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想
2021-08-03张晓风
张晓风
1.只是美丽起来的石头
一向不喜欢宝石,最近却悄悄地喜欢上玉。
宝石是西方的产物,一块钻石,割成几千几百个“切割面”,光线就从那里面激射而出,走势凌厉,美得几乎具有侵略性,使我不由得不提防起来。我知道自己无法跟它的凶悍逼人相埒,不过至少可以决定“我不喜欢它”。让它在英女王的皇冠上闪烁,让它在展览会上伴以投射灯和响尾蛇(防盗用)展出,我不喜欢,总可以吧!
玉不同,玉是温柔的,早期的字书解释玉,也只说:“玉,石之美者。”原来玉只是石头,是许多混沌的生命中忽然脱颖而出的那一点灵光。正如许多孩子在夏夜的庭院里听老人讲古,忽有一个因洪秀全的故事而兴天下之想,遂有了孙中山。所谓伟人,其实只是在游戏场中忽有所悟的那个孩子。所谓玉,只是在时间的广场上因自在玩耍竟而得道的石头。
2.唯一
据说,世间没有两块相同的玉——我相信,雕玉的人岂肯去重复别人的创制。所以,属于我的这一块,无论贵贱精粗都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我因而疼爱它,珍惜这一场缘分,世上好玉千万,我却恰好遇见这块,世上爱玉人亦有万千,它却偏偏遇见我,但我们之间的聚会,也只是五十年吧?上一个佩玉的人是谁呢?有些事是既不能去想更不能嫉妒的,只能安安分分珍惜这匆匆的相属相连的岁月。
3.活
佩玉的人總相信玉是活的,他们说:“玉要戴,戴戴就活起来了哩!”
这样的话是真的吗?抑或只是传说臆想?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一块玉戴活,这是需要时间才能证明的事,也许几十年的肌肤相亲,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脉和呼吸。但如果奇迹是可祈求的,我愿意首先活过来的是我,我的清洁质地,我的致密坚实,我的莹秀温润,我的斐然纹理,我的清声远扬。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复活,也让人因佩戴而复活吧!让每一时、每一刻的我莹彩暖暖,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阳光。
4.石器时代的怀古
把人和玉、玉和人交织成一的神话是《红楼梦》,它也叫《石头记》,在补天的石头群里,主角是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中多出的一块,天长日久,竟成了通灵宝玉,注定要来人间历经一场情劫。
他的对方则是那似曾相识的绛珠仙草。那玉,是男子的象征,是对整个石器时代的怀古。那草,是女子的表记,是对莽莽榛榛洪荒森林的思忆。
静安先生释《红楼梦》中的玉,说“玉”即“欲”,大约也不算错吧?《红楼梦》中含玉字的名字总有其不凡的主人,像宝玉、黛玉、妙玉、红玉,都各自有他们不同的人生欲求。只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里的want,是一种不安,一种需索,是不知所从时的缠绵,是最快乐之时的凄凉,最完满之际的缺憾,是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的惴惴,是想挽住整个春光留下所有桃花的贪心,是大彻大悟与大恋栈之间的摆荡。
神话世界是既富丽而又高寒的,所以神话人物总要找一件道具或伴当相从,设若龙不吐珠,嫦娥没有玉兔,李聃失了青牛,果老走了肯让人倒骑的驴或是麻姑少了仙桃,孙悟空交回金箍棒,那神话人物真不知该如何施展身手了——贾宝玉如果没有那块玉,也只能做美国童话《绿野仙踪》里的“无心人”奥迪斯。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说这话的人只看到事情的表象,木石世界的深情大义又岂是我们凡人所能尽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