出来,远远看着我们的人是我妈。是因为认出了她,她才这样做的。她紧紧抱着我,有表演给我妈看的成分。那她又为什么这么做呢?我想不明白。

我妈喊了我一声。蒙阿姨松开了我,但给我的感觉更像是我松开了她。是我在紧紧抱着她。她在我耳朵边说,你爸手机的开机密码是你妈的生日。我愕然。她说,你不知道你妈的生日吗?我说,我知道。万万没想到,我爸怎么会用我妈的生日做密码呢?按道理讲,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发生在我爸身上,确实有些不可思议。蒙阿姨嘱咐我别忘了。我想我爸的手机里应该有她想让我们知道的秘密。我说,好的。我丝毫没怀疑她说过的话。她目送我远去。

我妈问我,她和你说什么了?她很镇定,但我想她是假装的。我说,她说她想我了。我妈嗤之以鼻,继续问我,还有呢?我说,没了。她不相信。我说,真的没了。她知道那是蒙阿姨。她们真的早就认识了。我妈也许还曾找过她。她竟然知道她们住在哪里,而且还知道,我就在她们家。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蒙阿姨。她没过一个月就被刑拘了,进了看守所。刑拘的理由是,涉嫌破坏军婚。那时,我才确定我妈真的是一名军人,还是一名军官。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蒙阿姨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后来发生的一切。那天晚上,她叫住我,是为了和我告别。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也是我很久之后才想到的。就是那天晚上,和我们不期而遇的蒙阿姨,我这个谜一样的干妈,并不是一个人。有个男人和她在一起。我们紧紧相拥的时候,那个男人一直站在不远处,默默打量着我们。

我回家之后,给我爸的手机充电,开机后,录入我妈的生日,手机果真被我打开了。我爸去世两个月后,他的手机又活了过来。我大声叫我妈,并告诉她,我爸手机的开机密码是她的生日。我以为她会大惊失色,没想到她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她对我爸手机里的信息没什么兴趣。甚至,她对我爸将她的生日作为开机密码这件事也不以为然。她淡淡地说,你爸那些破事,我根本不想知道。也许她真的不想知道。这些年,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想這也没什么不好。既然她不想看,那就让我看好了。我开始进入我爸的微信,当时我紧张得想要干呕。我想知道我爸和蒙阿姨是怎么聊天的。我在打开对话框之前,想到我妈竟然放心让我看我爸的微信聊天记录,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难道她是想让我知道,我爸是个多么不堪的人,让我由此看不起他?我有些犹豫不决,万一我看到一些不堪入目的内容,我该怎么办?不过我还是打开了。

我在翻看我爸和蒙阿姨的聊天记录,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他们聊得并不多,大多都是关于火锅店经营的事务性对谈。当然,也有些日常对话,诸如你吃了吗,在哪里吃的以及在忙什么之类的问答。问答非常无聊。如果说他们只是生意上的伙伴,也是说得过去的。我一直往上翻,不过我没找到我们那次聚餐之前的信息。他可能是删除了。我想,那次聚餐过后,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变了,他们分手了。我爸让我见她们,其实是因为他们分手了。这个新发现,让我惊呼。我还一直以为他们是从那天才开始的,没想到竟是他们的结束。我不知道该告诉谁,和谁诉说。干马来?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她说。我想马上见到她,可这是不可能的。我忽然发现,能让我吐露心事的人竟然是干马来,只有干马来。想到这里,我又感觉到了沮丧。

我用我爸的微信,给蒙阿姨发了一句话,你在吗?发完,我才意识到,蒙阿姨看到我爸的微信,会不会被惊吓到。一个已经死了两个月的情人,突然发微信给她。我还在盯着手机发呆,蒙阿姨就回信息了,说,我在。她知道,发信息的人是我。她还知道,是我打开了手机。我很兴奋,我能随时找到她了。可我实在没什么话要对她说。在她被刑拘前,我竟真的一次也没找过她。她是我干妈,她对我那么好,我却想躲开她。我一直隐隐觉得,我爸的死和她有关。就这一点,让我无法原谅她。当然,这也如同干马来不会原谅我一样,是我妈把她妈送进了看守所。我像是明白了,她说过那句话,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她的确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

在她妈进看守所之前,我们还见过两面,一次是我找她,另一次是她找我。我先找的她,是想让她陪我去找那个美术老师。我想知道关于我亲生妈妈的事情,想知道她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我的身世之谜,我没问我妈、我外婆和我奶奶她们任何人。我也没让她们知晓,我对此有过怀疑。我仍像往常一样,看上去没任何变化。事实上我变了,完全变了,我一下子就长大了。长大了,就是你学会不动声色。更重要的是,你变得有些无情,对很多事开始不在乎。我又一次去找干马来。为什么去找干马来呢?也许是我想让她知道,我并不比她好多少。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也许是我潜意识里,还想跟她好下去,不想让她嫌弃我。在去的路上,我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和她说说我爸和她妈的聊天记录。她那天有些阴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还告诉我,她正处于她的月经期,水逆。我还没来过初潮。就这点而言,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不懂她说的“水逆”究竟是什么。

为了让她兴奋一点,我还是说了我爸和她妈的聊天记录。我想告诉她的是,他们分手了,在我们第一次聚餐的时候,就已经分手了。也许在他们之间又有了新的第三者。这多少有些滑稽。我问她,你说是我爸还是你妈有了第三者?我这么问,更像是调侃。她说,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说的这些话仍然没让她有任何反应。我以为她会为我这个新发现激动不已。我随声附和她,说,没错,这已经不重要了,可我就是很想知道。她说,我不想知道。她的灰心丧气,让我感觉到,她可能一言不合就会掉头就走。我没再说下去。我也不知道她在烦什么。那她为什么又答应我,和我一起去找美术老师呢?

我很快有所醒悟,明白了她不想说,也许是她妈喜欢上了别人。这也让我想到,那天陪她一起散步的男人,一个阴森森的身影。我没看清他的样子。我因此想到我爸,他以为自己在女人间左右逢源,没想到后来却成了一个人人嫌弃的人。想到这里,我很替他感到难过。他死了,也许称了她们的心。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想念他在万达商场紧紧抱住我,想念他扶着蒙阿姨的腰进电梯,想念他冲我做鬼脸。我走着走着,就掉起了眼泪。干马来走在前面,我想她是不会发现的。可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却猛然回头,说了一句,别以为,你偷偷掉眼泪,我就会可怜你。她是个怪物。后脑勺上还长着眼睛。

到了少年宫,我们见到了那个美术老师。他倒是很熱情,仍像上次一样。我们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我都不知道该问他些什么。他似乎也没什么要和我们说的了,该说的都说了。我反复问到我舅的那个女朋友。他语焉不详,说只见过一面,毕竟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并没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说,她应该是个北方人,口音里有儿化音。转而又说,也有可能是四川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想离开了。干马来自始至终都不关心他究竟会说什么。她一直在少年宫的书架边流连。后来她终于找到一本书,问那个美术老师,能借给她看看吗?美术老师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她总是让人难以拒绝。美术老师喜欢她。若不是她在,美术老师是不愿意搭理我的。我跑过去看了一眼,是夏加尔的自传,《我的生活》。我想,干马来更像是来借这本书的,而不是陪我打听我的身世。后来我们就离开了少年宫,有点不欢而散。临走前,我俯身看了一眼她脚踝上的文身图案,是一只奔牛,气势汹汹的牛,目露凶光的牛。记得干马来说过,牛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她这话是听我说的,我又是听我妈说的,而我妈又是听我舅说的。

那并不是真的不欢而散,干马来第二天就来找我了。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中,干马来是那个发动者也是叫停者。我自始至终都被她操纵。我似乎甘愿如此。可就在她找我的时候,我却已经痛下决心,要离开她了。我想有新的朋友。我觉得干马来是个小巫婆,和她走得太近,会让我发疯的。除此之外,我更害怕,我会离不开她,再也离不开她了。我会成为她的木偶,一个提线木偶。我将是她的从属,她的奴隶。她就想让我成为她的奴隶,她就是这么驯化我的。我不是想离开她,是不得不离开她。

她从来都知道怎么找到我。她来到我外婆家所在的小区,在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吹口哨。我们家住在五楼。她的口哨声很特别,我听得异常清晰。我又下楼了。我的决心一文不值。她站在一丛朱槿之中,显得光彩照人。她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我没问是谁,就跟她走了。我们去了养老院。我见到了她的亲生父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带我去见他。我们在养老院来去匆匆。我们只是看了那个老头一眼,干马来就拉我出了养老院。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没错,就是那本夏加尔的自传,《我的生活》。她让我看夏加尔的照片,说,我爸是不是有点像他?尤其是眼睛。我觉得我又一次被她戏耍了,跟她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为了这个无聊的问题。可我还是回答了她,说,一点也不像。她很沮丧。她说,很像呀。确实有一点点像。但我是为了气她,故意坚持说,一点也不像。她自觉无趣,便没再和我说话。在我们分开之前,她还说了有关我爸的一些往事,她后来不恨我爸了,那是因为我爸常陪着她妈来养老院。她说这些,可能是想要留住我。她也看出来,我可能有些疲倦了。对她那些话,我没显露出丝毫兴趣。其实不是这样的。自打她说完,那家养老院也变得不一样了,像是陡然有了生机。我想到,我爸陪着她妈常常来看这个人,这是多么让人动容的故事。温柔又残忍。

和她分开后,我还是暗下决心,不再和她玩下去了。游戏已经结束了。我们的友谊也结束了。反正暑假将尽,学校也快开学了。我想有一些新的朋友。那也是我第一次对友谊有深切的期盼。我渴望见到我那些同学。从这点上來看,是干马来教会了我,她让我对友谊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开学后,我尽量让自己成为一个热情的人。也许我可能还做不到。尽管看上去还像先前那样,其实已经变了,变得小心翼翼。只有我知道,我多么渴盼同学们的友谊。我想一点点走近每一个人的心。开学后没多久,当我还沉浸在那些若即若离的同学间的塑料友情时,我却听说蒙阿姨进了看守所。她被刑拘了。这让我感到震惊,同时又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合情合理。这是我妈想要的。她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有这样一天。

那些天,我在学校里也不止一次见过干马来。我们又像过去一样,假装不认识。不过先前,更多的是我躲她,现在是她躲我。像逃避瘟神一样,她更加果决,更加凶狠。这也像她的行事作风,一不做二不休。这叫我难堪,也让我备受伤害。我感觉冤屈。我想,那个想走开的人更应该是我,为什么又是她?她总能很快洞悉我的所思所想,先我一步,不让我得逞。所以当我得知她妈被刑拘后,震惊之余,还有种解脱感,就像是报了一箭之仇。可这样松快的感受,并没持续多久,我又觉得自己不近人情了。想到蒙阿姨正在臭气熏天的牢房里待着,我就无比难过。也难以想象,她那样的人,一个名媛,怎么能被关起来。我决定去找干马来问问,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找她之前,我还得知,她和一个男生走得很近。有传言说,他们恋爱了。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当我弄清楚那个男生的底细后,我又暗自发笑。那个男生的爸爸是个警察。她是想救她妈。我觉得她十分可恶。她和她妈一样,都是想利用男人。我想,这才是我会愤而去找她的真正缘由。她为什么要找那个警察的儿子,她应该来找我。我才是那个能够给她帮助的人。

新学期我们升初三了。她在初三五班,我在一班。我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去找她。她看见我了,我在他们教室门口孤零零地站着。有人已经告诉过她,我来找她了,可她只是远远看了我一眼,并不理会我,继续和别的人闲谈。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略带挑衅。你根本看不出,她妈妈刚被人带走,被关进了看守所里。她看上去多么没心没肺。见她不出来,我竟开始大喊,干马来,你给我滚出来。所有人转向我,看我这个小麻雀,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学生,敢在干马来面前,叫她滚出来。我这么大喊大叫,干马来没想到,我也没想到。我是气急了。她最终还是出了教室,走到我身边,说,你他妈发什么疯!她就是这么说的。那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是她的仇人。她已经把我当仇人看了。是我妈把她妈送进了看守所,我还这么叫嚣。我吞吞吐吐,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她说,你是过来可怜我的吗?还是想看我笑话?你这个婊子养的!她开始骂人了。我忍着泪水,一直在盯着她看。她的眼睛灰蒙蒙的,黯淡无光。我从没这么直勾勾看过一个人。她接着说,你再这么看我,我他妈弄死你。她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咬着牙,怯怯地说,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也许能帮帮你。她冷笑两声,说,我找你,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个杀人犯的女儿。我以为她说的是我舅。我说,我舅没杀人。她过来抱住我,推着我走。我以为她要把我从楼上推下去。她小声说,我说的不是你舅,是你妈,那个臭婊子,是她杀了你爸,你知道吗,是你妈杀了你爸。我说,你凭什么这么说?她说,你知道那个司机是谁吗,他姓禤,xuan,你舅舅那个生死之交也姓禤,难道就这么凑巧吗?我说,他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还在牢房里呢。她说,我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可是姓禤的人多吗,我就没见过几个姓禤的,谁知道你们家和姓禤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况且他们还都是同一个镇上的人。我还想分辩,她推了我一下,说,快滚吧。我想象不到,她是那个迷恋夏加尔画的干马来。她变成了一个恶魔,说变就变。后来她又拉了我一把,神情肃穆,说,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我很多年前就知道,你还记得你那次修改卷子吗?我看得很清楚,你是个小偷,是个骗子。说完转身走了。我傻站在那里,久久发呆。

不过我还是把她的话当真了。干马来从不说假话。这一点我是确信的。她总是比我看得远看得深。我开始回忆我妈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我知道她恨我爸,恨之入骨。她善于谋划,善于隐忍,做事仔细,不太有破绽。那些天我恍恍惚惚,不知所终。每天放学回去,我根本不想见到我妈。她那些天的确有些反常,就是她开始哼歌了。我知道,蒙阿姨被收监,她是开心的。她就是要把她弄进去。可她为什么非要等我爸出了事,才这么做呢?是我爸出了事,让她痛下了决心,还是,她一直在等,等这个机会?她似乎早就握有他们在一起厮混的证据。她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思来想去,我妈借刀杀人的可能性是有的,而且很大。如果真是她借刀杀人,我又该如何面对她?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妈早就说过要带我去看我舅的。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她觉得时候到了,该让我知道这一切了。她想让我们父女早点相认。可蒙阿姨被刑拘的事一出,这事就搁浅了。那个月她也没去看我舅。看我舅的任务就落在我外婆身上。我外婆看完我舅回来后,和我妈耳语了很久。再后来,我妈就找我说,我舅暂时还不想见我。我舅的意思是,他也快出来了,没必要弄得孩子不开心。我反复想,我舅为什么不想见我?越想越觉得,事出有因,我是他的女儿这件事也就变得确凿无疑。想想我外婆竟是我奶奶,而我那个奶奶却和我没半点关系。我想,怪不得我奶奶那么亲我弟,不太亲近我,面对我时总是阴阳怪气。早先我只是以为她农村婆子重男轻女。想到我是我舅的女儿,他们那些破烂事也就渐行渐远了,当然也更清晰了。我自始至终竟是个局外人。

有次我妈找我谈话,说到蒙阿姨她们家那台奔驰车是我爸买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消息。在那之前她都是瞒着我的。关于我爸给蒙阿姨买床的事,也是我偷听来的。她和我郑重其事地说到我爸还是第一次。她是不是也发现我变了,我长大了。她已经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了。这也让我有了勇气和她说一些心里话。听到她说我爸给蒙阿姨买了那么多东西,我却没什么感觉。反而会让我觉得,我爸和蒙阿姨是真心相爱的。我的确是个叛徒。我也是那天才知道,我奶奶不回东北,就是想从蒙阿姨那里要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一台奔驰车,还有那半套房子。也就是说,我去过的那个复式楼,竟有一半是我爸的。我爸给蒙阿姨付了首付,直接把钱打进了开发商账户。我爸真是男子气概。这一点和我舅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我根本没把这个放在心上,我想的全是,我妈有没有借刀杀人,我爸的死究竟和她有没有关系。

在她正说到兴头的时候,我突然问她,那个开车撞我爸的人为什么姓禤?我妈被我问愣了,很久才回神。她反问我,他姓什么,我管得着吗?我没说话。过了许久,我妈才明白过来,知道我在怀疑她。她有些气恼,质问我,你的意思是,你爸是我害的?我仍旧不说话。她说,你说话呀,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她越说越气。她的鼻尖在冒汗,下巴在颤抖。也许我正中她下怀。我和她一样也处于紧张不安之中,生怕她承认我爸就是她害的。这是我不能接受的。如果真是那样,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我妈突然平静下来了,淡淡地说,你真的这么以为吗?她这么说,是真的没把我当小孩子了。我反而有些惶恐。我说,我没有。她说,你没有?你认了别人做干妈,别人说什么,你就相信,你到底是哪一头的?连我认了蒙阿姨做干妈的事,她也知道。她似乎是一切尽在掌握。她这么说,我开始恼羞成怒。我说,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她。我想说,我就觉得他们比你们更合适。我没说出来。我妈说,你这个白眼狼。她想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我知道她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此刻我更加确信,我是我舅的女儿。她反问我,那你说,你爸为什么还把我的生日做开机密码,你说他是恨我还是爱我?她把我问懵了,我不知如何作答。我说,我只知道,你恨他。她说,我不恨他,你根本不懂我们。她没再继续说,却一把抱住我说,宝贝儿,你相信妈妈吗?我点头。她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睑里滚出来,晶莹透亮。那晚我妈是搂着我睡的。我想,她可能一直没睡着。我伤了她的心。她可能会联想到她的人生。是我给了她更为致命的一击。她是无辜的,是我冤枉了她。我怎么能怀疑我爸是她害的呢。我也很久很久才睡着。我一遍遍想,我爸出车祸的那天晚上,我妈都做了些什么。我发现,我从未真正关心过她。那晚我是眼含热泪睡着的。

没过几天,可能是三天后,我被干马来叫出来。可我在大街上根本没看见干马来。几个男生把我团团围住,那时我忽然醒悟,我被干马来骗了。我被他们簇拥着上了一辆车,一辆黑色的车。开车的人戴着黑色的墨镜。我知道,干马来要对我下手了。我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来。我非常惊慌,从没那么惊慌过。我的小腿一直在抖动,就像裤腿里钻进了一只老鼠。他们并没对我怎么样,只是让我不要乱喊。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目的地。他们让我下车。我们在一片虾塘前面停了车。北海郊区有不少这样的虾塘。一片连着一片,给人一种沧海变桑田的感觉。他们外地人来北海吃的那些海虾,很可能出自这些虾塘。这多少有些荒谬,本来他们到海边是来吃海虾的,事实上也许吃的仍旧是淡水虾。

我见到了干马来。她从一间茅草屋里走了出来。她身边有个男生,我从来没见过。人长得眉清目秀,却好勇斗狠,给人感觉像是模仿出来的,显得幼稚,轻易就被看穿。她让我觉得他们根本干不成。我说,干马来,你想干什么?她笑了,她笑得真好看。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她并不是绑架了我,而是张开怀抱迎接我。她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我走过去了。她说,我叫你来,让你给你妈打电话。我说,打电话干什么?她说,是你妈那個婊子恶人先告状。我说,我要是不答应呢?她旁边的男生戳了我眉头一下。戳得很疼。他下手真狠。我随他们进了茅草屋。干马来把电话递给我,让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当时就觉得,干马来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出此下策?我说,你觉得这样有用吗?她说,如果你妈不放手,我们就不会让你走。我说,好。我很配合她。我开始拨打电话。已经拨通了,我妈的声音传过来,说,你好,请问你找谁?她说的是白话。我刚想和她对话。干马来却把电话挂了。她说了一句,你们都给我滚。她的意思是,让那几个男生滚。他们很听她的话,随后就出去了。茅草屋里只有我们两人,特别安静。我知道她退缩了。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好。她注视着我。她目光一闪,我又看见了那两道蓝光,很快就消失了。她抓住我的手。两只手在我们之间轻轻摇晃。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转念,世界就变了。她说,夏加尔,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们完蛋了。这和那天说我是个小偷和骗子时,是同样的语气。

我以为她会哭出来。她没有,她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像看一头小乳牛。没错,我想到了夏加尔的画。她的手仍抓着我的手,不紧不松。我的感觉是,我要飞起来了。就像画里那样,我在空中飘浮。我知道我们之间在发生什么。我也明白了我舅和那个姓禤的家伙。也许还有我爸和她妈。此时此刻,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了。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我想让干马来也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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