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私营交响乐团“寻梦记”

康琴

晚上7点，在“人去楼空”的黄石市群众艺术馆，沿着旋转楼梯走到负一层，穿过低矮的走廊，来到一个地下排练厅。管弦乐鼓的声音在低矮的空间里回响。

从今年5月开始，黄石新爱乐交响乐团（以下简称“黄石乐团”）就与湖北省歌剧舞剧院、湖北交响乐团合练经典歌剧《洪湖赤卫队》，准备献礼建党百年，每周三次的乐团排练就在这间排练厅进行。

很难想象，作为全国唯一私营交响乐团的黄石乐团，5年前曾登上有“中国音乐殿堂”之称的北京音乐厅舞台，收获了无数掌声与喝彩，现实中的情景是这样。

但在乐团团长陆卫先看来，经历“高光时刻”之后，如今的乐团才真正在走向巅峰。

“乐团可以解散了吧？”

2016年5月，从北京演出回来后，妻子周玲问陆卫先：“都去北京演出了，梦想实现了，乐团可以解散了吧？”载誉归来，当头一棒，这瓢冷水把他浇醒了。

“乐团好不容易发展向好，怎么能就这么解散？”

见他“执迷不悟”，无奈的妻子把每月2万元的“输血”额度，降低到了8000元，理由是，“乐团出名了，总该赚钱了吧？”

“可出名跟赚钱是两回事啊。”哭笑不得的陆卫先，磨破了嘴皮子才得以恢复“额度”。

2009年，刚开始创办黄石新爱乐交响乐团时，陆卫先在采购乐器的头一个月就花光了攒了一辈子的67万元积蓄，这还只是一个零头。

“今年乐团才算真正步入正轨，之前几乎都是靠家人给‘输血才支撑下来。”此前的10年间，砸进乐团的钱没有细算，但少说也有几百万。

网上有人质疑：“一个退休警察哪儿来这么多钱？查他！”坊间则有一个传说，“陆卫先骗老婆的钱”。陆卫先苦笑道，这话只对了一半。钱是做生意的妻子与妻妹多年来“借”给他的，还打了借条。但还不还得上，妻妹周琦比他更清楚：“不指望能还了。”

周玲的餐饮企业在黄石当地小有名气，很多人请客办席都需要提前预订。周琦的美容机构也风生水起。欠下家人“巨债”的陆卫先知道，这些钱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她们都不能理解我，但却选择支持我。”

姐妹俩曾一度想以企业品牌给乐团冠名，遭到了他的激烈反对。按理说，有这重“输血”关系，冠名也无可厚非。但陆卫先认定了这个当初自己定下的“黄石新爱乐”，不容许被企业名“染指”。他转头向侄子借了2万块钱，还不上，就带着乐团在其婚礼上演出。演出结束，侄子拉着他说，钱就不用还了。

后来接管企业的儿子不愿看到父亲苦撑，在儿子的支持下，“输血”得以恢复，乐团的名字也照旧。此后，没有人再提冠名的事情。周玲和周琦也很少在企业宣传中提到支持乐团的事。

“生意人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情，她们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包容。”对此，陆卫先心里有数，老来叛逆，有人“埋单”，梦想成真，自是福气，也是努力争来的底气。

交响乐搭起的“乌托邦”

没有名贵的乐器，没有专业乐手，没有专业指挥，没有正式的排练场地。

乐团首席小提琴手张婷7岁开始学小提琴，大学学的音乐表演，她2010年暑假经启蒙老师推荐来乐团“玩玩”，第一感觉就是“不专业”。她至今还记得，当时乐团里有人甚至不懂五线谱，排练场地则是在一个钢厂的大会堂，还是临时借用的。这跟她理想中的交响乐团简直天差地别。

命运使然，毕业后原本打算去深圳发展的张婷，因为家庭原因回到黄石。没能找到合适的演出机构，她开了一间以少儿培训为主的小提琴工作室。

“有音乐才华的人都渴望舞台，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从音乐表演到被动选择音乐教育，一开始她还心有不甘。这时，黄石乐团弥补了她的这份遗憾。很快，她就被评为乐团首席。

现在，张婷在教常规的演奏外，有意识地培养孩子们的合奏能力。“我其实是有私心的，想给咱们乐团培养一批种子选手。”

陆卫先发现，解决乐团的人力问题，没有像解决财力问题那样费劲。黄石有一大帮热爱音乐的人，大家都愿意来参加乐团，哪怕是“文不对题”也要创造条件上。

原本是玩贝斯的摇滚老炮儿刘人忠，为了入团，花了半年时间现学了大提琴，现在是乐团的低音大提琴手。与陆卫先同岁，在下乡时认识的刘辉，如今是乐队的常任指挥加配器师，几十年来自学小提琴、中提琴、作曲，后来因为腱鞘炎不能拉琴了，又自学配器、指挥。

而那些从黄石走出去的，已经在音乐业界有了名气的专业人士，得知乐团的创办后，也热心地参与到对业余选手的指导当中。

这其中就有乐团指挥刘威的父亲。2009年，他已是湖北交响乐团大提琴乐手，在给黄石乐团做专业指导时，得知还缺一名专业指挥，就把自己儿子领来了。彼时正好刘威指挥专业毕业在考研，需要一个乐团进行实操训练。

一支来自民间的乐团，与一个还不成熟的指挥，两者的磨合，是一次碰撞，也是一次相互成就。如今刘威已成了省团的指挥，在业界小有名气，但他总要抽出业余时间对乐团进行专业指导。他说，乐团是他指挥生涯的起点，是相同的音乐爱好与共同成长，让大家走到了今天。

为了提高专业能力，樂团不断邀请专业人士指导，不断地磨合排练。赴京演出成为一个转折，乐团开始承担黄石市重大节假日纪念庆典活动的专场演出任务，并因为其独一无二的私营性质，渐渐被业界所关注。

2019年，乐团引进了一名海归博士谢尧，“谢博士”的加入一时引起轰动。谢尧原本在硕士毕业时拿到了哈尔滨交响乐团的聘书。这支中国最早也是顶尖的交响乐团是很多学音乐的人梦寐以求的去处。但他却觉得自己应该继续深造，于是毅然转身，去了俄罗斯留学。用他的话说，直到去到了西方古典艺术之都，日常浸泡在顶级芭蕾舞与歌剧当中，他学音乐的那根筋终于“开了窍”。

留学归来，谢尧没有找到合适的乐团，在当地的湖北理工学院艺术学院任教，业余到乐团指导。他认为，黄石的听众资源没有武汉等大城市好，但有一群热爱音乐的人去做这件事情，是很可贵的。

经几轮换血后，乐团最初成立时的50后、60后只剩下十来个，年轻人占到七成，且大部分毕业于专业音乐院校。在陆卫先看来，乐团看似是由交响乐搭建起来的“乌托邦”，实际上正在讓许多年轻人实现音乐理想。

“吞金兽”的另类活法

黄石乐团如今闯出了点名气，陆卫先说，自己终于有了一点底气——借钱的底气。而另一重底气，则来自黄石这座城市的音乐底蕴。

在陆卫先出生的上世纪50年代，黄石是座机器轰鸣、冶炼车间昼夜不停的城市。那些从矿井、车间出来的工人，到了台上又能唱出悠扬的歌声，演奏美妙的旋律。长期以来，文化氛围熏陶孕育着一批人。

黄石市音乐协会主席阮琼刚是土生土长的黄石人，他告诉记者，黄石在历史上诞生过中国最早的钢铁厂——汉阳钢铁厂，大冶铁矿曾被毛泽东视察过两次，“工厂林立，工人文化繁荣，这个底子很重要。”黄石乐团最早一批成员，大多是这些厂矿的文艺积极分子。

陆卫先则是“底子”中最执拗的一个。他母亲是音乐教师，父亲是文艺干部。原生家庭的熏陶让他从小就有从事音乐行业的梦想。但“文革”改变了一切，因受家庭成分影响，他在乡下待了整整8年。回城后，他尝试写歌，但无人欣赏，后来进华新水泥厂成了工人，加入工厂宣传队。在这个经常有创作和演出机会的平台，他得以施展音乐才华，并渐渐积攒起了名气。

1989年，陆卫先因警官艺术团特招进入黄石市公安局工作。在退休前，他干过交警、巡警、刑警，但从不是一个专职的“文艺工作者”。

2007年，陆卫先的父亲去世。弥留之际，老人插着氧气管，要儿子给他放《黄河大合唱》的视频，一边看一边用手点着节拍“指挥”着。父亲走后，陆卫先想，父亲一生爱音乐，但遗憾没能进交响乐团。

那一年陆卫先50岁，本应“知天命”的他萌生了一个“叛逆”的想法，自己不也是揣着没能从事音乐行业的遗憾吗？

两年后，攒满30年工龄的陆卫先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开始着手创办交响乐团。“当时就是想等不及了，必须要做这件事，就去做了。”陆卫先说，但他没有想过这么难，也不知道交响乐团这么“烧钱”。

下岗创业的妻子不明白，这些年好不容易把生意做起来，日子好过了，怎么又要折腾？妻妹周琦至今也不理解，“提前这么多年退休，退休金就少了一大截啊。”

本以为成名可以变现，但事实上，理想和现实的碰撞从没有停过。近年来乐团承接了不少演出，“热闹是有了，但几乎每演一场就亏一场。”陆卫先说。

同时，硬件条件依然捉襟见肘。不过，有一间地下排练室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他们以前连固定的排练场地也没有。“我们一支私营乐团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大家不缺席、不偷懒，水平是每周几次扎扎实实排练出来的。”

有人说黄石乐团的“野路子”打破了业界的生态平衡，殊不知，它的活跃可能正得益于它的“业余”——不用养一支乐手团队。

尽管如此，每次排练结束，陆卫先照样会发交通补贴，一人一次30元，以前是10元。虽然少，但他一直坚持这个习惯。为了开源节流，陆卫先还鼓励团员拓展演出机会，按10%起的比例算提成。

湖北省歌剧舞剧院副院长、湖北交响乐团团长房小速称：“交响乐是所有音乐门类中门槛最高的一种，受众少，还是‘吞金兽。”专业的乐团一年要花费一千万，但依然面临曲高和寡的窘境，甚至有“演出卖不出票，没人看”的情况。今年，随着献礼主题的需求增多，国内交响乐团的演出几乎不断，而演出频繁也伴随听众上座率的提高，虽有一定的行政色彩，但也为培养听众提供了机遇。

湖北省歌剧舞剧院目前已与黄石乐团签订战略协议，提供专业指导，进行深度合作。当地政府也以购买文化服务的形式给予黄石乐团一定支持。“每年10场演出，一场10万元，我们就能活下来了。”陆卫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