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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

2021-08-03李西闽

福建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狗崽儿子母亲

作家简介

李西闽,福建长汀人,现居上海,自由作家。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白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凛冬》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有《李西闽自选文集》(五卷)、《李西闽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十卷)出版。《幸存者》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1

卢小亚咬了一口蛋糕,对张嫱说,妈妈,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张嫱笑笑,梦见什么了?卢小亚说,爷爷像摘苹果一样,把我的头摘了下来,我的头在他手中变成了篮球,在地上不停地拍打,不停往篮筐上投送。我大声喊叫,求他把我的头安装回脖子上,他就是不理我。张嫱往客房的方向瞟了一眼,对儿子说,那只是梦,小亚别害怕,赶紧吃,吃完了让你爸爸送你去学校。

卢小亚轻声说,我觉得爷爷是怪物。

这时,客房里传来两声干咳,门开了,卢大为穿着条纹睡衣走出来,朝盥洗室走去。盥洗室的门重重地关上,里面传出几声干咳。张嫱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脸上还是露出笑容,压低声音说,小亚,你爷爷不是怪物,以后你和他熟悉了,就好了,其实他很喜欢你的。

卢小亚回过头,望了望盥洗室,然后对母亲说,妈妈,他都来好几天了,我怎么和他亲近不起来?张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你看,你今年都八岁了,才真正和爷爷在一起生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卢小亚眨了眨眼睛,每次回老家,他都不搭理我,要不是奶奶对我好,我才不愿意回去。张嫱说,好了,好了,快吃饭吧,一会儿来不及了。

卢八一从楼上走下来,边走边穿外套,小亚,吃完了吗?时间到了,该走了。

卢小亚嘴巴里还在咀嚼,说不出话来。张嫱说,喝完这口牛奶,去上学吧。卢八一提起卢小亚的书包,站在门边,等儿子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卢八一对妻子说,嫱嫱,记住呀,我爸每天早上要喝点酒的,弄点菜,别忘了。张嫱说,知道啦,都说多少遍了,耳朵都起老茧了。

卢小亚和他父亲走后,卢大为才从盥洗室里走出来,面部表情冷若冰霜。自从昨天下午进入家门后,他就如此冷若冰霜。昨天晚上,他也没有说什么话,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那是一场篮球赛。他偶尔会嘟哝一声,一代不如一代了,世上再无大郅他们了。张嫱明白了,为什么儿子会做那样的噩梦。

张嫱赔着笑脸说,爸,您是再回去睡会儿,还是先吃早餐?

卢大为瞥了她一眼,没有吭气,直接回房间去了,关门声震得张嫱耳膜都要裂了。张嫱心里一凛,倒抽一口凉气,觉得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她上了楼,整理起了儿子的房间,今天休息,不用去上班,准备好好收拾一下家,该整的整,该洗的洗,公公大老远来上海,得让他住得舒适点。这是个复式的房子,厨房客厅在楼下,还有一间客房、一间盥洗室。楼上是张嫱夫妻俩住的主卧和儿子的房间,隔出了一间小小的书房,还有一个阳台。平常每周末,有钟点工会来打扫,张嫱休息时也就随便收拾一下,上班也的确太累了,需要放松身心。卢大为的到来,让张嫱感觉到了压力,这个休息日反而成了负担,还不如去上班。公公好不容易来一次,张嫱也不能太考虑自己的情绪,还得照顾好他。张嫱还没有收拾完儿子的房间,楼下传来了沙哑粗糙的声音。

不是让我吃早餐吗?吃的东西呢?难道让我喝西北风?

张嫱赶紧下楼,脚滑了一下,差点摔跤。她脸红耳赤地对一本正经坐在饭桌前的卢大为说,爸,你别急,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马上端上来。张嫱走进厨房,将准备好的一盘酱牛肉端出来,放在卢大为面前的桌面上,又匆匆忙忙地摆上碗筷和酒杯,从酒柜里拿出还剩半瓶的五粮液,给他斟上酒,和颜悦色地说,爸,你先喝起来,我去给你炒个热菜。

且慢。卢大为粗糙的大手拿起酒瓶,端详了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说,就拿这种喝剩的酒对付我,也不晓得放了多长时间了。

张嫱心里很不是滋味,解释道,爸,这酒没有放多长时间,也就是一周前才打开了,有个朋友来家里吃饭开的酒。

卢大为脸色一沉,我难道连你们的朋友都不如?

张嫱慌忙打开酒柜,拿出一瓶没有开过的汾酒,手足无措地打开,重新给卢大为换上酒,战战兢兢地说,爸,等八一下班回家,让他给你买几瓶好酒备着,你慢慢喝。她不敢和他对视,他的眼睛有怒气,还有说不清的情绪。张嫱回到厨房,右手放在胸前顺了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老头子很难伺候呀,该如何是好?

张嫱炒了盘蒜薹腊肉,盛了碗稀饭,放在桌面上,轻声说,爸,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要是想吃什么,就和我说,我去买来做给你吃。卢大为自顾自地吃喝,没有理会她。张嫱发现他喝的是五粮液,那瓶汾酒被放在了一边。

张嫱接着上楼去收拾房间。

楼上收拾完后,卢大为也吃喝完毕,坐在沙发上,边用牙签剔牙,邊看电视上的篮球比赛。电视声音开得很响,张嫱脑袋发晕,又不好让他把电视声音调轻点。张嫱洗完碗筷,将厨房和饭桌弄干净,楼下的其他地方也不想收拾了,心里产生了逃离家的冲动。她十分害怕板着脸的卢大为会突然冲自己吼叫,从小,她就怕吵。张嫱借着去买菜,逃也似的走出了家门。

来到楼下,一股小风吹拂过来,张嫱心里松了口气。

可是,卢大为要在上海住多长时间,她一无所知,丈夫也没有说确切的时间,无论如何,卢大为的到来,影响到了她的家庭生活,她很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张嫱的手机响了,是卢八一打来的电话。

我爸怎么样,给他酒喝没有?

喝了,半瓶五粮液都喝掉了,脸都喝黑了。

脸还会喝黑,哈哈哈。

别笑,真的黑了,本来他的脸也不白。你爸很难伺候的,以后你自己照顾他吧,我恐怕照顾不好他,他真的是很怪的人。

难为你了,多担待点吧,无论怎么样,他也是我亲爹,总不可能不管他吧。

不是说不管,我怕管不好,出问题。

好了,不和你说了,手头上很多事情要做。

你早点回来,你不在家,我心里不踏实。

挂了电话,张嫱朝小区门口走去。菜市场不是很远,过两个路口就到了。这是初秋的时光,阳光还是那么刺眼,路边悬铃木的树叶还是那么茂密,在风中婆娑。

2

一周前,卢八一下班回家,对张嫱说,我得回闽西老家一趟。正在做作业的卢小亚仰起脸,爸爸,你回老家,早上谁送我去上学?卢八一摸了摸他的头,你妈妈呀。卢小亚说,我还是喜欢爸爸送。卢八一笑了笑,爸爸很快回来的。张嫱说,孩子黏你呢,对了,你回老家干什么呢?

卢八一说,给我订明天的机票吧,晚点告诉你。

张嫱说,你自己不能订呀,我又不是你的助理。

话虽如此,她还是打开手机,给丈夫订机票。张嫱问,回程的要订吗?卢八一想了想说,暂时别订吧。张嫱说,你是不是要在老家待很久?卢八一笑笑,我只请了一周的假。张嫱说,一周也是蛮长时间的,我看还是把小亚送我爸妈那里吧,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卢八一说,你看着办吧。卢小亚嘟哝,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看来我真不是你们亲生的。张嫱瞪了儿子一眼,提高了声音,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卢小亚埋下头,没再说话。卢八一说,小亚,别惹你妈。张嫱说,你们俩都别啰唆了,准备吃饭吧。

卢小亚入睡之后,张嫱才回到卧室,对正在收拾行李的丈夫说,到底怎么回事?急匆匆地要回老家。

还不是因为我爸。卢八一叹了口气,亲爹呀,没有办法,我总不能撇下他不管吧。

他病了?张嫱满脸狐疑。

下午的时候,我堂叔卢一品打来电话说,不得了了,有人要杀我爸,让我赶紧回去,否则要出人命。我说,你慢慢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要杀我爸?堂叔说话语速极快,像是放鞭炮,说了有半个小时。大致情况是,我爸招惹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儿子不干了,磨快了一把砍柴刀,要杀我爸。堂叔将问题说得很严重,只有我回去才能解决问题。卢八一不紧不慢地说。

张嫱皱起眉头,问题可能真的很严重,那么多年,也没听你爸有什么事情,我都有点担心了。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你爸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会去招惹女人?

卢八一说,所以我得回去看看。

张嫱突然用怪异的目光审视丈夫,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紧张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他不是你爹。

卢八一笑了笑,急有什么用?回去看看再说吧。

张嫱白了他一眼,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以后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你肯定也不会上心的,唉,当初怎么就嫁给你这个冷血动物了呢?卢八一说,热血也不是嘴巴里说出来的,我要是冷血,还能回去吗?你不是不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从我懂事起,他就离我很远,我们从来都亲近不起来,仿佛是两座独自兀立的山峰,没有交集。

第二天,卢八一走了后,张嫱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丈夫回乡后会碰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到了晚上,卢八一还没有打电话来,张嫱急了,电话追过去,他的手机一直没有接听。张嫱心里有一万只猫爪在抓挠,得不到丈夫的消息,她无法入睡。都快午夜了,卢八一才打来电话。

你这人怎么这样,到了也不发个消息?我都急死了。

我这不是给你电话了吗?我能有什么事?不用担心的。

你说不担心就不担心了吗?什么时候你才能够学会理解别人?

好了,对不起,我错了。儿子还好吗?

你心里只有你儿子,怎么就不问问我好不好?他在我爸妈家,你就放心吧。说说你爸吧,到底怎么回事?

通过卢八一的描述,张嫱基本了解了发生在那个闽西小镇上的事情。

卢八一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到达连城冠豸山机场用了一个半小时,出了机场,叫了个滴滴快车,坐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柳树镇。那是个放个屁全镇都能听见的山区小镇,汀江从镇子外面蜿蜒而过。镇街两边以及外围,建满了新的楼房,也有些老房子风烛残年般散落其间,显得格格不入。卢八一的父亲卢大为就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外墙陈旧斑驳,杉木大门也已经发黑,这是卢八一出生的地方。

他站在门扉紧闭的家门口,恍如隔世,突然想起童年时,母亲站在家门口呼唤他回家的情景。母亲早已归西,再也找寻不到她的身影,听不见慈爱的声音。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不远处跑过来,他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他跑到卢八一面前,喘着气,眯着小眼睛说,八一呀,你回来了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卢八一说,一品叔,我爹呢?

这时,聚拢过来一些乡亲,他们窃窃私语,对卢八一评头品足。卢八一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窃窃私语和评头品足变成了寒暄。卢一品握起全是骨头的拳头,用力地敲门,门被敲得咚咚作响,他边敲门边喊,大为,八一回来了,开门呀。卢一品敲得手痛了,嗓子喊得发干了,门里面也没有一丁点动静。

卢八一说,我爹是不是不在家?

卢一品说,他在的,就在里面,他已经两天没有出门了,我一直看着的。接着,卢一品生气地飞起脚踹门,用力过猛,脚都踢痛了,那张老脸扭曲成风干的苦瓜,怒号道,卢大为,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好心帮你把八一叫回来,你竟然连门也不开,老子不管你的臭事了,你就是死在屋里烂掉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卢一品气呼呼地走了。

卢八一拦也没有拦住他,觉得这个堂叔的脾气暴烈了许多,从前很少见他动这么大的肝火。一个老太太对卢八一说,难为一品了,昨天要不是他舍命拦着李狗崽,你爹就被劈死了,李狗崽磨刀就磨了两天,砍柴刀磨得照得见人脸,锋利得很呢。卢八一说,李狗崽为什么要砍我爹?老太太欲言又止,最后扔下一句,你回家去问你爹吧。然后,她颤巍巍地走了,边走边嘟哝,难为一品了,狗崽那刀要砍下去,大为半个头都没了。

卢八一又问在场的人,你们说说,狗崽为什么要砍我爹?

大家面面相覷,谁也不说话。

这时,杉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来,卢大为阴沉着脸站在门里,吼叫道,都给老子散了,有什么好看的!围观者纷纷散去,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还小声地笑。

卢八一站在门外,和父亲对视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卢大为先打破了沉默,回家也不先说一声,进来吧。卢八一提着行李箱,进了老屋的门,老屋里有股怪异的味道。厅堂里的电视机开着,播放着篮球比赛。卢大为没有关上大门,卢八一要去关门,被制止住了。卢大为的脸黑黑的,低声说,关什么门,以为我真怕他?我要是再年轻几岁,他三个狗崽也不在话下,照样打得他满地乱爬。

卢八一说,你还是那样,逞强。

卢大为沉默,坐在脏兮兮的沙发上,给儿子倒了杯茶,示意他喝。卢八一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喝了那杯茶。面对父亲,卢八一心情异常复杂。前几年,母亲过世后,他很少回乡,记得只带妻儿回来过一次。那是过年的时候,大年三十晚上,不知为什么,他就和父亲吵起来,闹得大家都不开心,没过几天,他就带妻儿回上海了,也就是那次,卢大为在孙儿卢小亚心里留下了凶神恶煞的坏印象。

卢八一也沉默,卢大为给他倒一杯茶,他就喝一杯。父子俩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是通过喝茶以及一些肢体的语言,表达相互复杂的情感。父亲苍老了许多,胳膊上的肌肉松弛了,黑乎乎的脸也瘦削了。在卢八一的印象中,父亲一直高大威猛。他比父亲矮半个头,也比较文弱,似乎父亲的基因在他身体里有了变异。卢八一觉得自己更像母亲,母亲是温柔贤淑的女人,到死前,还是很得体,让人梳好头,换上干净的新衣服,像是去赴一场宴席。母亲年轻时,是柳树镇最漂亮的女人,怎么就嫁给了卢大为这个粗糙的汉子,卢八一一直不得其解。奇怪的是,卢大为性情粗暴,动辄对儿子不是打就是骂,可只要母亲一开口,他就蔫了,从来没有对母亲发过火,更不要说动根手指头。母亲就像是动物园里的驯兽师,卢八一不晓得她用了什么办法,给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

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尖厉的声音,卢大为,你给我滚出来!

卢大为嚯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卢八一也站起来,跟在父亲后面。

他以为父亲会关上大门,岂料他一脚就跨出了门槛。卢八一也跨出了门槛,心里却有些恐惧,因为看到了那个精壮汉子手中拎着的锋芒毕露的砍柴刀。来人就是李狗崽,裸露着上身,下身穿了条灰色的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卢八一见他的光头冒着油,胳膊和胸脯上还是有些腱子肉。李狗崽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子露着凶光。父亲来到他面前,低吼道,瞎眼贼,你不是磨好刀,要砍我吗?来,往我头上砍,我要是眨一下眼珠子,我喊你爹。卢大为比李狗崽高出一個头,低下头,也比李狗崽高。

很多人在不远处观望,不敢靠前,生怕溅了一身血。

李狗崽紧握刀把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微微颤抖,你别以为我不敢砍。

来呀,砍呀,砍呀。

卢大为的头又低了些,真的毫无惧色。一股热血涌上卢八一的脑袋,他推开父亲,面对着李狗崽大声说,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行凶,无法无天了,你再不滚,我就报警了。

李狗崽冷笑了一声,昨天不也有人报警吗,派出所还不是把我放了?我有什么罪,你说呀。倒是你这个混账老爹,和我妈耍流氓,应该抓去坐大牢。

卢大为气得发抖,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一个老女人举着扫把,骂骂咧咧地颠过来。来到李狗崽面前,扫把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头脸上,老女人骂道,打靶鬼,枪毙鬼,丢人现眼的东西。李狗崽躲避着劈头盖脸的扫把,大声喊叫,妈,你疯了,我是给你出头呀,你打我做什么?老女人愤愤地说,打的就是你,我打死你,打死了我给你偿命。李狗崽跳着脚说,你们这些家伙,只要我活着,就和你们没完,你们想在一起搞破鞋,门都没有。说完,李狗崽在老女人扫把的凌厉攻击下落荒而逃。

围观者哄然大笑。

老女人流着泪对卢大为说,老卢,实在对不住呀。

卢大为说,四娣,不怪你,你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便宜了医院。

四娣觉得脸上无光,匆匆而去。

卢大为和儿子回到屋里,茶没法喝了,两人沉闷地坐着,直到卢一品的到来。黄昏时分,卢一品来了,还带来了酒菜。菜是他在小饭馆买来的,有白切鸡、红焖猪蹄、芹菜炒牛肉等,酒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一瓶赖茅酒,说是他在外打工的儿子过年时带回来的,一直没喝。卢一品气早消了,菜摆上桌后,三人就开始了晚餐。面对面说话,详尽又清楚,卢八一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那个叫吴四娣的老女人,丈夫早就过世,一人将儿子李狗崽拉扯大,李狗崽长大后不学好,和一些赌鬼在一起瞎混,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娶过一个老婆,在一起没几个月,老婆就和他离婚了。吴四娣管不了他,他也不着家,在外面漂着,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混日子的。吴四娣和孤寡老人没有什么区别,谁也指望不上,生病在家也没人过问,要不是卢大为发现,将她送去医院治疗,吴四娣兴许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卢大为救了吴四娣一命,她十分感激,经常会给他送些自己菜地里种的菜,日子一长,这两个老人就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柳树镇也就有了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前些日子,在外浪荡的李狗崽突然就回到了柳树镇,那些流言蜚语传入他的耳朵,气得他暴跳如雷。这个年近四十的浪荡子,对母亲还是有点畏惧,不敢对她怎么样,可是对卢大为,那就不一样了。他偷偷摸摸地跟踪卢大为,只要见卢大为和吴四娣在一起,哪怕说几句话,就对卢大为横加指责。卢大为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这可激怒了李狗崽,他磨刀要砍卢大为的事情,被张扬得人尽皆知。对柳树镇的人而言,这是一场大戏呀,比看什么电视剧过瘾多了。还有人暗中怂恿李狗崽,给他出些馊主意,比如,让他找卢大为要钱。李狗崽开出了条件,只要卢大为给他十万块钱,就允许卢大为娶了吴四娣。这在柳树镇是天大的笑话,哪里有儿子嫁母亲的?卢大为对他说,我不可能娶你妈的,况且我们也没有发展到那个地步。李狗崽说,鬼才信,全镇的人都晓得你们俩在一起偷鸡摸狗,做这种事情是要有代价的,不能便宜了你。卢大为大怒,骂他不是东西。李狗崽于是就磨刀霍霍,扬言要砍卢大为。

卢八一说,爸,你真的是和四娣姨好上了?

哪有的事?卢大为喝过酒的脸更黑了,脖子上的血管暴突,说话的嗓门极大,李狗崽是讹诈。

卢八一说,如果你真的和四娣姨好上了,你们在一起我没有意见,十万块钱我来出,这样你们俩相互也有个照应。

卢大为吼道,混账话,你回上海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卢一品说,大为,你说话太凶了,我看八一说得没错。

盧大为说,你们说的都是屁话。

话说不下去了,沉默。就在这时,有人在门口喊,不好了,李狗崽要上吊了。卢大为无动于衷,卢八一和卢一品跑了出去。人们纷纷往镇子西头的河边跑去,卢八一和卢一品也汇入了人流。河边的一棵老樟树上,李狗崽蹲在粗大的树枝上,脖子上套着绳子打成的活结,绳子的另一头绑在高处的树枝上,见卢八一和卢一品到来,他喊叫道,我不活了,卢家要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吊死在这棵树上。他只要往下一跳,两脚就会悬空,绳子的活结就会勒紧,他的小命就归西了。卢八一说,你下来,有什么话好好说!李狗崽说,我为什么要下来,我为什么要活着?你们卢家欺人太甚,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有人起哄,李狗崽,跳呀。

他哪里会真跳呀?他想卢大为的钱都想疯了。有人笑着说。

又有人说,你别刺激他,他要真吊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好歹是一条人命哪。

卢八一说,你下来,我答应你的条件,我回去和我爹好好商量,明天给你准确的答复。李狗崽说,此话当真?卢八一说,当真。李狗崽大声说,大家都听到了卢八一说的话,明天我再去找他们。说完,他的头从绳结上缩出来,跳下来,扬长而去。大家觉得索然无味,纷纷散去。

……

卢八一在电话里说,我和一品叔已经说服我爸了,让他先随我到上海避避风头,过段时间再说。李狗崽这样闹下去,没完没了,说不定还真会闹出什么大事情。你订两张明天的机票吧,明天一大早,我们就离开柳树镇,不能让李狗崽堵住我们。

3

晚饭过后,卢大为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还是看他的篮球赛。卢八一带儿子上楼,卢小亚要做作业。不一会儿,卢八一下了楼,瞥了一眼父亲,他坐在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被电视屏幕死死地黏住,看上去情绪还算稳定。卢八一走进厨房,对正在洗碗的妻子说,老婆辛苦了,需要我帮忙吗?张嫱小声说,这一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怕你爸会出什么问题,你在家,我安心多了。卢八一凑过头,在她白瓷般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其实我也提心吊胆,生怕他朝你发脾气,吓到你。张嫱说,你出去陪陪他吧,他一个人也怪可怜的。卢八一说,他不喜欢和我说话的,我坐在旁边,他会嫌我影响他看电视。张嫱笑了笑,你们就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卢八一说,好像没有,要吗不说,要说也像是在吵架。张嫱说,去把桌子擦擦吧。卢八一拿着抹布,出去擦饭桌。

卢大为突然说了一声,男人要干大事,婆婆妈妈的事情留给女人去做。

卢八一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

擦完饭桌,卢八一进入厨房。张嫱瞪着眼睛,小声说,你爸怎么能这样说话?他是不是还活在清朝呀?还是人民教师呢。卢八一笑笑,老婆,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只是个体育老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况且,他也不是科班出身的体育老师,是部队转业下来的。张嫱说,他在部队受教育那么多年,难道就不晓得男女平等,对女性要尊重?卢八一说,他知道的,心里不舒服,故意找碴,不理他就是了。

这时,卢小亚在楼上大声喊叫,爸爸,爸爸!

张嫱说,快上楼看看小亚有什么事情。

卢八一赶紧上楼,进了儿子的房间。

爸爸,还让不让人好好做作业了?卢小亚生气地说。

卢八一说,怎么回事?

卢小亚说,难道你的耳朵聋掉了,听不见电视的声音吗?太吵了,吵得我脑浆都在晃动。卢八一明白了,摸了摸儿子的头,爸爸知道了,我下去让你爷爷把电视声音开轻点。卢小亚可怜兮兮地说,快去吧,爸爸,我真的受不了了。卢八一走出了儿子的房间,迟疑了会儿,才下了楼。张嫱收拾好厨房,走出来,问道,小亚怎么了?

卢八一朝她使了个眼色,张嫱就上楼去了。

卢八一走到父亲旁边,和颜悦色地说,爸,你能不能把电视的声音开轻点?小亚在做作业,怕吵,平常小亚做作业时,我们都不看电视的,孩子的学习重要,不能耽误。

卢大为拿起遥控器,赌气地把声音开到最小,根本就听不见了。卢八一说,也没有必要静音呀,开轻点就行了。卢大为突然站起来,关掉电视,遥控器重重地摔在茶几上,他恶狠狠地瞪了卢八一一眼,咬牙切齿地说,看什么。说完,他就回客房去了。卢八一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天,卢八一和张嫱都觉得很累,儿子睡了后,他们也早早躺下休息。不一会儿,卢八一就进入了梦乡。张嫱躺下后,又精神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丈夫的鼾声,想一些问题。儿子睡觉前,和她说了一件事情。他说吃晚饭时,卢大为老是盯着他看,那目光很吓人。张嫱本来想把这事情告诉丈夫的,没想到他那么快就睡着了,不过,丈夫的确是太累了,这几天够他折腾的。她十分担心儿子的心理健康,生怕卢大为在他心里留下阴影。张嫱很清楚,儿子对他爷爷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就像一只小兔子见到了大灰狼,她不希望儿子晚上又做噩梦,所以在他睡觉前,安慰了他一番。

张嫱只要睡觉时一想问题,一时半会儿就无法入眠了,想着想着,心里就越来越不舒服,觉得要崩溃。她的眼前竟然出现了幻觉,卢大为变成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朝自己扑过来,她差点惊叫起来。实在是太难熬了,便开了台灯,有灯光的情况下,她心里会安宁些。台灯的灯光柔和,的确缓解了她焦虑的情绪。张嫱闭上眼睛,心里数着绵羊,希望早点睡着。张嫱很怕熬夜,只要失眠,第二天脸色就特别难看,眼袋也会变得明显,她是光亚酒店的大堂经理,仪表对她来说特别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仿佛可以听到时间流动的声音,像水流一样。张嫱甚至怀疑盥洗室里的水龙头没有关严,水流的声音才那么真实。张嫱去看了看,盥洗室里的水龙头是关紧的,可能是自己的脑子里进了水,水一直在流淌,以至于她忘了时间的流动。

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整个身体将要沉入水底之际,儿子的惊叫将她拉出了水面。

儿子大声喊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张嫱还听到有人下楼梯的声音,接着是一声轰响,像一棵大树倒下。张嫱推醒丈夫,快起来,儿子在喊。睡眼惺忪的卢八一听到儿子的喊叫,一激灵,坐起来,下了床,跟在张嫱身后,来到了儿子的房间。张嫱怕儿子做噩梦害怕,特地开了夜灯,一进房间,她就看到儿子坐在床上,惊魂未定的模樣。她打开了房间里的吊灯,走过去,将儿子搂在怀里,抚摩着他的头说,小亚,是不是做噩梦了?不怕呀,爸爸妈妈都在这里。

卢八一说,小亚,你梦见什么了?

卢小亚眼睛里淌出了清亮的泪水,爸爸妈妈,我没有做噩梦,我看见了,看见了……

张嫱说,小亚,你看见了什么,说出来就好了。

卢小亚说,我看见了怪物,他摸我的脸,我醒过来,就看见他的脸离我很近,黑乎乎的脸,有股怪味。我大叫起来,他就走了。张嫱想到有人下楼梯的声音,还有那一声轰响,心里明白了什么。

张嫱对丈夫说,你到楼下去看看,我在这里陪小亚。

卢八一点了点头。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开了客厅里的灯,一把小椅子像是被踢翻,倒在地上。卢八一拿起小椅子,放在一边。目光投向客房的门,房门紧闭。卢八一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举起手,想去敲门,举起来的手停顿了十几秒钟,又收回了手。因为听到房里传来沉重的呼噜声,那是他熟悉的呼噜声,像是台风过境时的呼啸。卢八一默默地转过身,蹑手蹑脚地上楼去了。

好不容易将儿子哄睡,夫妻俩回到了卧房。

两人都无法入睡了。

张嫱说,你爸到底搞什么鬼?半夜三更跑到小亚的房间,这样下去,小亚会吓成神经病的,你得和他好好谈谈,不能毁了孩子,小亚也是他的亲孙子呀,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卢八一沉默了会儿说,老婆,你还记得和你说过的我那个弟弟吗?张嫱说,有些印象,不是很早就死了的吗?卢八一叹了口气说,小亚长得像他,很多时候,我看着小亚,就会想起他来,就更加疼爱小亚,像是对他的偿还。张嫱说,你可没有说小亚长得像他。卢八一说,现在不是说了?我觉得我爸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我爸喜欢他,他的死对我爸是个沉重打击,也许是小亚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把小亚当成我弟弟了。张嫱说,你别说了,我后背发冷。卢八一伸出手,搂抱住妻子,轻声说,别怕,有我在,况且,我不相信我爸对小亚会有恶意,他是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一直就这样,表面上冷若冰霜。张嫱抱紧丈夫,八一,我总觉得情况不妙,我看还是把小亚放在我爸妈那里吧,等你爸回老家后再接回来。卢八一说,不行的,小亚离不开我们。

4

卢大为一直固执地认为,小儿子卢建军的死和大儿子卢八一有关,而且卢八一是罪魁祸首。卢八一忘不了弟弟死后,卢大为狂暴地将他提起来,狠狠地摔在戈壁滩的情景,那时,父亲在他眼中,是个怪物,残暴的怪物。曾经有一度,卢八一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个怪物的手上,纵使慈爱的母亲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像袋鼠那样呵护着幼崽。从那以后,卢八一和父亲就没有了很好的交流,卢八一也不愿意见到他,就是他转业回闽西老家后,卢八一也躲避着他。有时,卢八一会梦见弟弟,他从戈壁滩的尽头奔跑过来,当要接近自己的时候,他就会被漫漫的黄毛风裹挟而去,黄毛风过后,戈壁滩上恢复了平静,弟弟却无影无踪。他呼喊着弟弟的名字,空旷的天地之间,没有人回应他,关于弟弟的去向。

那时卢大为还在遥远的西北当兵,他的妻子李芸带着卢八一兄弟俩在闽西老家生活。李芸是小学老师,温柔娴静,是柳树镇最漂亮最优雅的女人,据说当年很多人追求她,有个年轻人肚子上绑了雷管威胁她,要她做他女朋友,年轻人引爆了雷管,炸烂了肚子,李芸也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至于卢大为为什么会让李芸的芳心萌动,最终成为他的妻子,这里面没有英雄救美的故事,也没有其他缠绵悱恻的传说,他们只是见了一面,就确定了关系。结婚后,就有了漫长的十几年的两地分居的生活。那些两地分居的岁月,一年他们只能团聚一次。大多时候是卢大为回乡休假,待一个月就回西北。卢八一七岁那年夏天,李芸带着两个儿子,汽车火车倒了几次,辗转三千多公里,来到了西部腾格里沙漠边上的部队驻地。莽莽苍苍的大戈壁,给李芸母子三人展开了另外一个世界,要不是亲眼见到如此的荒凉,他们根本就不敢想象。他们的到来,对卢大为而言,是欣喜而幸福的,没想到,这也是他人生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卢八一对戈壁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刚到那里的时候,他就有了一个想法,穿过茫茫的长满丛丛簇簇骆驼刺的戈壁滩,到沙漠里去看个究竟。尽管卢大为一开始就告诫他,千万不要带弟弟到戈壁滩上去玩耍,但卢八一还是带着弟弟,在一个阳光强烈的午后,悄悄地溜出了营门,走向了戈壁滩。那时,李芸正在水房洗衣服,卢大为在午睡,呼噜打得山响。

卢八一像放飞的小鸟,在戈壁滩上奔跑,弟弟跟在后面,有些力不从心。他对卢八一喊叫,哥,我走不动了,回去吧。卢八一跑回到弟弟站立的地方,拉起他的手说,我们慢慢走。弟弟面露难色,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怕。卢八一笑笑,怕什么。弟弟说,没有人,就我们俩,还有,怕爸爸骂。卢八一说,有哥哥在,你怕什么?爸爸不会骂你的,他那么喜欢你,要骂也是骂我。弟弟不说什么了,硬着头皮跟着他走。卢八一发现一丛骆驼刺下面有颗在阳光下闪亮的白石子,捡起来,如获至宝地说,建军,你看,这是一颗宝石。白石子是椭圆形的,还有水流般的波纹,光滑得像他们的皮肤。弟弟接过那颗石子,爱不释手。卢八一说,戈壁滩上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宝石,我们多找一点,拿去卖了,给你买好吃的。弟弟说,真的能卖钱?卢八一说,当然,这不是一般的石子,这可是宝石呀。弟弟半信半疑,不过,他还是蛮喜欢这样的石子。

他们越走越远,部队的营盘在他们身后模糊不清。卢八一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晴朗的下午,会突然起风。起初,风瑟瑟地吹过来,有点凉。弟弟说,哥哥,我们回去吧。这时,卢八一才发现已经走得太远了。风越来越猛,沙子打在他们脸上,有麻麻的痛感。风太大了,他们身上的衣服啪啪作响,想使劲地挣脱他们的身体。不远处,黄风沙以惊人的速度,如潮水般漫卷而来。黄毛风很快地将他们裹住,顿时昏天黑地,飞沙走石,狂风怒号。弟弟大声喊叫,哥哥,哥哥。卢八一也在呼喊弟弟,狂风将他们分开,带向不同的地方,他们的喊叫也被狂风吞没,连同他们的身体。

风沙平息之后,卢大为带着部队官兵在荒漠上寻找,最后,找回了奄奄一息的卢八一,而五岁的卢建军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那颗白色的宝石般的石子。卢大为痛不欲生,一连几天,动辄就在戈壁滩上哭号,号叫声凄厉而悲恸,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卢八一内心充满了恐惧,从那以后,他就不敢和父亲的目光对视,而父亲认为他就是害死弟弟的罪魁祸首。悲伤的母亲李芸并没有把内心的痛楚表现在脸上,面对丈夫和活着的儿子,她除了抚慰,还能做什么?丈夫和儿子,在这个时候,都是孩子,都需要母性的安抚,如果她也沉沦在悲恸中不能自拔,那天就真的塌下来了。她一直用自己的隐忍告诉丈夫,小儿子的死,和大儿子没有关系,也和他没有关系,那是孩子的命。不管他们接不接受残酷的现实,她必须这样做。等丈夫稍微平静之后,她就带着卢八一回到了柳树镇。她在山上建了个坟墓,立完碑后,她扑倒在坟前,号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卢八一站在她旁边,也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和他抱在一起,相拥而哭,泪水如雨,浇透了母与子的心。

哭完后,母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也替儿子擦干了泪水,牵着儿子的手,朝山下走去,乌鸦在一棵歪脖子针叶松的枝丫上凄厉地叫唤。母亲不让儿子回头,她说,我们好好活下去,就是对弟弟最好的哀悼。三年后,卢大为转业回了柳树镇,自从小儿子死后,他在部队也没有提升,还是个副连职干部,也许是儿子的死,让他产生了某种悲观的情绪,影响了他的仕途,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反正,他回到了柳樹镇。转业时,他强调自己有打篮球的特长,爱好体育,就被安排在柳树镇中学,当了个体育老师。

卢八一说,我爸刚从部队回来时,我特别恐惧,他的黑脸上没有笑容,目光像刀子,割着我脆弱的心。说实在话,我情愿他一生都在西北部队里,不要回来,我知道他恨我。每次母亲不在家,他喝完酒后,总是无来由地凶我,他的吼声炸雷一般,震得我头皮发麻,好几次,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感觉到要聋了。我从没有感觉到父爱,他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个粗鲁的暴君。母亲在家时,他会收敛些,但从来没有和我温和地说过话,我们也基本上没有交流,就像两颗永无交集的星球。我知道,他很爱母亲,在母亲面前,他就是个孩子,什么都听她的,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我那么仇恨?我从小就想逃离柳树镇,最重要的就是逃离卢大为,我离开后,对他和我,都是一种有效的解脱。而逃离柳树镇最好的出路,就是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异地工作。就是考不上大学,我也会选择出去打工,或者流浪,绝不会待在柳树镇。我并不是聪明的人,母亲常说我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比较笨,要是随她就好了。不过,通过我加倍的努力,我还是考上了同济大学,现在能够成为设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都拜父亲所赐。某种意义上,我还得感激他。

张嫱依偎在他身上,你也很恨他,是吗?

谈不上恨,只是厌恶,我觉得我们水火不相容。我考上大学,走的时候,他没有送我,母亲送我到车站,给了我一件东西,那是一支金星牌老钢笔。她微笑着说,八一,这是你爸的珍藏,他当兵时第一次嘉奖时的奖品,他觉得没有什么送给你的,就把这支钢笔送给你。我脱口而出,这老古董,谁要呀?母亲拉下了脸说,你要就要,不要我就还给他,不能如此轻视这东西。我还是没有收下那支钢笔,母亲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顿时黯淡,叹了口气说,你们是冤家。母亲其实一直希望我们和解,她一直强调父亲对我没有恶意,只是脾气问题。有没有恶意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我心灵上留下了深重的创伤。

张嫱说,这次你把他接到上海,也不容易,看得出你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我倒是希望你们能够和解,这样对小亚,对我们这个家,都有好处,我不希望因为他的到来,将我们家弄得鸡飞狗跳的。

不说什么感情,我只是看他是我的父亲,不能不管。记得母亲临死前和我说过,她走了,柳树镇的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还是要像她活着时一样,经常回家看看。人越老越孤独,需要关怀,没有话说,陪他坐坐也好。母亲过世后这些年,我们只回去过一次,想想也对不住母亲,没有听她的话。唉,不说了,顺其自然吧。不早了,睡觉。

5

早晨,闹钟一响,张嫱睁开眼,伸了伸腿,极不情愿地说,什么时候能够睡到自然醒呀?卢八一醒了,没睁眼,他说,你多睡会儿,我起来弄早餐吧。张嫱起床,打了个呵欠说,还是你多睡会儿吧,反正你不吃早餐。张嫱穿好衣服,洗漱完,下楼去了。张嫱下楼时,放轻了脚步,生怕吵醒客房里的公公。做好儿子的早餐,她就上楼,叫儿子起床。每天早上,儿子都要赖一会儿床,然后才磨磨蹭蹭地起来。卢小亚坐在饭桌前吃饭的时候,张嫱在厨房里给卢大为准备饭菜。

这个早上,没有听到卢大为的声音,也没见他出来上厕所。

张嫱忙完,坐下来吃东西,边吃边轻声说,小亚,昨晚上睡得好吗?卢小亚说,没有做噩梦。张嫱松了口气,那就好。卢小亚说,可是,可是我还是害怕。张嫱明白儿子害怕什么,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说,慢慢习惯就好了。卢小亚说,要是永远都习惯不了呢?张嫱不知如何回答儿子这个问题,只好转移话题,小亚,你同学珠珠要过生日了,你想好送他什么礼物了吗?卢小亚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这两天头脑比较乱,都快变成白痴了。张嫱心里暗暗吃惊,儿子说出这样的话,不得不让她考虑对策了,如果影响了儿子的学习,那可是大事。

卢八一下楼,唤儿子走的时候,卢大为还是没有动静。

张嫱说,八一,你去看看,你爸不会有事吧?

卢八一说,应该不会有事,他身体好着呢。

他们走时,张嫱将饭菜和酒放在了饭桌上,还给卢大为留了张纸条,让他起床后记得吃饭,还告诉他午饭已经叫好了外卖,会送到家里来。

卢小亚上学,早上一般由卢八一送去学校,下午四点就放学,由卢小亚的外公张怀山去接。张怀山每天下午要去搓会儿麻将,时间差不多了,就骑着助动车去接卢小亚。张怀山疼爱卢小亚,如果卢小亚要他身上一块肉,他都会毫不犹豫割下来。卢小亚也喜欢和外公在一起,外公不但风趣,一肚子讲不完的笑话,还总是偷偷买零食给他,这是卢八一不允许的。这个下午,张怀山在学校门口接到卢小亚,就给他递上了一个甜筒。

张怀山说,你爷爷来了,还是先送你回家吧,你在家里做作业。

卢小亚吃着甜筒,坚定地说,外公,我还是到你家做作业吧,我不想回家。

这是为什么呀?张怀山纳闷。

卢小亚说,我不喜欢他,他像个怪物。

张怀山说,小亚,要有礼貌,不能这样说爷爷。

卢小亚说,他要像外公这样就好了,我真的害怕他,他看我一眼,我都会发抖。求你了,外公,我现在不想回家,等爸爸妈妈在家了,你再送我回去。

张怀山说,那好吧,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张嫱下班后,回到家里,发现卢大为没有在看电视,也不在客厅里,以为他在房间里。她上楼准备换衣服,然后下楼做饭。张嫱上楼经过儿子房间时,看到卢大为站在里面,手里拿着镶在小镜框里的卢小亚幼儿园毕业的照片,呆呆地凝视着。张嫱叫了声,爸,你这是……

卢大为吓了一跳,手中的镜框掉落在地,碎了。

他像个受惊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张嫱走进房间,说,不要紧,不要紧。

卢大为逃也似的跑下了楼。张嫱叹了口气,将地上的碎玻璃一点点捡起来,放进垃圾桶里。收拾好,张嫱才去换衣服。卢大为躲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张嫱给丈夫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他不在家,她心里忐忑不安。卢八一说,我在路上呢,很快就到家了。张嫱煮上饭,洗菜切菜,忙忙碌碌的。她还在炒菜,丈夫回家了。

卢八一回到家,就说,嫱,儿子呢?

张嫱在厨房里说,还没回来呢,怎么搞的?到现在还不回家,你打个电话给我爸,问问他怎么回事。卢八一打电话给岳父。张怀山在电话里说,八一呀,小亚在吃饭呢,我忘了告诉你们,晚上他在我们这里吃饭。卢八一说,好的,好的,等他吃完饭,麻烦你送他回来,或者我去接他也可以。张怀山说,八一呀,我得和你商量一下,小亚说他不想回去,能不能让他在我们这里住一个晚上?卢八一说,小亚要回来的,你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张怀山说,他说不想接你的电话,这样吧,我再和他说说,看他愿意不愿意回去。卢八一心里不太舒服,好吧,你和他好好说说,一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卢八一走进厨房,沉着脸说,张嫱,你是不是和你爸说了什么?

怎么啦?

小亚不想回家,已经在你爸家吃饭了,还说不回来住。

我也想和你谈这个问题,我回家的时候,你爸在小亚的房间,看小亚的照片,还把镜框都打碎了,当然,他不是故意打碎的。我的意见是,让小亚在我爸妈家住几天也不是坏事,这样可以缓解小亚的情绪,这两天,他心里都有阴影了。

这不是处理问题的好办法,小亚必须回来,一味地躲避,只会让小亚更加恐惧。我想了很多,我爸他应该没有恶意,他可能是真的喜欢小亚,只不过他不会表达,他从来就不是个会表达感情的人。如果不让小亚回来,小亚心里的结没有解开,我爸又会多一个心结,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僵。

对,他是你爸,不管以前你们有多少恩怨,他总归是你爸,可是,小亚是我儿子,我要为他负责。

小亚也是我儿子,难道我不应该为他负责?我也是为他好,我不想让他心里留下永远的阴影,只有让他面对,才能解决问题,躲避不是办法。

多年来,你面对过你爸吗?你不也一直在逃避?

这不一样。

一样。

好了,我们不要吵,不要让我爸听到。

我没有和你吵,只是商量。这样吧,我们都退让一步,晚上让小亚住我爸妈家,明天再接回来,你看怎么样?

只是今天晚上,明天一定要回家。

嗯,叫你爸爸出来吃饭吧,菜马上好了。

这顿晚饭,卢大为破天荒地没有喝酒,只是闷头吃饭。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想说小亚怎么没有回家吃饭。张嫱的目光不敢瞅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也是闷头吃饭。卢八一说,爸,你还是喝一杯吧。卢大为没搭茬,卢八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闷头吃饭。三个人各怀心事,这顿饭很快就结束。吃完饭,卢大为也没有看他的篮球赛,直接回房间去了,重重地关上了门,接着传来几声干咳。

6

卢小亚一进家门,目光在客厅里搜寻着什么,嘟哝了声,怪物呢?张嫱低声说,不能这样说话。卢小亚吐了吐舌头,外公也告诉我,不能叫他怪物。张嫱说,你先去做作业,做好了饭我喊你。卢小亚上楼去了,客房的门开了,卢大为探出头看了看。张嫱笑着说,爸,饿了吗?你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卢大为说了声,不饿,不饿。头就缩了回去,门轻轻地关上了。张嫱朝丈夫做了个鬼脸,卢八一说,快去做饭吧,我真有点饿了。张嫱说,你去陪小亚做作业吧,饭好了叫你们。卢八一点了点头,上楼去了。

卢八一刚刚坐在儿子身边,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他来到阳台上,接听电话。阳台上望出去,大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很多时候,他站在阳台上极目远眺时,就会想起遥远的柳树镇,柳树镇的人声狗吠会勾起他的某些回忆。不过,他不愿意太多地回顾,那样痛苦而又伤感,唯一的温情来自母亲,可母亲早不在人世。电话是从柳树镇打来的,卢一品老态龙钟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卢八一带父亲离开柳树镇的那个上午,李狗崽来到了卢大为的老屋门口,发现老屋铁将军把门,卢大为和儿子不知去向。李狗崽本以为卢八一说话算话,用钱解决问题,他还特地穿了件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裤,砍柴刀也扔在家里。满怀诚意的李狗崽看到人去屋空,才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他问卢大为的邻居人去哪了。邻居白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晓得他去了哪里?回去问你妈去。李狗崽气得浑身发抖,悻悻而去。那一天,李狗崽到处寻找卢大为父子,弄得小小的柳树镇鸡飞狗跳。过了一天,李狗崽找到卢一品家门口来了,他光着上身,手握砍柴刀,要卢一品交出人来。卢一品站在门里,大声呵斥他,笑话,有本事你到上海去找他們,找我有个屁用,我一把老骨头,早就活够了,你要是想把我的命拿去,就过来砍了我吧,我要是皱一下眉,就和你一起姓李。李狗崽当然不敢对卢一品下手,只是装腔作势地暴跳如雷,让围观者看戏而已。恰巧卢一品在县城里开武馆的儿子卢飞鸿回来看望父亲,在屋里听到李狗崽的咆哮,气愤地走出来,要收拾李狗崽。卢飞鸿得过省里的散打冠军,有点名声,李狗崽心虚,赶紧跑了,一条黄狗狂吠着追着李狗崽,李狗崽跑得脚下的人字拖都丢了。李狗崽心里明白,找卢家要钱什么的几乎成了泡影,他开始打自己母亲的主意。吴四娣在夜里找到了卢一品家,卢一品看她身后没有跟着李狗崽,关上了门。吴四娣抹着眼泪说,一品老哥,我可如何是好?卢一品给她倒了杯茶,和颜悦色地说,四娣,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我那不孝之子,逼我哪。他要我去上海找大为要钱,只要他拿到钱,就远走高飞。他疯了,凭什么管大为要钱?我和他讲,我欠大为的情,要不是大为,我早就埋在黄土里了,不要再去找大为麻烦了,要知恩图报。他说大为替我治病是应该的,他在勾引我。我都是人老珠黄的老妇人了,谁还要勾引我?我要走,早就走了,年轻时,多少人帮我找人家,好人家那么多,我就是没有动心,不就是怕带他到别人家去,受委屈吗?一品老哥,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会逼死我的。看看,他现在绝食,躺在床上,一天没有吃饭了。他要是死了,我更说不清楚了,只能和他一起去死。可是他还年轻,我也不能眼巴巴看他这样去死。一品老哥,我该怎么办?你帮我出出主意。

卢一品也不知说什么好,这种事情,他也没有经验。想了好大一会儿,卢一品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过,不好开口。

你有什么话就说,我受得住,脸早就不要了。

你和大为到底有没有感情?

六十来岁的人了,听了这话,也羞涩地低下了头。卢一品有些后悔问这话,要是老伴在家就好了,由她去和吴四娣交流这个问题,比较合适,但老伴在城里给儿子带孩子。卢一品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吴四娣细声说,我也不晓得他对我什么感觉,我是蛮感激他的,有什么事情都愿意对他讲,觉得在柳树镇,他是我最信赖的人。

卢一品说,你得打电话问问他,如果他对你有感情,我想你们在一起生活也是蛮好的。这些日子我也在考虑,如果你们在一起生活,相互也有个照应,你没有丈夫,他也没有老婆,在一起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人说不了什么闲话。

我不怕人家说闲话,只是我儿子那里,不好办。

这样吧,你自己给大为打个电话,问问他的心意,如果他同意,问题就解决了。我也会打电话给八一,他是通情达理的有文化的人,会支持你们的。最重要的,是大为的态度。至于狗崽,你不要担心,他饿不死的,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偷偷吃东西呢。你们光明正大地好了,他也是没有办法的。至于钱的问题,大为应该有些积蓄,而且他有退休金,也不用你考虑。

可是我抹不开脸,不敢给他电话。

这个电话你要打的,别人替代不了你,毕竟是你们的私事。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抽个时间给大为去个电话吧。他这个人比较古怪,我也琢磨不透他,有可能他会拒绝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吴四娣脸像红布。她说回家考虑考虑,然后就告辞了。

卢一品给卢八一絮絮叨叨讲的就是这些事情。电话挂了后,卢八一陷入了沉思,父亲能够和吴四娣好,他真的愿意替父亲出十万块钱给李狗崽,息事宁人。问题是,父亲的确是个古怪的人,卢八一也不晓得怎么对他讲。卢八一觉得还是先等等,吴四娣和父亲沟通好之后,再说也不迟。这时,张嫱在楼下叫他们下楼吃饭了。

桌子上摆好了碗筷,还有四菜一汤,那道红烧肉是张嫱的拿手好菜,颜色赤红,看上去十分诱人。儿子见到红烧肉,眼睛发亮,这也是他最爱吃的菜,这孩子不爱吃蔬菜,是个肉食爱好者。张嫱说,八一,你喊你爸出来吃饭。卢小亚说,好奇怪,他不看电视。张嫱说,去洗手,洗完手吃飯,话不要那么多。卢小亚说,我洗过手了。卢八一来到客房门口,敲了敲门,爸,吃饭了。门开了,卢大为的脸像是松弛了些,不那么紧绷了,目光有些游离不定。他手中拿着一个长条形的朱红色小盒子。看到这个盒子,卢八一的心颤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考上大学时,母亲送他上车前的情景,母亲手上也拿着这个盒子要给他,被他无情地拒绝了。卢八一不知父亲拿出这个盒子有何用意,他也没有问,转身来到饭桌前。

卢大为走到卢小亚面前,黑乎乎的脸上挤出了笑容,双手捧起那个盒子,手微微抖动,赔着小心说,小亚,爷爷送你一个礼物。卢八一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有潮水涌过,眼睛有些酸涩。如果父亲当初和母亲一起去送他,亲手将这个盒子交给他,他或许会收下。张嫱也有些吃惊,不过,她想这是好事情,也许是调和爷孙关系的一个转机。张嫱对儿子说,小亚,爷爷给你礼物呢,收下吧。卢小亚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爷爷手中那个盒子。

张嫱又笑着说,小亚,快收下呀,爷爷对你好,才给你礼物。

卢大为十分紧张的样子,卢八一没有见过父亲的这种表情,在他印象中,父亲总是凶神恶煞。

卢小亚突然伸出手,一把抓过那个盒子,用力地扔在地上,大声说,我不要,不要什么礼物。

张嫱没想到儿子会如此无礼,一把拉过儿子,在他屁股上打了几下,卢小亚,你和谁学的,一点教养都没有,快给爷爷赔礼道歉。卢八一抱过儿子,训斥妻子,你怎么能打孩子?张嫱说,你就惯着他,都把他惯成什么样了。卢小亚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呜呜地哭起来。张嫱瞟了公公一眼,担心他会暴怒起来,那样就不可收拾了,作为儿媳妇,她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也希望在他心目中留下好印象,做人总归要有些脸面。让张嫱意外的是,卢大为弯下腰,捡起了那个裂开口的盒子,和散落在一边的老式大头金星钢笔。他高大的身躯重新站立起来,低着头,将钢笔笨拙地装进盒子,尴尬地笑了笑,这老古董了,确实是拿不出手。说完,他看了看同样感到意外的卢八一,默默地回他的房间去了,门被轻轻地关上,像是关上了一个世界。

7

有两天时间,卢大为和卢八一一家相安无事,虽然没有交流,但他的表情平和,也十分克制,他们在家时,卢大为基本上躲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张嫱有些担心,问丈夫,你爸不会有事吧?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害怕。卢八一想想,是有点反常,可是他又摸不清父亲的底细。

又平安无事过了一天。

晚上卢八一一家回到家里,发现客房的门开着,卢大为不在里面。卢八一进入客房,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皱巴巴的黑白照片,那是他和母亲以及弟弟的合影,小时候,母亲带他们去镇上唯一的照相馆照的相片。照片中的弟弟真的长得和卢小亚特别像,好像是一个人。看到这张照片,卢八一眼睛里热辣辣的,有流泪的冲动,他突然对父亲有了某种理解。

他会去哪里呢?

张嫱望着丈夫说。

卢八一打父亲的手机,手机忙音之中。打了几次后,父亲的手机竟然关机了。卢八一说,他是不是回老家去了?张嫱说,他的行李箱还在房间里呢。卢八一说,我得出去找找他。张嫱说,上海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他是不是觉得闷了,出去走走,到吃饭时间就回来了?卢八一说,按理说,他也不会走丢,当年,他也是闯过世界的。张嫱说,等等吧。看来也只能如此,卢八一带儿子上楼做作业,张嫱进厨房做饭。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卢大为还是没有回来。

卢八一着急了,出门去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卢八一找了好几条街道,都没有发现父亲的踪影,如果到午夜他还没有回家,卢八一就要去报警了。卢八一继续寻找着父亲,脑海里总是浮现一些残忍的画面,比如父亲被车撞倒在地,血肉模糊……卢八一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担心过父亲的安危,耳边仿佛传来母亲幽冥的声音,儿子,你要照顾好你爸,他这一生也蛮苦的。就在卢八一心急如焚之际,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张嫱的来电,说卢大为在小区保安室里闹,让卢八一赶紧回去。

卢八一打了一辆的士,往回赶。

卢大为喝多了,摇摇晃晃路过保安室的时候,发现里面的小间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像是在播放篮球比赛。卢大为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就踉踉跄跄地走了进去。值班的保安不认识他,问他有什么事情。他指了指里面的小间,声音沙哑,我,我要参加篮球比赛。说着,他就一头撞了进去。两个休息的保安见他进来,吓了一跳,他们站起来,扶住了卢大为。卢大为睁大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手指着,吼叫道,把那个像娘们一样的小子换下来,老子上,看他软绵绵的样子,我就来气,球怎么能这样打?我八一队的雄风到哪里去了?那个年轻保安笑了笑,还提什么八一队,不是要退出CBA了吗?卢大为怒目而视,八一队永远是八一队。另外一个保安说,大爷,你从哪里来的呀?我看你喝多了,还是回家去吧。卢大为说,你管我哪里来的,想当年,我是基地篮球队的主力,参加过军区运动会,我们篮球队拿过冠军的,知道吗?是冠军,不是亚军。年轻保安小声说,老干部呀,是我们小区的吗?怎么没有见过?卢大为没完没了,不停地教训那两个保安。外面值班的保安见势不妙,就挨家挨户打电话,问有没有这样一个老头,最终问到卢八一家,才有了结果。

卢八一进入保安室时,卢大为还在吵吵嚷嚷。

他连忙给保安们赔不是,然后在一个保安的配合下,架着卢大为回到了家。保安走后,卢大为瞪着眼睛,大声地问儿子,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卢八一说,我是你儿子卢八一呀。

儿子,我哪有什么儿子?我儿子早就死了。死了,你晓得吗?我儿子被风沙卷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都是我的错呀,当初,我不让他来就好了,他就不会死了。他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呀,会陪我打篮球,陪我喝酒,没有人和我说话的时候,他会和我说话,我什么话他都愿意听。可是,他死了,我现在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哇。

卢八一心如刀绞。

父亲声嘶力竭,红红的眼睛里淌下了泪水。

张嫱走下楼,卢八一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到楼上去。张嫱明白,在这样的场合,自己是多余的,她放轻脚步,退回楼上去了。卢八一搀扶着父亲进了房间,将他放在床上。卢八一不清楚父亲喝了多少酒,但知道父亲喝的是苦酒,父亲折腾累了,酒劲也充分发挥出来,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卢八一帮父亲脱去衣服,盖好被子,过了一会儿,卢大为的呼噜声响了起来。卢八一坐在床边,听着父亲的呼噜声,陷入沉思。

卢八一想到一个问题,在自己四十多年的生命里,是不是选择性地遗忘了父亲的好,而固执地记住了父亲凶暴的那一面,并且将其无限地放大了,就像他在某段艰辛旅行中,记住的都是那些陡峭的山路,而忘记了平坦道途。在过去的岁月里,他试图理解父亲,试图和父亲和解,却是那么的困难,只要面对父亲,心中就会产生极度的逆反情绪,并不是要和父亲对抗,而是逃避。

卢八一在脑海中搜寻着一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情景,努力地让那些情景浮出水面,以佐证父亲也是爱过他的。可是,想来想去,满脑子里还是那些不堪的东西。卢八一的太阳穴隐隐作痛,那里有一小块伤疤,是父亲留给他的痛苦记忆。

父亲从部队转业,和科班出身的体育老师比,有很大的距离,给学生的印象就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粗人,最要命的是,他的嗓门特别大。上体育课时,他在操场上的喊叫声,每一个教室里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有的老师跑到校长那里反映问题,说他声音太大,严重影响了其他班级的正常上课。校长找过他,要他上体育课时小声点,毕竟不是所有班级都在上体育课。父亲每次都诚恳地答应校长,并且表达歉意,发誓要将自己的声调降下来,可是每到上体育课,他还是故技重演,他那充满了军人气质的中气十足的喊叫声根本就無法降低分贝。说了他几次后,校长也妥协了,他十分明白,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惯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父亲并没有做错什么,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他对待工作的态度是认真卖力的。最终,全校师生都习惯了他的粗暴嗓音,他的嗓子后来变得沙哑,也许和他当体育老师有关。父亲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人,好在他不在乎师生们在背后阴损他,编排丑陋的故事,给他起很难听的绰号,成天一副马大哈的样子。有一次,卢八一听到几个同学在校外的一棵老樟树下讲父亲的鬼话,怒火中烧,尽管他和父亲之间隔着一条汹涌的河流,但也不允许他人诋毁父亲。他和那几个同学打了起来,结果可想而知,他是失败者,被打得鼻青脸肿。卢八一不甘心失败,在他们洋洋得意扬长而去时,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追赶过去,砸破了那个叫丘有亮的同学的头。回到家里,母亲见他的狼狈样,心疼得落泪,问他被谁打了。倔强的卢八一死活不愿意说,卢大为凶巴巴地说,不要管他,敢打架,就要承担后果,打死也活该。母亲眼泪汪汪地说,卢大为,你给我住口,哪有像你这样当父亲的?不分青红皂白就骂自己的儿子。母亲发火,父亲闭嘴了,在一边抽烟,目光锋利地割着卢八一的心脏。晚饭的时候,父亲阴沉着脸,母亲不停地给卢八一夹菜,让他多吃点。饭还没吃完,门外传来了喧闹的声音。母亲放下饭碗,走了出去。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丘有亮头上缠着纱布,哭兮兮的,一副可怜样。他父亲丘远宏说,李老师,你看看,你儿子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子了?母亲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母亲唤儿子来到了门外,当着众人的面,让卢八一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母亲微笑地问丘有亮,八一说的是实情吗?丘有亮也没有抵赖,点了点头。母亲对丘远宏父子表示了道歉,答应赔医药费,也让卢八一向他们道歉,卢八一死活不道歉,因为丘有亮没有向他道歉。丘远宏倒也大度,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不过以后打架不要下那么狠的手,人要打死了,就不好说话了。送走他们后,母亲拖着卢八一冰凉的手,进了屋。整个过程,父亲一声不吭,坐在家里喝酒。母亲谆谆教诲完了之后,父亲发出了怒吼,那时,他在卢八一眼中,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卢八一惊恐地站起来,往门外跑,父亲在后面追赶,卢八一摔了一跤,太阳穴磕在一块铁渣上,留下了那块伤疤。

卢八一叹了口气。

他关掉房间里的灯,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上了楼,儿子还没有睡着,张嫱在儿子房间里陪着他。卢八一走进儿子房间,张嫱轻声说,你爸睡了?卢八一说,睡了。张嫱说,他跑哪里喝那么多酒?卢八一说,不知道,他没说。张嫱说,儿子害怕,说是睡不着。卢八一说,你带他到我们房间睡吧,他和你一起睡,也许就不害怕了。卢小亚听了这话,马上从床上跳起来,下了床,跑出了门,到他们的房间里去了。卢八一说,去吧,我晚上在这里将就一夜。张嫱说,老公,看你神色不对,没事吧你?卢八一说,没事,只是太累了。张嫱说,那你好好睡一觉,不要想太多。

关了灯,卢八一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感觉有个人站在床边,很久以前,她也经常站在床边,和他温存地说话,用那颗慈母心化解他心中块垒。她一直不懈地缓和他和父亲之间的紧张,如果没有她,卢八一或许早就和父亲断绝关系了,但他心里有解不开的结,也可以说是一种可怕的情绪,浓雾般弥漫。

母亲仿佛在说,我帮你回忆吧,你还记得那次你掉下山崖吗?十一岁那年秋天,你和几个同学到山上采野果。

妈,我记起来了。

那是黑白电影的画面,没有色彩,却是那么真实在他脑海呈现,那是他曾经选择性遗忘的一部分。卢八一和几个小伙伴在山野寻找着一种叫麻藤包的野果,那是卢八一童年时最喜欢的野果。麻藤包基本上是椭圆形的,成熟后的野果外表金黄,虽然不是很好看,但表面上似乎有层油脂,摸上去手感还是蛮舒服的,卢八一总感觉是摸在蜡上。重要的是麻藤包的果肉香甜柔软,吃了容易上瘾,所以,麻藤包成熟的季节,孩子们都成群结队上山采摘。卢八一和小伙伴们发现一棵麻藤树长在山崖边上,靠山崖那边的枝条上,挂着几串金黄的诱人果实。小伙伴们目光落在果实上,喉咙里吞咽着口水。山崖陡峭,有几十米深,跌落下去不死也要半条命,他们面面相觑。卢八一说,我爬过去摘。一个同学说,还是算了吧,我们到别处去找,这里太危险了。大家也赞同他的意见,都说到别处去找麻藤包。像是有种召唤,卢八一爬了过去,大家都提心吊胆,让他小心。他的手够着一个麻藤包了,他一手抓住树枝,另外一只手伸出去,一只脚是悬空的,另一只脚踩在山崖边的石头上。一个麻藤包被摘下来,朝同学们扔过去。摘第二个麻藤包的时候,他紧紧抓着的树枝突然断裂,踩在石头上的脚一滑,他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掉落下去。

同学们吓坏了,他们奔跑着回柳树镇报信,除此之外,他们毫无办法。

在孩子们的带领下,卢大为夫妇心急火燎地奔向山里。寻找到卢八一时,天已经黑了,好在细心的母亲带了手电,天上也有银饼般的月亮。卢八一跌落时被一棵长在山崖上的松树挡了一下,才掉落崖底,那棵松树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否则卢八一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卢八一摔断了两根肋骨,腿上也有一根骨头骨折,好在头没有摔坏,只是脸被擦花了,渗出血水。母亲心疼得直落泪,同学们也面面相觑,卢大为闷声闷气地说了声,没死就好。他背起儿子,在月光下往柳树镇走去。母亲在前面打着手电,边走边回头说,大为,你走稳点,太颠了八一会痛。父亲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同学们走在后面,他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卢八一,卢八一没摔死,他们心里还是有些小侥幸。

卢八一的头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肩膀是那么的宽阔,渐渐地,他感觉到父亲在流汗,他真想伸出手,擦去父亲额前的汗水,可他不敢去触碰。父亲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这种区别于咆哮的声音充满了慈爱,卢八一眼睛渐渐潮湿,直到热泪流淌出来,落在父亲身上,和他的汗水融合在一起,汗水和泪水都是咸的,那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盐。

8

醉酒之后,卢大为仿佛衰老了许多,眼睛里也失去了刚来时的神气了。卢八一看在眼里,心里隐隐作痛。张嫱也感觉到了公公的变化,她建议丈夫周末带他出去走走。卢八一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可是,到哪里去好呢?张嫱说,不行就去野生动物园吧,小亚一直想去,或许能让他们爷俩亲近点,一般情况下,对某种动物,都会有共同的喜好。卢八一说,那就这样决定了。去动物园的头天晚上,卢八一做好了儿子的工作,让他对卢大为要礼貌点,卢小亚想着要去動物园,也没想那么多,满口应承下来。

星期六那天早上,天气晴朗,瓦蓝的天上飘着几朵形状各异的云。吃完早餐,卢八一开着车,带着一老一小,往野生动物园进发,张嫱因为要上班,错过了这次出行。卢大为坐在副驾驶座上,偶尔说一句,那时候在部队,我开过大解放,好多年没碰车了。卢八一说,你来开一段。卢大为有些紧张,不行呀,没驾照,也没有在大城市开过车,交通规则都不晓得。卢八一说,没驾照你也敢开大解放?卢大为说,干部们偷偷和汽车兵学的,也只是偶尔偷着开。卢小亚坐在后排的儿童座椅上,拿着平板电脑,玩着游戏。卢八一说,小亚,别老玩游戏,在车上玩游戏,最费眼睛了,没事和爷爷说说话。卢小亚不吭气,继续玩游戏,况且,他和卢大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卢八一和父亲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一路上都是各自的心事和寂寞。

野生动物园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不仅深深吸引着卢小亚,在车上还昏昏欲睡的卢大为也来了精神,他这一生中,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动物。闽地多蛇,卢大为少说也见过十几种蛇,在野生动物园的蛇园里,他算是开了眼界,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蛇。他跟在儿子和孙子后面。每看到一种蛇,卢小亚总是大呼小叫,惊恐万状的样子,却越是害怕,就越想看,这是卢大为理解不了的心态。玻璃屋里,一条大蟒蛇缠绕在粗实的树枝上,头朝着观众,挑衅般吐着黑色的舌头。卢小亚说,哇,蟒蛇的眼睛都有我的头大。卢大为站在他身后突然说,小时候,和我爸上山打柴,坐在山路旁边的树根上歇脚,我爸点了根烟,抽完后将烟头在树根上摁灭,谁想到那树根突然动了起来,原来我们是坐在蟒蛇的身体上。卢小亚轻声对卢八一说,爸爸,你信他说的话吗?吹牛。卢八一说,我信,老家大山里真的有蟒蛇的。卢八一回头看了看父亲,见他的神色轻松了许多,便说,爸,你从前怎么没给我讲过这个事情?卢大为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往前走去。卢八一看着他有点儿佝偻的背影,若有所思。

卢小亚发现了爷爷好像特别喜欢长颈鹿,他站在栅栏外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头长颈鹿在吃树上的叶子,不时地学着长颈鹿的样子,伸长他粗粗的脖子,嘴巴张开又合上,那样子古怪又滑稽。卢小亚说,他真是个怪物,我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卢八一说,别小小年纪如此毒舌,每个人都有自己快乐的方式,你爷爷此刻心里是愉悦的,可以看得出他对长颈鹿十分钟爱,估计他以前也没有亲眼见过长颈鹿。卢小亚说,爸爸,他在你小时候,带你去过动物园吗?卢八一说,没有。卢小亚摇了摇头,怪模怪样地说,唉,又一个残酷童年。卢八一笑了,你还知道谁有过残酷童年?卢小亚瞥了他一眼,我同学珠珠他爸呗,估计他比你还惨,珠珠说他爸小时候经常被后爹虐待,怎么说你也还有个亲爹。

猛兽区是野生动物园最精彩的部分,卢八一决定吃完午餐再去那里观赏。野生动物园就餐区里有三个选择,中餐,麦当劳,中式面点。卢小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麦当劳。卢八一征求父亲的意见,爸,你吃点什么?卢大为说,随便。随便其实是很让人尴尬的事情,卢八一给儿子买了炸鸡翅和薯条,自己准备吃个鸡肉汉堡,也给父亲买了个鸡肉汉堡。卢大为说,我不喝可乐,喝矿泉水就好了。卢小亚吃得很香,嘴巴边上油汪汪的,边吃边偷偷地观望着卢大为。卢大为咬了一口汉堡,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低下头,继续啃咬。卢八一见状,对父亲说,爸,你要是吃不惯就别吃了,我去给你点两个菜,或者吃碗面条什么的。卢大为头也不抬,以最快的速度,吞咽完那个汉堡。他抬起头,伸长脖子,然后喝了几口矿泉水。不一会儿,卢大为怔住了,像是喉咙里卡了块骨头,眼珠子突兀。卢小亚偷偷地笑了。卢八一说,爸,你没事吧?卢大为突然站起来,往垃圾桶的方向跑过去,嘴巴对着垃圾桶,剧烈呕吐。卢小亚哧哧地笑起来,等卢八一扶着卢大为回来,他才憋住了笑。卢八一说,爸,喝点水,我去买点别的东西给你吃吧。卢大为摆了摆手,不用了,胃口败了,什么也吃不下了。

他们坐着动物园的观光车进入了封闭森严的猛兽区,卢大为东张西望,目光搜寻着什么。一片人工草原上,两头母狮在追赶一只黄牛,很快地,那头冲在前面的母狮扑上去,死死咬住黄牛的喉管。黄牛扑倒在地,和母狮一起翻滚。黄牛躺在草地上,四腿乱蹬,母狮还是死死咬住黄牛的喉管。黄牛最终断了气,另外那只母狮跑过去,撕咬着黄牛的尸体。车上的观众大呼小叫,卢小亚也在狂叫,卢大为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卢八一默默地注视着父亲。卢大为的眼睛盯着那血腥的场景,一动不动,卢八一仿佛听到他心中的吼叫,狮子般的吼叫,那是一个曾经孔武有力的男人最后的吼叫。他发现,父亲真的老了。

9

无论如何,野生动物园之行,卢小亚对卢大为有了新的认识,紧张的情绪有了缓解。卢大为在晚餐时,脸上露出过不易觉察的笑意,那是他注视孙子的时候,张嫱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细节。张嫱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万万没有料到,两天之后的那个深夜,发现了一件让她无法忍受的事情。

那天晚上,一家人按时睡觉,楼下也没有了动静。张嫱躺在床上,卢八一的手伸过来,放在她肚子上,轻轻地抚摩。张嫱轻声说,你要干什么?卢八一一把搂住她,嘴巴在寻找着嘴巴。张嫱推开了他,少来,我今天太累了,过两天再说吧。卢八一说,我们好久没有了。张嫱说,胡说,前几天还有过。卢八一不死心,我感觉有一个世纪了。张嫱不耐烦了,好了,快睡吧,明天都还要上班。卢八一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张嫱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之后,卢八一翻了几个身后,也彻底老实了,不久就响起了鼾声。张嫱是被乌拉乌拉的警报声吵醒的,紧接着,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卢小亚也大声呼叫。张嫱赶紧穿衣起床,卢八一也惊醒过来,从床上跳了起来。张嫱打开门,就闻到了呛人的味道,看到阳台上火光冲天,卢大为在烧着什么。张嫱大惊失色,大声喊道,爸,你搞什么鬼?卢大为见他们冲出房间,惊慌失措的样子,也被吓坏了,神色慌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张嫱不顾一切地冲进儿子房间,抱起儿子就往楼下跑。

卢八一来到阳台上,发现父亲在金属垃圾桶里烧纸钱,他不由分说,在阳台上的水斗上接了一脸盆水,浇灭了垃圾桶里的火。

这时,几个消防人员拿着灭火器冲上了楼。

卢八一灰头土脸地对他们说,对不起,对不起,火已经灭了。

领头的那个消防队员呵斥道,怎么搞的,大半夜的点什么火?这楼要烧起来了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卢八一连忙赔不是,那个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是个龟孙子,一点脸面都没有。经过一番周折,又是填表,又是签字,接受处罚,好不容易送走了出警的消防队员,愤怒的张嫱带着儿子,离开了家。

张嫱走时歇斯底里地朝他号叫,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对他还不够好吗?他来了才几天,就弄出这么多事情,还让不让人好好生活?我实在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要不是邻居没有睡觉,发现阳台上着火了报了火警,我们被烧焦了都不知道。

卢八一没有阻止妻儿的离去,心里像堵了一块生铁,闷得难受,有窒息感。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了楼,来到了阳台上。卢大为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低着头,站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卢八一本来想抢白父亲几句,见到他眼中的老泪扑簌簌地滴落在地砖上,无声无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爸,你这是干什么呀?

卢大为嗫嚅地说,他们走了?

走了。

对不住,我不是想要破坏你们的家庭。

我知道,可是,你为什么……

我晓得你忘了。

忘了什么?

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到你妈妈的坟前去烧纸,她死了那么多年,没有一年落下过。没想到今年她的忌日,我会在你这里。下午的时候,我去了龙华殡仪馆,旁边有卖纸钱花圈的店,在那里买了纸钱。本来,我想找个地方烧给她的,可是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到哪里烧好,怕别人见到嫌晦气,我这一生最怕打扰他人,那是罪过。所以,我就想到了阳台,等你们睡了后,就偷偷摸摸的,像个贼一样,来到阳臺上烧纸。我没想到会惹这么大的麻烦,真的对不住。

卢八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是的,每年母亲的忌日他基本上都忘记了,只是在清明节时,会记起逝去的母亲,也只是在心里遥祭,连一张纸都没有烧过,他甚至连母亲的坟墓在哪里都记不得了。他心如刀割,哽咽地说,爸,是我对不住,我是不孝之子。

也不怪你,你妈也不会怪你,你在外头打拼,也不容易,我理解,你妈也理解。刚才烧纸的时候,我也对你妈说了,你们一家过得幸福,让她不要牵挂,她这一生,最牵挂的人就是你。还有一件事,我也对你妈讲了,就是吴四娣的事情,我想和她在一起生活,她是个体贴的女人。你妈过世后,我基本上不和人说话,过着孤独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来上海打扰你们,尽管我很想出来看看你们到底过得怎么样。自从走近吴四娣后,我有了讲话的人,这些年来,她给了我安慰,否则我也活不下去。前两天,她给我打过电话,她提出了要和我在一起相依为命,我还没有答应她,不是因为李狗崽,那点钱他真的要,我会给他。我没有答应她,主要是还没有和你妈讲,也怕你不答应,你是有脸面的人,我不想让你难做。晚上,我已经和你妈讲过了,她没有反对,现在,主要是你的意见,你说成,就成,不成,我也没有意见,还是像往常那样过日子,反正黄土已经埋到脖子上了,听天由命吧。

爸,我同意,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你的权利,我没有理由干涉,李狗崽那十万元,我来出,也算是我对你尽点孝心。说这话我心里十分惭愧,多年来,我从来没有主动关心过你的生活,一直没有和你有过很好的沟通,这是我的错,现在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希望你原谅我,把我当你的儿子。

好了,你同意就好,钱我不会要你的,你们一家人过好日子,我就无虑了。明天,我就回去了。我得罪了张嫱,也没有脸面见她和小亚,我走后,你去接他们回家,代我向他们道歉,我也再不会来上海了。如果你们以后想回柳树镇,我会欢迎你们,柳树镇的家门永远向你们敞开,要是觉得回来没意思,也随你们心意,我不会勉强。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我也该去睡觉了。

第二天上午,卢八一将父亲送到了机场。

入安检之前,卢大为还是将那个装着金星钢笔的盒子交给了儿子,八一,收下吧,留作一个念想。那年你去上大学,我躲在车站外面的那棵桉树后面看着你呢,我没有勇气出来送你,我是恨过你,因为建军,其实恨你也是在恨我自己,现在呢,不恨了,你也不要再担心什么了,一切都过去了。

卢八一接过了那个盒子。

卢大为转身走了,没有回头。卢八一目送父亲进了安检,直到他佝偻的背影消失。

10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卢八一刚进家门,就闻到了厨房里飘出来的红烧肉的香味。卢小亚已经坐在饭桌前,眼巴巴地等待红烧肉上桌了。卢八一摸了摸儿子的头,笑着说,听说你今天在学校里干坏事了。卢小亚做了个鬼脸,爸爸,我没有干坏事呀。卢八一沉下脸,不老实是吗?卢小亚放低了声音,是陆隐墨先欺负范乔乔的,我只不过帮范乔乔教训了一下他而已。卢八一冷冷地说,你把人摔倒在地上,这也太过分了。陆小亚眨巴着眼睛,陆隐墨抓住范乔乔的头发使劲扯,范乔乔都哭了,我只是过去推开了陆隐墨,没想到他摔倒在地上。

卢八一,你别说孩子了,他做得没错。张嫱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走出来。

卢小亚眼睛发亮,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肉,就往嘴巴里送。

张嫱说,慢点吃,小心烫。

卢小亚咬了一小口,龇牙咧嘴地说,妈妈,你的厨艺怎么退步了?太咸了,你想齁死我呀。张嫱说,怎么会?说着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肉,尝了尝说,不咸呀?她把筷子伸到丈夫嘴边,你尝尝。卢八一咬住那块肉,嚼了嚼,说,还真有点咸。卢小亚得意地说,妈妈,我说得没错吧?张嫱翻了翻白眼,怎么会呢?难道我的味觉出了问题?最近是忙得有点昏头,可是还算正常的呀。卢八一笑了笑,别疑神疑鬼的啦,也不是很咸了。卢小亚叽叽地笑起来,卢八一也乐了。张嫱拉下脸,好呀,你们两个坏蛋合伙欺负我,以后你们自己做饭吧,老娘不管了。

一家三口都坐下來,晚餐是这家人的快乐时光。

卢八一提出了个问题,春节很快就到了,要不要回老家?卢大为回柳树镇后,就把吴四娣接到家里,一起住了,也去民政局那里打了结婚证。两个老人结婚,没有通知卢八一,卢八一是通过堂叔卢一品的电话才获悉这个消息的。卢一品说,他们也没有请客,只是叫了几个平常有些来往的亲戚朋友在一起吃了个饭,那天晚上,卢大为喝醉了,不停地喊李芸的名字,弄得大家十分尴尬,吴四娣倒没什么,细心地照顾着卢大为。卢一品还说起了李狗崽,卢大为和他讨价还价,最终还是给了他五万块钱,他拿了钱后就不见了,没有人过问他的去向,在柳树镇,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连他母亲吴四娣也不晓得他的去向,吴四娣常说,就算没有这个儿子。她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却收获了一个噩梦般的儿子。

张嫱说,八一,我和小亚无所谓,在哪里过年都可以,你自己拿主意吧。

卢小亚说,我不喜欢老家,不好玩,而且,我还是有点怕爷爷,我怕梦见他,在梦中,他就是个怪物,狮子的头,蟒蛇的身体。

卢八一说,他走后,你不是再没有做过噩梦了吗?

卢小亚说,我是说怕,要是回老家,又做噩梦了呢。

卢八一说,你想得太多了,其实你爷爷是个很善良的人,他不是怪物。况且,回老家过年很好玩的,可以放鞭炮,可以放烟花,还有很多民俗活动,比如舞龙灯、抬菩萨、采茶灯什么的,那些东西在上海是看不到的。

卢小亚说,那让我想想吧。

张嫱说,你爸结婚都没告诉我们,如果春节回去,他们会不会觉得尴尬,我们会不会打扰他们的生活?

我也考虑过这些问题,正因为他们结婚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们,我才觉得有必要回去过年。我爸的品性我很了解,他是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包括我们。这让我内疚,多年来,也就是他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我们说了那么多话,有生以来,都没有说那么多的话。也是那个晚上,我理解了他。我想,他结婚的那天,他心里是多么想得到我的祝福,也多么想得到我妈的祝福。而且,他心里也一定希望我们能够回去和他们过个团圆年,就像妈妈活着时那样,每年都回去过年。尽管我们没有语言的交流,但见到人,心里就有了安慰。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反思,是什么造成了亲人之间的隔阂,从自己内部寻找问题的症结,是的,我内心也有个怪物,一直使我执迷不悟。

张嫱叹了口气,八一,你也不要太自责,还得往前看,过去的事情都已成烟云。我答应你,回老家过年,也算是给两个老人一点安慰,对他们来说,毕竟过一年少一年了。

谢谢你,嫱。

谢什么,这不都是应该做的事情吗?还有呀,回去后,我得当面向你爸道歉,那个晚上,是我不好,不分青红皂白,就带着小亚走了,他一定伤透了心。很多时候,我们忽略了他人的感受,只是考虑自己的情绪。你说得对,我们心里都有一个怪物,那个怪物就是自私。

这时,卢八一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卢一品打来的电话,卢八一对张嫱说,我到楼上阳台接电话。张嫱微笑地说,去吧。卢八一上楼后,卢小亚说,妈妈,我心里有怪物吗?张嫱认真地说,有,很大很大的一个怪物。卢小亚说,怎么样才能让怪物离开?张嫱想了想,我现在也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也许等你长大了,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卢小亚说,好麻烦呀。

卢一品的声音有些沉重,八一,我得和你说一些事情,本来你爹不让我告诉你的,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不能让你蒙在鼓里,否则我对你也不好交代,你爹一辈子都是这个臭脾气,你得理解他。卢八一说,叔,你说吧,我理解我爸。

卢一品讲的事情,卢八一听了有些懵圈,打死他也想不到,父亲会那样做。

就在一个月前,柳树镇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这件凶杀案和李狗崽有关,不是李狗崽杀了人,而是李狗崽被人杀了,就在离柳树镇十几公里的野茅山上。李狗崽拿到卢大为给他的五万块钱后,欣喜若狂,连夜就上了野茅山。野茅山人迹罕至,那里有个赌窝,这一带的赌鬼都聚集在那里。政府清理了多次,都没有清理干净,赌鬼们和公安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每天都变换地点赌博。对李狗崽而言,要找到赌窝,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他就是个赌鬼,庄家也喜欢这样的赌鬼,输得精光后,还会拿着钱卷土重来。李狗崽一到赌窝,山林里的一个草寮里,就狠狠地说,我要是不赢回以前输掉的钱,就死在这里。庄家胡烂头笑呵呵地说,我也希望你能赢呀,愿赌神保佑你赢。李狗崽说,我赢回了钱,就金盆洗手,再也不赌了,下山找个老婆,好好过日子。胡烂头说,记得你这话说过好多次了,我耳朵都起老茧了,不过,我还是祝你好运。结果可想而知,那五万元钱,不到一个钟头就输得精光。赌鬼们都在嘲笑他,气急败坏的李狗崽和一个赌鬼厮打起来,那个赌鬼身上带了匕首,一刀扎进了他的心脏。那天,要不是公安得到线报,一锅端了这个赌窝,他死了都没有人会知道。

得知儿子的死讯,吴四娣哭得死去活来。卢大为陪她去县城里的停尸房认了尸,法院检查完后,尸体就火化了。卢大为和妻子带着李狗崽的骨灰盒,回到了柳樹镇。按当地的习俗,短命死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进镇子里的,骨灰也一样,于是,当天,卢大为带着几个人,在山上找了个地方,埋葬了李狗崽的骨灰盒,在坟前立了块碑,以吴四娣的名义。尽管吴四娣对儿子一直以来都很绝望,但儿子的死还是让她悲恸,本来就花白的头发一夜就全白了。卢大为心里也充满了悲伤,不是因为李狗崽,而是因为吴四娣,她是他生命中第二个珍贵的女人。卢大为做出了一个决定,卖掉了家里的房产,带着吴四娣离开了柳树镇,至于他们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柳树镇的人只晓得,卢大为带着吴四娣离开这个伤心地,是为了给她疗伤,都说卢大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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