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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天安

2021-08-03赵晏彪

江南 2021年4期
关键词:天安

赵晏彪

前 言

2019年11月22日,第28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民族电影展映期间,我受电影展组委会之邀出席红色电影《青春之骏》的新闻发布会。

当我来到新闻发布会现场,大屏幕上正打出一个人的黑白头像相片,宽阔的额头,浓密的秀发,飘洒的长髯,平静而坚毅的眼神,气宇轩昂的气概。此时工作人员将一份海报递给我,封面一行红色大字令我双眼放光:回族英雄马骏。

马骏?马天安?是我知道的那位烈士吗?几十年前的记忆在大脑中如电影胶片似的快速回放……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北京,公园很少。我们这些住在胡同里的孩子去得最多的地方之一,就是日坛公园了。日坛,封建社会是皇家祭祀的五坛之一。所谓五坛即“天、地、日、月、先农”,它们以坐北朝南的紫禁城为中心,在一条南北走向的中轴线上呈对称分布。南方是天坛和先农坛,北为地坛,西有月坛,东方就是日坛了。

我家住在东城的贤孝牌胡同,离日坛公园很近,只隔着一条护城河(现在是二环路)。我儿时的日坛公园没有围墙,也没有栅栏,人们可以从任何位置进入公园。只要有时间,我们几位小伙伴就会到这里疯跑。有时就连“队日”活动我们也会选择在这里进行。日坛公园里树木很多,除了几座不高的小山包外,就是几条曲曲弯弯的小土路。那时我们经常去的“景点”就有两个,一个是少年之家,另一个就是马骏烈士墓。在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学校都会组织我们这些少先队员来到这座墓前敬献花圈,听老师讲述马骏的故事。在我的印象里马骏烈士墓被翠竹、青松簇拥着,其间还有一棵显眼的苹果树,墓碑上题写着“回族烈士马骏之墓”。

每个男孩都有英雄情结,对英雄的敬仰好像是源于骨子里的。所以那个躺在日坛公园里的墓就像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在我的脑袋里有着重要的位置。

正当我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时,电影里的画外音响起了:马骏,回族,天津觉悟社创始人之一,著名的爱国学生运动领袖,中国革命的先驱者。1915年,他进入天津南开学校读书,初步受到爱国主义教育,并两任学校的演说会、学生讨论会及自治励学会会长,又任义塾服务团总董及教务长,后考入南开大学。

“五四”运动爆发后,他站在前列奔走呼号,发起并成立了学生联合会,并担任副会长兼执行会长,成为“五四”运动京津地区主要青年领袖之一。他与周翔宇、邓文淑等二十多名进步青年共同创立了革命进步团体“觉悟社”。

8月,山东发生济南惨案。天津派出代表赴京请愿,遭到北洋政府拘捕。随后,马骏率领同学进京声援,他被推选负责指挥整个请愿队伍。28日下午一点,马骏率领近万名学生,从天安门到达新华门,要求面见总统徐世昌。左等右等,总统没到,却来了大批京师警察厅的军警。军警将学生代表骗到天安门与午门之间,不准出入。

天渐渐黑了,学生们谢绝了北京爱国团体送来的饭菜,决定绝食!为了让学生屈服,军警们开始搜寻马骏。于是,大家开始为他改装。一位学生脱下自己的毛料西装,换上马骏的蓝布大褂,两人还换了皮靴。马骏须发浓密,同学们本来想剪短马骏的头发,却找不到剪刀,只好因陋就简。

一眨眼已是晚上九点多。北洋军警们点起大汽灯、拿着手电,还是没找到马骏。于是,他们换了新花招,把学生代表一一挟持到门口,逐一喝问,没问题的推出放走。最后只剩下几个男代表,面对喝问,马骏正气凛然地说:“我就是马骏!”

京师警察厅抓捕学生的事情,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迫于各方压力, 8月30日,大总统徐世昌只好下令释放了马骏等请愿学生。

据京师警察厅档案记载:“马骏回津后尤为狂妄,他说:‘入狱前的马骏是家人的马骏,出狱后的马骏就是国人的马骏了。”

因为他带领学生大闹天安门,智斗徐世昌,表现出一副英雄气概,所以出狱后,同学们都管他叫“马天安”……

“马骏?马天安?怎么没有听说过?”

“1920年入党,1925年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还是北京市委书记?这太牛了吧。”

“可能牺牲得太早了吧,所以咱们不知道。”

“哎,现在的人们崇尚娱乐至死,已经不崇拜英雄了……”

从我的座位前后左右方向传过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宣传片开始播放了,人们也渐渐地安靜了下来。

一个多小时的电影结束了,观影的人们还在唏嘘当中。“赵会长,我给您介绍一个人。”电影《青春之骏》的导演韩赤飞将我的目光引向他旁边的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制片人郝丽萍热情地说:“这是马天安烈士的孙女马丽颖。”在与她握手之际,我似乎看到了马丽颖眼里还有泪花。

“电影很感人,马天安烈士的事迹搬上银幕虽然晚了些,但是你们的努力和缅怀可以告慰马天安烈士了。”我说,接着我又对马丽颖说:“张作霖杀害李守常是众人皆知的,然而张作霖还枪杀了马天安却鲜为人知,这部电影还原了历史,彰显了英雄本色。”

此时观众已渐渐散去,我仍然沉浸在影片那壮怀激烈的画面情节中。马天安,从古至今以天安门命名者唯此一人;马天安,每到一处,他都高举革命的火把,点燃一片炽热的火海,把旧世界烧焦,化成新中国诞生的沃土。

想着、思着,便又热血沸腾起来,一曲《沁园春·咏天安》由心底流出——

生逢乱世,英雄底色,长髯飘飘。

南开求真理,马列入怀,五四先锋,气概如滔。

血溅商会,傲骨留丹,共讨国贼群情高。

觉悟社,传播信仰火,神州妖娆。

诛马良保国土,巴黎和会岂可折腰。

孤胆留美名,死谏总统,国士无双,天安独骚。

受命挽危局,步尘大钊,向死而生,傲视军阀 成死雕。

拯社稷,舍尽儿女情,笑迎新朝!

马天安和周翔宇在1920年8月初召集了一次觉悟社的年会,当时,出于各种原因只有十四个人参加。每一个社员都谈了一年多来的思想变化和感受。最后,马天安说,近百年来,我们经历了中国最艰难也是最伟大的时刻,同时,也是我个人最最艰难而最伟大的青春。现在国内形势不容乐观,所以我们要以更饱满的革命斗志去斗争。一、我们都还在青年时代,最长的只有二十五岁(谌志笃),年轻的只有十五岁(邓文淑),我们都缺乏革命的知识和经验,今后应该继续求学充实我们自己;二、我们应该团结各地的爱国团体,采取共同行动,才能挽救中国于危亡。马天安提议,赴北京请李守常先生给予具体的指示。

李守常得知后非常高兴,表示正欲在北京召开社团会议,希望觉悟社的同学们参加。这便是著名的“陶然亭五团体会议”始末。

“陶然亭五团体会议”为何选择了陶然亭的慈悲庵?陶然亭地区地处北京城南,在一百年前的那个年代,是反动当局统治薄弱地区,“蓬蒿长可蔽人,雉兔窜跃蓬蒿中”,“芦苇丛生,蔓草披径”,有“南下洼子”之称。由于当局疏于管理,地处比较隐蔽,“烟藏古寺无人到”,平素“人迹罕至”。另外,这里的自然风光怡人,亭台清幽,自然不会引起当局的警觉和注意。李守常等早期的革命者,当年都喜欢到此地开展活动。

1920年8月16日上午,李守常先生在陶然亭热情地接见了除了觉悟社,还有北京少年中国学会以及青年工读互助团、人道社、曙光社共五个团体的二十三位代表,在陶然亭慈悲庵召开联席会议。会议由刘清扬主持,李守常发表了重要讲话,会议讨论各团体“改造”“联合”问题。这就是史上著名的“陶然亭五团体会议”。会后,形成两份文件,即《改造联合宣言》和《改造联合约章》。

“陶然亭五团体会议”发出“团结联合,共同行动,挽救中国危亡”的呐喊,不单体现出觉悟社召集会议的初衷,而且反映出五团体“改造旧中国”之志与决心。《改造联合宣言》提出:“到民间去做社会实况的调查,平民教育之普及,农工组织之运动,妇女独立之促进等项工作。”在当时,这些主张的提出,对于鼓舞青年参加社会实践,增强反帝反军阀斗争的勇气与决心,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李守常说:“今日世界之潮流,极其显然,凡为一个团体,必须有其明确的主义;如主义不明,对内既不足一统全体的意志,对外也不便采取联合行动。所以,旗帜要举得更为鲜明……要到劳工群众中去,到农民中去,和他们同命运,共呼吸,了解他们,启发他们,依靠他们。因为,二十世纪的革命,必定是滔滔滚滚的群众运动。”

在李守常的启示和帮助下,不久,于方舟就到码头工人中去,安毓文到长辛店铁路工人中去,周翔宇、刘清扬、张若名、郭隆真等表示,要到法国勤工俭学,寻找救国救民的真理。马天安已经得到党组织的通知,要求他继续留在国内,回到民众中去,以教书为掩护,寻求救国救民之路。

这一期间,马天安和周翔宇住在天津学生联合会的小楼房里处理觉悟社的事情,新婚的妻子杨秀蓉来看丈夫,她和丈夫住在南屋,周翔宇住在北屋,有一次,警察厅的人来了,他们分别从后头的防火楼梯躲开了敌人的追捕。

刘崇佑发现年轻的马天安和周翔宇思维清晰而富有条理,思想进步,口才难得,是块难得的可造之材,于是建议他们出国深造。而此时的周翔宇,经过半年多的狱中斗争,已开始信仰共产主义,希望到国外去进一步探求救国真理,但苦于没有出国经费。后经南开学校创办人严修和刘崇佑的资助,周翔宇于11月7日乘船赴法,踏上了新的革命历程。此后一两年间,刘崇佑督促夫人每月去东方汇理银行汇款二十余银元给周翔宇和同时赴法勤工俭学的张若名二人作生活费,直至两人来信说已获得助学金,可另资助他人,才作罢。

三个月后,11月7日,周翔宇、张若名、刘清扬、郭隆真在上海乘法国邮船“波尔多斯”号开始了留法旅途。两个人谁也想不到,这是他们在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1920年8月26日,北京正值秋天,马天安得到李守常先生的信,将在北京大学图书馆见面。

走进这所闻名遐迩的大学,立刻被她古典风貌的建筑、江南风光的景色所感染,生于东北的马天安只熟悉东北的秋色,还是第一次见到北京的秋色,特别是北京大学里的秋色,真是优雅得美不胜收。一株株壮美的松树跳入眼帘,山坡上,小路旁,处处是成片的树木,湖水中倒映着博雅塔和随风摇摆的树枝,衬托着古典、优雅的建筑,如画之美。映在湖中的一棵棵梧桐树,被绿水修饰得亭亭玉立如少女,三五只鱼儿在梧桐树的影子下,快活地并自由自在地游着。秋风微微抚摸着一丛丛的红叶,使得秋的景致更浓、更烈。而湖边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红灯笼般的果实,随着秋风的推送,那颗颗果实偶然竟会奋不顾身地跳入湖中,溅起一层涟漪,惊走无忧无虑的鱼儿,破了这静静的美。

马天安边走边赏,不时发出微笑,他此时的心情与这景色融为一体,因为1920年8月22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上海正式成立(1922年5月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广州召开了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1925年1月26日改称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李守常介绍马天安加入了青年团,并按照李守常同志的指示,返回天津再回东北在家住上一段时间,孝敬父母,与妻子团聚。而这期间,他将在家乡完成播撒革命火种的任务,为日后再次回到东北做准备。

这段时光,也是马天安人生中最为快乐平静而又温馨的。9月28日,马天安从东北再次回到北京,并向李守常汇报了他在吉林的情况。正是因为这一次的交谈,李守常认为马天安越来越成熟,思想越来越进步,意志越来越坚定,是一位堪当大任、前途无量的优秀人才。他们彻夜长谈,李守常告诉马天安,中国要建立共产党,像十月革命一樣,推翻旧的社会,建立新的社会,只有共产党才能够救中国。这些道理对于马天安而言如醍醐灌顶,也正是这一天他坚定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信念。“此次上海之行,是绝密。将安排你面见陈独秀和共产国际的代表维经斯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刚刚初立,接下来在上海筹备建立共产党事宜,希望你发挥更大的作用。”

返回天津后不久,马天安立即启程又一次来到了上海。

坐在火车上,不禁又想起那日与李守常同志谈话的情景。“维经斯基是俄共(布)派来的红色使者,是为促进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帮助我们创建中国共产党的。”

“中国共产党?”马天安显得异常兴奋,“我们要建立中国共产党?在北京吗?都有谁?”面对马天安的一系列的问题,李守常笑笑说:“北京的形势很严峻,上海方面相对安全些,那边有陈独秀同志,维经斯基就是去上海要面见他,在上海筹备建立共产党事宜。”

“你不去上海吗?”李守常看着马天安回答:“我不去,但组织决定你去。”

“我去?”

“是的,你代表北京和天津坚定共产主义理念信念的师生们,这是我们讨论决定的,也是因为你这两年的表现,大家认为你在‘五四运动中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领导者才能,所以决定你去上海,与陈独秀、维经斯基会面,这是秘密行动,万不可泄露,表面上由学联派你去上海支持学运的。”

在1920年四五月间,几个俄国人悄然搬进了上海霞飞路七百十六号,领头的叫维经斯基。他们来自共产国际,他们的任务是了解中国国内情况,与中国的进步力量建立联系,考察是否有可能在上海建立共产国际执委会东亚书记处和筹建中国布尔什维克党。维经斯基一行人先来到北京见了李守常同志,后由李守常同志介绍去了上海与陈独秀见面。

初到中国,维经斯基等人对于中国的情形十分陌生,于是首先在北京大学拜访了两个俄籍教授柏烈伟和伊凡诺夫,寻求他们的帮助。柏烈伟说起了北京大学、《新青年》、“五四”运动,甚至还谈到了“南陈北李”(南陈为陈独秀,北李为李守常),这位货真价实的中国通,十分准确地勾画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简貌。这时,苏俄已宣布废除沙俄和中国所缔结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民和先进的知识分子对苏俄抱有好感。维经斯基一行在北京期间与以李守常为代表的进步人士举行了多次座谈,向他们介绍了俄国十月革命后的实际情况和苏俄的对外政策,使他们对苏俄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详细了解。以李守常为首的一批信仰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更加坚定了走社会主义革命道路的决心。

为了加速中国共产党的创建,李守常介绍维经斯基前往上海会见陈独秀。接着,由陈独秀介绍,又与当时曾宣传过社会主义的上海《星期评论》主编戴季陶、李汉俊、沈玄庐以及一度同情“五四”运动的研究系报纸《时事时报》负责人张东荪等人会谈。维经斯基向他们介绍了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情况,并同他们一道座谈了十月革命后苏俄的情况和中国社会改造等问题。这一期间,维经斯基奔波于法租界的新渔阳里六号、老渔阳里二号(即《新青年》编辑部),还有白尔路三益里十七号(即《星期评论》杂志社)。

在上海期間,维经斯基向陈独秀等人介绍了共产国际和俄共(布)的情况,并就中国革命问题交换了意见,他们一致认为中国无产阶级政党的创建条件已经成熟。

1920年7月,在维经斯基的亲自指导下,杨明斋在上海设立了中俄通讯社(从1921年1月起,改称华俄通讯社),通讯社设于上海霞飞路(今淮海中路)新渔阳里六号。该社由杨明斋负责,工作主要有两项:翻译和报道有关苏俄、共产国际方面的资料;把中国报刊上的重要消息译成俄文发往莫斯科。它在向中国人民宣传马克思主义、推动中共建党工作等方面,起了积极作用。

1920年8月,陈独秀在上海成立了共产党发起组(上海共产主义小组)。这就是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早期组织。在这之后,陈独秀、李达等人主张再组建一个社会主义青年团,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后备军和共产主义预备学校。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立后,组织便指派最年轻的成员俞秀松同志开始筹建社会主义青年团。同在这个火热的季节,8月22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上海霞飞路新渔阳里六号正式成立。俞秀松为首任青年团书记。

从马天安留下的极其有限的档案中了解到,他就是在这一年经由李守常同志的介绍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同时,也是在这一年,由李守常同志介绍,他加入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批早期党员,开始了他坚定而执着的、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短暂一生。

由于历史的原因,或是由于马天安同志的过早牺牲,关于他的某些档案资料似乎永远被封存在了历史的长河里。直到2014年,马天安的后人才从现在的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历史档案馆里启封了一部分有关他的历史资料,才使我们可以窥见一些当年的斑驳印记。过去认为马天安同志可能是在1921年由李守常同志介绍于北京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启封的档案中明确写明,马天安是在1920年于上海加入了党组织,是我党最早一批入党的共产党员之一。他是否参与了中国共产党的筹建,或者他是否参与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壮大发展,档案中没有写明,我们也不得而知。但这一发现确实健全了中国共产党党史记载,对于中共党史的研究有着重大的历史意义。

马天安抬腿随着那开门的人进了院子。这是一幢坐北朝南双开间的老式两层石库门楼房,砖木结构。进门是个大天井,客堂后还有一个小天井,大约总共有一百四十平方米。在楼下客堂会客室里挂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会客谈话以十五分钟为限”。

1919年“五四”运动后,陈独秀遭北洋政府搜捕。1920年2月19日,他由北京来沪,先在好友亚东图书馆的汪原放处住了一阵子,4月搬到了这里。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在1920年,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和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同在这里诞生。

那人把马天安带进了一个书房。房间里已经有几人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什么。他们看到马天安进来,立即停止了谈话都站起身来。这几人当中有一个是马天安熟悉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书记俞秀松,还有一个五短身材穿着条子西服的中年男人,这个人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陈独秀。宽大的书桌上放着一封内容简短的信,这是李守常同志为马天安写的入党介绍书。陈独秀一个跨步迎上前来,向马天安伸出右手,马天安马上也伸出了右手,两只手用力地握在了一起。陈独秀用欣赏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久久地望着他。这眼光让马天安有点局促甚至有些羞涩,他感觉自己的脸微微地有些发烫。房间里其他几个人也围了过来,他们都十分热情地向马天安伸出手来。

简短的相互介绍和寒暄过后,便是那个神圣的时刻的到来。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在成立初期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称,也没有自己的标志和旗帜。后来,陈独秀、蔡和森、李守常等人曾对党的名称问题以书信的形式进行过讨论,最后决定采用“共产党”作为中国无产阶级政党的名称。那时,马天安的右手紧握着拳头,慢慢举到头侧,在他的面前可能是一面俄共(布)的旗帜和列宁的图像。在陈独秀的带领下,在维经斯基几位见证人的见证下,马天安庄严地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革命战士。在这一刻,他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中国共产党,交给了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家,交给了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正如他在1919年“五四”运动中被捕出狱后所说的,“入狱前的马骏是家人的马骏,出狱后的马骏是国人的马骏了”,而现在的马天安则是党的马天安、国的马天安、人民的马天安。

1920年的东北,革命的火种尚未播撒到这里。

马天安这位革命的先驱者,自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便把自己的身心全部投入到了中国革命中去,他从1921年到1925年8月间,主要的工作是在中国的东北地区发展党组织。

1921年年底,中共北京地方执行委员会派马天安到哈尔滨从事地下工作,成为吉林、黑龙江两省和当时整个东北地区最早从事革命活动的共产党员,开始了他在中国东北播撒革命火种的任务。为了开展革命活动,他常年奔走在宁安、吉林、哈尔滨、绥芬河、齐齐哈尔、白城、双城、长春、四平、牡丹江、海参崴等地。整个东北,差不多都留下了他奔走的足迹和矫健的身影。

其实早在1920年,马天安获释后便从天津来到了哈尔滨,在“五四”期间结识的好友邓洁民创办的东华学校里住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从那时他便开始向学生们宣传马克思主义,介绍“五四”爱国运动和国内外的形势。

那段日子里,为了掩人耳目邓洁民把东华校长办公室截出一间,外间办公,里间让马天安住了进去。根据邓洁民的女儿邓爽回忆,马天安留着一脸的大胡子,他们兄妹几人都唤他大胡子马大叔。这个马大叔总是神神秘秘的,白天大胡子马大叔不怎么出门,经常是入夜后才悄悄离开住所,不过对他们兄妹倒是特别好。那时邓爽的姨母还在父亲的东华学校里读书,学校正在进行一场演讲比赛,姨母为此一筹莫展,马大叔就帮姨母拟写了一篇比赛稿,题目是《妇女解放与社会之关系》。

哈尔滨的夏天不像北京那样的闷热,徐徐微风吹拂着马天安,他站在哈尔滨的夜幕下,回想着刚刚过去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学潮,回想着与他并肩作战的同学们老师们,还有那些血淋淋的场面,高举着的标语,呐喊着的口号,都在他的耳边,他的眼前,马天安的心就会澎湃不已,热血就会沸腾汹涌。而眼前这个已经入夜的哈尔滨却是如此的宁静,夏风中还带有一丝丝的香甜,街上的路灯闪闪烁烁,一辆黄包车匆匆地从面前跑过去,车上的铜铃声伴随着车里一对男女的悄悄细语渐渐地远去了,似乎一切都归于了平静,似乎人们又进入到了一种自我麻痹的状态中,似乎身上的伤已经不痛了,身上的血已经不流了,似乎一只无形的黑手又一次慑住了这头东方古老的神兽……马天安就会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他的心就会痛,痛得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好似一只离群的孤雁,形单影只,却又隐隐地感觉到了一股暗潮的涌动。他说不清这是什么,但觉得这股暗潮正在深处发出阵阵的巨吼,那声音可以震动整个天地,那声音可以翻江倒海,他似乎可以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大地在震颤,他也要融入到那暗潮中去,用自己的生命撞击那黑色的礁石,击碎这黑暗的世界,哪怕飞溅起血色的浪花。

在哈尔滨的这段时间里,马天安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进入了新一轮的革命斗争。他借助邓洁民的关系在东华学校内向师生介绍“五四”运动的情况,宣讲马克思主义,播撒着共产主义的火种。

而此时的上海,陈独秀创立了第一个共产主义小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也同期成立。在北京,李守常也正在组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

1920年的10月8日,周翔宇和同学李福景同时获得了北京华法教育会开具的赴法证明。周翔宇被释放后便决定去资本主义的发源地法国留学考察,他得到了南开校长严修的推荐和资助。在取得赴法证明后就开始准备第二次的出国留学。出发前周翔宇特地去了一趟哈尔滨向他的好友邓洁民辞行。当时就住在东华学校对面的学生宿舍里。而此时,马天安应该已经离开了哈尔滨。因为在有限的关于马天安的资料里没有他与周翔宇在哈尔滨见面的蛛丝马迹。

10月,李守常在北京已经创立了北京共产主义小组,随后北京的社会主义青年团也在张太雷的组织下成功建立起来。之后,天津也成功建立了社会主义青年团。邓洁民与周翔宇、马天安同是南开学校的校友。他1909年去天津南开学校求学,和周翔宇志趣相投,成为莫逆之交。1915年东渡日本,在日本的三年中又结识了李守常。“五四”期间与马天安相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所以,周翔宇在赴法前特地从天津去了一趟东北,一是与叔伯作辞,一是看望邓洁民,并讨论怎样办好东华学校。邓洁民的东华学校于1918年4月1日在哈尔滨市道外十九道街正式成立,完全仿照南开的办学风格。学校成立初期聘请的教员就有五位是南开的校友。学校在教学要求、课程设置、课余活动、生活管理等各方面,皆以南开为楷模,建校宗旨是“培养社会中坚人才,兼重德智体三育,以养成爱国主义精神,陶冶济世能力”。东华学校在邓洁民的努力下,办得生气勃勃,学生学习成绩优异,誉满哈尔滨。

邓洁民思想比较进步,他赞成列宁的主张,觉得中国应该走俄国的道路。他精通俄文,每当报上刊登列宁的讲演,他总要认真地阅读并向身边的人宣讲。邓洁民认为旧的不破坏,新的就不能建立起来,他主張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反对封建礼教和旧习俗。甚至,他还与孙中山有过往来。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邓洁民这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可谓功不可没。他创办的东华学校是中国共产党通往俄国的一条重要的“红色丝绸之路”。他曾掩护过三十多名中共党员从这里踏上苏俄的土地。第一个从他这里通过的就是张太雷。

张太雷是天津北洋学校的学生,在“五四”运动中与周翔宇、马天安等也结下了革命的友谊。1921年春,经李守常同志介绍,他来到哈尔滨的东华学校见到了邓洁民校长。邓洁民将张太雷安排住进东华学校,又利用中东铁路上的关系,很快为其办好了护照,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将张太雷顺利地送上了火车。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因工作、学习、参加各种会议,通过东华学校这条“红色丝绸之路”去俄罗斯的共产党员,包括陈独秀、李守常、张国焘、刘仁静等著名领导人。

1922年2月马天安回宁安探亲,路过哈尔滨再次住进东华学校。而此时,邓洁民作为哈尔滨市代表,正准备去北平交涉中东路和地亩问题,同时,为东华学校募集经费。他还是将马天安安排在了自己办公室的隔间里。在这段时间里,马天安又结识了一个叫韩迭声的进步青年。他曾在天津南开施医处任过红十字队医长。与马天安相识后便经常来东华找马天安与他讨论时弊,听他那滔滔不绝的演讲。有时韩迭声会有些遗憾,为何在天津时未能结识这位朋友呢。

在邓洁民的安排下,马天安以东华学校代课教师的身份频繁地与一些进步青年接触,向他们传播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想。每到周末,学校组织讲演会、辩论会,马天安都积极参加。这段时间,马天安将自己安排得满满的,他不能浪费每一分每一秒,不能让自己的热血白白地流淌,他每每都会工作到深夜,当天边升起一道绚烂的彩霞时,他就会站在窗前望向它,感受它的气息变化,感受它的艳丽色彩,感受它那耀眼的光芒。他深深地吸足一口气,将自己的胸腔填满,然后慢慢地呼出,将身体中的污浊散尽。他不知道这条革命的道路还要走多久,更不知道在这条道路上将会有多少的艰难和险阻,但他知道,他是一定要沿着这条道路前行的,无论要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不会回头,因为,只有这条路才能让他看到光明,也只有这条路才能给他希望,哪怕最后他只是化作了一颗石子、一粒尘埃,他也要成为这条道路上的石子和尘埃。

安排好马天安后不久,邓洁民便奔赴了北京。从此他再也没回到哈尔滨,在离别时,马天安似乎感到了一丝的不安。

邓洁民赴京后就被东北当局通缉,李守常等友人便劝他暂不要回哈,先去欧洲或是苏俄考察,并在《京报》刊登了一则消息,称其忧国投河自杀。在家乡全家白衣举丧,北京的友人们前去登门吊唁,以此来蒙蔽东北当局。而实际上邓洁民在1925年的5月通过苏联大使馆秘密地转道进了天津,并化名马天民隐居在法租界,直到1926年4月在天津病逝。

从1921年11月12日到1922年2月6日,美、英、法、意、日,比,荷、葡和中国北洋政府的代表团在华盛顿参加会议,史称“华盛顿会议”。会议最后签订了三份和约,其中一份是如何瓜分和奴役中国的《九国公约》。消息传到国内,一片抗议之声又起。马天安好像又感觉到了1919年“五四”运动的气息。但他很明白,现在的情况与“五四”时期已经大不一样了。那时是一种自发的无政府状态,要打破一切统治,要纯粹的自由;而现在,在他的面前已经有了一盏指路的明灯,那就是中国共产党,一切行动都要听党的指挥,而他马天安的生命乃至灵魂都已经与党捆绑在了一起,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应该代表着党。所以在马天安的指导下,于2月2日,韩迭声和张数平等社会各界人士,组织起了一支青年团体,名叫“哈尔滨救国唤醒团”,总部设在今道外税务局院内。有了党的领导,有了发起行动的组织,就在当天下午,“哈尔滨救国唤醒团”举行了一千余人的游行示威,抗议《九国公约》的签订。

接着在2月4日,“哈尔濱救国唤醒团”又深入到工厂、学校、街道,向工人、学生和社会各界人士进行宣讲,发表演讲,唤起民众的救国热情,唤起民众的国家情怀,唤起民众的民族自豪,唤起这头已经沉睡了千年的古老神兽。2月10日,“哈尔滨救国唤醒团”又冒着鹅毛大雪在道外滨江公园(今为道外公园)召开了全市反帝救国大会。雪花静静地从灰暗的苍穹飘落,落向了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大地,它所到之处变成一片的雪白,它将世间的所有黑暗全部掩盖了,好像那里或是这里从来都是雪白的一样,但它唯独无法将那一股股一团团革命的烈火掩盖,在蒸腾起的已经沸腾了的雪片中,马天安看到了一朵朵火焰般的花朵,那花朵上结着剔透的珍珠,在灰暗的苍穹下闪着夺目耀眼的光芒。

坚决反对华盛顿会议,誓死维护国家主权不受侵犯,要求社会各界同胞一起行动起来,坚决取消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大会以哈尔滨三十万市民的名义起草抗议书,向华盛顿会议发出电报,坚决抗议华盛顿会议强加给中国政府和人民的不平等条约。中国人再一次向世界发出了怒吼,这声音不再是软弱无力,这声音不再是卑躬屈膝,因为它已经有了一个强大的后盾,那就是中国共产党,那就是四万万的同胞。不到半年的时间,“哈尔滨救国唤醒团”由最初的二十几个分会发展成为六十多个分会。为了适应革命形势的需要,在道外区,马天安和韩迭声等人又一起成立了“哈尔滨救国唤醒联合会”。当时,有十几个国家在哈尔滨设有领事馆,为了维护主权,马天安和韩迭声就带领“哈尔滨救国唤醒团”成员到各领事馆门前示威游行。领事馆见到游行示威的群众来了,都关上门窗不敢出来应对。在马天安的领导下,“哈尔滨救国唤醒团”在东北的影响越来越大,哈尔滨的反帝反封建运动正在广泛而深入地开展着。几乎,在每一个游行讲演的现场,人们都会看到那个美髯飘洒、长相帅气的青年。他那奔走疾呼的身影,深深地镶嵌在了哈尔滨人的心中。

转眼就到了1923年。在过去的一年中,马天安充分展现了他的组织才能和他的人格魅力。他以饱满的革命热情感染着和引导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他身上的那种旺盛的精力熊熊燃烧着,就像燎原的星火永远不会熄灭。这一年的2月,在滨江商会和粮食交易所的资助下,在马天安和韩迭声的直接领导和参与下,《哈尔滨晨光报》在哈尔滨道外北十四道街二八四号创刊了,从此“哈尔滨救国唤醒团”有了自己的喉咙,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起初,报纸只是以传单的形式出现,后来,变成对开,发行量也与日骤增,很快,在哈尔滨及周围的县区,都能见到这份报纸的影子。它就像一棵不起眼的钻出硬土的小草,很快,就长成了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马天安和韩迭声等以报社记者身份去各地组织开会,传播新闻,加强了反帝救国宣传活动。马天安曾多次在该报上发表文章,传播马列主义,促进了东北人民的早日觉醒。不久,受中共北京区委派遣到哈尔滨开展建党建团工作的陈为人和李震瀛,也相继加入报社。这两位共产党人的加入,使办报思想开始有了变化。韩迭声也逐步接触到了更多的马列书籍,更深地了解了什么是共产主义,对“为社会服务,谋福于人类”有了新的理解,在他此后所写的文章中,注入了为广大劳动群众说话的新意,并敢于进行直面斗争。韩迭声从单纯爱国逐渐变成自觉参加党领导下的革命活动的一分子。

马天安在东北期间,总是穿梭于哈尔滨、吉林还有家乡宁安之间。关于他的历史资料非常有限,只能从一些碎片中搜集整理。有资料显示,东北地区第一个党小组是马天安在1922年建立的宁安党小组。也就说明,1922年,马天安的活动不只局限于哈尔滨,而是还包括他的家乡宁安。

因为马天安在哈尔滨的革命活动过于强势,引起了当局的警觉和日本人的不满,经常有日本特务对他进行跟踪,有几次都是在群众的掩护下马天安才脱离了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证马天安的生命安全,根据上级指示,马天安暂时回到家乡宁安开展工作。

1923年9月,《哈尔滨晨光报》因一篇抨击日本帝國主义对外侵略罪行的短评,报社内部产生严重分歧。有人反对介入政治,而韩迭声认为“不涉及政治怎能反帝救国?”。为坚持进行爱国图强运动,韩迭声和陈为人、李震瀛随即退出了晨光社,在马天安的指导下于当月创刊了《哈尔滨通讯社》。该社不仅是宣传阵地,更是建立和发展党团组织的一个重要据点。这一年的5月,马天安第二个儿子马德钟出生了。他怀抱着这个软绵绵的小家伙,心里乐滋滋的。这个世道无论怎样的黑暗,无论怎样的无奈,都无法阻止一个个新生命的诞生。

这一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杨秀蓉贤惠端秀,知道他是干大事的人,处处体贴和关爱他。她聪明果断,曾在天津学生联合会的小楼内跟他住过一段时间,掩护过他躲过警察的追捕。秀蓉,一个普通回民的女儿,以一个女性特有的柔情,来驱散丈夫身体上的疲惫,抚慰心头上的紧张。有时候,马天安看着妻儿,在想,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吗?平静,安宁,幸福,是他想要的,也是所有人都想要的。为了所有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他要做的就是发挥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作用,哪怕是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1924年,马天安经李守常同志的介绍加入了国民党。以国共两党合作为特征的革命统一战线的建立,加速了中国革命的进程,在中国革命历史上出现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

1923年9月,东北的高粱穗子已经是遍地红艳艳了,马天安穿梭在一人来高的高梁地里,鼻腔里充满了青涩的泥土的味道,不时地惊起片片偷食的麻雀。秋风煞是凉爽,在高梁秆子间像流水似的轻轻掠过,吹拂在马天安被汗微微溻湿的衣服上。马天安打了个激灵,抬头向远处望去,天边已火红的一片,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着一样。为了躲开追捕,只好暂时离开家乡宁安,离开父母,离开妻儿。这次,他决意去吉林,寻找南开学校的校友、现任私立毓文中学校长的韩梓飏,以及当年吉林一中的同班同学、现任毓文中学学监(教导主任)的李光汉,还有南开校友、省教育厅任视学的张云责的帮助。

吉林毓文中学被称为“吉林小南开”,是吉林非常开放进步的学校。1916年冬,南开校长张伯苓和毓文首任校长韩梓飏、校董于慕忱等人前往吉林市迎恩门里官运胡同官钱局旧址,见其前临松花江,背依北山,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乃曰:“此地钟灵毓秀,必有孔子所云‘郁郁乎文之势,或可名之为‘毓文,以达文明之志。”建校之初,就将“达材成德”作为校训。马天安这次离开家乡,让他深感遗憾的是,没来得及回到家中和父母、妻儿告别。回来这两年,父母和妻子给了他莫大的支持和安慰,才使得他如此迅速地展开了工作。等稳定下来,再想办法报平安吧。

当马天安突然出现在韩梓飏和李光汉面前时,二人都吃了一惊。他们没有想到这位名声在外的“马天安”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对于“马天安”这个名字他们早就如雷贯耳,也深为自己有这样的同窗校友而感到自豪。听说他已于几年前就回到了东北,但始终无缘相见。谁成想,他,马天安,此时此刻就站在了眼前,真好像做梦一样。他们相互热情而热烈地握手、拥抱,他们相互拍打着彼此的肩膀,眼睛中浸满了重逢的泪水。如同在东华学校一样,马天安被顺理成章地安排进了毓文中学担任英文和数学教师,同时,还兼任了毓文中学训育部主任和舍监。不过,他在毓文中学系义务任教,不领薪水,只领饭费。

马天安是一个天生的革命者,一有机会他就要进行革命工作。当他在毓文中学落下脚,立刻就开始了革命宣传和组织工作。他和学生同吃同住,一起在小舞台上演出话剧《一片爱国心》,一起在操场上打球,一起在教室里在宿舍里谈天说地,一起研究中国的现状、中国的未来、中国的革命道路……很快,就得到了师生们的尊敬,并有了很高的威望。他和徐云诺、于澄宇、金纲已等一些思想进步的教员也开始了密切的接触与往来。

不久,马天安见到了南开学长、时任省教育厅视学的张云责。张云责身材不高,清爽长衫,戴一副眼镜。

他名为清岱,字云责,1907年入天津南开中学学习,后又升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就读期间,与蔡元培、李守常等人交往,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1915年,张云责毕业回到吉林市,因与教育厅厅长于幕忱有师生之谊,出任省教育厅视学,并与同为南开校友的韩梓飏、李光汉、王朴山等人商议筹办一所南开式的中学。毓文中学成立后,他指导学生创立了自己的校刊——《毓文周刊》。《大东日报》于1921年在长春创刊,张云责应聘担任社长。在他的主导下,《大东日报》成为公开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主要阵地。1924年列宁逝世,《大东日报》出版纪念专刊,张云责撰写《论出列宁专刊》《列宁之死》等文章,称颂列宁“其思想,其丰功,绝非一乡之善士、一国之伟人所可等量齐观”。马天安早对张云责钦佩已久,在南开同学的同学录中,他特别留意来自家乡的同学,早看到了有关他的介绍。“张君云责,又名清岱,曾就读于榆树种榆书院。光绪三十三年,入天津南开中学。品学兼优,沉着内敛。”

张云责除了教育厅视学外,还兼任毓文中学国文教师。有了他的携手和教育厅视学的这层关系,马天安的工作很快就铺展开了。

由于马天安积极的革命活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播使学生的革命思想逐步发展,好似一股急流,快速地奔腾着。在此基础上,马天安便开始着手组织成立了“毓文中学学生会”,并为学生会的工作指明方向,规定了两项任务:一为学生互助;二为反帝反军阀的堡垒。不久,马天安以毓文中学学生会为骨干,改组了“吉林全省学生联合会”,从而使新的“学联”成为领导吉林学生运动的核心。

马天安在学校组织了一个读书会,经常在一起学习《新青年》《向导》等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书籍。他想到天津南开剧社在宣传革命中的作用,于是,在毓文中学组织了一个剧社。他把自己和周翔宇等人在天津监狱和敌人作斗争的故事写成了话剧《出狱之后》上演,宣传“五四”精神。他还创作了话剧《闺月里》,把汉朝和匈奴打仗,百姓遭殃的故事编成戏剧,引起人们对军阀混战的痛恨。马天安一如在天津南开剧社一样,以热情而饱满的情绪演绎着每一个剧中的人物。他将自己在天津南开演剧的经验手把手地传授给了他的学生们,他要让这些年轻的孩子们成为下一个马天安,他要把自己手中的这把革命的火炬传递下去。

除了在学校里做革命宣传的工作外,马天安还经常深入社会,利用一切机会宣传革命。在吉林开展工作,情况比在家乡宁安更为有利。吉林进步的知识分子多,而毓文中学本身就是进步知识分子聚集最多的地方。因为它是一所私立学校,反动当局对它的控制也比较松。马天安利用这些有利条件,以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能力和节操,将工作一点点蓬勃开展起来了。

马天安知道,要想让群众行动起来,推翻反动统治,首先要武装起群众的头脑。他深入到铁路车站,召集那里的进步青年,向他们讲述日本人如何利用铁路来掠夺我国的资源。他还深入到回族同胞中去,号召回族和汉族等所有民族团结起来一起为国家而努力。他经常到吉林清真寺去看望德高望众的阿訇沙海轩老人,和他们一起谈论国共合作、南北统一、抵制日货、废除“二十一条”等。

就在马天安刚到吉林不久,1923年9月9日,他的好友、吉林著名的留日华人领袖王希天被日本人杀害,令他心痛得好似刀割一般。1915年王希天东渡日本留学。1918年初,中国留日学生组织了声势很大的“爱国拒约”运动。王希天随同请愿团回国,陆续在北京、天津各校宣传讲演。5月21日,北大、高师、高工、法高等校两千多学生,赴总统府请愿。王希天同北京的学生组成了“留日学生救国团支部”,他们在天津再次相见。1918年下半年,王希天再度返回日本。他听说王希天他们在日本拟办了一个“共会”,帮助在日的华工解决困难。1923年9月1日上午十一时五十五分,一场罕见的大地震在日本东京、横滨一带发生。就在这混乱之中,日本反动当局开始屠杀革命志士和旅日华工,白色恐怖笼罩了东京。王希天不顾个人安危,联合公使馆、留日学生总会、教会、青年会等团体,组织了“对日震灾救济会”,以帮助遭受震灾的华工。他于9月9日上午八时,骑车前往京郊大岛町慰问华工,途中被日本宪兵逮捕。12日凌晨,宪兵将捆绑的王希天带出警察署,在押往军营的途中,用刺刀将王希天挑死,扔进了火堆。王希天遇难的消息传出后,立即引起国内外强烈反响,各界人士纷纷抗议日本当局的罪行。上海各报及吉林省的《大东日报》等,都以显著位置报道了王希天遇害情况。

马天安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的时候,禁不住潸然泪落。他记得周翔宇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王希天是东北人中的一条好汉。”

几乎在同一时间,为了纪念王希天,抗议日本政府的暴行,留日中华劳动同胞共济会决定在吉林开办纪念医院,并责成王希天的好友孙宗尧回吉林具体办理。孙宗尧回国后住进毓文中学,将王希天牺牲的情况和开办纪念医院的事情向马天安做了汇报。马天安同孙宗尧商议,以吉林教育界为中心,以青年学生为主要对象,积极筹备和开展纪念王希天,抗议日本特务暴行的活动。

经过了一番紧张的沟通和筹备,马天安在吉林组织召开了追悼王希天的大会。11月4日那天,房檐上的冰溜子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利剑般清冷的光,天冷得将地上的石头都快冻裂了。这么冷的天,福绥门外顺城街上的丹桂茶园剧场内外,楼上楼下,黑压压的,人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人的演讲。演讲的就是马天安,他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沉声缓速。他正在给人们讲王希天的故事,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远在日本还有一个在为国人疾呼的中华儿女,还有一个不畏生死、一心报国的中华英雄。会后,在马天安的组织和安排下,一场声势浩大的有两千人参加的大游行开始了。游行队伍高喊着口号,从福绥门外顺城街一直走到了吉林省公署门前。这一活动,在吉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给反动当局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也为以后的革命斗争打下了深深的群众基础。那天的天比往常还要冷,风很大,游行队伍在呼啸的西北风中,在浓云翻滚的天穹下,大踏步地向前进发着。人们高举着冻得发紫的拳头,在寒风中高昂着头,从身体中发出一声声愤怒的呼喊,那声音穿云裂石、惊天动地。

1925年5月30日,在上海爆发了举世瞩目的“五卅”运动。这是由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的群众性的反帝爱国运动,它标志着国民革命高潮的到来。

马天安得到党中央的指示,要在吉林发起群众运动,有力地声援上海“五卅”运动。马天安四处奔走联系,利用他的身份和社会影响力组织发动各界群众声援上海“五卅”运动。6月7日,马天安以“吉林爱国六人团”的名义发出革命宣言,强烈谴责帝国主义暴行,指出:“吉林父老兄弟姐妹万急鉴:沪上同胞,惨遭杀戮。凡我同胞,奔走呼号,以求公理之战胜,查英日两国,号以文明自居,其实外假文明面具,内具蛇蝎之心……杀戮我同胞七十余人,伤者百人,血流成河惨不忍睹。”8日,在他的领导下毓文中学学生开始罢课。9日,吉林各校推举代表在江南衣事试验场开会,研究各校参加反帝爱国运动事宜。马天安以省教育会的名义电邀外地各校教职员代表来省集会,决议成立“吉林沪案后援会”,马天安、张乃仁分别为正副会长。会议起草了会章、宣言。决定10日各校一律下半旗、停止娱乐及宴会,以向上海殉难者致意。14日,吉林青年学生和各界爱国群众在丹桂茶园召开“追悼五卅死难同胞大会”,会后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

游行的白色传单上写着“英日惨无人道”“弱国人民无外交,强权世界无公理”“打倒帝国主义”“同胞起来反抗啊”!队前由数十辆自行车先导,沿途高呼口号,群情激愤,气势雄壮。当时山东人刘肇亿创办的大连《泰东日报》曾详细地报道了这次游行的盛况:“气概雄壮,秩序不紊,誠数十年来未有如此之大规模示威运动也。”

除此之外,在马天安的领导下,各界开始了大规模的募捐活动,学生们在街头进行演讲。报刊还编发了“沪案专刊”和特刊。继上海、北京、武汉之后,吉林省首先在吉林和长春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抗议和声援活动,接着各县镇的学生、工人、工商业组织联合一体,也展开了6月初及中旬的反对日英帝国主义的爱国斗争运动。并且,在马天安的积极倡导下,各校校刊还发行了专刊,长春《大东日报》副刊《曙光》也编印了“沪案专号”。

反动政府迫于群众及舆论压力,并且此次事件严重,没有机会再次制造流血事件。当游行队伍路过日本领事馆的时候,群众高呼口号,吓得日本领事馆的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欺压中国人的“黑帽子”(日本领事馆的武装特务)紧闭大门,把黑帽子藏起来,数日不敢露面。

当局无法对此次活动进行过分的干涉,更不可能实行血腥的镇压,只得要求学校提前放假。于是,1925年6月25日吉林声援上海的運动宣告结束。

这场由中国共产党统一领导,由马天安开展的群众性的反帝斗争,如燎原之火,起初,星星点点,没用多久,就汇成了熊熊燃烧的大火,教育机关亦不得不表明态度。6月27日,吉林县教育局发布公函和传单,指出:“查此等事件(指五卅惨案)为外人欺负我最难忍事件,必须设法对付,但大多数国民对兹尚有未尽悉明者,亟应将肈原委力为传播,以便人人振奋,合力御侮。兹同传单一纸除分行外,相应函递。查照谨为讲述,俾人心团结,藉厚声援。”由于马天安在吉林的斗争震惊了全国,“东北王”——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非常恐慌,为镇压轰轰烈烈的反帝运动,当即电函他的把兄弟——吉林省长公署张作相:“本帅三千皮鞘,二千健儿,治关内则不足,打吉林有余,不知马(马天安)、李(李毅,学联副会长)、韩(韩幽桐,学联副会长)、傅(傅哲,学联副会长)、张(张乃仁,学联副会长),何许人也?速将首级解奉!”又令时任吉林保安司令的何丰林缉拿马天安等人。

张作霖要杀马天安,在反动军阀的白色恐怖下,他抽出时间,将募捐来的地方官贴带回吉林,经银号兑成银元,再以《大东日报》社的名义汇寄上海。

马天安带着同志们穿梭在城乡传播革命思想的时候,反动军警乔装改扮,四处追捕马天安。因为马天安有着雄厚的群众基础,每一次,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一天傍晚,马天安回到了阔别数月的家,妻子秀蓉又惊又喜。此时,秀蓉身怀有孕。看着妻子微隆的肚腹,马天安心里一热,将头贴在妻子的腹部听起了胎音。秀蓉为他生下了德铸和德钟两个儿子,现在,他们正盼着能有个女儿呢!夫妻俩正沉浸在久违的幸福里,突然,院子里闯进十几个人来,为首的是警队队长关大锛子。透过窗户,马天安知道被人追捕跟踪了,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从后门走了,潜藏在树林里。

过了一段时间,马天安再次回家。这次,杨秀蓉留了个心眼,她没让丈夫住在家中,而是将他安顿在村子外边一个靠得住的远房表叔的看瓜窝棚里。这里平时鲜有人来,五十米外就是水草丰美的蛤蟆河,有一只小船掩在苇丛中,比较安全。马天安一边当着瓜农,一边和党小组的同志秘密开展着工作。瓜棚,成为临时党支部。在这里,马天安写了大量的文章,投寄给了省内外各大报刊,化作一只只投枪和匕首,刺向反动政府和旧势力。在反动当局眼里,马天安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见其形,不见其身。

当时,中共北京地方执行委员会在海参崴设有秘密联络处,为了不引起敌人的觉察,马天安将材料乘父亲到海参崴进货的机会带到联络处。父亲马喜贵成了地下交通员。当初,马天安在天津被捕的时候,马喜贵去探望,马喜贵就给他们传递消息,使他们完全掌握了外面的动向。马喜贵虽然不知道儿子的真实身份,讲不出大道理来,却在心底支持儿子。他知道,儿子现在干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非常愉快地接受了儿子的委托,往返在宁安和海参崴之间。

然而,狡猾的反动当局找不到马天安,采取了非常低劣的办法,他们化装成土匪,在马喜贵去海参崴的路上,将他绑了票。他们让马喜贵给家里写信,被老人拒绝了。最后,恼羞成怒的反动当局,居然采取了更为下流的手法。这天,马家人收到一个写给马天安的邮包,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包着一只耳朵。马喜贵老人被杀害了。那个送信的人告诉马家人,马喜贵老人拒绝给家里写信,以死相抗,他们就丧心病狂,杀了老人,并割下了老人的一只耳朵。想起父亲的谆谆教诲,想起到南开送他上学,到天津的监狱探视他的情形,马天安心如刀绞,很长时间缓不过劲来。

这时候,马天安接到李守常先生的亲笔信,经北方党组织研究决定,派他和弟弟马骅去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马天安怀着丧亲之痛,离开祖国,前往苏联。

临行前,马天安和妻子告别,他一遍遍摩挲着妻子隆起的肚腹,哽咽着。离别了妻子,马天安又跪别了母亲,和马骅一起,久久地伫立在父亲的墓前。正是九月天,天空湛蓝如洗,在微风的吹拂下,墓旁的高粱地和田垄上那一排腰高三楼的老杨树发出了沙沙沙的声响,似乎是父亲在为他们兄弟俩送行。

几天后,马天安和弟弟马骅赶到了北京,见到了李守常先生。李守常先生向他们详细地介绍了当今国内外的情况,并再次介绍了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建立始末,以及党派遣他和一些同志去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的意义,马天安更加坚定了革命必胜的信念。自1920年秋冬之际经先生介绍入党后,已经整整五年的时光没有见面了。这些年,守常先生没少写信鼓舞他,关心他,指导他的工作。正是因为有了守常先生的关爱,他才一步步从一个爱国青年,蜕变而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共产党员;也因为守常先生的指导,他才将家乡的革命运动搞得轰轰烈烈。

马天安一时被李守常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此时的李守常先生,和五年前一样慈祥而平和,镜片后那双眼睛仍是那样炯炯有神,透着坚毅。只不过,如今他的面色看起来有些发暗,身材也比几年前瘦削了许多。

在李守常先生的介绍下,马天安对莫斯科中山大学有了更深刻的认识。1925年8月莫斯科中山大学开始筹建,当时鲍罗廷在讲话中对建立中山大学的主要原则进行了阐述,会议对建校的具体工作进行了安排。师资主要从斯维尔德洛夫共产主义大学及红色教授学院的教师与毕业生中引进。校长是卡尔·拉狄克,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家。学校的主要目标,是有效地训练高度熟练的政治工作人员,使其毕业后立即回国从事革命斗争。学制为两年。因为前来学习的中国学员身份特殊,所以学校不对外公开,所有相应的档案都严密封存。当晚,马天安兄弟俩同前来会合的其他几名赴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学员住进了地处南河沿的欧美同学会。国民党中央执行部在北京的委员丁惟芬和于树德(共产党员)公布了留苏成员名单,计四十人,这些人,多为党团员,有后来成为中共领导人的张闻天、王稼祥、伍修权等人。

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莫斯科的中国学生们,在中山大学办理了入学手续,并依次领到了饭票、洗澡票、洗衣票、戏票、乘车票等。考虑到中国学生将来回国后都要从事革命斗争和地下工作,所以为了安全,校方给每个学生都起了好听的俄文名字。马天安也不例外,他的俄文名字是“马尔赫列夫斯基”。在办理好各种手续后,马天安兄弟俩和其他的同学被带到了餐厅。

中山大学在筹建时就对中国学生在莫斯科的生活做了非常周到的安排。除了来苏联的路费由学校提供外,所有的学生在校期间的学费也是全免的。每周还有两次改善伙食,星期六加蛋炒饭、火腿肠,每人每月还补助二十五卢布的津贴。并且在寒冷的莫斯科冬季,学校也是尽一切力量来保障学校的供暖和学生的取暖问题。马天安在这里充分地感受到了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也让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什么时候在自己的祖国也能实现这一切呢,实现人人平等、自由,无论从事什么工作,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祖国的富强和人民的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人要分出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支撑整个社会的劳动人民生活得最为痛苦,而那些不劳动的老爷太太们却花天酒地,任性妄为。

餐厅里俄罗斯金发碧眼的少女们带着迷人的微笑穿梭在学生们中间,她们的手里托着香喷喷的各色的俄罗斯食品。对于这些,马天安并不十分陌生,因为在小的时候,父亲一从外边回来就会从行李中拿出些产自俄罗斯的特产,其中不乏眼前的这些食品。只是看到这些熟悉的东西,未免又让马天安触景生情。父亲的离世实在是太突然了,此时,他的心在一绞一绞地疼痛,眼睛中充满着泪水。近一个来月的辛苦奔波,一下子让他觉得非常地疲劳,好像身子上坠着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坠得他有些站立不稳了。但他明白,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定,因为身边还有他的弟弟马骅和他的有着共同理想和抱负的同学们。他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抚平伤痛的,而是为变革这个世界的。

一顿美餐过后,马天安和马骅还有其他同学回到了宿舍。在宿舍里他看到床上铺着又厚又软的干净的被褥,壁炉里燃着红红的火苗,劈柴在火里噼噼啪啪地响着。整个房间被烧得暖烘烘的,完全感觉不到屋外的严寒。学校根据他们各自尺寸分别裁剪了厚实的冬衣,现在它们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书桌上。这一切都让马天安感到无比的温暖。

在这里他可以系统地学习马列主义理论,还可以自由地讨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问题,没有拘束地开展党团活动。

1925年的11月中旬,在所有的中国学生分批抵达莫斯科中山大学后,学校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

典礼是在工会大厦举行的,大厅被披上了盛装,列宁与孙中山先生的画像分别挂在大厅两侧墙上,在画像的上面是国民党党旗和苏联国旗。典礼很是隆重,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和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代表也都出席了开学典礼。

苏联共产党中央派政治局委员托洛斯基专程致辞,他说:“从现在起,任何一个俄国人,如果他用轻蔑的态度来对待中国学生,见面时双肩一耸,那他就绝不配当俄国的共产党人和苏联公民……”托洛斯基幽默真诚的发言,让身处异国他乡的中国学子们颇为感动,情绪十分高昂。那一天的开学典礼搞得热闹非常,完全不像是国内学校的开学典礼那样的沉闷和肃穆。

中山大学名义上由中苏双方共管,实际上初期主要由苏方管理。其实,中山大学第一批学员的招收并非令人满意,在半年以后的1926年7月,第一任校长拉狄克在给联共(布)中央组织部的信中写道:“1925 年的学生选拔工作是委托共产国际东方部中央委员会进行的,但他们对招生费用中八千卢布的花费没有任何说明,且几乎将所有希望来俄的学员都派来,事实上在广东没有进行正式的选拔工作,他们将资产阶级阶层中的学生派来,结果他们成为学校的负担,此外还有十人因病而不得不遣返。”在校长拉狄克的坚持下,此后的学生选拔工作有了基本的原则。相对此前,生源质量有了很大提高,并开始扩大在中国中部地区的招生。

首批招收的学员中,中共方面多以党内与团内推荐的形式进行,此外还选拔了一些马克思主义团体的进步青年入学。这批学员都是有一定的革命斗争经验,并且有着积极的革命热情。这些基本符合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培养目标。马天安刚入学不久便以他那敏感的触觉感知到了这一切。他对弟弟马骅说,我们这些同学中,人员成分复杂,虽然多是学生,但既有投机分子,也有不坚定的人,我们虽然入了国民党,但那是党组织要求我們加入的,我们在心底里一定要时刻记住我们是共产党人,我们的理想与信念是实现共产主义,是实现普天之下的人民的自由与平等。马天安的这番话,对弟弟马骅触动很大,他没有想到哥哥想得如此之深、如此之远,这也确定了马骅日后义无反顾地投身中国革命并且牺牲了年轻生命的伟大轨迹。

学校先后开设了政治经济学、现代世界观、历史课、俄国革命理论与实践等课程。特别是各门历史课程,都有一个共同指导的原则:教育学生掌握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和世界革命的观点。同时,为了学员们回国后从事革命斗争的需要,还开设了军事课,讲授军事理论,进行军事训练,组织学员到军事院校参观,到兵营打靶。联共和共产国际的领导同志也经常来校讲演,传授俄国革命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理论和经验。

为了保证学员的身份不被泄露,学校对学生档案严格管理,从建校初期就对各种资料皆盖有“绝密”的字样。并且,学校的各项活动也都没有过任何的报道,就连学员们的照片也鲜有之。在中山大学,马天安的学员证号码是六十号,弟弟马骅是一一三号。学校根据学员的文化程度等不同情况,将他们分为十一个班,每班三十到四十人不等。张闻天被编入第一班,左权在七班;马骅与朱瑞、蒋经国在十一班。马天安的英语较好,被分配到第八班——英语班,用英语上课,全班有二十多人,课程主要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联共党史、西方革命史,他的同学有后来成为著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领导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伍修权,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奠基人的朱瑞等。开学后,他们便投入到紧张的学习当中。同时,国共两党的学员们也开始了各自党团组织的活动。

在这里,马天安系统地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科学理论,提高了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认识。他运用学到的革命理论,结合自己走过的革命道路进行了认真地分析与思考,不断地总结自己在实际工作当中的不足与错误。在认真的学习中,马天安更加坚定了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念,更加坚定了对中国革命的信心。

课堂上老师会经常组织学员对革命的问题进行讨论或是辩论,马天安总是一马当先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他每次的发言也总是会赢得老师和同学们的热烈掌声。课堂上的气氛更会随着他的发言而变得热烈起来。

马天安的思维十分活跃,把一个问题抛给他,他便会举一反三,从每一个可能的方面进行剖析。有时就连老师也从他那儿得到启发。每天晚上,课余之后,马天安都会一头扎进学校的图书馆里,如饥似渴地阅读马克思理论的书籍,还有世界各国的发展史、经济史和各种理论实践的书籍,从中汲取养分,扩充自己的见识,丰富自己的知识。他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去学习。马天安总能给他的同学们在异国他乡的学习生活带来许多的温馨和欢乐,他就像是所有同学的兄长一样,在各个方面关心着他们。也就在这个时候,马天安收到了妻子秀蓉辗转写给他的信。秀蓉在信中告诉他,他们有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让他不要惦挂。寥寥数语却寄托了妻子无限的思念。马天安的心在此刻也像是用针刺了一下,痛得他泪水差点儿流了下来。他微笑着,满眼含着泪站在初春涅格林纳河边,一遍一遍地看着妻子娟秀的字体,一股幸福一股辛酸涌在心间,泪水不自主地涌了出来。巨蟒般沉睡了整个严冬的涅格林纳河不时传来冰面开化发出的咔咔的炸裂的声响。他在心底喃喃地说:“辛苦了秀蓉,可我现在还不能回到你的身边,因为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要变革我们古老的祖国,就像这冰面下涅格林纳河的滚滚激流,终会击碎那厚重的寒冰,奔涌而出,滔滔远去。中国的革命也终究会胜利的!替我多亲亲咱们的女儿吧!”他回了一封信,给女儿起名德芳。

1925年末,中国共产党在学校成立了“旅莫中共支部”。1926年夏,“旅莫中共支部”解散,全体中共党员都转为联共(布)党员,归联共(布)支部局(相当党委)领导。支部局的书记由苏联人担任,委员大多由中国人担任。学校安排党、团员每周召开小组会,每组二十到二十五人,会议由担任指导员的苏联人主持,每位到会人员都要针对讨论的问题发言,不发言者会受到批评并被指名发言。学校对学员在政治思想方面的要求极为严格,不但要求学员参加各种活动,还要如实填写《党员批评计划案》《履历表》、自传等表格资料,但这些全部属于“绝密”的档案被封存起来,直到二十一世纪才部分解封。关于马天安的许多历史,我们也只能從被解封的档案中窥见一些斑驳印记。

能够来到日夜向往的“红色圣地”,寻求共产主义的真理,探索中国革命的道路,是马天安多年的愿望。他十分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非常刻苦地钻研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在中山大学,马天安和四弟马骅都非常活跃,兄弟俩不仅学习认真,而且经常组织大家开展各种文体活动。马天安还参与发起组织了“莫斯科中山大学俱乐部”,带领同学们打篮球、滑冰、举办舞会等,活跃大学的业余生活。马天安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只要他出现,那里就会一片的欢声笑语。在同学们的眼里,马天安就是他们中的核心人物。当时,中山大学各派学生之间经常为一些国内的问题展开讨论,马天安常常代表共产党员学员发言,为捍卫马克思列宁主义做了大量的工作,深得同学们尊敬。

这天,马天安他们得到校方通知,学校请了现代舞的先驱邓肯女士来校表演,借以“悼孙中山先生之死”。马天安看到了邓肯的真容,这位年近五十的国际舞蹈家仍然光采照人,她的舞姿曼妙而又严肃。随同邓肯来的,还有许多艺术界的教授。让这些洋教授和邓肯没想到的是,中山大学学生公社的中国留学生表演了一出中国戏剧《四郎探母》作为答谢。

扮成杨四郎的马天安用中、英、俄三国语言报幕,声音铿锵有力,音色洪亮而庄严。接到校方的通知后,马天安便组织同学们利用课后时间,精心排演了这场《四郎探母》。这场戏人物不少,行当配置相当整齐,唱念安排得当,唱腔也丰富而优美。

1926年5月,中山大学将马天安等学员送到莫斯科郊区休养所。这里的伙食很好,每天都有教员给大家读报,其他时间休息、散步和体育活动。休养所的生活,使学员们更进一步体会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同时这一年5月冯玉祥将军到苏联访问,于5月11日访问了莫斯科中山大学。中国留学生们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大会。冯玉祥还做了简短的讲话,他表示: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为实现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而奋斗。5月13日又与中山大学的校长拉狄克做了一次长谈,长谈过后决定将自己准备去法国留学的儿子冯洪国、女儿冯弗能送进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

9月,中山大学学生公社(学生会)改选,马天安当选书记、陈绍禹(王明)当选主席。学生公社是中山大学的学生组织,公社书记相当于现在的学生会主席。马天安以自己出色的组织才能和优秀的品德认真负责地做学生公社的工作,受到校方和同学们的一致赞扬。

中山大学为了让学生们吃好学习好,每天安排五顿饭。在马天安的提议下,一天五顿饭太过浪费,而且中国人也不习惯一日五餐,改为一日三餐。

在莫斯科大学教学楼正对面,有一座列宁山(又称麻雀山)位于莫斯科西南,莫斯科河从山脚流过。列宁山上有著名的观景台,由此可俯瞰莫斯科河与莫斯科市区的美丽景色。另一首为我们所熟知的、诞生于1956年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其背景也是在这里。这里,是马天安和党内同志聚集开会探讨交流的绝佳去处。

列宁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只是一个长长的海拔两百米的土堆而已,但它却是莫斯科的制高点,可以远眺和俯瞰莫斯科全城。

1927年4月中旬的列宁山的春天似乎刚刚到来,浓郁的黄昏,加上雪雾,灰蒙蒙的,城中的景观不太清楚,克林姆林宫和建于十八世纪的枢密院大厦也只是一些写意的轮廓,像一幅充满诗意的淡淡的水墨画。而此时,中国的上海已是风云突变。

1926年7月9日,广东国民政府领导的国民革命军十万人正式出师北伐。9月17日,冯玉祥率部在绥远五原,北伐军首先向军阀吴佩孚部队盘踞的湖南、湖北进军。共产党人叶挺领导的、以共产党员为骨干组成的第四军独立团是北伐先锋。北伐军主力于7月11日进入长沙,又分三路攻取湖北。8月19日,中路军发起总攻,先后攻占平江、岳阳,切断粤汉路,接着进入湖北境内作战。进入湖北后,吴佩孚企图凭借汀泗桥、贺胜桥的险要地势阻止北伐军的进攻。经过浴血奋战,至8月,北伐军先后攻克武长铁路线上的军事要隘汀泗桥、咸宁、贺胜桥,击溃吴佩孚主力并在10月10日攻占武昌。接着,北伐军连下汉阳、汉口、武昌。至此,吴佩孚的主力基本被消灭,北伐军取得了两湖战役的决定性胜利。与此同时,北伐军向江西进军。10月上旬以前,北伐军两次进攻南昌,均付出重大伤亡,被迫撤除南昌之围。11月初,北伐军对江西孙传芳部各据点发动总攻,11月8日占领九江,接着,北伐军出兵福建,于1926年12月间占领福建全省并乘胜追击,向浙江挺进,福建、浙江等省的军阀也纷纷倒向北伐军。国民革命军冯玉祥部也控制了西北地区,并准备东出潼关,响应北伐军。1927年2月下旬,蒋介石指挥中路军东进,于24日攻占南京。2月底,何应钦、白崇禧指挥东路军占领了杭州及浙江全省,3月21日占领松江和龙华。这期间,周翔宇、罗亦农、赵世炎等领导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解放了上海。至此,长江下游全由北伐军占领。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仅半年时间,就取得了惊人的进展,控制了南方大部分省区。北伐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各级组织输送、救护、宣传、联络等工作,为北伐胜利进军提供了有力保障。反帝反封建的大革命迅猛发展,严重威胁着帝国主义和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民族资产阶级也因惧怕工农运动而动摇起来。

然而,革命者的欢笑还未落下,4月12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居然在上海发动反对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武装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及革命群众。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

4月12日凌晨,停泊在上海高昌庙的军舰上空升起了信号,早已准备好的全副武装的青红帮、特务约数百人,身着蓝色短裤,臂缠白布黑“工”字袖标,从法租界乘多辆汽车分散四出。从一时到五时,先后在闸北、南市、沪西、吴淞、虹口等区,袭击工人纠察队。工人纠察队仓猝抵抗,双方发生激战。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开来,以调解“工人内讧”为名,强行收缴枪械。上海两千七百多名武装工人纠察队被解除武装。工人纠察队牺牲一百二十余人,受伤一百八十人。当天上午,上海总工会会所和各区工人纠察队驻所均被占领。在租界和华界内,外国军警搜捕共产党员和工人一千余人,交给蒋介石的军警。

4月13日上午,上海烟厂、电车厂、丝厂和市政、邮务、海员及各业工人举行罢工,参加罢工的工人达二十万人。上海总工会在闸北青云路广场召开有十万人参加的群众大会。

大会通过决议,要求:一、收回工人的武装;二、严办破坏工会的长官;三、抚恤死难烈士的家属;四、向租界帝国主义者提出严重的抗议;五、通电中央政府及全国全世界起而援助;六、军事当局负责保护上海总工会。

会后,群众冒雨游行,赴宝山路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司令部请愿,要求释放被捕工人,交还纠察队枪械。游行队伍长达一公里,行至宝山路三德里附近时,埋伏在里弄内的第二师士兵突然奔出,向群众开枪扫射,当场打死一百多人,伤者不计其数。宝山路上一时血流成河。

当天下午,反动军队占领上海总工会和工人纠察队总指挥处。接着,查封或解散革命组织和进步团体,进行疯狂的搜捕和屠杀。在事变后三天中,上海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被杀者三百多人,共产党员汪寿华、陈延年、赵世炎等光荣牺牲。4月15日,广州的国民党反动派也发动反革命政变,当日捕去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两千多人,封闭工会和团体两百多个,共产党员萧楚女、熊雄、李启汉等被害。江苏、浙江、安徽、福建、广西等省也以清党名义,对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进行大屠杀。4月20日,中共中央为蒋介石屠杀民众发表宣言,揭露“蒋介石业已变为国民革命公开的敌人”,号召革命人民为“推翻新军阀” “打倒军事专政”而奋斗。4月22日,宋庆龄、邓演达、何香凝、谭平山、吴玉章、林祖涵、毛泽东等三十九人,以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员和候补执监委员等名义,联名发表讨蒋通电,指出:“凡我民众及我同志,尤其武装同志,如不认革命垂成之功,隳于蒋中正之手,惟有依照中央命令,去此总理之叛徒,本党之败类,民众之蟊贼,各国民革命军涤此厚辱。” 而在北京奉系军阀也开始了疯狂地捕杀共产党员,并于4月28日,公开处决了李守常和其他十九名革命者。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标志着中国阶级关系和革命形势的重大变化。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派从民族资产阶级右翼完全转变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代表。从此,蒋介石和他的追随者完全从革命统一战线中分裂出去。革命在部分地区遭到重大失败。1927年4月18日,蔣介石在南京建立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国民政府,与保持国共合作的武汉国民政府相对抗。在北京,还存在奉系军阀张作霖政权。此时的全国,出现三个政权互相对峙的局面。

当李守常先生遇难的消息传到莫斯科中山大学时,马天安和师生们无不感到震惊和愤怒。守常先生的音容笑貌犹在马天安的眼前。两年前李守常先生还拍着他的肩膀说,等从苏联学成归来之时为他接风洗尘。前几天还和守常先生通过信函,现在,却生死相离,阴阳相隔了。他再也听不到守常同志的教诲了,他失去了一位敬爱的师长,也失去了一个坚定的战友。革命的大好形势一夜之间由巅峰坠落到了谷底,给国共两党的许多党员当头一棒。莫斯科的市民们想到几天前还在为中国革命胜利而欢呼庆祝,觉得受到了愚弄,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见到中国留学生的时候,甚至远远地躲开。中山大学的学生们更是陷入了痛苦之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他们猝不及防,本来亲密无间的国共双方党员之间像横亘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山,原来无话不谈的朋友也变得含糊其辞,若即若离。为此,马天安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不止一次以国民党员和共产党员的双重身份在双方之间展开交流,但收效甚微。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学生公社中的共产党员们心结,将他们凝聚在一起。

马天安说:“现在,蒋介石公开判变了革命,放弃了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国内的革命遇到了重大的挫折,我们党必将面临重大的考验。同志们一定要坚定共产主义的信念,不怕挫折和牺牲。现在,李守常先生牺牲了,我们要继承他的遗志,将革命斗争进行到底!”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指挥的国民革命军在上海开始捕杀共产党人,实行“清党”。

中华大地一片腥风血雨,整个中国处在白色恐怖之中,许多优秀的共产党员都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各地的党组织更是遭受了重大的损失。因此国内急需大批有着坚定信心的共产党员干部来重新开始党的工作。于是,中共中央决定,将马天安等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的部分共产党员秘调回国,投入到国内的革命斗争中来。1927年夏,正在看书的马天安接到了党中央的调令,要他秘密回国,先到武汉报到。马天安注意到,此次离开是“绝密”。不得向任何人、任何组织告别,悄悄离开。

临行前的夜晚,马天安一个人在校园里徘徊良久,后来,他又来到莫斯科河边,看着天上的明月,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回想着这将近两年的时光,生活、学习中的点点滴滴,让他感慨万千。这两年,他结识了许多朋友,他们都有各自的梦想与追求,都在为了自己心中的目标而努力奋斗着。在这里,他系统地学习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真正了解了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民主,更加夯实和坚定了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立场。

为了躲避国民党反动派和反动军阀的注意,马天安乔装改扮,从苏联借路蒙古人民共和国进入中国国境内,奔向中国共产党的中央所在地武汉。马天安在赶往武汉的时候,听说了震惊中外的“八一”南昌起义,中国共产党领导左派中国国民革命军在江西省南昌打响了中国共产党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揭开了中国共产党独立领导武装斗争和创建革命军队的序幕。紧接着8月7日在汉口,根据共产国际指示和党内同志的要求,中共中央在原俄租界三教街四十一号秘密召开紧急会议,会议确定以土地革命和以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屠杀政策为党在新时期的总方针,就国共两党关系、土地革命、武装斗争等问题进行了讨论,并把发动农民举行秋收起义作为党在当时的最主要任务。新的临时中央政治局决定设立中共中央北方局、南方局和长江局。

马天安一行,在汉口码头上和前来接应的地下党员接上暗号,跟着他来到汉口永安里十二号——中共中央交通站,然后,又辗转来到中国共产党临时中央的秘密驻地江岸区胜利街一百六十七号,见到了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瞿霜、李维汉和苏兆征同志。他们对马天安在莫斯科的学习和工作十分肯定,对他们的到来,十分欢迎。战友们见面,握住的双手久久不愿松开。

瞿霜曾是北京请愿时的战友,而李维汉和苏兆征两位同志,马天安闻其名却未见其面,这次见过后,感到十分亲切。他们首先对在这次反革命政变中死难的同志们表示了哀悼。

接下来,瞿霜便向马天安详细介绍了这一年来风云突变的情况和当下党组织所面临的困境。

在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便开始以“清党”为名在全国各地大量逮捕杀害共产党人和共青团员。在北京的军阀张作霖,在西方帝国主义和蒋当局的怂恿下竟然闹进了苏联大使馆,公然逮捕了李守常等同志。当时,苏联使馆的东侧是日本使馆,西侧毗邻法国医院。这里是各国特务云集之处。不久之后,密探就抓捕到了李守常的学生李渤海。根据李渤海的口供,不仅得知了苏联使馆的内部情报,还了解到李守常正在使馆当中。为避免打草惊蛇,又悄悄释放了李渤海。4月4日,张作霖经过与各国公使的一系列交涉之后,各方达成共识。而由于苏联人不相信张作霖真的会闯入使馆抓人,所以未能及时将李守常等同志转移。

李守常同志被捕后北方局便遭到严重破坏。由于不知情,党中央又派李渤海同志任中共北京市委书记,致使我党在白色恐怖下几乎完全暴露于反动当局的魔爪之下,又使我党遭受了严重的打击。就在10月,李渤海再一次被捕叛变。

瞿霜说的是实情。一些人被捕后宁死不屈被敌人杀害,一些意志薄弱的人却叛变投敌,给党组织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和冲击,加上受“左”倾路线的影响,搞过一些“左”的斗争,暴露了自己的力量。盘踞在北京的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大肆打压共产党员和进步爱国人士,北京的街头,到处是便衣、暗探。有敢革命者,必遭毒手。在这种情况下,中央几次派人重建北京党组织,都被敌人破坏。加上党员的年龄普遍较小,缺乏斗争经验,组织上不够隐秘,如何在短时间内重建北京党组织,是中央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现在由在莫斯科留学、领导过天津北京学生运动、有着丰富敌对经验的马天安出任北京市委书记,使瞿霜等领导人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过对于马天安来说,有利条件,也恰恰是不利的条件。马天安在北京曾经被反动当局逮捕入狱,目标明显,危险更大。而马天安却坚决地表示,“我坚决服从组织上的决定,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哪里有困难,我就去哪里”。

马天安知道邓文淑也在武汉,便请求组织安排他们见上一面。在组织的安排下马天安与邓文淑见了一面。在邓文淑后来写的《回忆马天安烈士》一文中也提到了他们在武汉见面的情景,“1927年夏天,武汉的汪精卫已和叛变革命的蒋介石搞合流,革命的形势正在恶化,马天安同志到达武汉。突然听说他要和我见面,我感到意外地高兴。相见时他还是那样热情、乐观,显得更加坚强了。”对于中共中央要派马天安到北京开展组织的重建工作邓文淑也是非常的担心。但马天安还是那句话:这一点,我早就考虑过了。正是因为我认识的人多,所以,保护我的人也就多,这样就更利于我展开工作。我想好了,服从组织安排,去北京。

“他很快离开了武汉。不料我和他这次短暂欢乐的重逢,竟成了永别!”(《回忆马天安烈士》)几天后,一个迷雾重重的早晨,马天安离开了武汉。在他来到武汉的时候,鉴于武汉地区形势的险峻,中共中央领导机关正在陆续由武汉迁回上海。

此次,马天安北京之行的第一站是上海,第二站是天津。马天安之所以先到上海,是为了躲避暗探的盯梢。临行前,中央的一些同志告诉他,武汉城内遍布探子,想彻底甩开他们,就得多想办法,给他们摆下迷阵。

走在上海的街头,想起了在上海发生的往事。两年前,正是在这里集中,和同学们踏上苏联的貨船绕道开往海参崴的。他也想起了七年前,在上海和学生联合会的战友们一起战斗的情形。

这时,马天安的脚步突然停留在一个小商贩的摊位前,他被摊位上的一些儿童用品吸引住了。他想起了自己一岁多的女儿马德芳。在他离开家四个月后,妻子杨秀蓉就生下了她。自从1925年秋天离开家到现在,他没尽过一点儿做丈夫和父亲的义务,他拿起两个漂亮的小围嘴和一双小皮鞋在手里摆弄着,真是太可爱了,如果女儿穿戴上一定更加可爱。此时,马天安的眼前似乎就有一个胖乎乎的、头上梳着两个小抓鬏的娃娃向他伸出了如藕节般的小胳膊,下巴颏上还滴着几滴口水,这是他的女儿,是他未曾谋面的女儿!马天安从兜里掏出钱,付给了那个小贩,来到邮局,将它们寄回了老家。

在上海逗留了两天后,马天安乔装改扮又赶往天津。此去天津的第一件事,他要去看望一个人,当年,和他一起领导天津学生运动的战友、一起被捕在狱中和敌人殊死斗争的老师马千里。第二件事是去与地下党员于方舟同志接头。

“在天津有著名的二马,一是马千里先生,一是马骏同学(当时南开学生,后来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在北京担任中共北京市委领导工作时,被反动当局逮捕杀害,成为烈士)。这两位战友都早已长逝了。但他们的大无畏的精神,英勇斗争的气概,至今犹如在我眼前。”(选自《邓颖超文集》)

一个寒冷的夜晚,马天安出现在马千里的家里,二人见面激动异常。自从马天安离开天津后,他们一直没有再见过面,此次相见,马千里得知马天安要到北京履新,颇为担忧。他在日记中写道,马天安乃人才耳,可惜非我党可用之才。马千里是国民党党员,所以他感叹马天安是共产党员而非国民党。

马天安按照组织上的安排找到了接头的地点,而此时,于方舟已经身陷囹圄。天津的党组织也遭到了破坏。接头的同志告诉马天安,于方舟同志在狱中和敌人斗争,表现得英勇顽强。想起当年在狱中时,难友们问起于方舟名字的由来,于方舟作诗一首:“狂澜四面严相逼,群生彼岸须舟亟。方舟负任一何重,方舟遭境一何逆。”由此来激励自己“努力壮尔神,努力执尔柁,战胜眼前魔,何愁沧海阔”,遂以“方舟”为名,自期自奋,愿做“渡人之舟”,把祖国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想到此,马天安心如刀绞。而目下,他所能做的就是多了解一些天津和北京的情况,尽快展开工作。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早上,马天安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列车笨重的机车喷出了巨大的黑色浓烟,一轮朝阳穿透这冬日的阴云,喷薄而出,将天地间映照得一片灿烂。

1927年的11月,北京满目萧瑟,虽然秋天刚过,却飘起了雪花,寒冷至极。那冰冷的雪粒子刮在行人的脸上,像猫抓一样疼。

那时张作霖的奉系军阀盘踞在京津地区,虽然一手遮天,但对共产党甚是惧怕。在北京火车站附近,各式各样打扮的便衣暗探,一个个眼巴巴地察看着从站口走出来的旅客,在出站口查找他们认为可疑的人。

此时的马天安,感到肩上的担子十分沉重,如何才能在短期内将处于瘫痪的北京市委重新组建起来焕发出生机,是他工作上面临的最大考验。刚刚入驻北京的奉系军阀张作霖,已经事先得到密报,共产党已从武汉秘密派来了重建中共北京市委的人员,但具体是谁、从哪进京则并不清楚,所以几个可能入京的交通要道都被把守得密密实实的。

比火车站更加紧张的则是北京的各个学校。敌人知道前来重建工作的共产党一定不会放过学校这个阵地。因为自“五四”运动以来,但凡大大小小的运动、活动,都不会落下学校这个重要的堡垒。因此加强对学校的监控是重中之重。他们觉得来人一定会去各个学校进行串联,这是共产党的惯用手段。此时,在北京饭店的一个豪华的单间内,一个衣着考究、派头十足、西装革履、手持念珠的商人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飞雪,双眉紧锁,若有所思。军阀军警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马天安如此胆大,竟然在北京饭店与前来接头的同志会面。

北京饭店这座七层法式洋楼,建筑外形选取了十七世纪的法式建筑格调,内部非常豪华浪漫。飯店内不仅设有酒吧、舞池、理发室、客房、独立卫生间等设施,而且客房还配备电话和暖气。饭店拥有两百间客房,两部奥的斯牌升降电梯可将客人直送至七层酒吧和可供宾客跳舞娱乐的室外花园天台。

当时,北京饭店被誉为“远东唯一豪华酒店”,也成为来京中外贵宾的下榻首选。民国时期很多重要人物都曾入住北京饭店。孙中山先生曾下榻北京饭店5101房间,宋庆龄下榻1637房间。1924年至1925年,冯玉祥将军曾下榻3121房间,张学良将军曾下榻4121房间。此外,一战时期的英法联军总司令福煦、英国大文豪萧伯纳、英国哲学家罗素、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等显赫人物,都曾下榻北京饭店。

几天前,马天安在丰台站下车,他乔装改扮成一个阔商,化名张子良,大模大样地从车站里走了出来,出站时军警和密探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他。可能是没想到这个前来重建中共北京市委的共产党会有这样的气派吧,也可能是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出手阔绰、风流倜傥,能流利地用英、俄、日语和外国人打交道的富商巨贾,竟然会是当局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的共产党大人物马天安。

除了以商人的身份出现,马天安还经常化装成苦力和穷人,在他们当中寻找线索,没有人知道,眼前的这个和他们一样衣衫破旧能吃苦和他们打成一片的人竟是当年闻名京津学生运动领导人马天安。有时候,马天安化装成黄包车夫,有时候化装成淘粪工,有时候化装成货郎,有时候化装成搬运工,各行各业,几乎都成为他接近底层民众的最佳纽带。平时,布蓝夹袄,肥大的青裤,破旧的毡毛头,双道眉的硬帮头鞋,就是他的装束。

马天安被称为美髯公,这个标志性的胡须此时却帮了他的大忙。他狠下心来,将飘洒的美髯剃成了络腮胡。马天安就是以这样高超的化装术,一次次躲过军警的搜查。

马天安此来的任务是寻找散落的共产党员,与谭硝云同志相互配合重建北京市委。在来北京不久,他便基本理清了北京的状况,并确定前北京市委书记执行委员李渤海已经判变投敌,供出了北京和北方区委的地下组织,市委成员几乎无一幸免,目前,北京市党组织已经陷于瘫痪状态,未被敌人抓捕的共产党员或逃到外地,或就地隐蔽起来,恢复党组织的难度远远超出原有的想象。

就在11月11日,他从报纸中看到张作霖在北京杀害了中共中央北方局书记王菏波同志。几乎就在同时,他得到中央的指示,根据目前北京的严峻形势,中央决定撤销北方局。

这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钢刀一下子插进了他的心脏。“八一”南昌起义的失败、“秋收起义”的失败这一连串的失败已经有些让他吃不消了,如今王菏波同志的牺牲、北方局的撤销似乎快要把他击碎了。北京市委和北方局几乎在同一时间损失殆尽,他该怎么办呢?他似乎觉得自己离党中央是那么的遥远。他太想他的那些战友了,他太想自己的同窗好友周翔宇、还有已经不在人世的校友邓洁民,还有许多许多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同学们和老师们,当然他更加想念他的革命导师李守常先生。马天安一时间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家看看,他的小女儿还没见过她的父亲,还有妻子,也许他终将要愧对她们一生。马天安现在才真正地体会到了“白色恐怖”的恐怖,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恐怖,它难以掩饰,它无处不在。

但马天安一下子想清了过来,他知道现在北京市委肩负着整个北方区委的职责,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组建起来。

他猛地拉开了窗子,一阵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飞了进来,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马天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听说,李守常同志要求对自己实施绞刑而非枪决。守常先生坚贞不屈,严守党的机密,从容就义,震撼山河,感动日月。没有哪次革命是一帆风顺的,没有过失败的革命也一定是不彻底的。革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它是用牺牲,是用烈士们的鲜血浇灌出来的世界上最美丽、最鲜艳、最夺目的花朵。我怎么能消沉呢?怎么能气馁呢?更不能流泪。我要将这苦涩的泪水咽下去,我要让它融入到我的热血中去,让它们充盈到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让我的每一个细胞都深深地印记上这苦难的每一个时刻。我要加倍地工作、加倍地努力……

有人敲门,听敲门的频率,是胡鄂公同志。马天安认识胡鄂公。当年,在天津领导学生运动的时候,和胡鄂公结识。胡鄂公比他年长一岁,字新三,号南湖,湖北省江陵人。从1919年到1920年,马天安领导学生运动时,去拜访过他,当时,他在天津组建北方革命协会,自任会长。他出身行伍,参加过武昌起义,任鄂军水陆总指挥等职,统率上万义军与清军作战。不久被派赴天津、北京,加入京津同盟会,任军事部部员。

在武汉临来之时,中央事先向马天安介绍了一下有关胡鄂公的情况。湖北督军王占元治鄂期间,任湖北政务厅厅长,曾助王占元反对“鄂人治鄂”运动,阻挠夏寿康任湖北省长。1921年,他与熊得山等联络在北京的湖北青年,组织“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并发行《今日》杂志,宣传革命,被称为“今日派”首领。经李守常介绍,“研究会”集体参加共产党。1924年1月,李守常南下广州参加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由胡鄂公主持共产党北方地区的工作。他在北京联络参、众两院一百五十五名议员及一批爱国人士,组织“反帝国主义大同盟”,任主席委员,发行《反帝运动旬刊》,掀起了反帝运动的高潮,有力地配合了中共中央发动的一系列反帝斗争活动。

马天安知道,3月,军阀张作霖大肆搜捕共产党人,李守常先生几度遇险,胡鄂公先将李守常保护在宣武门内自己家中,后又转移到苏联公使馆。4月6日,李守常被捕。胡鄂公一方面向党中央汇报情况,一方面筹集经费进行营救。同时,还打算组织铁路工人劫狱。后因李守常不同意,未实行,不久,到上海参加中共中央的工作,现在,受党的委派,由上海悄悄潜回北京,协助马天安组建北京市委。

这次,胡鄂公带来了一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他已经找到了未被敌人逮捕的秘密党员、上一届北京市委成员、北京市青年学生部长许锡仁。许锡仁是燕京大学党支部成员。本来,马天安他们潜入北京组建新市委,等待许锡仁主动找他们接头,可一段时间过去了,许锡仁并未现身。马天安就让胡鄂公悄悄去燕京大学打听许锡仁的下落。白色恐怖之下,大部分党员和干部都惨遭反动军警逮捕屠杀,许锡仁也生死未卜。

可以说许锡仁是联络北京地下党员的重要纽带之一,他不出现,就无法联系到其他同志。经过深思熟虑和胡鄂公的缜密侦察,马天安决定,主动去找许锡仁。

这天的天气特别的寒冷,雪刚刚停了下来,许锡仁吃过中午饭,囤着袖口正要回宿舍,就听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过身来,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正冲着他笑呢。

“您在叫我?”许锡仁停下脚步,狐疑地打量来人。

年轻人正是胡鄂公,他幽默地冲着许锡仁笑了笑:“您瞅瞅,除了你和我,在这儿附近,现在还有别人吗?”

许锡仁警觉地打量胡鄂公:“您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个人想见见您。”胡鄂公说着,指着不远处站在一个空房后面的马天安。

许锡仁跟着胡鄂公来到马天安身边。胡鄂公去一边望风,马天安亮了一下手里的念珠:“许锡仁同志,我是马天安!”

这串念珠是中央让马天安带在身上的接头信物。许锡仁看了看念珠,打量了一下马天安:“马天安,马天安?你们怎么到这儿来找我?现在,校园里到处是暗探,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

马天安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来了多日,不见有人来接头,就只好铤而走险了。锡仁同志,辛苦了!”

二人又寒暄几句,约好去北京饭店详谈。许锡仁是上届市委中唯一没有被捕的市委成员,他小心翼翼潜伏下来,没有抛头露面。几天前,他接到秘密指示,要他到北京饭店和新来的市委书记接头,可他觉得太危险,没有贸然出现, 准备等风声过去后再说,想不到,马天安竟然主动找他来了。李守常同志被捕后,北京市委领导下的各个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有同志惨遭逮捕,他的领导王达成和戎之桐等同志被派往各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此时的燕京大学党支部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令许锡仁没想到,新的市委书记竟是当年威震京津的学生运动领袖马天安。

当晚,许锡仁如约赶到了北京饭店,见到了马天安。马天安开门见山,传达了中央的指示精神,让许锡仁协助他们寻找并联络北京地下党的骨干党员,尽快组成新市委。许锡仁想了半天,最后,提供了两个人,他们分别是张友渔和尹如山。

张友渔是个新闻界人物,是刚入党不久的新党员,此前,曾经加入国民党左派,自己出资接管了《国民晚报》,使其成为国民党左派的机关报,同时,也是《国民晚报》《大同晚报》的总主笔,在北京很有影响力。加入共产党后,《国民晚报》又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宣传阵地。

尹如山也是一名刚刚入党不久的党员,他是朝阳学校学生,对工人运动有特殊的感情,和北京的许多工厂、铁路等地方的工人都有联系,是组织发动工人运动的好手。

很快,马天安联络到了许锡仁提供的这两个人,将两人约到北京饭店。马天安向他们传达了中央关于当前形势的分析和关于如何重建北京党组织的指示精神。张友渔和尹如山表示,在马天安这个新市委书记的领导下,尽快将北京党组织建立起来。接下来,马天安做出工作安排,尽快联系上失散的秘密党员,重新进行登记,使党组织重新焕发出往日的生机,大家形成一只铁拳,砸向敌人,为死难的同志和战友报仇,和反动敌人斗争到底。

接下来,几位地下党员根据自己所掌握的情况,穿梭于北京城中,开始寻找断了联系的战友和同志。他们约定,无论什么情况,每天都要到马天安这里来碰头,汇报工作进展情况。不过,他们见面的具体地点并不在北京饭店,而是随着每次见面后,约定下一个碰面的地点。和三个地下党员联系上后,马天安就搬离了北京饭店。他们的接头地点,有时候在浴池,有时候在陶然亭下,有时候在电影院的雅间,有时候,干脆来个灯下黑,在警察厅对门的万兴居,一边吃包子一边研究工作。

一段时间过去后,失散的党员们重新又聚集起来了。马天安风趣地说:“咱们现在散是满天星,聚是一团火,向反动当局喷出最热烈的火焰,发出最强的呐喊。”

市委的工作初具規模后,鉴于各自的特点,马天安将工作做了如下分工:由胡鄂公任中共北京市委宣传部长,张友渔任秘书长,尹如山负责工农运动,许锡仁负责青年和学生方面的工作。为了安全起见和方便工作,他们设立了一个秘密机关,房子由胡鄂公出面寻找。他通过他的朋友、一位日本共产党员铃江言一在崇文门盔甲厂一带租了一个日本式的房子,房子在使馆区附近,前院住着一对日本夫妇,后边的那个单独院落租给了马天安。这儿附近居住的基本都是外国人,中国军警不能入内。马天安就住在了这里。

在万籁俱寂的冬夜,马天安总是时常思念起远在宁安的妻儿。由于辗转工作,地址不断转换,加上工作的保密性,他无法写信向他们报平安。作为丈夫和父亲,他觉得自己亏欠家里的实在太多了。但是为了中国的革命,他别无选择。唯有等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全天下的家庭才能真正地得到团聚。

终于有一天,弟弟马骅在党组织的安排下路过北京,兄弟二人匆匆相见。马骅因工作需要取道北京回东北,会在老家宁安待上两天,马天安叮嘱弟弟:“告诉你嫂子,我已经从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现在国内一家大公司工作,因为工作的特殊性,无法写信和家里联系,让家里不要惦记,方便的时候再回家和他们团聚,别的不要说。”马骅默默地点了点头。离开北京时,为了彼此的安全他们没有再见面,谁知这便是他们兄弟二人的最后一别。

随着工作量的加大,马天安需要一个得力的人选作为他的贴身秘书。他通过许锡仁结识了北京大学的学生、共产党员崔宗培。

那一天他随着许锡仁来到了位于西单的一个浴池的包间里,崔宗培见到了马天安,见到了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留着络腮胡的人。许锡仁介绍说:“宗培,这就是马天安同志。”崔宗培愣在那儿了,打量着马天安,半晌后才说:“您是在南开上过学的马天安吗?”马天安点了点头:“是我。”崔宗培有些兴奋,便问:“你认识崔宗埙吗?”马天安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说:“认识啊!我们是同期同学。”崔宗培马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说:“那是我哥哥。”马天安笑得更开心了:“我知道,要不也不会叫你来呀!”刚刚,崔宗培还有些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了。

马天安又说:“我现在叫张子良,你叫张子相。咱们是哥俩儿,是来北京做生意的。你看好不好?”崔宗培看到心中崇拜的偶像马天安,没做丝毫考虑就答应了:“好。我回去收拾收拾,啥时候开始工作?”马天安看了看这个还有些懵懂的青年,笑着说:“你还想回去?不回去了。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了。”崔宗培的眼睛一亮,立刻就明白了,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崔宗培想不到,马天安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能如此的从容自若,谈笑风生。他不止一次听哥哥说起马天安的壮举,他的这个老同学马天安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他的影响力甚至超过校长,只要他振臂一呼,从者云集,极具影响力。无论在哪儿,很快,都能和人们打成一片,成为人们心中的主心骨和灵魂人物。虽然第一次见到马天安,但毫无陌生之感,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踏实而温暖。

有了崔宗培的加入,马天安工作的担子减轻了不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崔宗培就住进了那个日本式房子的后院,直到被捕从未走出过大门。马天安每天早出,晚上回来,给他带些吃的来,然后告诉将一些材料整理好。为了安全起见,马天安吩咐崔宗培,每次要将整理好的材料放在墙的夹层内。

市委组建工作虽然困难重重,但在马天安的精心策划下,很快,就联系到了不少秘密党员。为了工作需要,铃江言一又在西四北吉祥胡同找到一处房子,房东是一个日本侨民。马天安安排张友渔住在那里,暂时离开《国民晚报》,专职做市委秘书长的工作。在那一段时间里北京市委连续发了几个文件,阐述对当前形势的对策,北京的地下党组织又像经历了一个漫长寒冬的野草,在春天的阳光和雨露的滋润下,蓬勃地生长起来。

中共北京市委的构架基本组建起来了,同时也引起了奉系军阀张作霖的注意。自从杀害了李守常之后,张作霖颇为洋洋得意,他能够打掉中共北方局的领导者,可谓“功高盖世”,同时他的残暴也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激愤,张作霖自己也知道,共产党员们并没有被吓倒,而是不断在组织斗争。张作霖本想通过组织安国军政府来达到稳定局势,维护其统治的目的,结果,除了过一下大元帅瘾之外,毫无所得。到去年年底,他的部队在关内已经节节败退,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革命军磨刀霍霍,准备大举进行北伐。目前,他的处境十分不妙,骑虎难下,苟延残喘,更加加重了对共产党员的大肆追捕。

这天,张作霖正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军事部长兼安国军模范军团司令何丰林进来。此人是山东省平阴县城南门人,字茂如。天津武备学堂毕业。北洋军阀皖系将领。现任军事特别法庭审判长,曾签署命令判决李守常绞刑。

他是前来向张作霖报告的。近几日总有密探来报,最近北京四九城内似有共产党残余在活动,且活动比较频繁。听说中共北京市委来了新书记。

张作霖看了看何丰林问:“茂如,那你查没查清,共产党的头儿是谁?”

“大帅,卑职的人说,北京共产党新一届的市委书记好像是马天安。”

“马天安?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这么熟悉?”张作霖眨着一双狐狸眼,看着何丰林,“总觉得在哪儿听说过。”

“大帅,两年前,这个马天安在吉林搞运动,支持声援‘五卅运动,将吉林搞成了一锅粥,您曾命令我和辅忱(张作相字辅忱)省长将他和另外几名案犯缉拿归案。只可惜,让他逃脱了,据查,就在我们追捕他的时候,他被李守常推荐去了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现在毕业归来,受共产党中央委派,到北京任市委书记,组建北京市委。”

张作霖说:“原来,他就是两年前的那个马天安啊!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抓住,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什么三头六臂。妈的,除掉孙悟空,又来个猴子!茂如,到你该表现的时候了,这次,可千万别再让这小子走了。”

何丰林脸儿一热,双腿并拢:“是,大帅!”

自古降将大都不会受到重用,何丰林对此深有体会。当年,何丰林在天津武备学堂毕业后任北洋常备军左翼步兵第九营营长,几年后,任陆军第四师第七、第八旅旅长,不久随浙江督军杨善德前往浙江,1913年晉升为浙江宁台镇守使,袁世凯称帝后,封三等男爵。袁世凯死后,投靠皖系卢永祥,先后任浙江省宁台镇守使和淞沪护军使兼第六混成旅旅长。1924年,参加江浙战争,任浙沪联军第一军司令,因卢永祥败北而下野,逃到大连,后经人介绍投奔了张作霖,被张作霖任命为继刚刚病逝不久的孙烈臣之后的吉林保安司令,随即跟张作霖入关。几个月前,绞杀共产党员李守常,就是奉张作霖的命令他签的字。张作霖对他的态度已大不如前。如果不捣毁新建的共产党北京市委,他这日子也不会好过。

何丰林愁眉苦脸,走出帅厅,迎面走过一个气宇轩昂的军人,何丰林一看,是帅府驻京军务处长关玉衡。关玉衡向来对他很客气,在奉系军中,能聊得来的人就是他。何丰林有些苦闷,对关玉衡说:“以行,晚上没事,西德顺爆肚王,请你喝两杯!”关玉衡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二人如约在西德顺包间里相聚。几杯陈酝过后,何丰林微现醉意。关玉衡问他:“茂如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何丰林说:“大帅让我捉馬天安,这北京城如同大海,我上哪儿抓他去!”关玉衡一怔:“马天安?哪个马天安?”何丰林说:“就是两年前,大帅让我抓的那个吉林共产党马天安。这小子现在成了精,上次没抓到他,听说他到北京了,新任共产党的北京市委书记。”关玉衡说:“茂如兄,想抓马天安,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何丰林叹道:“谈何容易?共产党现在如惊弓之鸟,有了上次李守常的教训,变得狡猾多了,只见其形,不见其人。你老弟的军务处也要多多帮助我啊!”关玉衡拍着胸说:“没问题。我明天就吩咐我的人,只要看到有关马天安和共产党的蛛丝马迹,就一查到底!”

其实关玉衡是在逢场作戏,因为他与马天安是校友,再者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降将。

关玉衡1898年生于吉林省宁安县(今黑龙江省宁安市)宁古塔城,字以行,自幼在家乡读书,后升学就读于吉林中学。这期间他与马天安是校友,虽然不太熟悉但彼此都知道。他后来领头闹学潮,痛打了贪污学生制服费的校长,被开除学籍后毅然投笔从戎。由于作战勇敢,很快被提升为排长、连长,后被选送东北讲武堂学习。1925年秋,在奉军第十军任营长。同年11月末,张作霖耳闻关玉衡身经数战从未负伤,认为是“福将”,带在身边能“冲福”,遂命他为帅府警备处长兼汽车队长。1926年末,张作霖指挥“安国军”入关进京。关玉衡被任命为大帅府驻京军务处长。就在当晚,位于龙须沟的一个大杂院里,马天安正组织召开新一届市委成员碰头会。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捕和严查,马天安每次开会,都会换一个地方。他在盔甲厂保卫界的房子,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马天安到北京后,为了开展工作了解情况会经常到这一带从事地下活动。人们会看到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棍子,手中托着个破了口儿的粗瓷大碗在这一片流浪。他对这里实在太熟了,哪个胡同儿能走洋车,哪个胡同儿是单人胡同儿,哪个胡同儿里有臭水沟,哪个胡同儿是死胡同儿,他都门儿清。他和这儿的人也都太熟了,谁是拉洋车的,谁是天桥卖把式的,谁是卖洋烟儿的,谁是拉洋片儿的,他也都知道,还和茶馆里唱单弦的老艺人程瞎子结成了忘年交。通过程瞎子,马天安了解了不少北京各种敌对势力的状况,也深切地体会到了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起先,程瞎子的眼睛并不瞎,和姑娘在茶馆里唱单弦,姑娘的唱腔和身段吸引了前来喝茶的张作霖手下的团长张大麻子的目光。张大麻子非要姑娘作小,趁爷俩回家的途中,将姑娘绑到家中,姑娘羞愧之下,跳进龙须沟,淹死了。当爹的一着急,眼睛就瞎了。这次,他把开会的地点选在了这儿的一个大杂院儿里,倒是一个很好的掩护。谁会留意几个破衣烂衫的家伙聚在一个臭气熏天的大杂院儿里呢?更何况这里地形复杂,人员更是复杂。但主要目的就是想通过程瞎子一家的遭遇,对全体党员上一堂别开生面的生活课。

程瞎子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同志们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马天安见时机已到,意味深长地说:“同志们都看到了吧,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该有多么的迫切。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党的使命就是想方设法,如何将这些劳苦大众尽快地拯救出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在场的同志都表示,努力工作,积蓄力量,向反动政府发起致命一击。

马天安说:“同志们的战斗热情虽然高涨,但一定要谨慎,目前,我们的力量十分弱小,不能以卵击石,敌人没搞垮,自己反倒搭上了性命。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反动当局产生威慑力,并使我们党的形象一点点地深入人心,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站到我们这边来。形势对我们是有利的,我们在暗处,反动政府在明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给反动势力以最大的打击。不过,我们要记得保存自己,现在,反动政府的暗探、军警正在寻找我们的踪迹,虽然我们化整为零,藏身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但也要时刻警惕着,上届市委留给我们的惨痛教训,我们一定要引以为戒。”

同志们听了马天安的话,都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这个威震天安门的领导人,果真名不虚传。灰蒙蒙的天像捂着块巨大的毯子,雪下得正欢。飘飞的雪花落在了一棵巨大的古树上。房檐下那一排排的冰溜子像悬挂的宝剑闪着冷森森的寒光。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从风雪里钻了出来。是一个磨剪子戗菜刀的手艺人。

“磨剪子嘞戗菜刀……”

马天安从风雪中钻出来,他的身上落满了雪花,帽子、眉毛上也都是雪。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但在马天安的心里春天的种子已经开始萌芽了,无论条件多么艰苦,他都要呵护好这些种子,不能让它们夭折在这寒冷的冬天。这时,一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在他面前戛然而止,门开了,走下一位长袍礼帽的汉子。那人挥了挥手,汽车开走了。马天安正要低头走过去,就听那人说道:“遹泉兄,久违!”

声音有些耳熟,马天安打量来人,那人冲着他嘿嘿一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马天安笑道:“以行,怎么会是你?”

“不是我还有谁?我正要找你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来人正是关玉衡。他出门办事归来,想不到,竟然遇到了马天安。他让司机先走,拉着他非要喝上一杯。

二人找了家僻静的酒馆,将门关好,叙述离别之情。马天安说:“以行,听说你考进了东北讲武堂,张氏父子身边的红人,怎么这身行头?”

关玉衡笑道:“遹泉兄,你就别寒碜我了。平时,我只穿便装。”

酒过三巡过后,关玉衡说:“遹泉兄,你做的事我早就有所耳闻,以行深感钦佩。咱们是宁安老乡,又是最要好的同学,今日相逢,有言相告,当局已经盯上了你,大帅给何丰林下了死令要追缉你,遹泉兄不可不防啊!这个物件是进入帅府的腰牌,以便必要时使用可保兄无虞。我还有急事在身,请兄珍重。”

关玉衡从腰上解下一个蓝色腰牌,放在桌子上,起身走了。马天安拿起腰牌,看着关玉衡远去的背影,在心底喃喃地说:“谢谢你,以行!”

雪越来越大,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雪幕里了。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除了工作上进展顺利外,马天安还被浓浓的乡情包裹着。这天,在一家茶馆里,他要和来自家乡的老乡韩幽桐和赵连芳见面。

韩幽桐原名韩桂琴,是马天安的表妹。见面的时候,马天安十分高兴,想不到,两年不见,表妹已经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了。马天安是了解韩幽桐的,她兄弟姊妹五人,韩幽桐是最小的一个。她自小聪明好学,1925年,韩桂琴积极参加他领导下的反帝爱国运动,作为省立女中的学生代表,参加了全省各校学生代表组织的学联会,成为骨干。

去年5月,从省立女中毕业,马天安从苏联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鼓励她去北京,并把她介绍给了好友郭隆真。韩桂琴考入北京师大附中,在郭隆真的帮助下,进一步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的教育,于1926年6月加入共青团,8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投身革命斗争。入党后,主持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合办的《妇女之友》杂志,写作发表革命文章。《妇女之友》被反动军阀查封之后,今年暑假,她又考入了国立京师大学法学院,攻读政治学与法学。

很快,韩幽桐和赵连芳如约出现了。韩幽桐齐耳短发,穿着和两年前相比,显得更加成熟了。几年前,马天安在吉林老家搞学生运动的时候,韩幽桐是学联副会长,同马天安等另外五人,成为张作霖通缉抓捕的对象。张作霖在发给吉林公署长官张作相的电文中说:“本帅三千皮鞘,二千健儿,治关内则不足,打吉林有余,不知马(马天安)、李(李毅,学联副会长)、韩(韩幽桐,学联副会长)、傅(傅哲,学联副会长)、张(张乃仁,学联副会长)、何(何蔼人,毓文中学教师)何许人也?速将首级解奉!”

赵连芳的老家也是宁安,个子比韩幽桐稍矮了一些,从头到脚,流淌着书香之美,眉宇前透着坚定。她的家和马天安的家相距一条河。少女时期,和韩幽桐一样,深受马天安的影响,她和韩幽桐是要好的同学,韩幽桐考入北京师大附中后,她也考入了北师大。两人在同一时期入的党,介绍人也是郭隆真。几天前,通过交通员联系到她俩,商量组织妇女部,开展工作的事宜。

从韩幽桐的嘴里,马天安这才知道郭隆真被捕入狱的消息。作为战友他怎不着急?自七年前,她和周翔宇、张若名等人去法国勤工俭学后,就再也没见过面。韩幽桐告诉马天安,今年春天,奉系军阀大肆残害北方的革命势力,4月,李守常同志被捕。在极端险恶的形势下,郭隆真从容不迫。她销毁了所有文件,掩护了其他同志撤退,自己却未来得及转移,再次被捕入狱,判处了十二年徒刑。

这时,两个警察走了过来。他们打量了一下韩、赵二人,然后,用狐疑的目光盯着马天安。其中的一个翻着露仁眼,说:“我怎么看你是共产党!”马天安泰然自若:“你说我是共产党,有什么证据吗?”另一个刀条脸的说:“证据?什么证据?老子们想要抓人,还要什么证据?说你是共产党,嘿嘿,你就是共产党!”马天安不慌不忙,盯着两个警察:“看样子,你们是侦缉队的。你们是不想要这吃饭的家伙什了!”马天安说着,将关玉衡送给他的那只蓝色腰牌晃了晃。那两个警察见状,立马换了另一副嘴脸:“敢情,是大帅府的人。兄弟们眼花,看走了眼,对不住,对不住您了!”说着,冲着马天安一个劲儿地作揖,像两条夹着尾巴的狗,灰溜溜走了。韩幽桐和赵连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马天安把腰牌收了起来,笑了。关玉衡送他的这只腰牌真就管用,好几次,在关键的时候,帮着他化险为夷。他在想,如果将这位老同学吸引到党内,发展成党员,就再好不过了。

与韩幽桐和赵连芳见面后不久,马天安便安排她们与市委的几位同志见面开会。那天是1927年12月2日,漫天的大雪不知从何时开始落下,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白茫茫,像一个没有边际的大雪球。鹅毛一样的大雪片子飘飘忽忽地从苍穹上落下,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好像一场游戏,一场来自上苍的游戏。那些孩子们,无论是穷人家的还是富人家的,都对这场雪睁开了欣喜而快乐的眼睛,但很快,这样的欣喜与快乐就只留存在那些穿着裘皮戴着厚实手套蹬着小皮靴的富人家孩子的眼睛里,而穷人的孩子们只能尽量地蜷缩着身子,让那点热乎气儿护住自己的心脉。这样的大雪天更无法阻止穷人们为今天的饭食而奔波的脚步,一个个的黑点儿缩头缩手地艰难地在雪里行进着。

马天安一早便出门了,下午才回来,还带回了好多好吃的。他高兴地对秘书崔宗培说:“今天晚上市委成员在这里开会。”小崔也格外兴奋,这几天的工作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看来今天晚上马天安是要在这里小小地庆祝一下。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将这个不大的小院儿收拾了好几遍,就等着几个委员的到来。

下午五点多,天已经黑了下来,外面的雪还在下,但已是零零碎碎的。也许是下雪的原因,天地间格外的安静。院墙外不时传进来洋车的铃铛声,是那样的清脆而遥远,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就在这时,韩幽桐和赵连芳推开了小院儿的门,一身白雪地走了进来。她们进来时好像还在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着一丝喜悦。

马天安将她们二人介绍给了秘书崔宗培,四个人便坐在一张八仙桌旁边嗑瓜子边聊起了天儿,等待着其他人的到來。外面的雪又开始下大了,而且越下越大,还刮起了阵阵的西北风。风卷起了地上的雪片,与空中的雪花交织在一起,无情地抽打着还在赶路的人们。此时,街上已行人寥寥。很多人家已亮起了油灯,燃起了炊烟。但外面有更多的人家仍然是黑乎乎的,他们的烟筒里已经很久没有了炊烟。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多,其他应该来开会的同志却都还没有来,可是按照约定的时间他们早就应该到了,怎么还没有来呢,莫非——是出现了意外?马天安有所醒觉,他的心里一阵紧似一阵,他出去看了好几次,看到这漫天的大雪和呼啸的西北风,心里似乎又踏实了一些,他想:可能是这天气,雪太大了,风也太大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应该没有人还会在外面赶路,没来也好,来了可能还会引起特务们的怀疑。但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与不安。他轻轻地关上院门,在院子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院墙内外,除了尖啸的风声什么也没有。他进了门,对韩幽桐说:“今天的会看来是开不成了,雪太大,别的同志可能来不了了,你们也回去吧!”韩幽桐默默地看了看她的表哥马天安,轻轻地说:“这么大的雪,我们的学校在西郊,怎么回去?我们就住这儿了。”马天安突然愣了一下,也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太过无情,或是觉得自己确有疏忽,是呀,这么晚了,还是这样的天气,他怎能让两个女孩子回学校呢,可是……马天安沉吟了片刻,说:“那好吧!你们住在那屋。先睡觉吧!”便心事重重地和崔宗培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去别的屋睡觉了。马天安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踏实,他把自己来北京后的整个事情又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发现并没有什么纰漏之处。听着外面的风声,忽然觉得很冷,他使劲儿地掖了掖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又静静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此时崔宗培已经响起了鼾声,不一会儿,马天安也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回到了自己那同是白雪皑皑的家乡,那里的白桦林,那里的日月星辰,那里的父老乡亲,还有他的妻子,他那美丽贤淑的妻子怀中抱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儿,身旁跟着两个儿子,正冲着他笑,正朝着他走过来,他们身后是一轮东升的太阳。那灿烂的光芒照得他们娘儿几个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明亮……

突然地动山摇,妻子和孩子们不见了,白桦林也如雪片似的在眼前飘散,那轮旭日越来越大,一下子在他眼前炸开,巨大的声音震得马天安的耳朵嗡嗡直响,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原来是崔宗培拼命地推他,嘴里还不住地说:“快起来,外面怎么回事?”马天安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大睁着眼睛,心脏怦怦的就要冲出他的胸膛,他马上按住惊慌的崔宗培,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吵闹声,然后盯着崔宗培,迅速说:“出事了,有没有保密文件没藏好?”崔宗培一把抓住马天安的胳膊,死死地盯着他,用有些颤抖但很肯定的声音答道:“没有。”马天安用坚定的眼神望着崔宗培,斩钉截铁地说:“赶紧穿好衣服,多穿点儿。”就在这个时候,门被强行撞开了。

闯进来的是荷枪实弹的警察,他们就像一群令人厌恶的嗜血的苍蝇一样,蜂拥而进。一个领头儿的大声喊道:“谁是马天安?”此时马天安已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服,他慢慢地从床铺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走到那人面前,说:“我!”那人突然愣了一下,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络腮胡的男子,微微一笑,说:“还真是你。大胡子,跑不了了。共产党的市委书记吧?跟我们走。”这时外边有人喊:“这屋还有两个女的。”那个领头的又是一愣,他歪着脖子随口说了一句:“两个女的?哪儿来的两个女的呀?”马天安的眉宇间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这个轻微的表情,他突然大声地说,就像是当年在校园里的演讲,“她们是我的老乡,进城看电影太晚了回不去了,临时住我这儿的。”崔宗培的眼睛不自主地移向了马天安,此时马天安也正看着他,那眼神中有着很多的意思,一是告诉他不要多说多做,更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二是告诉他要和韩幽桐她们一起串供,千万不要慌张。敌人不知道她们的身份,要想办法尽快脱身。

那个当头的用眼睛扫了一下马天安和崔宗培,说:“一块儿带走。”

小院儿里的四个人被一帮警察推推搡搡地押上了车,一队黑色的警车拉着刺耳的长笛在京城的大街上横冲直撞地开过。他们被拉到了钥匙胡同儿警察局侦缉队,马天安和崔宗培被关在一起。在一间不大的牢房里,马天安背靠着墙坐在冰凉的地上,非常后悔地对崔宗培说:“我大意了,昨天就应该想到出事儿了。应该马上转移啊!你跟着我受连累了。不过市委刚组建,你什么也没干,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问你什么你就如实说,都推到我身上,一定要想辦法出去。”崔宗培凑到马天安身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盯着马天安那双有些泛血丝的眼睛,急急地问:“那您怎么办?”马天安坚定地看着这个年轻人,那目光中有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与温暖,一下子钻进了崔宗培的心让他觉得像是吃了一个秤砣那样的踏实。马天安轻轻地说:“我怕是跑不了了。我一个人和他们轱辘(东北话,周旋的意思)吧。”

快到中午的时候,来了两个警察把他们提了出来,他们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从走廊的窗户望出去,外面的雪似乎停了,但风还很大,因为可以听到呼呼的风声,还能感到那风正从窗户的缝隙里往里灌,太阳还躲在厚厚的云层里,那云厚得就像一床大棉被,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整片的天空。他们被带到了侦缉队的一个大屋子里,里面已经来了好几个人,马天安安静地扫视了一圈儿屋里的人,除了许锡仁和胡鄂公外其他北京市委的成员都在场了。这有些让马天安吃惊,却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不动声色地和他的同志们站在了一起。

这时门又开了,一个警察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这一屋子的人,很是得意地说:“北京共产党地下党部成员全在此,没错吧?你们不承认没用,让你们看一个人。”说着他狡猾地看着马天安他们,然后他朝后边一摆手,叫了一声:“进来吧!”一个瘦削的身影晃了进来,马天安抬眼一看,许锡仁。许锡仁的脸色很不好,像是一张死人的脸,似乎再靠近一点儿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腐尸的味道。他如同一只被别人踩住了尾巴的老鼠,心惊胆战地挪到了众人的面前。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像是在黑夜里有无数只聚光灯照在他的身上,又如万箭齐发射中了他的心脏。许锡仁简直就要被融化了,化作一摊污浊的臭水。马天安的心突然紧了一下,他曾想到过可能会是许锡仁,但他又一次次地否定自己,但现在许锡仁就站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那胡鄂公呢?他去了哪里?他用的不是真名,也许躲过了这场追捕?一连串的问号在马天安的脑海里不断地冒出来。

马天安分析得没错,许锡仁的确判变了。昨晚,许锡仁联络几个学生,准备发展他们为入党对象,因为几个青年人心情激愤,吸引了暗探。许锡仁出来就被暗探死死盯住了,在去往盔甲厂的路上,由于这地段的胡同多,暗探怕跟丢了,就掏出枪来将许锡仁给逮捕了,带到了侦缉队。岂料,许锡仁的骨头是豆腐做的,没等刑讯,就交待了。侦缉队长大喜过望,当下让许锡仁带路,逮捕了张友渔、尹如山;胡鄂公及时发现情况,从后窗逃出。侦缉队将这些人逮捕后,再由许锡仁带路,将马天安、崔宗培,以及韩幽桐和赵连芳逮捕。

一个警察走进来跟刚才进来的那个警察头子耳语了几句,两人便出去了。

马天安向前跨出一步,来到许锡仁前面,他犀利的目光盯着许锡仁,愤怒地低吼着:“你是怕死啊,还是怕打啊?”许锡仁那苍白的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怯生生地说:“怕……打。”

马天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软骨头!”

许锡仁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马天安,动了动已经干裂的嘴唇,低下了他那颗沉重的头。

趁着警察头子出去的空当儿,马天安对众人说:“同志们,外面的人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在不出卖组织机密的情况下,你们一定要想办法保全自己,争取平安出去,保持有生力量。记住,无论敌人怎样威逼利诱,也要咬牙忍住,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接下来,由我来和他们轱辘!”

这时,那个警察头子回来了,又把他们各自带回到侦缉队的牢房。马天安对崔宗培说:“许锡仁知道得太多了,他知道的你都认了吧,对组织也没有什么损失,争取出去。”崔宗培鼻子一酸,眼泪淌了下来。马天安伸出手放在了崔宗培的肩上,那手是那样的暖,在这间冰冷的牢房里就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火,驱走了他身上的寒冷,让他看到了活着的希望,和无限的光明。警察进来将他们两人分开单独关押,从那以后崔宗培再也没见过马天安。何丰林走进来审讯马天安,这些天来,没抓到马天安,他如坐针毡,寝食难安。每次,看到张作霖那双狐狸眼中透出来的光,他就会胆战心惊,心怦怦直蹦。今天一早,他接到报告,侦缉队的人抓住了马天安,将共产党新建的北京市委一锅端,兴奋得他脸都顾不上洗,坐车赶到了侦缉队。他要看看这个闻名的马天安究竟是何许人也。

何丰林打量马天安,此人一袭蓝袍,面色凛然,目光中透着不屑,嘴角露着一缕轻蔑的微笑。

“你就是共产党新派来的市委书记马天安?害得老子找了你好几年,今年,终于得见真容了。不过,只要你老老实实交待,我保你无事。”

马天安早就听说过何丰林,当年在吉林搞学生运动的时候,张作霖授意他对自己和韩幽桐等人实施抓捕的。

马天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原来是何司令!不错,本人姓马名骏,是共产党新派来的北京市委书记,新市委是我组织成立的,我还兼任组织部长。不过,新的市委还没开始工作,啥也没干,什么事儿我一个人扛,何司令,把其他人都放了吧!”

“果然豪气有担当!马天安,我佩服你的气节,这样吧,你只要老老实实交待北京市委组织下的共产党员名单,我就禀报大帅,放了你。”何林丰说着有些得意。

马天安想了想说:“这样吧,容我仔细梳理一下,不过,你们必须先放了他们,这些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我是市委书记兼组织部长,新市委的工作,都是我一个人筹划的,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们的,只是你们必须放了他们,否则,我什么也不会交待!”

马天安知道,尽管许锡仁知道新市委的组织名单,但由于平时工作是单线联系,许锡仁除了能提供自己负责的那份工作外,其他同志负责的工作,许锡仁并不知道。还有,韩幽桐和赵连芳第一次出现,许锡仁对她们也不了解,这样一来,只要同志们能咬牙挺住,加上被捕同志的社会背景,一定会想方设法将他们保释出去,只要自己把全部的责任揽过来,将敌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自己这一边,给其他的同志出狱创造机会,警察就会放了他们。只要有生力量尚在,就伤不了筋骨,北京市委组织工作就一定能开展下去。牺牲他一人,换得大家的平安,保全了北京市委,值得。

何丰林想不到,马天安竟然这么痛快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此事非同小可,他马上赶到帅府面见张作霖。张作霖闻听马天安被捕,高兴得双眼放光:“茂如啊,这是继李守常之后,对共产党的又一次重大的打击。你一定要想办法,让马天安交待出北京共产党员地下组织成员的名单。”

何丰林说:“大帅,马天安交待了自己是北京市委書记兼组织部长了,他让咱们先放了那几个一起被抓来的人,否则,他什么也不会交待。看那架式,就是个死,也不会说出什么。”

张作霖沉吟片刻:“想不到,这个马天安竟然如此仗义。也罢,就依他,不过你再审审他们,看看还有没有软骨头的,写个悔过书,然后再放人。只要马天安交待了,告诉他,本大帅不但不处罚他,还要重用他!”

何丰林领了张作霖的旨意,对马天安进行审讯。马天安的回答有据可查,非常详细地交待出中央派他到北京组建新市委的始末。

马天安对何丰林说:“何司令,我马天安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你们想要我完完全全地交待出北京的地下组织情况,就得尊重我。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想让那些根本就不了解情况的人跟着我承受这无妄之灾!”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可要好好地交待。大帅念及你和他都是东北老乡,说了,只要你交待了,不但不处罚你,还会重用你。”

被捕后马天安的表现颇为合作,他承认自己就是北京市委书记,还交代了一些听起来很是机密的“机密”。不过,这些所谓的“机密”,有的已经见诸报端,有的根本就是毫无边际。马天安也向他们“供”出了党组织的一串名单,可这些人要么是查无此人,要么就早已转移换了身份。而那些党中央和北京地下党的真正的机密,马天安未吐一个字。

由于马天安担下了所有的事情,警察倒也没有难这些人,该说的他们也说了。所以也就关的关放的放,基本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是对于马天安,他们却是穷追猛打坚决不放手。

据说,当张作霖听说抓到了地下党新来的市委书记马天安时,开始还有点儿不信。因为马天安在东北的名气很大。早在1925年吉林搞“沪案后援”大游行,张作霖是印象很深的。那时马天安就给他制造了不少的麻烦,对于他来说,马天安是一个令他咬牙切齿的人,却又是一个让他十分欣赏的年轻人。

他亲自提审了马天安,在提审前张作霖并没有把马天安太放在眼里,可当他和马天安交过锋后,马天安的气度、才学和胆识让张作霖刮目相看。他不得不承认马天安是东北人中的才俊,是人中龙凤。如果能为他所用是再好不过了。因此,他决心劝降马天安,让马天安成为他的左右手,真能如此,他在东北,在中国北方便是一个不可战胜的人了。但令他没有想到,在高官厚禄面前,马天安不为所动,还嘲笑他、痛斥他。这简直让张作霖恼羞成怒。不过他可没那么容易就放弃,于是又找了马天安认识的莫德惠来劝马天安。

莫德惠也在天津上过学,在吉林任职时正值“五卅”惨案,他曾经帮助过马天安募捐,对马天安也很是敬佩。在张作霖的授意下,莫德惠向马天安承诺,只要他脱离共产党,归在张作霖门下,就让马天安当北洋政府教育次长。可马天安仍然不为所动。

莫德惠让侦缉队长安排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安排了一个僻静的房间,和马天安见面。熟人见面,马天安稍感意外,不过,他已经知道这位故交来此的目的了。

一番寒暄,两盅酒落肚,莫德惠说明来意。马天安看了看莫德惠,他知道今非昔比,无奈两人已站到信仰之战的两端。于是叹息一声,便闷头大吃大喝起来。莫德惠看着马天安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得意。马天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吃过一顿美餐了,这样的机会他可不能错过。很快他就吃饱喝足,于是起身便向牢房走去。莫德惠很是吃惊,但他看到马天安那蹒跚而又决绝的背影,又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不得不钦佩这个年轻人,面对生与死他看得是如此的透彻。

此事让张作霖大发了一通雷霆之怒!自马天安出事后,关玉衡心急如焚。想不到,当年的这个老同学竟还真将北京城闹了个天翻地覆,捅了天大的窟窿。“五四”运动时,他在京津两地组织学生运动,成了当时的学生领袖,后来又回到东北老家搞游行,声震整个东北,这些,关玉衡都钦佩不已。他知道张作霖的手段,马天安一旦落入他的手里,绝无生还的可能。但是只要尚有一线生机,他就不能视而不见。关玉衡想。

牢房里又阴又冷,马天安翻了个身,醒了。几天前,军警们又将他押到了铁狮子坟的陆军监狱。当年,这里关过威震京津的侠盗燕子李三,后来,关押过他最敬重的李守常先生。现在,他和同志们也被关押在了这里,此时的他,已经抱定赴死的决心。似乎,在牢房门口,他看到了李守常先生矫健的身影和鼓励的眼神。今天,打手们又对他上了大刑。现在,他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骨头和肉似乎分开了,疼痛蔓延着整个身体。刚刚,他又做了个梦,梦见家乡蛤蟆河的芦荡中烧起了大火,火势很猛,将天际间染成了一片血红。虽然,党的力量现在仍然十分弱小,但他坚信,用不了多久,星星之火就会在全国各地以燎原之势席卷全国。

大年初七,远在离京数千里的宁安,仍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庆里。听着窗子外面的爆竹声,杨秀蓉的心里空落落的。

凌晨,她睡了个回笼觉,梦见丈夫回来了。还是那么精神,还是那么亲切,一进门,就把德芳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地亲。刚进了腊月,她就精心準备过年了。她特意剪了窗花,贴在了窗户上,还将五颜六色的年纸贴在了门框上。娘告诉过她,沾着喜气,丈夫就回来了。一晃,她踏进马家门儿已经有八个年头了,当年清纯的姑娘已经变成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这些年来,丈夫和她聚少离多,每次团聚,丈夫住的时间都不长,就又匆匆离去。自从两年前的秋天,丈夫离开家乡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中途,她收到丈夫转寄过来的信,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儿,做什么工作。几个月前,她突然收到丈夫从上海寄过来的小孩儿用的围嘴和皮鞋。她知道,丈夫现在很安全,为此,她高兴了好几天。一个月前,小叔子马骅回到家中,才知道,他们兄弟俩当年离开家乡是去了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现在,都已经毕业归来,丈夫现在北京工作。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丈夫了。她不知道丈夫和小叔子从事的是什么工作,不过,她知道,他们做的是为穷苦百姓谋福的大事,作为妻子的她,感到无怨无悔。把家里打理得好,就是对丈夫最大的爱和支持。

早上,杨秀蓉熬了小米粥,和孩子们一起过人胜节。长子马德铸问:“妈妈,今天怎么叫人胜节啊?”杨秀蓉告诉孩子们:“传说啊,远古时期地球上并没有生物,最初由女娲创世,她在七天内每天造出一种生物,前六天诞生了鸡、犬、豕(猪)、羊、牛、马,直到第七天才出现了人。”马德芳仰起小脸儿,笑了起来:“真有意思啊。”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杨秀蓉一看,是宁安清真寺阿訇。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压低了声音说,马天安被捕了,是被张作霖抓的。北京清真寺的阿訇冒死用阿拉伯文在报纸上发了一段文字,传递了马天安被捕的消息。我也是刚刚得到,你要想想办法救呀。

马天安被捕的噩耗像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将平静的马家溅起了千层浪,杨秀蓉按着自己的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不过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并没有乱了方寸,她决定带上钱和他们的小女儿到北京去一趟,不管是福是祸她要和丈夫在一起。

杨秀蓉拿出全部积蓄和首饰,将儿子德铸和德钟安顿好,抱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德芳,和年仅十三岁的小叔子马骧踏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丈夫还没有见过我们的女儿,他喜欢孩子,见到女儿一定会非常高兴。在家的时候,马天安最喜欢的就是马骅和马骧,去莫斯科那年,最小的弟弟马骧才十岁。马骧和两个哥哥一样好学上进,嫉恶如仇。听到哥哥入狱,马骧不哭不闹,异常冷静,攥着双拳,非要跟着嫂子进京救哥哥。

在火车上颠簸了数日,三个人来到了北京城。北京城的繁华与热闹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但杨秀蓉的心中静如止水,她只一个目的,就是尽快见到自己的丈夫,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们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到了吉林驻京商会,在那里见到了等候多时的高恩荣。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内,杨秀蓉见到一位气宇轩昂的军人,此人正是关玉衡。马天安入狱后,他就各方奔走,但收效甚微。这次,他又想到了吉林驻京商会,看看商会有没有办法搭救马天安。高恩荣得知杨秀蓉要来京,便向关玉衡表示,一定会发动商会所有商家联名担保马天安。

从关玉衡和高恩荣的身上,杨秀蓉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同时也感受到了乡情和温暖。关玉衡为了营救马天安,他先后四次去求张作霖,做到了最大的努力。为此,惹恼了张作霖,就将他调离了北京。1928年,关玉衡被迫到兴安岭一带驻防。在同乡会的帮助下,杨秀蓉和马骧找了一个小旅店安顿了下来,梳洗了一下后,带着马骧,抱着德芳,拿上几身换洗的内外衣服和为丈夫做的鞋子,来到铁狮子坟陆军监狱探望丈夫。高墙电网,荷枪实弹的军警,并没有吓破杨秀蓉的胆。牢房的走廊里黑洞洞的,一股难闻的怪味时时冲进他们的鼻腔,警察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就像阎王殿里的小鬼儿,一个个虎视眈眈、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当她说自己是马天安的妻子时,警察和看守们都用异样的眼光在打量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迈进监狱的大门,这次,为了丈夫,她豁出去了。

从那些警察的眼神里她看出自己的丈夫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让他们害怕的人,还是一个让他们不得不佩服的人。她为自己的丈夫而感到骄傲,但却更多了一分担忧。她为自己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而欣慰,能守在他的身边,能爱着他一生,也算是一件幸事了。看守们并没有为难她,甚至对她很是客气。不过,不让进入会面,只能隔着牢房的门通过上面的那扇连头都伸不出来的小窗看上一看。

此时正是寒风刺骨的时节,杨秀蓉带着小叔子和女儿站在了这高高的铁窗前。

“看得到吗?”杨秀蓉在外面喊。“看到了。”阴暗的牢房里传出丈夫那嘶哑但却有力的声音。那扇小窗很高,每天只有很少的时间会有一缕阳光照射进牢房内。杨秀蓉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丈夫了。丈夫那张英俊的脸这两年来总是会进入她的梦乡。杨秀蓉踮起脚尖,趴在小窗户上,她使劲儿地往里看了看。那里阴暗无比,一股腐烂的气味冲进她的鼻子,呛得她差一点儿呕吐。她适应了半天才让自己的鼻子适应这股气味,才让自己的眼睛在那阴暗中找到丈夫的影子。和两年前相比,他明显瘦多了,胡须又长了几寸;身上那件破烂的长衫沾满了棕黑色的血痕,为了能让她看清楚,马天安站在一张用破木板搭成的“床”边,他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憨憨地冲着窗口外那双美丽的眼睛笑着。杨秀蓉觉得马天安的精神尚好,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刚毅和坚定,还有无比的自信。

杨秀蓉抑制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滚了下来。马天安马上向前挪了几步,来到小窗前,他努力地把脸贴在小窗的铁栏杆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触着妻子的皮肤,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语调安慰着妻子。他看着妻子那张很憔悴的脸心疼得想要哭出声来。但他没有,他把泪水用力地咽进了肚子里。

马天安知道,妻子是最惦念他的人。两年多没见了,没有想到在这里相见,马天安的鼻子有些酸,但他强忍着泪水不流下来,冲着妻子笑了笑:“秀蓉,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二哥!”马骧冲过来,踮着脚拍打着黑色的铁门,呼喊着马天安。

马天安的脸上露出了喜悦,他使劲儿地从小窗口向下望去,马骧那张充满稚气的脸,一下子冲进了他的眼帘。

“六弟(家中排行,马骧行六,马骅行四,马天安行二)!”马天安冲着弟弟摆着手。和几年前离开家时相比,弟弟长高了。

马骧哭了:“二哥,他们把你怎么着了啊?”

马天安笑了笑:“六弟,他们没把我怎么着,我现在挺好的,好好陪着你二嫂,过几天,我就能出去了。”

杨秀蓉一边哭一边将怀里的马德芳高高地举了起来。

马天安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一下子倾泻而出,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泄千里。他看着马德芳真想将她抱入自己的怀里,真想给这个小小的生命注入一丝父亲的温暖,他想用自己的大胡子扎一扎她的小脸蛋儿,他想嗅一嗅孩子身上那股奶香奶香的气味,他想做一个父亲能为孩子做的任何事情……

马德芳好奇地打量着那扇小窗户里的大胡子,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眼前的这个人会在她小小心灵深处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母亲杨秀蓉轻轻地在她的耳边说,“这是爸爸,快点叫声爹。”马德芳怔怔地看着父亲,小脑袋里搜索着母亲曾经讲过的父亲的故事。她突然怯怯地叫了一声:“爹!”

马天安的心简直就要被这一声“爹”给击碎了,他努力地又多伸出了几根手指,在女儿娇嫩的脸儿和头上摩挲着,眼睛里的泪光闪烁着,泪水还在向外涌着。

小德芳怯怯看着马天安,扭过脸儿去。马天安问杨秀蓉:“两个儿子还好吗?”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老大德铸现在七岁多,老二德钟已经五岁了。

杨秀蓉默默地冲他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看守们纷纷将头扭了过去。上司有令,他们只能有十分钟的会面时间。在这种时刻,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眨眼间十分钟就过去了。

杨秀蓉说:“我带了衣服,还有一些吃的。”马天安说:“再来的时候,给我带床被子来,冷。对了,下次,你要求特殊接见,这样,我就可以抱抱孩子了。”

泪水再次从杨秀蓉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她点了点头,然后怀抱着女儿,手牵着小叔子离开了那个连头都伸不出来的小铁窗。听着妻子渐渐消失的脚步声,马天安很快将泪水收住,哪怕他痛得无法呼吸,也不能在敌人面前流下这泪水。他坐在那张破木板搭的“床”上,认真地将刚才的情景在脑子里回顾了一遍。和几年前比起来,妻子明显地消瘦了,也苍老了。为了这个家,为了他,她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付出了一切。而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又为这个家做过些什么呢?他打开刚刚送进来的包袱,看着里面从里到外的干净衣服和两双千层底的棉鞋,心里一热,一遍遍在衣服和鞋子上摩挲着。这衣服,这鞋子,是妻子对他的深情啊!看着鞋子密密麻麻的针脚,马天安的眼前浮现出上次在家时,油灯下,妻子为他赶做鞋子的情形。

杨秀蓉临出来的时候,向看守打听,如何才能特殊接见。看守告诉她,特殊接见,得到京师警察厅申请,得到批准后才能见面。为了打通关节,她顾不得流泪,整理好了行李,又特意给丈夫选了件蓝色长袍、一件玄色礼服呢马褂,揣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去请求特殊接见丈夫。自古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杨秀蓉抖了一下肩上的包袱,咬了咬牙,走了进去。为了救丈夫,别说一个京师警察厅,就是阎罗殿,她也要闯一闯。

很快,京师警察厅给了批复。

办事员对杨秀蓉说:“让你男人服服软,没准,就把他放了。”

其实,何丰林早就放出话来,批准杨秀蓉见马天安,以儿女之情软化马天安,让马天安固守的共产主义信念之堤瞬间决口,最后荡然无存。

与上次不同的是,警察厅的人出动了十几名身背短枪的警察,带着杨秀蓉见马天安。在一个比上次的牢房宽大一点的房间里,杨秀蓉见到了自己的丈夫。他被两名警察押着走了进来,身上换上了自己带来的干净衣裳。留下马天安,警察便离开了,离开时将门重重地关上。当丈夫拖着沉重粗大的脚镣缓缓走过来的时候,杨秀蓉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把刀子捅了进去。她蹲下身子在女儿耳边轻轻地说:“德芳,去,叫爹!”

小德芳犹豫了一会儿,甜甜地叫了一声:“爹!”

马天安也蹲下身来,笑着说道:“诶!闺女!”伸出手臂将女儿抱了起来。他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个小小的软乎乎的小东西,身上香喷喷的。真的是血浓于水,德芳乖乖地趴在这个她只匆匆在铁窗里见过一面的父亲的怀里,是那样的听话,那样的乖巧。马天安慈爱地看着女儿,然后就用他长长的胡须扎着女儿,亲吻着女儿。也真的奇了,德芳竟然任凭马天安用那硬硬的胡子扎她的小脸,没有躲避,也没有哭。此时的马天安是如此的开心,那满是伤痕的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杨秀蓉看着眼前这两个她最亲的人,流下了幸福而又难过的泪水。懂事的马骧走过来,拉着哥哥满是伤痕的手:“二哥,疼吗?你受罪了!”马天安轻轻笑了笑,将六弟拥在怀里:“六弟,二哥没事。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以后,报效国家,记住了吗?”马骧点了点头,泪水滚落:“二哥,我记下了!德芳,上六叔这儿来。”马骧说着,从哥哥的怀里抱过马德芳,退到了一边。

杨秀蓉走到了丈夫身边,摩挲着丈夫瘦削的脸和已经结疤的伤口,心在不停地颤抖。她不知该和丈夫说些什么,来的时候她想了那么多的话,可是现在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该从何处说起,该从何事讲起呢?唯有用她那双深情的眼睛看着丈夫,打量着丈夫,用她那双已经变得粗糙的手抚摸着丈夫,嘴角哆嗦着:“他爹,这次来北京,带来一点钱,我求人在外面打点打点,想办法把你保出来。也许,你服个软,他们就会把你放了。”马天安闻此立刻把脸沉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对妻子说:“秀蓉,不许往外赎我。为了孩子们的未来,为了国家,我是绝对不能这么做的。你回去吧!”杨秀蓉默默地看着他,心如刀绞。泪水洇湿了她的衣襟。她了解自己的丈夫,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丈夫发这么大的脾气。她知道,丈夫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可她毕竟是个女人,此时的她,心如刀绞,就说:“你让我回哪儿去?你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啊!”马天安看着双肩抖动如风中树叶的妻子。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此时马天安的心也在颤抖着,也如同刀绞一般流着殷红的血。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为了共产主义事业,为了中国革命的胜利,为了劳苦大众能够做天下真正的主人,为了德芳这样的孩子们不再忍饥挨饿,不再受冻挨打,为了所有人能够自由、平等地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他只能这样,只能狠心地抛弃自己最心爱的人。他轻轻地叹息着,指了指德芳说道:“秀蓉,别难过,我现在做的事,所從事的一切,就是为了他们今后能有好日子过,也许你现在还不理解,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马天安走到女儿身旁抚摸着女儿好看的小脸对着妻子说:“你要好好教育孩子,由我一个人和他们轱辘。”

杨秀蓉的泪水流下来了,马天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妻子,只有默默地将妻子揽入怀中,嗅她的头发,他握住妻子的双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他轻吻着妻子的额头,让自己的唇间留下妻子的温度……他知道,这也许是他与妻子的最后一次相见,他知道他不会因为妻儿而放弃自己的信仰,他明白他无法再为妻儿做任何事了,因为他有更重要更伟大的事业要完成……

这次见面是温馨的,却又是痛苦的。杨秀蓉放下了买来的衣物、被子,哽咽着说:“他爹,你放心,有我在,家就在。”杨秀蓉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兜苹果来:“你最喜欢吃的,甜呢!”看着红红的散发着香气的苹果,马天安知道这里寄托着妻子的一片心。

妻子走后,马天安回到了原来的那间牢房。

这些时日大雪总飘来又散去,今天总算有了耀眼的阳光,这太阳的光芒让马天安从妻儿的见面中渐渐走出来,他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他知道妻子为了他受尽屈辱,他不愿女儿再来这个让幼小心灵不洁净的地方。他的脑海里都是女儿可爱的小脸,为了让他们将来不再遭受欺辱,过上平等幸福的好日子,马天安其生何足惜?想到此,他走到墙壁前,用长长的指甲在坚硬的墙壁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样的绝别诗:

守常昂首天安来,前赴后继同敌忾。

铁窗难锁男儿心,共产主义早入怀。

军阀中干杀国士,外寇嚣张掠民财。

妻儿莫流悲伤泪,碧血丹心换未来。

马天安被捕的消息早就尽人皆知了,最近,有不少东北军团的老人儿来信来函为马天安求情,为马天安担保。更让张作霖感到惊讶的是,他的拜把兄弟张作相也打来电话,请求放了马天安。张作相特别指出,马天安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将他留下来重用,一定会成为奉军的肱股力量。张作霖撂下电话,心里犯起了合计。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看重马天安,看来,这个姓马的在他的部队里影响力实在太大了。如果真的把他留下来,说不定,日后会对东北产生重大影响,甚至威胁自己的地位。不过,他仍爱惜马天安是个人才。从没有一个人能像马天安这样让他如此纠结。马天安再次被提审,他昂首挺胸,虽然脚戴沉重的脚镣,那脚镣已经将他的脚踝磨出了一道血沟,但他仍然气宇轩昂。提审他的人告诉他一个消息,只要他声明脱离共产党,张大帅就会放了他。此时,在马天安面前的一张桌案上已经摆设好了一套文房四宝。一个身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军官刚刚研好墨,那淡雅的墨香四溢,让这间阴暗的审讯室一下子有了些书香之气。“只要你黑纸白字地写上,你马天安自愿脱离中国共产党,马上就可以恢复你的自由之身。”那个人走到桌案前用手指点了点那张还没有沾染墨迹的白纸,说道。

马天安知道,这是张作霖给他的最后通牒。这些日子来,是他三十三岁人生中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虽然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但却有了大把的时间思考问题,回忆走过的路。人生中的每一个片段,都已经在他的记忆里回放一遍。今日之马天安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他想起了那些流离失所的劳苦大众,想起了李守常先生、初兆声校长,想起了刘清扬、郭隆真,想起了韩致祥,想起了周翔宇,想起了时子周、马千里、张伯苓、夏琴西、邓洁民、韩迭声,想起了每一个和他战斗学习过的同学和战友、师长;他也想起了父母亲、兄弟姊妹、妻子儿女,想起了家乡的蛤蟆河,想起了遥远的莫斯科中山大学的草坪和列宁山上的飘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马天安伸出被铐的双手,警察会意地为他打开了镣铐。

马天安舒展了一下胳膊,没有说话,缓缓走到书案前,铺平纸张,从容拿起毛笔,在砚池里蘸饱墨,挥毫展腕,写下“告东北同胞书”六个大字。接着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满篇:

东北同胞们,汝等生活可好乎?回首千百年来,脚下黑土地乃吾等祖祖辈辈生存之宝藏,其一滴水、一株树、一生灵,皆神圣无比!谁动之一毫,吾辈将以命相搏!

东北同胞们,而今,森林被伐,土地被夺,人民枪炮杀之,屈辱之日何时休?帝国主义铁蹄正百般践踏吾等所爱国家,然卖国贼子、汉奸之流,竟为一己私利卖国求荣。是可忍孰不可忍,作为有血性之东北人、中国人,岂可忍气呑声?!国家将亡,若不舍生取义,甘当亡国奴乎?虽日本帝国主义如虎狼之狠,吾辈必欲以命相抵,血捍疆土为荣。

东北同胞们,骏虽身陷囹圄 ,仍知国破则家亡,山河被侵,民何以聊生?然,当局却与倭寇勾结,卖国求荣,视吾中华儿女为草芥,骏当以不屈之脊梁,不灭之信念,愿抛头颅洒热血,为实现共产主义在所不惜!

东北同胞们,人非草芥,更非钢铁,乃血肉之躯。在此危难之际,应众志成城,为其富饶土地,为其勤劳子民,免遭族类离散,流亡为奴,团结一心,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为实现大中华宏图大志而战斗。若骏之死,能唤醒千千万万国人;若骏之血,能点燃星星之火,则死得其所!

东北同胞们,用血肉化作刀枪,用筋骨垒筑高墙,吾将一路高唱国际歌,埋葬此腐朽之世界!当马天安牺牲之日,正是尔等安睡之时;为汝等能安然入梦,骏甘愿牺牲也要与军阀们抗争到底!

东北同胞们,吾马天安以身殉国以身殉信仰不足惜,唯渴望东北同胞团结一心,打倒军阀,抵制帝国主义掠夺,此乃骏之心声,望父老乡亲团结起来,为家国,为子孙万代,虽身死,但志不灭!吾将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人民万岁,笑赴刑场,活乃共产党员,死亦共产党员,共产主义信念是吾马天安心中不灭之灯塔!

新中国必将诞生,此时,骏将九泉含笑矣。

民国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

马天安写罢,又换了一张纸,写下“故共产党员马天安之墓”,掷笔于地,看着目瞪口呆的警察说道:“转告你们的大帅吧,我活着的时候是共产党员,死后还是共产党员!这幅字,就作为我的墓志铭。这就是我的交待!”当马天安写就“告东北同胞书”,这犹如利刃般直刺军阀张作霖的心脏,他已然料到最后的结局了。

张作霖氣得直拍桌子,吼道:不归顺,必杀之。随即下令处决马天安。1928年2月14日北京的《世界日报》和天津的《庸报》,都报道了北京军事审判处马天安死刑的消息:

“党犯马天安等三名判决,依法执行……军事部判有指示,准即依法执行。原令如左。”

2月14日晚间,杨秀蓉正在旅馆里准备给丈夫做清真饭,有人走了进来,仔细一看,是那个看押丈夫的看守。杨秀蓉对看守的印象还不错,他从未为难过丈夫,他也是个回民,天天去给丈夫买清真饭。

杨秀蓉说:“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事?”看守说:“你的那个人是没指望了,太顽固。明天一早,你就去天桥收尸吧!”看守说完,转身走了。

对杨秀蓉来说,那天晚上,是这一生中度过的最煎熬的长夜,比把她架在刀山上还要疼。

这一晚,马天安站在窗前,看着灰蒙蒙的天,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雪声。他知道,明天自己将告别妻儿,告别热爱的党,告别同志们,告别这个世界。一颗子弹将穿透他滚烫的胸膛,热血将喷涌而出,温暖那冰冷的大地,春天的种子会被他的热血浇灌,开放出自由的花朵,那将会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1928年2月15日,正是农历正月二十四。清晨,天阴沉沉的,“雪花大如席”飘飘扬扬地洒向大地。天特别的寒冷,似乎,把地上的石头都冻裂了。

几个军警走了进来,马天安换上了妻子买的那件蓝色长袍、玄色礼服呢马褂和妻子给他做的新鞋,拖着脚镣,缓缓走出牢房。长长的走廊,是他此生最后走过的一段路了。

难友们手扶铁栅,用饱含泪水的目光送着他。马天安冲着他们微笑着点头致意。这些人都是他的同志和兄弟啊!他入狱以来,从未吃过一次牢饭,都是难友们凑钱,委托那个好心的看守去外面给他买来清真饭,此情此义,他又怎能忘记?如果有来生,再一一报答吧!

一个青年的目光吸引了他。马天安认识他,叫郑绍文,是个刚刚入狱不久的青年党员,他今年只有二十三岁。此时,郑绍文抓着栅栏,泣不成声:“马书记,马书记……”

马天安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个青年人。他是四川人,早年求学于北京农业大学。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白色恐怖下,毅然走向革命,于1927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1月,他因参加北京游行并担任西城区总指挥被捕入狱。在狱中,马天安经常和他交流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相互激励。

马天安记着郑绍文,此时一切的话语似乎都是多余的。他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没舍得吃的苹果,塞到了郑绍文的手里,冲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着他的路。看着马天安淡定的表情,渐渐远去的身影,郑绍文的泪水扑簌簌滚淌而下。

走出狱舍外,一个看守忍不住默默地用已经被冻得通红的手擦拭着眼角的泪痕。马天安走过来,缓缓脱下他身上的长袍、马褂,递到那位看守手里,微微一笑轻轻地说:“做个纪念吧!”看守接过还带有马天安体温的衣服,惊讶地看着他,鼻子酸酸的,双唇颤抖着,泪又涌了出来。这些日子里,他从马天安身上看到一个共产党人的坚持,看到了一个中国人的不屈。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

幾个军警像恶狼一样扑向了马天安,将他的上衣剥得精光,两手反绑,换上重镣,从铁狮子坟陆军监狱向天桥菜市口刑场游街而行。街道两旁挤满了前来送行的市民。马天安昂着头,目光坚定,在风雪中没有一丝颤抖,他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车的四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和手持大刀的宪兵,一个个都是杀气腾腾。黄包车上的马天安,在凛冽的寒风中依然挺胸端坐,他的面色虽然憔悴而黝黑,但他的每一呼吸和搏动中,依然充分表露出他的勃勃生机,他的两鬓和下巴上迎风飘动着六七寸长的黑须,怒目圆睁,寒风裹挟着飞雪落在马天安光着的脊梁上,融化成滴滴的水珠,又凝结成粒粒的冰晶,愈发显出他的英勇本色和豪侠气概。狂风如嚎,一路上这位青年人不住地高唱《国际歌》,用他那雷鸣狮吼似的声音,沿途向群众演讲,他大声疾呼,高呼着“回汉人民联合起来,反对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口号。这声音响彻了整个天穹,震撼着中国古老的大地,震慑住了那些反动派,他们挥着手中的枪,舞着手中的刀,向马天安吼叫着。围观的百姓开始有些骚动,他们为这个五花大绑的青年而惊叹,就是这个即将赴死的青年似乎让他们看到了国之希望,人们纷纷叫喊着,似乎要冲破军警们的封锁……

站在刑场上,马天安大声地喊着:“刽子手们,你们拿枪的手别发抖,杀了一个马骏,还有千万个张骏李骏正前赴后继,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

枪声响起……马天安的身躯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他的鲜血燃烧了一大片的雪地。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他们目送着马天安的灵魂慢慢地升向那阴郁的天空,刺穿那厚重的云层,飞向灿烂的阳光……

就在马天安倒下的那一瞬,杨秀蓉也晕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作品系北京作协扶持原创项目。本文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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