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城根
2021-08-03王旭明
王旭明
编者按:楚雄州文化璀璨多姿、底蕴深厚,蕴藏着丰富的“四大走廊”文化:一是以记述这生命起源的生命走廊,如禄丰恐龙、元谋人、三叶虫化石等;二是记述地球沧桑巨变的奇山异水走廊,如己衣大裂谷、元谋土林等;三是记述中原文化、古滇文化、民族文化、边陲文化相互激荡、交相辉映的古镇文化走廊;四是记述彝族古老神奇历史的优秀彝族文化走廊、服饰文化等。
为深入挖掘、深入交流、深入阐释楚雄州“四大走廊”内涵,宣传楚雄州文化旅游,反映在党和国家政策指引下我州的“四大走廊”文化建设取得的辉煌成就,诚望广大作家向我们提供彰显楚雄州“四大走廊”文化内涵的文学作品。本期刊发《鹿城根》《罗次看海》,以飨读者。
被鹿城人视为鹿城根的米市街老城要拆迁了。鹿城太小,本来的小事就成了大事。
北京城有皇城根可寻,是因为那座城的历史太厚重,需要一个支点撬动一个华夏。鹿城没有了鹿城根,故土难离的家乡情结便成了无根的浮云。
鹿城根古老还固执,鹿城人拿它当心头肉,又爱又恨又无法留住,找到了一条拆迁路让鹿城根去涅槃重生。
鹿城何来,史学百家尚在推断,让“金鹿鸣春”说、彝族语“硪碌”演变说和太阳神遣使金鹿“跑鹿筑城”说暂时成为正本,似是而非。传说不是历史,但总有历史的影子。我也就跟着这样相信,错不在我。
鹿城根的历史难得考证,有时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小市民眼光里的判断,有时是耳朵里听到的含混不清的只言片语,真假已经难辨。但鹿城根是鹿城这座现代化新城发祥地的事实已经不用争论。
鹿城根曾经闹市喧嚣,是因为我爷爷的爷爷口口相传都这么说。长不过五六十丈的米市街如历史之绳,先拴住了鹿城先民们粮食的命脉,再抛出一段段带结的绳,将和平街、云泉街、信义街、古山街、小西门、大井巷、城壕沟和猪街子扣成一张原始的商业网,一网打不尽一座城池的兴旺崛起,但网住了鹿城根古老的样子。这一串能够定格鹿城根记忆的街名地名,对于新一代鹿城人就是一个传说,白云苍狗,时光老人讲过千百遍的故事味如嚼蜡。
鹿城根天生一副瘦弱身材,街道不长,街面很窄,房屋歪倒斜靠,如同一群无精打采的老人挤在一起,天一句地一句东西不辨,睡时醒、醒时睡昼夜不分,不定哪天轰然倒地,一睡再不醒来。
鹿城根建筑风格杂乱,不值圈点。就算是个别有点明清遗风,也如影子般十分牵强。旧时鹿城根本是一方边远闭塞的贫瘠水土,要长出百世流芳的琼楼玉宇让鹿城根很为难。就如母亲时常挖苦父亲:“还口口声声是米市街的大地主,就只有得起几间偏厦!”父亲有口难辩。鹿城解放时,父亲正在楚雄一中念书,家道的衰败本与他无关。
鹿城根给父母辈和子女辈的记忆太深,深到几乎可以通过基因遗传给下一代。将这些记忆着上墨汁泼向宣纸,无须借用清明上河那支单色毛笔,一幅鹿城根市井图已然生成:米市街中段国营食堂有人在排队买肉包子和小锅米线;怀象街口有一座清真寺,侧边的国营回民食堂有人双手端一锅牛肉清汤出来;从大井巷那口老水井一直摆到小西门的菜摊子有家庭主妇正掀两匹菜叶搭根葱在跟挑子村民讨价还价;巷口国营食品公司的猪肉铺子人们顾不上排队一窝蜂似在抢着买肥肉;猪街子的生猪骡马市场不时有小猪惊魂未定的尖叫;财神庙门口的铁皮匠铺子木榔头一直敲得铁皮叮当作响;文家马店和熊家马店是赶马人的落脚的驿站;刻章店就是在一个土杂铺子的一个角落摆放了一张小桌子;古玩店其实也没有什么古玩,墙上挂几幅字画,堂上摆几件老家具,老家具上摆几个瓷碗石砚台,代写书信才是古玩店老板生活的营生;摆满了火钳撮箕风炉锄头十字镐开关灯头的五金杂货铺;文化馆院子里有女真树迎春花六角木亭子老木楼和石桌子,人们三五成群打扑克甩小二下象棋,为一把好牌一步臭棋发出的喊叫声传到了中大街;古山街的西城小学大院里有跑跳孩子们,玩着跳海跳橡皮筋弹玻璃球和马子壳的游戏;街边老宅有低矮的木铺台,冬季赶往学校的孩子们手里拎着烘笼在抡圈兜风,有路上滚着的铁环,有放学路边爬着摔着的纸折豆腐块,还有今天的娃娃抓破头也想不出的手制泥巴补锅漏、会打炮的泥巴坦克车、单车链条火柴枪、女娃娃玩的抓羊拐花绷绷……
拆迁鹿城根的事早有耳闻,但一直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楼。直到三年前的一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工作人员已经登门动员并测量房子计算面积,她和父亲已经填表签字,如同他们才是决定鹿城根未来的主宰。
鹿城根扬起了我生命的风帆,还给我一口浓重的鹿城土话历经几十年南腔北调的熏陶仍乡音不改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纯正。迫于生计真是一个绝妙的借口,把我与鹿城的曾经疏远说得合情合理。三十年前的我,怀揣创业的三百元,大着胆子离开国企跳入商海,揣着一副揽月捉鳖的气概去深圳去珠海去北京去江浙试探路子。不去探时,觉得自己的目标清晰可见,唾手可及。探过了,两眼茫茫,没了亡命天涯的底气,方觉路子还在鹿城故里。
由于每一次與鹿城小别重逢,舟车劳顿和商海愁烦总能被这座小城的亲情拥抱揉平,闭上眼睛也不会不辨南北,就难得用正眼去打量身边的鹿城。是近些年,与这座城小别似久别,常在城里开车不辨东西,突然间觉得这座城与我生分起来。反倒是车上的母亲,方向感有如百度地图,大脑主板从不崩溃。
母亲今年83岁,父亲87岁,两位老人与鹿城相依相伴几十年,如同消逝的鹿城根一夜间激活了他们沉睡的记忆,又如同鹿城根复活在了他们的心里。两位鹿城根老人对这片土地的情感无法替代也无法割舍,他们太熟悉脚下的这片土地,不用画笔,不用睁开眼睛,曾经的这座小小的古城就会在他们心里平地而起。睁眼闭眼,他们都能准确说出曾经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院落,甚至想得出来自儿时到拆迁之前几十年中这一片浓缩了鹿城小镇居民生活和历史的小天地中的每一个时间细节。所谓故土难离,所谓乡愁难解,所谓叶落归根,都难替代这一辈人对这一方土地挥之不去的眷恋。
这一份眷恋,在我陪着父母亲逛超市逛大街时尤为打动到我。似乎父母亲是这座小城的名人,随时可遇到与他们打招呼的熟人。母亲就骄傲地向人介绍我,然后教我叫大妈大爹表哥表姐。转过身,母亲便告诉我刚才的熟人是哪条街哪条巷,姓甚名谁,老一辈与我们家沾什么亲带什么故,甚至是猴年马月曾经帮过我们家什么忙,或者是猴年马月曾经发生过什么家长里短。于是,这一堆鹿城根曾经的人和事就在一个鹿城根老人的讲述中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逛街时,我经常觉得父母亲的家里什么都缺,没有像样的炒锅和电灶台,没有像样的被褥,没有会自动加温的泡脚桶,没有冬夏可用的空调机,等等。而母亲很坚决,说他们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许买。没有办法的我,就自己去买了送过去。下一次回家,发现那些东西都不在家里,妹妹说被母亲退了。只有安装在墙上的那台空调机幸免遭退,但母亲说鹿城四季如春,根本用不到空调,还费电。我后来又买,又退。超市的售货员小姑娘打电话哭腔告诉我:叔叔,你别再给爷爷奶奶买东西了,他们又来退货啦!
我就想,为什么我觉得父母亲什么都缺,而父母又觉得什么都不缺呢。后来我才悟出来,父母亲之所以喜欢逛超市逛大街,并非他们有多少东西要买,按照鹿城根老人的标准,那个家里什么都不缺。每个月的退休工资好几千,花小头就够维持他们的生活。他们喜欢逛超市逛大街,是需要经常在这个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鹿城刷他们的存在感。那是一种几十年培养出来的把这座城当作了他们的根的存在感,虽然这样的存在感只是潜在,但是需要从城东刷到城西,从城北刷到城南,从鹿城根刷到鹿城新城,还要在时间的长河里浸泡几十年才能长出来。那种感觉,就像年轻人乐此不疲刷微信朋友圈和抖音。
没有拆迁以前的几十年,我们家最早住在和平街,后来住在猪街子的财神庙,最后住在文化馆,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城区,以米市街为圆心画圆,半径没有超过200米。拆迁了,父母亲故土难离,用拆迁款在米市街西尽头买了电梯房,以米市街为圆心画圆,半径依然没有超过200米,云中的鹿城根便与我的父母如影随形。于是,父母亲一面守着鹿城根过日子,东迎福塔山朝霞红日,西伴兴隆寺暮鼓紫气。一面对新城区的便利生活随心体验,将纵横贯通的公交车当作他们的专车,把大街小巷的长度用他们的脚步熟记丈量。鹿城由小变大的节奏从来没有把他们抛下,街头巷尾的趣事一件都没有逃过他们的视线。
对深深融入心中的现代生活方式,鹿城根人与其他鹿城人一样并没有显得落伍和不入时,现代化智能城市技术给现代人带来的一切便利,鹿城根人一样也没有落伍,一样如鱼得水。反而是我这个从鹿城根出来的人,几乎被鹿城新城区女大十八变般的快速疯涨迷糊了双眼。
有两次,从大理从昆明动车回鹿城,我不让车接,也不乘出租车,跳上公交车随心去逛鹿城,从西向东,从北向南。竟然逛得我一头雾水,如同误撞一片陌生的建筑群海洋,惊诧这座熟悉的小城怎就在我毫无准备中长得这么大还与我如此陌生。城市一直在变,而我的记忆一直在鹿城根附近徘徊。对这块眷恋并养活着我的一方土地,我本不该厚此薄彼忘恩负义。于是,就如父母亲一般,大把的存在感被我刷在了鹿城根之外的鹿城新城。这份存在感,就成为一串记忆的符号装进了我的大脑主版。
时光的风吹雨淋并没有给鹿城根更多的时间去喘息,历史固执地用它的淘汰法则作出了选择,将一座破旧得一碰就会散架、并且也没有什么历史古迹可考的老城在一夜之间连根拔起,推平重建。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要说的以米市街为中轴线的那一片能代表鹿城的根的那一片老街区,正在大兴土木,场面热闹,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在鹿城根那片土地上拱出一座新的鹿城根。
原本以为没有了老城就没有了鹿城根的那些人们,是被鹿城新城的规划、政府的拆旧城建新城理念所打动的,那是一座全新的但保留了许多老城符号和记忆元素的新城。于是,那些人们相信鹿城根已经可以在不远的将来以另外的一种存在而存在。至少,三五年的光景不算太长,那些人完全可以放宽了心去等待新的鹿城根诞生在本来就是鹿城根的这块土地上。
那些人里面,其实也有我,我的父母,还有我儿时在米市街一起滚铁环挤玻璃球摔豆腐块的伙伴。应该说,凡是经历了这次老城拆迁的鹿城人就是那些人。
今天来看那场拆迁,虽然没有那么轻而易举,但也没有那么难如登天。鹿城人就是有些恋旧而已,但绝对不迂腐。
再开车去市区沃尔玛超市购物时,已经不需要为停车发愁。就算中大街两侧划了车位标志线的位置上很难找到车位,可以把车开进沃尔玛正对面的一块临时停车场内。临时停车场是一片老城区改造刚拆除后待建的空地平整而成,地面虽然经过碾压,但是旧房拆除后留下来的砖石随处可见。脚踏这片熟悉又顿觉陌生的土地,我便会生出些莫名的感动,因为在拆迁前,我的家在这里。我离开家乡做事后,我的父母亲一直居住在这里,从而,这几十年来,不管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不管我人生的半径有多大,我的圆心就在这里,我的心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每次站在这方土地,心就落在了心窝里。
历史不但淹没了鹿城根的远古,还把鹿城根的固态标志随着那场拆迁埋入了地下。再有谁要纠缠,就是庸人自扰。而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史学家,就只能从一个鹿城人对那片曾经认为是鹿城根的地方挤出一堆词调不搭的文字,似追忆,也似无病呻吟。
有了对鹿城新城的期待,曾经与鹿城人朝夕相处的那些老旧街道一夜間如同油尽灯枯消失了,不知道未来的鹿城新城是否还容得下米市街、和平街、云泉街、信义街、古山街、小西门、大井巷、城壕沟和猪街子等等这一串能够勾起鹿城人记忆的街名地名。就算真的容得下,不知道这一座未来的新城是否可以承载鹿城人对鹿城根的百年期待而成为百年后的鹿城根。
责任编辑:李学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