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雪
2021-08-02觉乃·云才让
一
我叫雪,我是一匹行将就木的老马。
最近几个月,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七窍和内脏,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衰败下去,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阶段。
自从主人仙去,我的睡眠如同冬季的阳光少得可怜。而这,正是促使我快马加鞭,奔向死亡的元凶之一。
“嗷——嗷——嗷!”
这天,同往常一样,天还没亮,我就醒来了。可是邻居家那条刚长大的小狗,仿佛讨好主人似的,一大早,断断续续,吠叫个不停,弄得我心烦意乱。我把沉重的脑袋对着能钻进一只小狗的门缝,从如刀的寒风中迎来第一缕曙光。主人家堂屋的玻璃窗上,未来得及消融的冰花压着冰花,繁复璀璨,形成想象无法绘制的绮丽图案。院中的小小花园,一株高原芍药,被几丛高原月季围着,曾经红花凝脂、绿叶流翠,如今,只剩枯茎残枝,屹立寒风,犹如一个不肯向岁月投降的倔强老妇。厕所旁的猪圈里,那只肥硕多产的老母猪,躲在铺满了干草的窝里,不露芳踪。主人家凹凸不平的石墙,每一块石面上都凝了厚厚一层白霜,看上去又滑又冷。
灰暗的天空中,虽然没有让人喘不过气的乌云,但是偶尔几朵雪花,袅袅婷婷地飘落在我的眼前,好像特意前来逗我一笑。我努力将视线越过主人家的围墙和对面邻居家的屋顶,朝村外遥远的山峰望去,借以排遣满心的压抑和烦躁。远方高耸的山峰,戴着一顶白帽子。山上清寒的雪气随着晨风扑进村庄,使寒冷加重一分,也为我浊重的身心注入一丝轻松和活力,但并没有激发我对生命的希望和对生活的激情。尤其当主人家一向懒惰贪睡的儿子华尔旦,今早不知为何早起,骑在他那辆破烂不堪的红色摩托车上,左脚撑地,右脚不停地踩着发动机时,我甚至渴望即刻死去,不再遭受痛苦的折磨。他胯下那辆破摩托车,简直就像一个穿着红袍的魔鬼。兴许是寒气冻硬了火花丝,摩托车久久发动不起来,一股股难闻的汽油味儿,很快弥漫在院子里,把我熏得头晕目眩,五脏六腑拧成一团。华尔旦撅着屁股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难看极了,折腾了好一会儿,他才把那冰冷的魔鬼唤醒,“哐啷”一下,粗野地撞开木门,骑着它东倒西歪,消失在窄窄的村道上。
女主人雍措娘娘三五步,从内屋追出大门,用稍带沙哑的声音朝他背后喊道:“天都快黑了,你又到哪儿去?!”
“啊,老家伙,你竟然连早晨和黄昏都分不清了!现在不是早晨,而是黄昏!”
听到雍措娘娘的喊话,我如梦初醒: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混淆晨昏了。我内心惶恐,自责了一会儿。华尔旦的摩托车留下的浓烈汽油味儿,将我层层包裹,我的胸口又闷又疼,不由得四肢瘫软,口吐白沫,倒地昏厥过去了。
那天晚上,我的神智犹如风中的烛心,飘忽不定。
第二天清晨,一股遥远的人声,像梦里的呓语,在我耳边响了很久,才将我从混沌的意识中拽醒。我勉强睁开仿佛包了一层金属外壳的眼皮,迷迷糊糊看见身边围着几个手持绳索、木棍、铁铲,甚至闪亮的匕首之类器具的人影,雍措娘娘也在其中。我大吃一惊,以为她要把我卖给屠夫,宰了下汤锅。虽然我想死,但我设想的种种死亡方式里,从来没有人类可怕的介入、强行的夺取。求生的本能使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很想以一个鲤鱼打挺的矫健姿势站起来,向他们证明我还年轻、健康、有用,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连动一下嘴唇,喷出几声哀求的嘶鸣的力气都没有。
“雪!”华尔旦朝我喊道,“起来,你这个老家伙!”
我马上回应了他,使劲动了一下右前腿,但它重似千斤,根本不听我的使唤。于是他忙蹲在我的身旁,把粗壮有力的双臂伸进我的脊背下,用力向上撑。其他的人,抬腿的抬腿,扯尾的扯尾,扭脖的扭脖,穷尽全力,想把我从地上抬起来。不知是他们用力不当,还是我老骨头沉重,他们费了半天的力,也没能使我脱离地面。我的心中充满了悲伤,想起几年前,我还是此地叱咤风云、一等一的烈马,陌生人别说想骑我,就是想近前摸一下我那漂亮的鬃毛,我也会飞起后腿,将他踢得满地翻滚,如今,瞧我这副德性!就是邻居家那头矮小丑陋的灰驴,见了也会笑掉大牙。几个壮汉气喘吁吁,无计可施。有人开始抱怨,华尔旦甚至几次站起身来,朝我臀骨耸立的屁股踢了几脚。俗话说,牛不喝水强按头,多少年跟人类打交道,我知道他们发火的后果,于是拼尽全身力量振作起来,两条前腿一使劲,一跃而起。在场的人愣住了,从他们吃惊的眼神里,我读出一个意思:
“不愧是曾经逐日追风的骏马!”
我暗暗得意,有一瞬间甚至认为自己恢复了当年的神勇。但是,很快我就听见华尔旦接过人们眼神里的话茬,说道:“可是,现在它是一个废物了!”
“的确。”一个身披白大褂的人用不太标准的藏语对雍措娘娘说,“已经皮包骨头,病入膏肓,就是打上那么几针,也没啥作用了。你们看,打不打吧!”
“打吧!”雍措娘娘说,“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这样死了!”
“不打了,阿妈。”华尔旦说,“打了也白打,浪费了药水的钱!”
“你们母子到底谁说了算?”白衣人问。
“打!”雍措娘娘斩钉截铁地说。
“阿妈!”华尔旦不满地朝母亲喊道。
“我也觉得打针没用。但是……”雍措娘娘边给儿子解释,边匆匆扫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满含对我仁至义尽、不再有任何负罪和遗憾的意味。
打针?
我疑惑地望向白衣人,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所谓匕首,不过是一支巨大的针管。我病眼昏花,加之潜意识中生怕自己的性命会遭到人类的毒手,竟把针管错看成了匕首。
如果我是一匹意志薄弱的馬,那么,听见刚才那位白衣人对我的判词和主人家母子的争论,我定会如泄气的摩托轮胎——华尔旦的摩托轮胎,“噗”一声倒下地去,但我历经磨难,早已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冥冥之中的神,因此,我不但不悲伤,反而如释重负。一场虚惊,却也让我折损了些许本就不多的元气。我颤颤巍巍,如一个刚从刑场上获救的死刑犯那样,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世界,好像我第一次看见它。也许明天早上,我再也见不到它了!想到此,我竟有些留恋。白衣人将针管注满了药水,示意众人抓住我,猛地将针戳进我的脖子。一阵尖锐的疼痛和肿胀之感从脖颈蔓延开来,顺着血管直达五脏六腑,我竟不争气地双膝一软,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众人措手不及,雍措娘娘目瞪口呆,眼里霎时蓄满泪水,不解地望着白衣人。
白衣人告诉她:“我说过,打针也没用。打一针两针,对它反而是折磨。”
华尔旦听了,忙道:“您说得对,我们再也不打了!”
白衣人点点头,和那几个帮忙的人走出了大门。
此时,早晨的太阳暖暖地映照在披着一层皑皑雪毯的大地上,显得非常温暖。我把生硬的脖子努力仰起,吸了吸清爽的空气,我知道,虽然肉眼看不见,但是那些雪,正在暖阳的照耀下,以惊人的速度融化。很快,它们的一部分将变成气体,缭绕空中,一部分将变成液体,渗进泥土——正如一切生物死后的分解一样。
直到洁白的雪刺痛了我的老眼,我才收回目光,用只有那种濒死之物才有的淡然,置身世外般地感受着眼前的世界。
新年将至,空气里洋溢着油香、肉香,躁动着语声、笑声,真是生机盎然,喜气洋洋。通常,村里的人从本月二十几就开始忙着置办年货,劈烧柴,烹炒蒸煮,灌酥油灯……到了今天,也就是二十七日,基本上万事俱备,只等过马年了。可是主人家的情形不同,华尔旦不务正事,总骑着那辆破摩托车到处闲逛,惹事生非,把年前该准备的活计都耽搁了。这不,雍措娘娘跑出家门,请来几个已经忙完过年活计的邻居,帮忙炸油饼。
透过前几天刚擦洗干净的窗户,我看见里屋的炕上,几个年轻的女人或和面,或擀皮,两个男人则站在堂屋廊檐下的油锅旁,手里拿着长长的木筷,轮番炸饼,阵阵油香窜进我的鼻孔,阵阵笑语飘进我的耳膜,使我几度产生这样的错觉——
活着真好!
但是我知道,这仅仅是错觉而已。今天的见闻和昏厥,使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我的时日无多,死亡已在旦夕之间。此刻,我用细长的四肢勉强支撑着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的身躯,为的是多看一眼这富有活力的、为即将到来的马年而欢呼的生活场景。一切都将翻开新的一页,而我的生命,却必将在以我命名的新年之前画上句号——我悲伤吗?也许。站的时间久了,我的四肢不停地颤抖,身心焦躁不安。我望着院子里金灿灿的阳光,不甘待在阴暗潮湿的马厩,用全身的力气拖着沉重的身躯,从有名无实的破门里钻出来,挑了一块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享受着也许是生命中最后一缕阳光的爱抚。这时,主人家的门缝里,探进两颗鬼鬼祟祟的脑袋,他们诡异而神秘的眼光,齐刷刷投在我的身上,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彼此低声商讨着、争论着,最后,若无其事地走了。我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再一次体会到了待宰牲口那恐惧无助的心情。
堂屋的玻璃窗,虽然蒙上了一层蒙蒙的油锅雾气,但雍措娘娘眼尖,看见了我在院子里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她扔下手里的擀杖,匆匆跑出來,口里吐出一串雾气,喊道:“雪,赶紧回马厩!赶紧回马厩!”接着,像对待一个不吉祥的怪物,双手推搡着我的屁股,硬是把我赶回马厩,“砰!”一声关上了柳条编织的破门,一阵旋风般,又跑回了堂屋。我知道,我的屁股上,犹如死神诚挚的邀请,拓上了一对雪白的手印。
不久,作为弥补,雍措娘娘给我送来一捆干草,撒落在马槽里。我满怀感激地朝她望了一眼。由于在热锅前做馍馍,她已经脱下了厚重的皮袄,只穿着一件黑红色的老款便装,但看得出,仅仅是从堂屋到马厩这么三两步的距离,她也冷得打战。她伸出双手,朝我的嘴巴挥舞,示意我赶紧吃,然后,抱起双臂跑进了堂屋。我满嘴掉牙,只剩几颗牙根,但是闻见草香味儿,我还是垂涎欲滴,激动之余,张开嘴巴,去啃那干草。我枯陷的腮帮不停地蠕动,但是嚼不碎一根草儿。我伸长脖子,胡乱咽下几口干草,慰藉我那因长期病痛而萎靡不振的肠胃。
雍措娘娘又从屋里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糌粑粥,放在我的嘴前。我伸出脖子饮了几口,糌粑粥顺着肠道曲曲拐拐地冲下去,内脏都感觉一股温存,不过一会儿便腹痛如绞,恶心难忍,变本加厉地将刚才咽下去的干草吐了出来。我的四肢不禁落地,身子再次紧贴在地上。我突然感觉到,死神已经闯进我的马厩,正徘徊在我的头顶,带着狞笑,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二
华尔旦骑着摩托,如同邻居家那头从国外引进的凶猛种牛,惊天动地地撞开院门,冲进院子。他在院子里炫耀地转了好几个圆圈,才得意扬扬,下了宝座。一股青烟,钻进我的肺部,害我刚刚平息的腹部腾起波涛,又呕吐了一番。他把歇火的摩托车,在我看来故意放在马厩前,贼头贼脑,将我打量一番后,满脸嫌恶地吐出一句:“老不死的家伙!”就吹着口哨,跳上了堂屋的台阶。
直到华尔旦完全消失在堂屋中,我才盯着眼前的红色魔鬼,认真观察起来。这是华尔旦的第二辆摩托车,第一辆是蓝色的,早在五年前,就成了废铁。不可否认,摩托,这个可怕的妖怪,令我对它充满敌意,从第一眼看见它,这种敌意就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十年前,华尔旦刚长成翩翩少年,为了追逐时尚,软磨硬泡,要求主人给他买一辆大街上跳蚤一样乱窜的摩托车。主人拗不过儿子,父子二人骑在我的背上,去五十里外的县城买摩托。一路上,那家伙不停地用双脚踢我的肚子,责令我快点跑,同时,向主人吹嘘摩托车有多快——一踩油门,能飞上天!更可气的是,他怂恿主人把我卖了,买一辆摩托车代替——又快又神气!我听得肺快气炸了,一尥蹶子,差点把他掀下马背。
到了县城,父子俩把我拴在一个露天商铺的门口,小心穿行在黑色、白色、红色、蓝色、紫色、黄色的摩托车和汽车的森林中,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只好在旁注视着他们,心里却充满了深深的失落和悲伤。以前的岁月,我和主人走南闯北,四处潇洒,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见到我的同胞,雄赳赳、气昂昂,或拉着马车,或驮着主人,或飞驰疆场,高贵典雅、不卑不亢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展示着自己的风采。可是后来,它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陆陆续续消失了,除了一年一度的赛马节上还有它们的身影,平时几乎见不到了,而疯狂、丑陋、冰凉的铁疙瘩摩托和汽车,却随处可见。这是怎么了?这个世界,怎么发生了如此可怕的变化?
闷闷间,华尔旦策我来到一个宽敞豪华的店门前,跳下去,我和主人一起走了进去。我看见里面一排排整齐地摆放着崭新的、五颜六色的摩托车,一拨又一拨顾客,挑选,讨论,眼睛里放着亮光。不知为何,我对那些冰冷的摩托车,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嫉妒和仇恨。
那天,华尔旦挑选了一辆蓝色的摩托车。他骑着它,兴高采烈,一溜烟儿消失在县城大道。等我奋力扬蹄,驮着主人,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时,那小子得意扬扬地告诉主人,他回家,已经五个小时了。
想到这里,我对眼前的红摩托车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这个铁疙瘩,构造上还真和我有点相似,但它庸俗丑陋的外表和冰冷生硬的内心,怎能和我相比!我优雅柔顺但绝不任人随意欺凌,重情恋旧但绝不圆滑轻率,我是进取的象征,崇高感情的化身,力与美最巧妙的结合,而摩托车需要的,只是一桶汽油,它哪里懂得,生命的幸福与痛苦、激情与忧伤!但是不可否认,同为坐骑,它不需要主人精心照料,速度远比我迅捷,而且,永远不知疲倦……
也许那红色魔鬼猜出了我的心思,我觉得,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车头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哈哈,认输吧你!现在是我们的时代!”
我愤怒极了,正准备长嘶一声作为回击,却见华尔旦领着雍措娘娘,来到了马厩。
“阿妈,你看,这老东西又没吃草,也没饮水,瞧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八成挨不过年关了。新年将至,要是它死在家里,多么不吉利呀!”
“那个兽医也这么说……不过,不会那么巧吧!”雍措娘娘看着我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毫无把握地说。
“阿妈呀,去年我就叫你把它处理掉,你舍不得,这下好了吧,白养一年,说不准还会死在家里!”
“你怎么能这样说?它为这个家卖命了一辈子,再说,你阿爸虽然不在了,但是,若他在天有灵,也不希望我们嫌弃它,将它当作垃圾处理掉吧!”
主人家母子,当着我的面争论我的命运,让我绝望之余,有种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悲愤之感。诚如雍措娘娘所言,我为这个家卖命了一辈子!既然对我来说,死亡已是最好的归宿,我还有什么可怕、可留恋的呢?只是死的时候,我再也不想“连累”这对母子!
“别吵了!”
这时候,从门缝里探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的脑袋,低声但威严地道:“你们不嫌丢脸,还怕村里人听不见吗?!”说完,他走进院里,上了楼梯,从二楼的草房里,抱了一捆麦草,夹在左腋下,回到马厩。他从我的头上扣住缰绳,不知为何,我一见他,就心生温暖,身体突然变得轻巧起来,凭借他用缰绳拉我起立的那股力量,站了起来。他将我牵出门外,径直朝村道走去。我不知他会把我带向何处,但默默地跟着他。走了几步,我回头看了看主人家母子,只见他俩如风中的稻草人,面无表情地愣在原地。
中年男人名叫扎巴,是我主人的弟弟,村里人都叫他扎巴叔叔。他曾是寺院里的小沙弥,之后,被国家特招为人民教师,一直在附近的小学教书。漫长的执教生涯中,他没有还俗,所以没有子嗣。退休后,他依旧每天早上去附近的寺院转经,恪守着僧人的作风。
今早,显然,他刚刚从寺院转经回来。
扎巴叔叔沿着窄窄的村道,把我牵出村外。快走出村庄时,我们与几个调皮的小孩迎面相遇。还未近身,那几个孩子就捂紧了鼻子,脸露嫌恶的表情,以极快的速度从我们身边冲过去,跑出老远,才回头冲扎巴叔叔没大没小地吆喝道:“你家的马儿,尿骚味好臭!”扎巴叔叔骂道:“好好闻闻吧,兔崽子,只怕你们这辈子,再也闻不到马的尿骚味了!”
主人家的村庄坐落在一个山沟的沟口上。村庄背后有一条小路直通山沟,小路两边耸立着已经干枯的植被,不算狭窄。扎巴叔叔并没有把我牵到小路上去,因为如今年轻人都骑着摩托车,上远牧点,或者回村庄,他怕我被那些风驰电掣的摩托车给撞倒。他如同迎接寺庙里德高望重的法座,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的缰绳,让我从旁边开阔的耕地进山。旷野寂寂,天寒地坼,我的马蹄落在冻硬了的耕地上,沉闷而迟缓,没有一丝声息。过去主人在世时,每隔一两年,他都会给我换一次新马掌,以保我的马蹄不受伤害。他骑着我驰骋四方时,我的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壮美的姿势宛如空中翱翔的雄鹰、地上奔跑的虎豹;他牵着我穿村过街时,我乾乾翼翼、不卑不亢,过往的人们都说我的马蹄声,犹如扎木念优美的琴音,动人心弦。后来主人仙逝,主人妻儿就再也没给我换过马掌。不过如今,就算主人妻儿有此心意,我那可怜的马蹄,犹如生霉的肉包子,也经不起折磨。它们一挨地,就隐隐作痛,勉强支撑着我快要散架的老骨头,令我时常不敢相信,它们曾经那么坚韧有力,一日千里,夺取过无数赛马场上的第一。
扎巴叔叔由着我,走走停停,约摸一个小时后,到了一块僻远的坡地。从坡地下去,有一条结冰的河流,河流对面,有一块并不宽敞的空地,因为河流上曾经有座水磨坊,名唤水磨滩。如今水磨早已不在了,但水磨滩的名称,还在沿用着。此时节的水磨滩尽显颓败,可是春夏季的水磨滩,植被环绕,鸟语花香,河流清澈见底,美不胜收。水磨滩周边都播种了庄稼,这块闲地,是人们腾出来耍坝子用的。每年夏天,主人家耍坝子,或者主人骑我远行至此时,总喜欢用一根粗长的缰绳,将我拴在一株苍翠的老柏树下,让我在四围吃草。我熟悉这里的一沟一石、一草一木,能够分辨不同时节散发的气味,更记得当年主人在这里唱过的山歌和洒下的欢声笑语。可如今物是人非,我触景生情,几乎热泪盈眶。
我不知扎巴叔叔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也无心猜测。他让我在水磨滩停下,将夹掖了一路的那捆麦草,犹如铺婴儿的床铺,仔细地铺在那株老柏树下,拍拍我的头,示意我躺在上面。我困乏不堪,乖乖就范。他撫摸着我的头,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但是没有说出口。看得出,这在他,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我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但相比我为自己命运担忧的痛苦,他那和主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与动作,使我更加悲伤,不能自已。扎巴叔叔和我对坐良久,站起身,双手背搭在身后,不停地拨动着一串洁白的檀香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他像寻找一件遗失已久的宝物一样,兜兜转转,在周围打转了半日,才又来到我的身边,把头久久抵在我的额头上,口中喃喃地说:“雪,请你原谅我!”
三
我孤零零,头落在地上,置身在老柏树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我的身子僵硬如冬风中的枯枝,便吃力地抬起前腿,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起。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枯草如毯,但我的四蹄,犹如落在冰面上,阵阵冰寒通过经络直达脏腑。稀薄的冬阳,使水磨滩犹如披了一层黄纱,显得空旷、寂寥和沧桑。松柏、杨柳、带刺的灌木、干枯的野草,都带着冬天赋予的冰冷神情,缩着肩膀,呆呆地耸立在周围。水磨滩西岸,那条穿过植被的河流,从冰封的河面下发出遥远沉闷的水声,犹如一个身处绝境的人的叹息,令人不寒而栗。
冰面靠近木桥的地方,有一处断层,由于河床比较高,形成一道金光闪闪、犹如瀑布的冰坡。冰坡低缓处,正是水磨坊的遗址。所谓的遗址,不过是一块巨大的圆形白色磨石,石面犹如伤疤,显出久远深刻的研磨痕迹。当年水磨坊,曾是这一带几百户村民的公共财产,人们用大自然赋予的无穷力量磨面,不用花一分钱,只需感恩上苍就可以了。那时,这里多么热闹啊!辛苦一年,获得丰收的人们,打了粮食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一个吉祥的日子,牵着背驮青稞、大麦、小麦、豌豆、蚕豆的马儿一路欢歌,来这里磨面。水磨借了秋风和水势,不分昼夜地转着,面香四溢,人的欢声笑语和马的竞相嘶鸣混合在一起,连同潺潺水声,犹如一幅动人的田园画卷。可是后来,每个村里都有了一台甚至几台电动磨面机,虽然磨出的面不及水磨磨的好吃,但毕竟快,因此水磨滩前,人声零落车马稀,后来风吹雨打,无人照管,水磨坊很快颓败下去,最后竟只剩下这块磨石。
那些年,作为主人家的家畜,我曾无数次背驮五谷,来这里磨面;作为主人的坐骑,我曾无数次驮着主人,来到这里,在远离磨坊的僻静之处,看主人跟他的心上人幽会,而我披星戴月,往往一等就是一夜。那些等待的美好夜晚,我從未有过怨言,相反,一种人畜共通的情感,在我的心头荡漾:我也曾如痴如迷,爱恋过一匹邂逅于赛马场的年轻母马呀!虽然那场恋爱短暂热烈犹如一场暴风雨,但直到如今,我仍时时惦念着它:世事变化如斯,马儿没落若此,它还在世上吗?如果仍在世上,它的境遇如何,是否如我一样?不,不,我想它应该而且必须,过得比我好,有一个体面尊严的晚年,不枉它那么尊贵地来这世上一趟,并且尽心尽力,为人类贡献过力量,向天地展现过美丽。
那些激情燃烧的时光,如同消失的水磨坊一样再也难以追回,一种缠绵的感伤和怀旧之情,犹如河底的暗流,在我的心头涌动。我久久地伫立在草滩上,犹如一尊深沉的雕塑。直到我的双腿因寒冷和病痛而抖抖索索,无法支撑这副腐朽的皮囊,我才一步三挪,回到老柏树底下,躺倒在吸纳了冻土深层的冰寒而变得像一根根铁条似的麦草上。但是这些麦草,因为它不凡的来历,仍旧使我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源自心灵深处的温暖,不禁舒展全身,肆意地躺下去了。
眼前寂寞的水磨滩呀!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有一年夏天,每天早上,主人都要骑着我,让我到这里吃草。有一天早上,我驮着主人,迎着朝阳,怀着彩霞般灿烂的心情,哒哒哒,奔跑在前往水磨滩的路上。突然,在一堆乱石旁,主人勒住缰绳,跳下我宽阔的脊背。原来,那里躺着一头被人遗弃的、哼哼唧唧的母猪。母猪躯体庞大,两排粉红色的奶头乳汁四溢,说明它刚生产完不久。毫无疑问,它染上了致命的猪瘟,为了不传染给其他猪,它的主人选择让它自生自灭。它凄惨的呻吟令人不忍卒听,我的主人没过一会儿便策我前行。接下来的路上,我心中的彩霞消失无踪,代之以怒涛翻滚的乌云。主人也不再哼唱欢快的小调,“嗡嘛呢叭咪吽!”他不断重复着这句六字真言。
那头可怜的母猪,在乱石堆中整整呻吟了五天五夜,才终于死去。
五天五夜!对于一个独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生灵来说,是多么漫长,多么恐怖,多么凄惨!那时有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它的主人,为什么不把它杀死埋了呢?那样,倒痛快些。现在,我恍然大悟,是因为他不想背负杀生的罪名!同时,我也明白了扎巴叔叔为何要将我送到此地的原因:眼下,我正在演绎当年那头母猪的命运。
狠心的扎巴叔叔啊!
可是,我又将在这隆冬时节,苦苦呻吟几天几夜,才能到达主人和神居住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充满了悲愤和恐惧。我恨扎巴叔叔,恨得咬牙切齿。虽然我一心想独自死在外面,不给即将迎接马年的主人家带来任何晦气,但是我从未想到过,主人的弟弟竟然会将我扔到荒郊野外,为的仅仅是防止我新年期间死在家里。我为主人家一生鞠躬尽瘁,流干了身上的汗水,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不把我一刀宰了,了结我生不如死的痛苦呢?
一阵冬风吹来,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顺着我瘦削的脸颊,肆意流淌,很快在我脸上结成两道闪亮的冰河。自主人去世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哭泣。我对自己说:哭吧,哭吧,你这匹可怜的老马!在死神到来之前,尽情地哭吧!
哭了许久,我渐渐平静下来。我跪着挪了几步,靠着老柏树,边擦痒,边不由自主,像一个临终的人那样,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
我出生在主人家里。我的母亲,在我不到一岁时,害病死了。老主人待我不赖,但他是个粗心的马夫,这是我在他去世之后,成为他儿子的坐骑时知道的。他的儿子,也就是我到如今念念不忘的主人,在他二十二岁、我四岁那年拥有了我,与我相伴了整整二十八年。主人细心、体贴、爱马、懂马,假如我驮他走了五十里,他回报给我的关爱,往往超过一百里。他叫多杰,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村里的女人都被他迷住了,有几个甚至甘愿做他的情人。他足智多谋,能言善辩,方圆百里闻名遐迩,当过村主任,参加过活佛转世灵童的寻访工作,可惜寿命不长,英年早逝。
与主人相伴的岁月,是我的黄金时代。我浑身毛色洁白如雪,奔跑时英姿勃发,犹如空中飞翔的雄鹰,因此,主人赐我一个美名:雪鹰。后来主人为了亲昵,只管叫我雪,雪,我多么喜欢这个名字啊!当主人或其他人喊我“雪”的时候,我恨不得像人类一样开口愉快而响亮地应答。时常一有闲暇,主人就会拿一把毛刷替我刷毛,刷得我浑身舒坦,马毛根根分明,丝丝闪亮。有很多爱马者慕名前来,愿出高价买我,主人总是严肃地回绝:“给我十万也不卖!”或者笑嘻嘻地开玩笑说:“我的雪,可是汗血宝马,你买得起吗?”每当这时,我总是又得意又感激,奋蹄嘶鸣,壮怀不已。
主人年轻时酷爱打猎,隔三差五,就会策我在连绵起伏的山冈上驰骋,追逐天上的鹞鹰、鸽子、燕雀,地上的狡兔、獐子、花鹿、野猪。我多么热爱那种飞翔一般的奔跑快感啊!生而为马,就该奔跑,就该用尽全身力量,拼命地奔跑。可是后来政府严禁狩猎,我渴望奔跑的愿望,只能在赛马场上实现了。好在主人热衷赛马,每年的赛马节,我总会赢得较好的名次,若主人有雅兴,还会带着我去参加周遭举办的各种赛马盛会。那时,无数骏马中,我高贵,典雅,优美,庄严,令我为自己是马类一员而深深自豪。除此,主人还喜欢骑着我出远门,披星戴月,沿着无穷无尽的高原山脉出临潭,进岷州,用皮毛、酥油或者藏刀交换茶叶、布料、面粉。当然狩猎、赛马、出远门的日子,只是一年中的极少数,平常日子里,我替主人拉马车,运重物;春播秋收,凡是重活,主人全靠我。那时,我毫无怨言,干得多么欢实起劲呀!活得多么充实幸福呀!一种被需要的自豪感和满足感,时常荡漾在我的心怀。
可是变化!我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
我思来想去,认定罪魁祸首是可恶的摩托,我的天敌。先是扎巴叔叔买了一辆摩托。有一次,雍措娘娘突发阑尾炎,疼得在炕上哭喊打滚,主人急忙给我备好马鞍,扎巴叔叔却二话没说,将病人扶上摩托后座,就像一颗流星,飞出院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自尊心第一次受到了伤害,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驮着主人,逸尘断鞅,蹄间三寻,来到了县医院。那时,病人已经在麻药的作用下安然入睡,而医生告诉主人,幸亏摩托送得及时,要不然,再晚来半个小时,病人就没救了。我听了,又惭愧又不服气,闷闷不乐了几天。
自那天起,我和摩托车,便不共戴天了。更可气的是主人,从此以后,但凡家里有什么急事,或者要上去若尔盖、下去河州等较远的地方,都不再骑着我,乐哉乐哉地走上十天半月,而是招呼他的弟弟扎巴叔叔开着摩托车送他。每当这时,我羞愧难当又愤愤不平地等待他回家,心里预算的归期总是大大超过他俩在路上耗费的时日。我很纳闷,难道他俩不是从路上走过去,而是乘着云彩,从天上飞过去的吗?无比惊讶中,我的心里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摩托车流行起来不久,村子里又流行起农用三轮车。别看这种车只有三个轮子,冬天发动起来需要花费半天工夫,但是用它来干农活,真是省钱又省力。它一车厢的容量,能顶七八辆架子车的容量,而且,无论再陡再险的山路,它也能喷洒出一屁股臭烘烘的油烟,毫不费力地爬上去。而我呢?显然没有如此的勇力。因此,我的主人也买了一辆三轮车,用它代替了我。
即便是赛马,渐渐地,也没有了过去尊贵的传统,赛马的人们不再为了继承和弘扬民族精神,而仅仅为了在追逐金钱的忙乱中,抽出闲暇,靠鞭策马儿飞奔来激发沉寂的豪情,缅怀消逝的岁月。人们急功近利,将好端端的骏马,在短时间内训练成飞一般的兔子,以便拔得头筹。可是兔子跑得再快,哪有神驹的狂野和威风,更无需说那种天马奔腾般飞跃的美感。我的主人生性正直,目睹赛马的变迁后,不再带我去赛马了。
我就在这样尴尬的存在中度日,有用则全力以赴,无用则安静谨慎,保持着马类应有的高贵和尊严。好在主人对我仍爱护有加,并没有因我渐渐失去使用价值而疏远。伯乐难遇,知己难寻,我至今感激主人待我的一片真情。
可是主人仙去后,我饱受孤独、凄凉、冷落和嫌弃,一天天憔悴下去,以至于病入膏肓,被扎巴叔叔带到了这寂寂荒野,独自品尝死亡的滋味。想到这里,我甩掉挂在嘴角那串长长的口涎,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我觉得,我这样自怨自艾,同时又是怨恨摩托,又是怨恨三轮,又是怨恨追逐时代的人们,实在可笑。问题还得从我自己身上找。的确,我,我们,高贵、美丽、灵性的马类,正在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生不逢时,是我对自己命运的最真切感受;哀惋叹惜,是我对整个马类命运的由衷感伤。我想起主人邻居家那头花牦牛,它和我年龄相当,一辈子为主人家任劳任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为主人家做了一次贡献:主人将它卖给临夏商人屠宰,换得了一大笔金钱。我对它,不知是怜悯还是尊敬,只觉得它的死,比我幸运,比我有价值。我打心眼里羡慕它。
午后的阳光非常慵懒,敷衍了事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我抬头望了望清冷的天空,突然觉得背倚的老柏树犹如冰山一样凄冷难依,急忙(在我的意识中是“急忙”,但实际上我的动作非常凝重而缓慢)将朽身与柏树做了分离。这样做的后果,使我一时因为失去依靠而差点栽倒在地——我竟然连一棵枯萎的小草都不如了。我使出十二分的努力,弯曲僵硬的四肢,卧倒在冰河一样的冻土上,刹那间,刚硬的冻土里仿佛伸出无数只有力的小手,牢牢地扯住了我的每一根马毛,使我和大地连为一体。我觉得我身上的血液在一点点凝固,但奇怪的是我还能流出滚烫的眼泪。尽管那些泪一流出我那深陷的眼眶,就变成一串细小的水珠挂在我的两颊,但我还是像快乐时忍不住欢笑一样,让一串串水珠最终又变成两条冰河。不知不觉,我沉进了梦乡,或者是深渊般的昏迷。
四
我醒来时,太阳躲在西天的云团里,我眯缝着老眼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身边的空地上,放了一堆干草和一个盛满饮水的塑料桶子。桶水刚端出门的时候,肯定是滚烫的,因为直到现在,水面上还微弱地冒着一丝热气。这丝久违的热气,犹如我微弱的呼吸,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随风飘散在空中。我不知道是谁给我送来的干草和热水,但是从干草里抽掉杂草和饮水里撒满糌粑粉这两个细节上判断,我猜这是雍措娘娘送来的。她知道她丈夫生前爱我,因此尽管有时她对我也颇多微词,但仍不露声色地关怀着我。我想,我不能辜負主人家一片好心,于是打起精神吃草饮水,可是我那可怜的病肚,长时间与冻土相依,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滴水不进,寸草难咽,毫无办法。
对,没有错,时间没有手脚,却偷走了世间的许多事物。它偷走了即将落山的太阳,为天地送上一大片黑暗、乌云和寒风。起先,乌云潜伏在西天际,后来,它吞噬了太阳,身躯因此而变得壮硕、肥大,露出了霸道凌厉的神气。不多时,乌云层层翻滚,寒风步步紧逼,水磨滩上的松柏、灌木、枯草都抱紧了肩膀,瑟瑟发抖;河面上的冰趁机加厚一层,河面下的水趁机大声呼救,声声急迫。我无可依靠,只好挪身向后,再次把病躯紧紧依靠在冰柱一样的老柏树上。风把我的长鬃和尾巴高高扬起,又重重拍打在我的身上。
我饥寒交迫,强烈地嗅出了死亡气味。但是,一种生命走向尽头的终究感和幻灭感,使我心生释然:任何生命,不都要走这一遭吗?我有什么可惧怕的呢?我甚至在心中默默呼唤道:死亡之神啊,请你快点到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黑夜远没有到来,可是眼前的一切倏忽不见。我觉得身旁的柏树、水磨滩、河流、原野,统统都遗弃了我,整个天地间,只有我孤零零,一匹待死的老马。这种可怕的渺小和无助,令我有种置身梦幻的错觉。我的身体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化,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它正在以飞奔的速度走向衰败和凋零——马上就要到达终点了。
乌云已经统治了天空,风神也越来越猖狂,这猖狂的极限便是带来了雪花。仿佛是从一只巨大无比的口袋中一把一把肆意抛撒,它把鹅毛或者鸟羽般的雪花抛撒得到处都是。雪虐风饕,我的鬃毛和尾巴很快落满积雪,服帖在身上,就连我浓密的睫毛上,也沉沉地,压上了雪花。
骤雪飘满大地,这期间,随着积雪的加厚,水磨滩的万物,渐渐显出各自披着雪衣的身形。它们都白白胖胖,比平时可爱而富有朝气,仿佛一下子从严寒的冷冻中恢复了知觉。大概风神累了,抛撒雪花的速度越来越慢,落到地面上的雪花越来越少,终于变成了不疾不徐的中雪。与此同时,乌云的衣裳由黑到灰,由灰到灰白,好像它胸中的怒气,随着刚才那阵发泄而渐渐平息,最终变成了带有几分羞愧的变奏曲。到了黄昏时分,我的全身犹如棉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那雪有多厚,我觉得我快要被它淹没了。
我从堆积在眼前的雪中露出两只眼睛,木木地望着周围——
“呱——呱——冷啊!冷啊!”我听见老柏树上的乌鸦在叹气。
“呼——呼——闷死了!闷死了!”我听见雪下的小草在呼救。
“哗——哗——妈妈,抓住我!抓住我!”我看见一根被雪压断的树枝徒劳地挥舞着双手。
“叽叽——喳喳——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看见一群蹦跳的麻雀,凑到一起焦急地,为眼下和明天的生命和生活做探讨。
那么,希冀已久的那个时刻,就这样到来了吗?我在心底里轻轻地问自己。
无疑,是的。洁白的积雪考验着它们,也考验着我。这时候,我回想起一桩往事,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也是冬天,我驮着主人打猎归来,不慎踩上了牧民埋在草地里的捕狼夹,顿时痛倒在地,血流如注。主人忙蹲下身抱住我的脖子,安慰我,待我平静之后,小心地取下了深嵌进我皮肉的捕狼夹,撕破自己的外衣,为我层层包扎。这时天上下起了大雪,我疼得无法动弹,浑身冰凉,主人紧紧依偎在我身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过了一个多时辰,我才勉强站起,在主人的牵引下一步三挪,踏着厚厚的积雪回到了家。
夜幕降临些许,眼前从黯淡变得一片漆黑,现在,主人肯定,正在极乐世界的彼岸等著我。想到这里,我缓缓闭上被雪花亲吻的眼睛,准备沉入那永恒的、温暖的梦乡……
“啪!”
“砰!”
“嘣!”
突然,一阵响亮而激烈的鞭炮声,炸裂了天空,惊醒了正满怀喜悦,专心赶路的我。我熟悉这种夸张的炮声,每当新年到来之际,人类总会用它,来辞旧迎新。以往,我都会在马厩中伸长脖子,仰望它们在夜空绽放的转瞬即逝的幻影,并由此深深感叹人类对华丽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而今夜,我半入幽冥的意识,为此感到从未有过的恼怒:它打断了我前进的脚步。
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一声声,把我从死神手中拽到了现实。我的神智逐渐清楚,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从四面八方的村庄里,比赛一样,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响。
鞭炮声停止时,已经快午夜了。此时雪花早已停息,暮色下,雪原映照得世界犹如白昼。我使了半天的劲,才稍微挪动了一下麻木僵硬的四肢,以比之前更舒服的姿势俯卧在雪中。我微微呼出一口浊气,重新调整意识,准备进入死亡状态——我认为自己今夜必死无疑——最好是今夜必死无疑,我可不愿意像当年那头可怜的母猪一样,痛苦地呻吟上五天五夜。或许是死神听见了我急切的心声,万籁俱寂的水磨滩,竟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踩着积雪的脚步声。我满心欢喜,不假思索地认为那就是前来迎接我的主人。我的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激动的暖流,默默地等待他上前将我领走,那脚步声仿佛走了一年之久,才来到我的跟前。一个黑色的人影——我不是用眼,而是用残存的意识,感觉到一个黑色的人影,默默无语,就着朦胧的天色捡起我的绳扣,轻轻将我拉起来,一步一步,犹如云中漫步,引领我走向了我渴望的那个世界……
“嗷——嗷——嗷!”
一阵凶猛的狗叫声在我耳边突兀地炸开,我以为自己已经随主人来到阴间。那么,阴间也有狗吗?正思忖间,又一阵狗叫声更凶猛地响起:
“嗷——嗷——嗷!”
我睁开眼睛,眼前所见让我大吃一惊:
我竟然又躺在主人家的马厩里!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吗?怎么……我使劲用仅剩的几颗牙根咬咬牙槽,立即感觉到一阵遥远而沉闷的疼痛——天哪,我竟然还活着!
我万分沮丧,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昨夜,那个黑色的人影,不是主人,而是扎巴叔叔!
看来在如何对待我这件事上,他的良心,和雍措娘娘的一样,时时受着矛盾和折磨。
我却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愤怒。我已经接受了他的安排,耐心平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而如今,他却改变主意,将我从幽冥拉回了尘世!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悲哀。
都说老马恋栈,而我,犹如被困囹圄。我气若游丝,恨恨不平,如果我能开口说话,我定会用最激烈、最犀利的语言,将扎巴叔叔痛斥一顿,可惜,马类没有这样的天分。我举目望去,只见积雪覆盖了庭院;村庄,山峰,整个世界一片雪白,感到万分遗憾和苦痛。此时,在我的感觉中,积雪不再温暖,而冷得令人发憷。我想,若昨夜扎巴叔叔不带我回家,那么我已经在雪花的怀抱中死去了啊!昨天的暮雪,多么温暖!能在皑皑白雪里死去,于我而言,是最快速、最干净、最殊胜的死亡方式,可是扎巴叔叔的善良,使我永远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泪下。
一条清扫过积雪后分外好看的小路,从主人家一直伸向大门外。那是雍措娘娘在我昏迷马厩的时候扫出来的。此刻,家里没有她的动静,我想,她肯定是扛着竹子扫把,去村里的嘛呢拉康扫雪了。不一会儿,我看见扎巴叔叔出门,去寺院转经了。只有华尔旦,还在睡梦中神游,透过玻璃窗户,我听见他那和年龄不相符的粗硬的鼾声,高高低低,直飘进我耷拉的耳朵。我想,他起来看见我,会怎样地失望、不满呀!
主人家独院是二层木屋,在雪天里显得格外温暖可爱。可是我的老马厩,自从主人去世后,主人家母子懒于打理,已经破败不堪,如同无名小花傍着大树,紧挨着房屋左侧。我像个僵尸一样,把头颅从马厩的门缝里露出来,往外张望时,突然发现,主人出现在大门口,他结实而稍躬的上身穿着夏天穿的泛白的蓝色背心,下身穿着劣质的的确良裤子,而且裤角挽到小腿上。一双胶鞋上,沾上了泥土。看到他的这一身光着膀子的打扮,似乎刚刚从麦子地里回来似的。他的两鬓发白,额头上的皱纹多了一点,但是浓密眉毛下面一对细长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鹰钩鼻左鼻梁上的黑痣,虽然很小,但是仍然很显眼。他略微粗厚的嘴唇里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只是嘴边略带黄色的胡子刮完后,长出了胡茬,给人一种粗粝的感觉。脖子上那一条细长的红色护身结,已经变色,跟他古铜色的肉色连为一体,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他脖子上还有护身结。
他从门口铺鹅卵石的弯弯曲曲的石路上走过来,到马厩前,习惯性地看了看我,脸露微笑,似乎在说:“雪,我刚割完麦子回来了,等一会儿咱去拉麦穗啊!”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看他慈爱的目光还在看着我,似乎等待我的回答。我这才用我们马类的语言说:“哎,好嘞!”等他径直走进里屋后不久,我内心的委屈和喜悦、痛苦和思念都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澎湃起来。我想给主人诉说一下我这几年的遭遇和此刻的心情,可是主人进屋后,就一直没有出来。
不久,我从门缝里看见,身穿皮袄的邻家姑娘,嘴里嚼着口香糖,出现在屋顶,扫雪。白花花的雪如驯服的羊群,一会儿被她拢到这边,一会儿被她拢到那边。她两颊粉红,双眼机敏,不时将目光投向我主人家,似乎在打探院里的動静。恰好此时,主人家儿媳,也就是华尔旦的媳妇桑姆背着一筐煨桑用的柏树枝,从远牧点归来。她悄无声息地从大门钻进来,抬头看见邻家屋顶的姑娘,便同她闲聊起来。
“你在扫雪啊!”
“嗯,嫂子。你今天来得早。这天气,能冻死窝里的老鼠!”
“谁说不是呀!又冷又干,你看,我的手和脸上满是冻疮,像红透的杏子一样!”
“嗐,你别说,我在家里,光是每天做饭打扫,也冻得蜷着骨头!你们山里牧场怎么样?雪大吗?”
“不是很大,不过够让山路成泥巴路了。”
“好久没见你回村里了。快过马年了,这次下山,是否来搬年货了?”
“是的!”
“那么远,你还要背回去吗?你们家不是有马吗?用马驮回去吧!”
“嘁,什么马呀!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百无一用了!不死在马年新年,已经谢天谢地了!”
“那你男人不是有摩托车嘛!让他用摩托车送你一下,不就一会儿的事嘛!”
“谁说不是呀!可是,他——”
突然,“砰”的一声,里屋的玻璃窗户开了,华尔旦怒气冲冲地探出长发凌乱的脑袋,狠狠地对媳妇说:“说什么呢!不乱嚼舌头,没人当你哑巴!”说完,又“砰”的一声,死死关上了窗户。桑姆眼含泪花,转过头时,邻家姑娘已猫般溜下了屋顶。桑姆也是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她在烧柴上安顿好柏树枝,就带着一股挑衅的犏雌牛似的神情进了里屋。马上,我听见屋里叮叮当当,响起了不和谐的乐声。我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像话,当着主人居然打起架来了。过了一阵子,我听见华尔旦服软了。
“不要再生气了。”
“谁生气呀!人们都知道我是你的媳妇,可是你才不把我当一回事呢!什么重活脏活累活,全是我一个人干,你连帮我驮个年货,都不愿意!”
“你没看我忙着吗?”
“你在被窝里忙什么?我都已经从远牧点,砍了一筐柏树枝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
“人年长了谁还稀罕过年,只是两个娃娃盼着过年,所以我回来看看年货办得怎样了。”
“你真大意!到了年底,盗牛贼可不会闲着。还是让他们待在牧场里看好牛,到初五再回来吧!”
“初五?娃娃们辛苦一年,盼的就是过年,初五,马年快要结束了!而且,初一凌晨,全村男人去煨桑时,不带我的俩娃,就你叔侄二人去?”
“叔叔年纪大了,不一定去。我嘛,无所谓,去不去都行。”
“亏你说得出口!唉!不过这些横竖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你就看着办吧。只是年货,我一个人背不动,下午你骑摩托车送我一程!”
“这些天我都要忙事儿,哪有时间送你!”
“你骗鬼吧,忙事儿!谁不知道你在外面赌博,已经输掉了一头牦牛!你还想……呜呜……你还想怎么样?!”
“婆娘们眼泪就是多……告诉你,你可别对阿妈说……我还不是为了赢一辆小轿车!现在好多人都开着小车来来去去,摩托……”
“啊呀!你想靠赌博赢一辆轿车?阿妈呀,你是三岁小孩还是鬼迷心窍?你就不怕被公安局抓进班房?”
“别废话,赶紧洗手,烧酥油,灌酥油灯……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难道我不回家,你们就不过马年了?”
“今年想过马年,未必能过得上!”
“怎么了?”
“你没看马厩吗?那匹该死的老马,怕是挨不过新年了。”
“我早就说过:卖了吧,还能换几个钱。可是没人听我的话。现在后悔了吧!”
“昨天叔叔把它带到水磨滩,原本想让它死在那里……可是谁知,昨夜他又把它带回来了。真是晦气!”
“谁知叔叔心里想的什么!”
“哎,我说,去给我把炕烧烧!这鬼天气,冷得就像冰窖似的!不信你摸摸!”
“不!”
“上炕来……给我暖暖也好……哈,跑不掉了!”
“嘻嘻……你这坏蛋!”
今天是二十九,离马年仅剩一天。这一天,本地有个习惯,天一黑,每家每户都要扔出杜巴(污垢)。以前主人在世时,都会组织全家人,抖出家里所有的尘埃,剪下手脚的指甲,用一块糌粑坨坨裹起来,涂抹在包括我在内的全家人的脸、肚、腋、腿等部位,然后把所有杜巴都集中放在木盆里,晚上把它们扔到村庄外面去,以便辞去一年的浊气,迎接瑞祥的新年。每年主人都会让他儿子华尔旦把杜巴端出去,自己在背后朝天鸣枪,如今主人已不在人世,枪支也早被政府没收,因此只能放个鞭炮什么的,聊作形式。当然,就算如此,起码也要把屋里屋外的尘埃都扫出来。一大早,扎巴叔叔和雍措娘娘,同往年一样,开始屋里屋外,搬床掀锅,擦板抹壁,洗窗洁机,进行大扫除,忙得不亦乐乎。
看到主人家忙着大扫除,我忽然悲从心中来:现在的我,对于主人家而言,何尝不是一个杜巴!而且,今晚,所有的杜巴都将被他们清理出门,而我,难道还要赖在马厩,为养育了我一辈子的主人家带来晦气,甚至很可能死在大年初一,让他们整整一个马年都惶惶不安,为自己和家人乃至牛羊的吉祥担忧吗?不,我不能那样。既然已经毫无用处,我坚决不拖累主人家,哪怕变成尘埃,我也要飘出主人家大门,给他们一个安详美好的马年。于是我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走,赶紧走,重返水磨滩,重新等待死神的召唤,一刻也不停留!
不知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个念头产生后,我的身体突然轻巧起来,轻轻松松,我就钻出了马厩破柳条门。我径直出了大门,本以为,我会像前几次一样,对这个家不会有任何留恋,但这一次,我频频回首,热泪盈眶。这是我生活了整整三十二年的家呀!在这里,我出生,成长,走过了漫长而短暂的一生。我的主人们——仙去的多杰,雍措娘娘,扎巴叔叔,华尔旦,桑姆,他们都是多好的人呀!虽然主人仙逝后,他们对我的照顾不及主人那么贴心周到,但反过来一想,这何尝不是我思恋主人,脾气变得乖戾,对他们挑剔,甚至无意识中满怀恶意呀!就连华尔旦,也是我首先对他拥有了摩托而心怀不满和敌意的,实际上,我知道,华尔旦虽然有些败坏了主人家门庭,但是他心地并不坏,只是这个时代,疏远了我和他而已。这几天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情不得已:谁不想在新年收获吉祥的预兆呀!是的,作为人类,他们对我情深义重,实在无可指摘。
五
我四蹄零落地向水磨滩走去。脚下这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的冰土上,一阵阵呼啸的狂风裹挟着雪花,成片成片的雪花,乱舞在眼前,让人寒风入骨,悲伤难过。很难想象踩在脚下的这片雪地是海螺村最肥沃的耕地,每年夏天这里长满了青稞、油菜、豌豆等各种农作物,可是到了冬天,变成一片冰雪之地。好在春夏秋冬,自然更替,生老病死,轮回再来。
突然,一股浓烈的马粪味儿,窜进了我的鼻孔。我低头朝四周打量,没看到马粪堆,但发现眼前的雪地里有一排马蹄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同类了,这排蹄印让我兴奋不已。我举头嘶鸣了几声,回声在空旷的雪地里飘荡,但听不到其他马儿的回应。我不甘心,又扯着脖子鸣叫了几声。也许是我的叫声太悲伤了,扰得栖息在不远处树枝上的几只乌鸦,噗噜噜飞起,惊落一树积雪。我目送它们呱呱叫着四散,又相从另投琼枝,心里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紧接着,眼前雪地里出现了乱七八糟、形状各异的牲口蹄印。我驻足细辨,想从中找出马蹄印,但蹄印沓着蹄印,谈何容易。我想,我刚才见到的所谓马蹄印,也许是牦牛或者毛驴蹄印也说不定!这个假设使我不再抱任何能够遇见同类的幻想。
不过我快到水磨滩对面的山坡时,灌木丛包围的小路尽头,刮起来了一阵枣红色的旋风,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非常惹眼。那红色风柱旋啊旋,弄得我头晕目眩,最终旋到了我的眼前,原来是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驮着一个矫健的骑手在飞奔。犹如一支飞箭,他们从我身旁飞过,积雪在马蹄下四溅,迸开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又飞快地落到地上。我知道,这是某个骑手,为了迎接马年结束后寺院里大年十三举行的赛马大会,而提前热身,对马儿进行突击训练。这个急功近利、利欲熏心的骑手啊,竟不顾大雪还未融化,就在雪地里驯马,要知道,这对马儿来说,要消耗多少宝贵的体力啊!我双眼紧紧追逐着那道红色的火焰,很想开口——就像人类那样开口,大声地喝住那个骑手,请他下马,让他体恤马类的痛苦,并用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温文尔雅的语言,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我自信我有这個本事。我还想到,我的主人,从没有如此苛待过我,不禁又感激又欣慰,对那匹枣红色小马更加同情了。
但是我,这匹濒死的老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沉重地叹息一声,继续我赴死的行程。
终于,我顺利抵达水磨滩。此时的水磨滩,我选择结束生命的福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那棵古老的柏树下,仍保留着我昨夜等待死神的轮廓。我的心一阵紧缩,紧接着,全身尚有知觉的细胞都欢呼起来,欢呼它们以及它们的主人,终于如愿,来到了这个圣洁的地方。
我踱到老柏树下,以昨天晚上的姿势,俯卧在积雪上面。经过一夜的寒气,积雪变得紧实,我的朽身落在上面,如一块巨大的脆饼被踩碎了一样,发出动人的脆响。不同于昨日身埋雪中的温暖感觉,此刻或许是心情缘故,我感觉到了寒冷,且这种寒冷深入骨髓,令我战战栗栗。唉,但凡有情,总会在他有生之年,感受到生命的风雪。
等我调整好姿势,一动不动地趴窝了半个时辰时,我已感觉不到冰冷,只觉得自己安全、踏实、稳固、安逸。我嘴里吐出一口又长又沉的浊气,心里想:这才是我真正的归宿呀!
思绪间,刚才那股枣红色的旋风,刮到了水磨滩的小溪边。骑手勒住马儿,翻身下马,让枣红小马饮水。那可怜的小红马嘴巴大张,全身冒着热气,一低头就看见了奄奄一息的我。物伤其类,它立即难过地朝我嘶鸣了一声,匆匆喝了几口水,就开口向我搭起话来。于是,我俩就以马类的语言谈起话来。
“老前辈,你为何孤身倒卧在这荒郊野地?”
我一听,不禁老泪喷涌,哽咽难语。来自同类的问候,一下撕破我两年来逞强伪装的面具,我忍不住在这个晚辈面前,涕泣交流了。
小红马见状,心领神会,闪亮的大眼睛也蒙上一层水雾。
“老前辈,我都晓得……你不要太难过啦!”过了一会儿,它说。
我清清鼻涕,止住了哭泣。
“刚才我看你孤零零走在茫茫雪野,本想问候你,可是主人策我飞奔,没能开口。”
“是啊,孩子。”我多年没说马语,觉得舌头有些僵硬,但心里充满了欢喜,“你的主人,积雪中让你飞奔,真是委屈你了。如果我是他——”我本想说,如果我是他,我绝不会这么做,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变成了这一句:
“不过你还可以为主人效劳,可是我已经……”
“老前辈,你不要这样伤感,”善解心意的小红马说,“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应该感到欣慰才是。我呢,何尝不是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而且我的主人,对我多驱使,少关爱……恐怕到了晚年,我的遭遇还不如你呢!”
小红马几句话说得我无限感慨,同时对它的爱怜又增加几分。我正想开口安慰它几句,突然,它的主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它的屁股,又按了按脖子,示意它赶紧喝水。小红马不敢违抗,马上低下头,大口喝起来。但是它的一对漂亮的耳朵,竖在头上,眼睛溜向我,明显在等我开口,或者还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希望它勇敢地抬起头,把心里的苦楚对我倾诉完,可这匹可怜的小红马,慑于主人威严,喝水时连个喷嚏都没敢打。通常我们马类喝水时会打喷嚏,这和人类饭后打嗝一样自然,小红马的这一反常表现,让我又忧伤,又担心,心里的悲痛也加重了一分。
见小红马喝足了水,主人就把缰绳拴在溪边的一株枯树的树杈上,从木桥上走过来,走到我身边不远处的灌木丛背后,解开腰带,蹲下身解手。我听见他的尿液浇在雪地里,“哗啦啦”,那温度使得积雪融化的声音,听来非常鲜明和特别,可是紧接着他额头上爆出青筋,吭吭哧哧,屙不出屎的痛苦,让人着急。之前,他对我一直熟视无睹,可这会儿,他把我上上下下反复打量,末了自言自语道:“看得出,年轻时也是匹好马;可惜现在,阎王殿前半个鬼了!”
虽然我求死若渴,但听见这句话,还是悚然一惊。不过,马上,我抓住这机会,和小红马说话了。
“孩子,现在除了赛马节,我很少看见同类了,今天看到你,很亲切!”
“是啊,老前辈,我也一样!”
“我看你体型健硕俊美,不像我们这一带半农半牧地区的马匹,你的家乡,应该在上游的玛曲或者若尔盖一带吧?”
“是的,前辈,我是去年被主人从若尔盖草原上买来的。你知道,我们草原马,一落娘胎就奔跑在辽阔的草原上,但是到了群山围绕的谷地,到处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英雄无用武之地,让我难受极了!”
“谁说不是啊!不过再过一两年,你就习惯了。”
“我期待赛马节!”
“当然了,你能纵横驰骋,做一回天马!”
“那不是主要的。我……”
“怎么了,孩子?”
“不怕你笑话,老前辈,我更愿意夺得好名次,让主人开心,主人开心,我的日子也就好过多啦!”
我一时语塞,怔怔地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从小红马主人解手的地方飘来一阵恶臭,我脆弱的肠胃不禁一阵翻腾,我不由得嫌恶地喷了两声响鼻。
“孩子,你不能这样。驰骋疆场是我们的天性,靠实力赢得名次是我们的荣誉,切不可为了讨好人类,而丧失我们马类的尊严和名节!”
一阵沉默。小红马羞惭地低着头,用右前蹄踢着脚下的冻土。
我說:“孩子,你不必自责,我理解……”
“谢谢,从来没有同类如此教导过我,那你年轻时,赛马节是怎么样的?”小红马抬头问道。
“我年轻时,主人对我爱惜如命,我在赛马节上奋力奔跑,也不是为了给主人赢取金钱,而是为了荣誉——主人和我,都把荣誉看得比金钱重要!”
“啊!”小红马天真的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羡慕和向往,“那如今为什么,赛马节变成了这个样子?”
“唉,一言难尽!”我叹口气,说。看它不解的样子,我又加上一句:“以后你会明白的。”
“以后……那我以后怎么办?”
“以后……孩子,勇敢面对……”
我的话还没说完,小红马的主人自言自语说:“呸!什么鬼天气啊,寒冷得我屁股都差点冻僵了!”然后就蜷着双腿站了起来。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扬着一根枯枝,嘴里吆喝着,原路回到小红马身边,示意小红马做好起身的准备。小红马就像训练有素的战士,立即嘶鸣一声作为应答,全身一阵抖擞,摆好了奔跑的架势。主人跃上马背,双脚夹了一下马肚,那可怜的小红马,连声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就箭一般飞出去了。
我的心刹那间收紧了。虽然我一生无儿无女,但它那主人胯下的孤单身影,让我无限爱怜,好像它就是我的骨肉。我昏花的老眼,追逐着它的身影,满腔放心不下和对刚才未说完的勉励之语的遗憾。要是我想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那就是我对这匹小红马以及所有马类的寄语:生而在世,不论处境如何,都要保持马类尊严,勇敢地活下去!
这番寄语,何尝不是我一生的写照!不过生死疲劳,周而复始,我终究不能“勇敢地活下去”。就在这时,仿佛心有灵犀,小红马突然止住脚步,回过头来,深情而满怀关切地望了我一眼,我能够想象得到,它的两只大眼,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
六
雪后初霁,一轮半死不活的太阳出现在灰色的白云里,映照在水磨滩的银色世界上,形成一种罕见的美丽,但是抵挡不住寒风。
刚才和小红马的见面与交谈,使我暂且忘记了严寒,甚至从内心里生出许多温暖。现在,水磨滩只有孤零零我一个,寒冷,便重新包围了我。
如果说严寒的天气令我瑟瑟发抖,那么,从心脏往外生发的体寒,让我痛苦不已。我的骨头冷硬似生铁,我拖动它们的时候,仿佛在拖动安装的假肢。随便一阵轻微的冬风,都能在我体内形成翻滚的波涛,我唯有缩成一团,绷紧全身皮毛,才能在潜意识中抵挡它们。冬风乍起,风声呼啸时,我左右摆动着头颅,好像在躲避一支支飞箭;风儿止息,四野寂静时,我凝神竖耳,捕捉着细微的风向,以便及时躲避。但是这样不到一个时辰,我便心力交瘁,索性不管不顾,四肢舒展,头枕积雪,趴卧在雪地里。
眼前的积雪足有一尺厚,我虽然病眼朦胧,但也看到无数钻石般晶莹的雪光,在眼前闪烁。我想,需要多少颗雪花,才能够铺满这无边的原野,积累出这样的高度?而且,太阳一照,它们又将融化于无形,什么都不会留下!啊,这就是生命,这就是生命壮丽的过程!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伸出枯燥的舌头,卷起一口雪。清凉甘甜的雪,在我的口腔中慢慢融化,渐渐变得温暖。我轻轻咽下这口雪水,又吃了一口。如是再三,我觉得我的腹部、四肢、头部乃至浑身的细胞,都获得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和舒适。很久以来,我的身体,没有享受过这种美好的感觉了。
不过,美好的东西,永远都是短暂的,一会儿,灰白的天空开始变得昏暗起来,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随着黄昏的到来,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了。这时,一只小松鼠从灌木丛中蹿出来,在积雪上留下一串细碎的脚印,跑到离我不远的地方站住,伸长脖子,鼓动着腮帮,似乎也在享受什么美食。你看它多么小,却绒毛倒竖,古灵精怪,活得多么精神!它那双黑色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仿佛在问我为何以这副模样,倒卧在这里。它生命的状态激起我心里一股强烈的温暖和感动。我也眨巴几下眼睛,努力做出天真轻松的表情,回答道:啊,小松鼠,生命无论大小,无论长短,都是宝贵的,美好的!生命的甘露,我也曾如你一般,品尝过,陶醉过!生命的顶峰,我也曾和你一样,攀登过,奔驰过!而且,我也爱过,奉献过,真心诚意,鞠躬尽瘁!你问我,小松鼠,我后悔吗?不,在我短暂而漫长的一生里,我从未后悔过,尤其是现在这一刻!
小松鼠得到答案,“吱吱吱”,满意地唱着歌子溜走了。我把头朝天仰起,愉悦地喷了一声响鼻。
意念是多么神奇的一种现象啊!在我吃雪、对小松鼠倾诉之后,竟然感觉不再那么寒冷了,甚至,我感受到身下厚厚的雪毯,传来阵阵暖意。积雪温柔地抚摸着我饱经沧桑的身躯,使我越来越宁静,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全身僵硬了,全身的毛都倒伏下来,紧贴在松弛的皮上。我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而我的身心,却感受到一丝羽毛般轻盈的喜悦。我从未体验过这种奇妙的感觉,我想,这就是死亡的前奏曲吧!
也许过于悲伤了,也许过于兴奋了,不久,心力衰竭的我,半昏厥当中进入梦乡。
只是进入梦乡的刹那,记得白皑皑的大地上,下着大片大片的回笼雪,可是梦中居然完全是另一个景象。太阳高挂在西山顶上,天上布满了火红的晚霞。长长的山阴如同一支黑衣部队,在西山脚下集结。半死不活的余晖照在白茫茫的水磨滩上,我也感觉到一丝暖意,此刻,我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时间呢,真是跟我赛跑呀,我准备翻身起来,好好享受一下眼前夕阳照在雪地上的美景,可是一会儿的工夫,长长的山阴从我的身上跨过去,正如奄奄一息的我将两条前腿搭在了阎王殿的门槛,只见那些牧归的牦牛、绵羊、山羊、蕨麻猪等牲口陆陆续续地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等我醒来时,眼前一片暗黑,我无从判断,是天黑了,还是我已跟随冥神来到阴间。我希望是后者。但是我的头微微一动,“哗!”触到了不知何时又被何人放在我嘴边的饮水桶,从水声我判断,桶里的水还未结冰,也就是说,就在刚才,有人曾来看过我。察觉到这一点,我惊恐至极,担心我又被好心的扎巴叔叔牵回家去,不能如愿,死在水磨滩,死在积雪的怀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冰窟窿里的河流声,我那因为回光返照而变得格外敏感的耳朵,又传来了人的脚步声。我凝聚起分散的精神,仔细一听,辨别出这绝不是扎巴叔叔的脚步声,而是一轻一重两个人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因为心怀鬼胎而显得短促、急迫、轻巧、谨慎。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看见一高一矮两个黑影,正一步步靠近我。
果然,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我的身边,其中高个子俯下身,把暖烘烘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矮个子蹲下身子,从背后推着我,想将我扶起来。我虽在弥留之际,但意识尚清醒,知道这两人此刻是在干什么。我闭上眼睛,从心底里对人类发出一声鄙视的叹息。他俩使出浑身解数,费尽功夫,才勉强将我立起来。对两个盗马贼的行为,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怜悯,觉得他俩为我如此冒险,简直可笑至极。同时,我的心里又漾起一阵感慨,想我当年风华正茂时没遇到过盗马贼,如今挣扎在鬼门关,却招来了盗马贼。哈哈,可见,在他们眼里,我还不赖。这无形中鼓舞了我,即便我马上就会死去。
“这鬼天气!刚出门的时候差点把人冻成冰棍,现在倒好,被这驽马折腾得汗流浃背,恨不得将棉袄脱了才好!”
“忍忍吧。再过一会儿,汗会变成冰,贴在肉上,冰死你……哎呦呦,这鬼天气,像欠了去年冬天的账似的!”
“谁说不是呀!加把劲儿,早完事,早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俩一前一后,连拉带推,想将我牵到河边上。但是我这匹即将归天的老马,经不起这番折腾,走也走不动,立也立不正,歪歪倒倒,活像泥巴所塑,两个盗马贼,一番长吁短叹后,互相怪罪,差点吵起架来。
“唉!你看看咱俩干的好事!这是匹什么马儿呀!”
“你别瞧不起!人家年轻的时候,是本地少有的宝马!”
“凤凰落毛不如鸡……啧啧……”
“知足吧你!”
“你的线人不是说,这匹该死的老马,虽然上了年纪,但还可以牵出去卖了换个小钱,但我怎么觉得它寿在旦夕呀!”
“不错,它是很憔悴……但是现在不比往年,公安盯得太紧——谁敢去村里盗牛偷马呀!能得手这么个老马,已经万幸了……”
“这副皮囊……能卖几个钱呀!”
“别泄气了,现在只有死马当活马医,能卖几个錢就是几个钱——卖了好置办年货呀!”
“唉,过年,过难哪!”
“谁叫你平时好吃懒做!”
“好吧,问题是怎么把它牵走呀?”
“咱俩就是拖也要把它拖出去,来,加把劲!”
“不是我扫兴,你再摸摸,喏,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硬邦邦的骨头,硌手!这把老骨头,就是丢到汤锅里熬油,也熬不出几两,咱俩去卖它,到底有人要不?”
“买主早有啦,我已经给打过招呼了,他呀,盼着这匹老马来过年呢!”
“唉,本以为只有我俩为年货愁肠,谁知还有比我俩更愁肠的人!不过,真不知道,能从这把老骨头上刮下什么肉?”
“你操那么多心干吗!快,搡搡屁股,使劲呀!”
我全身散架,虚汗淋漓,只管双目紧闭,任由两个盗马贼摆布。他俩推拉拖拽,好不容易将我赶到河边,矮个子一不小心,“扑通”一声掉进了冰窟窿里。“阿妈呀!救命呀!”他马上高声呼救起来。高个子慌忙丢下我,跪倒在岸边,一迭声地问:
“兄弟,兄弟,你在哪儿?!”
“阿妈呀!”
随着这一声喊叫,冰窟窿里伸出两只乱舞的手臂。高个子忙跳到那儿。
“兄弟,不要慌!来,憋住气,朝我这儿来!”
“救命呀!”
又一声喊叫跃出水面,又一双乱舞的手臂盲目地抓了一下空气。高个子忙跳到那儿。
“妈的,窝囊!”
高个男人“扑通”一声,跳进了冰窟窿。两个人在水里折腾了一会儿,湿淋淋地上了岸。矮个子喝了不少水,高个子把他翻过来,倒过去,帮他控水,直到他吐干净肚里的水,才停手。
两个人都冻得浑身筛糠似的抖动。
“见鬼,老子差点一命归天,都怪这匹老不死的驽马!”
等到嘴巴能够发出声音,矮个子盯着我,恨恨说道。
“不嫌自己嘴短,反嫌人家话长,怪你自己笨拙!害得我也差点丢了性命!”
“你怎么这么说?不是你把我叫来偷马,我能走到这一步?”
“早知你这么没良心,刚才我真不该不顾性命,跳进冰窟窿救你。”
于是,两个笨贼又吵起来了,而且越吵越凶,差点大打出手,把对方推下河去。我冷眼观望,为自己卷入这出闹剧哀叹不已。
终于,两个盗马贼停止了争吵,裹着结冰的衣服,骂骂咧咧,抖抖索索,推推搡搡,赶我上路了。正当他俩气急败坏,将我赶往河边木桥时,突然对面的山坡上,有人打着手电筒,直直朝这边走来。两个盗马贼见状,慌忙扔下我,逃之夭夭。
打手电的人过来了,不出我所料,正是扎巴叔叔。
他看见我如风中的蜡烛,忽明忽灭地立在那里,似乎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二话不说,就要用盗马贼仓皇逃窜时来不及解走的麻绳将我牵走。我无力反抗,为自己的命运反复操控在别人手中深感悲哀。我心里想道:虽然扎巴叔叔对我宽以待之,但是我的存在,对主人家来说,已经是个巨大的麻烦和障碍,我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家,不愿意在马年期间死在马厩,给主人带来晦气。同时,我还想到,我一生叱咤风云,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如果再回去苟延残喘,那就是亵渎曾经的辉煌,更是抹黑了主人多杰的尊严。
七
太阳早已出山,却被一层厚厚的云层给罩上了。大地上皑皑的白雪,还没有融化的意思,但屋檐上的雪水一如既往地先融化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晶亮的水滴,缓慢而凝重地掉落下来,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这一乐声,如同梵音,抚平了我内心蓬乱的思緒,然而邻居家屋顶那破旧的经幡,如同催命的小鬼,突然哗啦啦地叫唤起来,随之我的心脏如击鼓,情绪再次狂躁起来。
跟我的心情截然不同的是,筑巢在二楼屋檐上的鸽子和麻雀,叽叽喳喳地鸣叫起来,飞来飞去,似乎比往常更加欢快了。村街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小孩子们稠密的嬉笑声,村里村外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然而华尔旦,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里一层外一层,头上缠了厚厚一圈围带,用来抵御高速行驶时如刀如剑的寒风,骑着心爱的摩托车,走了。他走得倒是干净,但是留下来的汽油味儿,让我开始反胃,难受极了。毕竟连续几天,不吃不喝,我感觉身体的死亡,如同雪崩,时刻处在崩塌的当口。我那可怜的四腿招架不住形销骨立的躯体,我只好如同漏气的皮袋,躺下地去。以我目前的体力,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不久,华尔旦的摩托车出现在门口,不过反常的是,他并没有“哐啷”一声,撞开木门闯进来,而是将摩托车停在大门外面,急促地朝庭院摁喇叭。扎巴叔叔听见这象征贵客临门的喇叭声后,带着小孩般惊讶的表情,从里屋跑出来,朝大门小跑过去。雍措娘娘点燃一把柏树叶子,绕着庭院来回焚熏,以驱逐污秽。我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柏树清香,身心感到丝丝喜悦。
扎巴叔叔打开大门,我连忙伸长脖子,探看这位尊贵的客人,是否是我猜想中的那位。透过门缝,我看见从华尔旦的摩托车后座上,下来了一位五十多岁身材魁梧的喇嘛。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差点惊喜地叫出声来。扎巴叔叔伸出双手,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将他扶到院子里。
华尔旦头上的围带没有拆下来,但是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肩膀挎着喇嘛绛红色的布包,碎步躬身,紧跟在喇嘛身后。他的神态极尽恭敬,但我怎么看,都缺乏他父亲那种优雅的从容和发自内心的自在。因为这,很多次,我都暗暗为主人感到惋惜。
喇嘛到了院子里,我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嘶鸣,想引起他的注意。其实,从雍措娘娘点燃松柏枝这一点我就断定,今天华尔旦请喇嘛前来,是为了我。这位喇嘛,叫阿克喜饶,是主人邻居家的喇嘛,曾经在寺院里担任过要职,不是随便哪家都能请来念经的。由于他是主人的发小,所以过去每一次,主人家要举行法事或者念经除邪避难的时候,定要请他,他也会爽快地答应。而每次请他念经,主人就会骑我前去迎接他。他的身体虽然有些肥壮,但是上马轻盈敏捷,连我都觉得赞叹。每次驮他回家,我都累得全身冒汗,但心里充满吉祥愉悦。我多么熟悉、喜欢他呀!在我的心里,他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
阿克喜饶听到我的嘶鸣,马上来到马厩门前,朝里看了看我,不改风趣地招呼我说:“哎,老家伙,还认得我吧,我来看你来了!”
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敬爱的阿克喜饶!我在心里说。他的问候让我激动不已,摊开的四肢努力收拢,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没有如愿。说不清是喜悦多一点,还是悲伤多一点,我的鼻腔里又发出一声微弱的嘶鸣。阿克喜饶看见我这番情状,蹲下身,抚摸着我的脖颈,无限哀伤地说:
“唉,雪,我的老朋友!没想到这次相见,你是这副模样!”
我沉默不语。
“唉,雪,我的老朋友!当年你是方圆百里,人人歌颂、声名远播的名驹啊!不过,如今寿数将尽,你不要过于悲伤——生死疲劳,因果循环,谁能抵挡,谁能逃脱呀!”
“谁说不是啊!我们也希望多留它几天!”扎巴叔叔说。
“一切皆有定数!”阿克喜饶沉吟了一会儿,他又说:“看到它,我就想起你哥哥!多好的一个人呀,善良,洒脱,可惜走得太早了!”
说完这句话,阿克喜饶眼角滚下一滴泪珠,落在我的脸颊上。他深情的怀念和庄严的悲伤,以及对主人的一片真挚友情,让我更加怀念主人,怀念远逝的美好时光。
“他生前,对雪,可是爱惜如命啊!无论如何,在它生命的最后时日,你们要善待它呀!”
“哎!”扎巴叔叔听了,低下头,不知是阿克喜饶说起哥哥令他伤感,还是因为对我心有愧疚,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拉索!”
华尔旦得意扬扬地说道:“换做别人家的话,早卖掉了,可是我们,一没卖它,二没让它死在外面!”
雍措娘娘两手举在胸口,低头来到阿克喜饶面前。她听儿子这么说,马上责骂说:“华尔旦,你怎么能在阿克喜饶面前说这样的话呢?”
“现在的年轻人,什么话不敢说呀!”阿克喜饶说完,站起身,拍了拍华尔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华尔旦,不能这么说雪,明白吗?但凡有情众生,谁也不会长留人世,生老病死是谁也躲不过的关口。而且,总有一天,你也会像雪一样死去的!”
一席话说得华尔旦面红耳赤,极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
“还不好好忏悔!”雍措娘娘说。
“他骑摩托车技术真不错,一点都不颠簸,念在他把我驮回来的份儿上,原谅他!”阿克喜饶边说边乐呵呵地朝里屋走去。
不一会儿,里屋传来阿克喜饶低沉而悠扬的诵经声。于是,像以往每次听到诵经声时一样,我的身心逐渐沉入宁静。自从主人去世后,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阿克喜饶的诵经声,今天突然听到熟悉的诵经声,就像时光倒流,我恍惚间感觉主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我侧耳倾听着阿克喜饶的诵经声,留意他诵经的进度。当他把结尾的音节拖长的时候,我知道,诵经声快要结束了。于是我着急地等待着阿克喜饶走出里屋,我想最后一次把他驮到我的背上,安全、舒适地送到寺院,这是我生而在世,最后的一个愿望。
然而,阿克喜饶走出里屋后,华尔旦立即把他请上了摩托车后座。阿克喜饶郑重地望了我一眼,就被华尔旦稳稳地驮出了家门。
阿克喜饶走了,我失望极了,为没能报答他而愧疚。我知道,刚才的经,他是专门为我念诵的。
我在半真半假、半梦半幻中,度过了些许的时间。我也分不清,这是早上、中午,还是下午。不知不觉,我的嘴巴大张,涎水顺着口角肆意流淌,我却丝毫没有发觉。接着,我的神智从清晰,逐渐变得模糊了。我隐隐感觉,忙碌了一早上的雍措娘娘给我送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糌粑粥,不过她看见我后,并没有咋呼,也没有强迫我喝下去,而是匆匆跑回屋里。
很快,她和扎巴叔叔一前一后,钻进马厩。扎巴叔叔手心里紧攥着一沓叠好的黄色丝绸,小心翼翼地层层展开,从里面取出一颗药粒,送入我张开的嘴巴。这个黄色颗粒叫做仁青日勒(珍珠药丸),早年我的主人去拉萨朝拜的时候,特意从拉萨弄来的。仁青日勒非常珍贵,他只带来了三颗。据说只有福分好的人,才有资粮在临终喝上一粒,喝了它,来世不会投胎恶道。如今托主人的福,我一个畜生都能获得如此珍贵的药丸,我还有什么遗憾!一滴眼泪,久久打转在我的眼眶上。不知怎的,我感觉,我的夙愿还未实现,我不能就此死去。一种求生的本能支撑着我,我摇动着四腿,准备立起来。雍措娘娘似乎不忍心看我的模样,背着我微微哭泣,而扎巴叔叔,抚摸着我的颈脖,他的眼角变红了。
八
到了下午,天气骤变,寒风呼啸而来,天空乌云密布,鹅绒毛大的雪花,簌簌飘落。扎巴叔叔牵着我走在前面,雍措娘娘背着装满麦草的竹筐跟在我的后面。我们刚从大门里出来,门外有个人,神神秘秘地打转,仔细一看,是平时在寺院附近修鞋的鞋匠。他一见到我们闪到另一个街上去了。他是村人们常提起的,据说上世纪40年代,他的祖辈们来到这里,一待几代人过去了。他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语,连模样都变成藏族人,通常宰杀牛羊时,有人请他,自然也会给他不菲的辛苦费。
雍措娘娘看见他后,张开嘴,惊讶了半日,说:“那个兔崽子,这几天老往外跑,原来他是请他去了!”
“不一定,”扎巴叔叔倒是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镇静地说,“如同老鹰一样,总喜欢在村里闲逛。”
我们沿着村道走了一程,到了村头十字路口,雪中遇见一群挑水的女人。她们七嘴八舌歇息在路边,一大堆铁桶如同一群矮小肥壮的护卫,胡乱堆在她们身边,铁桶的边沿上结着一绺绺鼻涕一样的冰块。我们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她们压低嗓门,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哦嚎,这不是雪吗?过去村人都说,看人要看多杰,看马要看雪鹰,唉,现在,你瞧它,已经老得不行了!”
“快要过马年了,他们这是要把马送到哪儿去呀?”
“我听说,这几天,扎巴叔叔把雪送到了水磨滩……”
“啊,新年头上,那不是成心要把它冻死在那里吗?”
“谁说不是呀!这人的心,可真狠呀!”
“可不敢亂说,扎巴叔叔和雍措娘娘不是那种人。”
“你不要充当好人,现在的马有什么用?何况是匹快死的老马,死在水磨滩,总比死在家里好!”
雍措娘娘又羞又恼,想说什么,扎巴叔叔劝道:“算了,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咱们走!”
雍措娘娘给了她们一个恶狠狠的白眼,跟着我们走了。
灰蒙蒙的天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可是雪花还没有落地,风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把田地里的积雪层层卷起,抛撒到远处,又把远处的积雪带回来,倒在原地。我们各怀心事,一路默默无语地走过时,风雪中那些慢悠悠牧归的牦牛、绵羊、山羊、蕨麻猪等家畜,都带着不解和关切的表情望着我,仿佛在询问我此时此刻,要往何地何所。赶牲口的大多是小孩子,他们穿着厚厚的羊皮袄,或者臃肿的棉衣棉裤,他们乌黑的头发上落着雪花,小脸蛋冻得通红通红,像两颗熟透了的苹果,非常可爱。脸上的天真和纯洁足以融化所有的寒冷。他们身上原始而纯朴的生命力量感染了我,使我心里的温暖又加深了一层。
三五成群的牲口队伍中,有一头上了年纪的犏雌牛看见我们后,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久久地目送着我们的背影,似乎沉进了某种不祥的思绪。我知道它心里的疑问:眼下,人畜都在喜迎马年,而这匹老马,却在暮雪中,不知要被它的主人送到什么地方!但愿我老得一无所用时,不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和折磨。
我们一路磨磨蹭蹭,到水磨滩后,雍措娘娘和扎巴叔叔,如同给小鸟筑巢一样,从附近拣来一大堆干枯的灌木和植被,围在柏树下,中间垫上厚厚的麦草,让我躺在上面。然后,扎巴叔叔强忍内心的悲伤,头也不回,只管朝村庄的方向赶去。雍措娘娘却一步三回头,到了对面的坡上,像个雪堆一样,恋恋不舍地蹲在地上,埋头哭了好一阵子。最后,她站起来,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默默为我祈祷。
这时候,我想起,两年前,我驮着主人的尸体,把他送到天葬场时,雍措娘娘一路跟上来,男人们把她挡在天葬场下面的小路上,于是,她悲痛欲绝地蹲在路边,埋头哭了好一阵子,临别时,站起来,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今天她跟我的道别,虽然没有那么激烈,但也跟那一次如出一辙。我暗暗地想,此时此刻,她告别的不仅是我,还有她那一幕幕艰难的岁月和心系的念想。
等雍措娘娘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我一点一点挪动身躯,从树枝和麦草上下来,仍旧躺到之前的雪地上。不知是积雪吸收了乌云背后的阳光,还是我的错觉,我立即觉得,身下传来阵阵暖意,犹如躺在夏天的草地上。我惬意地舒展开四肢,放松每一个细胞,享受这难以言说的温暖。
按理说,此时此刻,永别的惆怅和孤独,会将我包围,然而置身于柔和的夕阳下,我的内心里反而洋溢着某种温存的感触和宁静的思绪。我懒洋洋地躺在那儿,最后一次欣赏大自然毫不吝啬的馈赠。由于谷地的风还没有起,身边戴着雪冠的树枝并没有叫唤起来,冰窟窿里的河流声,虽然没有肆无忌惮,但是哗啦啦响个不停。我如痴如醉,仿佛不是静待死亡,而是在赶赴一个美好的约会,但就在这时,无意间,我发现头顶柏树的枝丫间有一个遗弃的鸟巢。我想,可怜的鸟儿,究竟怎么了,是遇到天敌了,还是另筑新巢了?我胡思乱想了半日,想着想着,慢慢进入某种奇异的梦境。
梦中,我长了一对翅膀,翱翔在蓝天上,游玩在河水里,穿梭在森林中,攀爬在峻峰间。几经漂泊,终于来到一个五光十色的混沌世界。我看见我的主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笑盈盈地对我说:“雪啊,其实你没有必要那么急匆匆赶来,就算你再活十年,我也可以等你。”我一听,泪如雨下,哽咽道:“敬爱的主人啊,自您走后,我再也没有用武之地,再活下去,有何意义?无非给人添乱!”说完这句话,我的委屈犹如洪水,一泻不可收拾,终于仰天嘶鸣,长声连连地哭了。等我情绪稍微平静,我看见主人已不知去向,不远处却闪现出一群影影绰绰的身影,那些身影嘤嘤嗡嗡地笑着,其中一个,突然伸长手臂,朝我扔出一个什么东西,我一惊,蓦然梦醒。
我吃力地睁开眯缝的双眼,抬头一看,对面的马路上,一群身穿花花绿绿衣服的小孩子不顾风雪袭来,嬉闹着。他们大的领小的,高的领矮的,一片嘈杂。原来,他们发现我躺在水磨滩的柏树下,其中胆大一点的就朝我扔石头子儿,试探动静。我在柏树下,微微抬头一动,他们就嘻嘻哈哈地骚动起来,如同决堤了一样,涌向山里。
雪不停地下,就给大地旧有的雪毯增加了一床厚厚的雪被。我老态龙钟的身体,也被雪被覆盖着、包裹着,犹如包裹一个初生的婴儿——这也许是那些可怜的生灵所意想不到的——它们的死亡恶魔,对我来说,竟是天使。这层雪衣,于我而言,是如母亲子宫一样温暖、安全的襁褓。在一种安宁、祥和的心境中,我觉得,这场大雪,是老天专门为我而下,它目睹我的痛苦,赶来给予我无私的帮助。在我设想的种种死亡方式里,没有雪花,没有雪葬,说明我是多么愚蠢而且狭隘的一匹老马啊!
可是三宝啊,我那英明的主人早已料到,我的死亡跟雪有关系,所以他叫我雪,因此我豁然开朗,对呀,大雪覆盖一切;大雪滋养一切;大雪包藏所有秘密;大雪清洁所有污浊。大雪收纳了我,一匹在这美好世界留下蹄印、嘶鸣、情义、思想的老马,犹如收纳了一个洁净的灵魂,我庆幸、感恩,觉得身上的雪被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温暖。
过了许久,水磨滩没有因为天色已暮而显得昏暗,反而在白雪的映照下,显出一派莹白、朦胧的气氛。我迷迷糊糊躺在那里,双眼未睁,不久耳朵听见,那些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地跑回村里。此时,纷纷的暮雪中,天色渐暗,我希望可以看到山坡上小孩子们为了迎接马年而点的酥油灯那明明灭灭的美好景象,然而水磨滩如同一个椭圆形的巨坑,把灯光全都挡住了。我屏住最后一口气,使出浑身的劲儿,想挪到旁边高一点的地方,但我的身子如同倒塌的老屋,再也无法动弹了。于是我闭目想象,不远的黑暗中,那点点星光,仿佛一尊尊佛像,圣洁的光环,围绕在我的头顶。
在黑暗中,飘扬的雪花已经看不见身影,但是当一粒粒雪花,落在我的身上,心里暖意融融。我关闭感官,准备沉睡,可是对面的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呜呜的声响。我睁开眼睛一看,一辆摩托车停在对面的坡上,两束长长的光线,如同魔鬼的眼睛,越过我的头顶,越过水磨滩,照在我背后的山脚下。我在迷迷糊糊中,借着摩托车照明灯的余光,观察着这辆摩托车。摩托车久久没有离开,我也久久闭不上眼睛。我暗自寻思,这是何许人,为何而来。于是我动用即将停止的思维,想这个人会不会是盗牛贼,华尔旦,扎巴叔叔,或者是出来兜风的路人?我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待我再去看那双魔鬼的眼睛时,它像捉迷藏一样,把摩托车的灯光熄灭,于是我的所有想象都伴随着温暖的雪花,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从不远的村里,传来一阵阵鞭炮声,看来那些心急的人家,已经开始扔杜巴了。听到鞭炮声,我的身体如同没有骨架的泥巴一样,酥软下去了。因为一旦扔出杜巴后,紧接着每家每户会在自家佛龛前点燃酥油灯,以尊三宝,祈愿佛法昌盛;之后,人们还会在自家灶头上点燃酥油灯,以庆灶神,家道兴旺;最后,人们会在院子里点燃酥油灯,以谢天地,万物和谐。等酥油灯点完时,新年已经到来。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雪还在下个不停。我感觉到我整个身心,都包裹在积雪中了,但我贪婪的心,还在渴求雪下得大些,再大些,直到完全把我包容在它温暖的怀抱。不久,村里传来密集的鞭炮声,五彩缤纷的火焰,冲到夜空中,形成令人眼花缭乱、美丽绝伦的画面。我体内成千上万的细胞开始裂变,水木土火化为一种能量,慢慢解体。一种冰冷的感觉透袭到我的身心,我的腿脚麻痹了,随后逐渐失去知觉,这种感觉扩散到全身,我感觉血管里的血液趋于僵冻,心脏的跳动走向缓慢,嘴里的呼吸变得时断时续。
弥留之际,在一种难言的平静和喜悦中,我的身心化为一缕光,进入一种混沌的状态。恍惚间,我五体投地,最后一次感觉到身下积雪那母亲怀抱般的温暖,我缓缓闭上眼睛,在一缕从村庄飘过来的带有火药味的空气中,沉入了永恒的安宁和寂静……
觉乃·云才让 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大学文新学院博士后流动站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站博士后。先后在《大家》《芳草》《作品》《花城》《民族文学》和《章恰尔》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守戒》(藏文)、散文集《老房子》、长篇小说《牧云记》、学术著作《藏族古典寓言小说研究》等,其中部分作品入选多种选本。2008年獲得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2010年获得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