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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鞍

2021-08-02冶生福

青海湖 2021年6期
关键词:青稞酒脸蛋青稞

1

你把我拉到一棵树下,我顺着你的眼光望上去。我看到了许多绿色的小蛋蛋,它们成串成串挂在树上,阳光正透过缝隙,把它们成串成串的样子印进我的脑中。

可是我明明看到我踩在一个男孩的背上摘李子。

我想起来了,我甚至清清楚楚地想起踩在我脚下的那个男孩的模样,他就是红脸蛋。

他有抹不完的鼻涕,用右手往右脸蛋上抹,用左手往左脸蛋上抹,经风一吹,他的两边脸蛋就红彤彤的,大家都一致认为他的脸蛋最像苹果,可是谁也不会去咬那个有鼻涕的脸蛋。

红脸蛋反应有点慢,耳朵也有点问题,据说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打了许多青霉素,脑膜炎好了,耳朵却坏了,反应也慢了。

那是一个斋月,我和红脸蛋路过一个篮球场,斋月里大人们封了斋没事干,就集中在篮球场上打篮球,人们对篮球表现出空前的热情。

我们的放学路和篮球场一墙之隔,那是个下午,夕阳慢慢爬过土墙,斑驳的颜色在夕阳里生动起来,几只土蜜蜂还在墙上挖了洞,用唾液把自己的小窝涂得光光的,这种土蜜蜂没有刺,它只吃花蜜,也不产蜜。

在夕阳的金黄色里,篮球场传来一阵又一阵笑声。在夕阳不停地撩拨教唆下,我的心突然一动,我拾起一块土坷垃朝墙内有笑声的地方扔过去。

只听里面一声惊叫,我拉起红脸蛋拼命就跑。红脸蛋显然还没有彻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跑了几步就停下了,风声在我耳边呼呼直响,那人向我扔了几块土坷垃,就抓住了红脸蛋,抓一把土抹了红脸蛋一脸。

我只好等在路上,红脸蛋哭哭啼啼走过来,我看着红脸蛋差点笑出来,只见红脸蛋的眼泪把泥土冲得白一道黑一道,最可笑的是他鼻子底下有一块泥巴,像个日本人,我笑得直不起腰来。红脸蛋不理我,坐在土垄上,哭呀哭的。最后我说:“回家吧!”他才到河边洗了脸跟我慢吞吞地往家里走。

我跟他说话,他一声不吭,我知道他生气了,我俩只好一路沉默着回去,我回到家也不想说话,闷头闷脑地写作业。

还是说说红脸蛋和李子的故事吧。

我们村许多人家都有李子树,一到夏季,那些李子一颗一颗鼓胀起来,一串一串、一嘟噜一嘟噜地压弯了枝头,主人不得不用木棍支起下垂的枝干,此时李子深绿深绿的,一口酸涩,让你都来不及吐。一

多少年后,不知道阿布还能否记得9岁那年春天种青稞的场面。那年藏历新年刚过,父亲就带着阿布,前往蹲在半山坡的寺院,向喇嘛请教开种日子。喇嘛的嘴里轻缓地吐出和往年一样的谚语:“昂宿上山,耕牛下河;青稞低头,镰刀跳舞。”

走出寺院,第一次跟着前来寺里的阿布问阿爸:“喇嘛说的什么?没听懂。”

阿爸笑着回答:“我第一次跟着你爷爷来问喇嘛时,也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你爷爷就告诉我:昂宿星走到西边山顶上的时节,就要赶着牛到河边去种青稞;青稞穗低下头时,就到了该收割的秋天了。”

“哦,青稞下地的日子,是谁来定的?”

“青稞种子进地的日子,是喇嘛根据历书、星宿运动、雪化的程度、天气的转热情况来确定,开播时,就得开犁下种。”

回到村子里,阿布看見阿爸、阿妈和村民们开始为春耕忙碌。从懵懂记得事起,阿布就觉得每年的开种青稞,是生活在河谷一带的藏族人的一件大事,是一个节日,是一场狂欢。到了喇嘛选的吉日清早,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像一只水泵,将整个村子抽空了。穿着鲜艳的人们走在村子通往河谷地带的路上,仿佛一条臃肿的彩色巨蟒,在曲折的小道上蜿蜒着,耕种的鼓点在它的腹腔内跳动;装扮一新的、选出来参加开耕仪式的牛走在最前面,那是彩色之蟒不断向终点探去的信子:耕牛的额头上贴着酥油图案,牛角根部拴着两条红色飘带,架犁的木辕正中间是不知多少根哈达绑紧后竖起的、一根看上去像皇冠一样的哈达捆,中间插着一束彩色的塑料花,这让那些牛看上去更像走在迎娶路上的新郎;牛的脊背上也披满了哈达,每两头牛都用一根粗粗的木柱子架在一起,构成我们小时候在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的“二牛抬杠”,连牛脖子上的缰绳都是新换的,尾巴上也挂着红色的尾饰,耳朵两边垂上鲜艳的耳坠,经过装扮的牛更像是一盆盆移动在小路上的黄色炭火。

作为村里选出来,在耕种前向天地敬献切玛和青稞酒的代表,阿布和另一位年龄相同的女孩德吉,一人捧着青稞酒壶,一人端着切玛盒(藏族举行重大的庆典仪式或者欢度藏历新年之时所必不可少的吉祥物,是一个精制的斗型木盒,中间用隔板分开,分别盛入炒麦粒和糌粑,插上青稞穗、红穗花和酥油花,象征着人寿年丰、吉祥如意,作者注)跟在牛后面。跟在阿布后面的,才是村里的大人们。这哪是一场耕种,确切地说是一场狂欢的前奏,男人戴着各种颜色的毡帽,穿着黑色的皮靴,缀满银饰件的腰带将藏袍束了起来,女人也是穿着五颜六色的节日盛装,男人和女人们的脖子里都挂着白色的哈达。那条彩色的巨蟒顺着山坡间蜿蜒的小路往下而行,到河谷的耕地前,阿布和站在身边的德吉,给每一头耕牛喂青稞和青稞酒(哈,这些喝酒的牛),给牛的主人敬上青稞酒。村民们也拿出自己带的青稞和青稞酒,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给身边的人和牛敬酒。那些喝酒的牛,嘴里吐着一股股的酒气。不远处,桑烟在煨桑的仪式中悄然升起来,有人不断地往里撒柏树叶、青稞,桑烟越来越浓,噼里啪啦的青稞爆裂声,被村民们的敬酒声、唱歌声压了下去。

除了保证开耕的牛,其他喝多了酒的牛,开始到处乱跑,摇摇晃晃或者踉踉跄跄的样子,逗得围观的大人小孩笑了起来。

敬青稞和青稞酒的仪式结束后,男人们一字排开站在地埂上,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左手握着青稞,一起高声吟诵吉祥祝福的话语,最后向上用力抛撒,青稞像一粒粒黄金粉屑飞舞着。他们身后,是一字排开的耕牛,如同发令枪响之前蓄势待发的运动员,一旦主人的吆喝声响起,便拖着犁铧向田地中间奔去,男主人在后面扶着犁紧紧追逐,女主人踩着犁铧划出的沟槽,往里面撒着青稞种子。煨桑升起的烟雾仿佛一台演出过程中使用的干冰,造成了一种仙境般的错觉,耕牛是这台演出中的主角,拉着犁往地中间走去,扶犁的男人在夸张的声调中吆喝着牛,邻居们在地埂边唱歌、喝酒。

第一次见到这个情景时,我确实并不知道这些人和牛在干什么,不知道他们举行什么仪式,不知道站在地埂边的男人朝天撒的是青稞种子。那是我搭乘拉汽油的油罐车前往尼泊尔考察西夏后裔的途中,看到的雅鲁藏布江边的一幕,便让开车的雍强师傅停下来。

接着我看到了这样一幕:那些耕种的人,来回一趟后,就停了下来,到地埂边加入喝酒者的行列中了。我忍不住拿内地的耕种效率责怪这些人,雍强立即劝告我:这不是效率问题,这是藏民族对待耕种青稞的态度。青稞时间!我在一刹那间想到了这个词汇,这是一个民族对待他们视为第一作物的态度,是放在天地间敬重的植物。

看着那些欢快的人们,选择了唱歌、跳舞、拔河、耕地等不同娱乐方式,也有不少青年男女悄悄地走向不远处的树林。我写下了这样的诗:

种子入地,农歌从牦牛背上跳下

沿着河谷林丛间的小径

向一座花园走去

就像一首诗写好了

等待懂的人去欣赏

你们没讲出的故事被桑烟裹住

那才是我了解青稞秘密的钥匙

我下车,慢慢走下山坡,走到他们中间,走进一团好客热情的火焰里。这个民族,让一个个村落成了好客的海绵,很快将我吸进了他们的狂欢之海中,几杯青稞酒下肚后,我问那块地的主人:“是不是再过几年,拖拉机开过来,牛就不用了?”

“那怎么会?拖拉机会吵着土地的,被吵着的青稞是睡不好的孩子,我们喜欢牦牛种的青稞。”

“怎么不会?拖拉机到来是迟早的事情!你看,还有几个人骑着马放牧?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放牧的越来越多了,摩托车不也吵着牧场和牛羊?”旁边的一位发表了不同观点。

后来,我再次经过雅鲁藏布江谷地,看到那些公路边交通便利的村子,基本全是拖拉机在耕种青稞了,那些给牛喂青稞和让牛喝酒的场面,那些端着切玛和酒壶的少男少女们出场的仪式,逐渐淡去。

在一个偏僻的村子,我听到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县上的科技人员到乡下,给当地藏族群众传授小麦种植技术并留下了足夠的种子,希望能以小麦替代青稞,为的是当地人也能吃到自己种的小麦。来年,科技人员到村子里一看,村民们依然种的是青稞,根本就没种小麦。科技人员很纳闷,问原因,得到这样的反问:“上年来时,我们问你,种小麦是不是能酿酒?你们说可以,我们想,把小麦种下去,然后长那么长时间收割了再酿酒,还不如直接拿种子酿酒多划算。”

科技人员急了:“你们把小麦种子拿来酿酒了?”

“是呀。”其实,他们懂得小麦的作用,那样做,是因为他们舍不得让小麦占据了属于青稞的土地。

在雅鲁藏布江边遇到的那一幕,我以为只有那里的藏族是那样对待青稞的,后来,在祁连山西麓的青海北部地区,在横断山深处的甘孜州一带,在澜沧江边的青稞种植区,种植青稞的藏族的语言和服饰不同,但对青稞的态度是一致的:青稞是上天赐予高原的厚礼!

和内地农区种植庄稼不同,这里的人们挤不出很多时间给青稞,就像他们在繁忙地放牛羊、挤牛奶、织氆氇时,扔在毡房旁让牧羊犬陪着的孩子,这也是他们对青稞种子力量的信任:多冰冷的地面,多厚的雪压着,也挡不住种子的出土。

青稞种子是在寒冷中走进地下的,哆嗦着,蠕动着,温暖大地之胃,以生命的脉率搅动地下漆黑的僵硬和懒散,以成长的力量唤醒沉睡的地气。在冬长夏短的高原,相比其他作物,它们得忍受多阔大、多漫长的寒冷与漆黑,像葡萄牙诗人佩索阿说的:“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都是黑夜。”它们在短时间内积聚多大的力量,才能让单薄的身子裹挟着冰冷顶破寒硬的地表,它们的喉道里,集聚着向烟火的人间出发的一道道集结令。冒出大地后,它们以生长的姿态,抬升着春天的身高,彰显地球上海拔最高处发芽的人间作物的身份与卓越,那一毫米、一厘米的绿,与荒凉和冰冷抗衡着,如果遇上一场雪,那种绿的蔓延就会遇到更大挑战。一粒出土的青稞,就是给枯燥的大地和死寂的空气发出的挑战书,就是向天空投去关于生命与绿色的证书,也是一份向阳光和春雨发出的邀请函。它们摆脱了被冻死在地下的危险,穿过地下的黑暗隧道,向大地报到,给蓝天请安,向耕种者递交希望。

一株株青稞,每一天都在写满渴望中度过,都在改写自己身高的努力中,给寂寥的青藏送去生命的颜色和温度。每一片青稞地,就是一场小小的团体操,连接起来,就是在青、藏、川、滇、甘等地区构筑的雪域高原上,跟着阳光的指挥棒合奏出的一曲绿色大合唱,是洒在平地和河谷间的音乐,是接受太阳和月亮轮流洗浴的瓦蓝胴体,是和牛羊一起成长的捕获,是蓝色烈焰向星星飘渺去的诱饵,是在耕种者的遗忘中锻造的盛开与孤独,是在季节的耳朵之外成长的音节。

耐寒,耐旱,耐碱,耐瘠,和时间展开赛跑般的成长,让青稞简直就是一株株时间锻造的铁树,是一列列站在烈日与冰雹下的卫士,是一趟趟通往高原秋天的专列。

青稞出苗后不久,就开始呼唤妇女们准备薅头道青稞田里的草。禾苗出完后,就接着薅第二道,每一道薅草,就是她们给禾苗腾出更大生长空间。青稞在这个时候,也给一部“青稞史”留下了藏族人创作的诗句:“长在垄上的幼苗,好像织女钉织桩;分岔的禾苗,像公羊的角儿;三岔的禾苗,像三根整齐的发辫。正在薅头道的样子,像乌鸦在灰尘里翻滚;薅第二道的样子,像黑牦牛在土堆上玩角技。青稞出穗的时候,像英雄男儿把喝完酒的铜杯倒放在前面。清除野燕麦的样子,好像美女分头发。”

青稞的整个身子还没长到足够高度,就迫不及待地孕育着果实,当穗子突破叶鞘的裹护时,太阳看见的是惊艳:在雪域高原,雪只有一件白色的外套,草有青与黄两件衣裳,长大的青稞却有五种颜色,那是向天空递交的关于和时间赛跑的一份彩色的档案,当然,我们在很多地方看到的青稞,是一片让大地发烫的金黄,是太阳和汗水接吻时的颜色,也是青藏的笑脸;是白天递向蓝天的宣示,也是晚上送给月亮的邀约。

青稞熟了,让它的耕种者的梦想也熟透在黎明的树枝下。这是那些出门在外的游子回归家乡的召唤,也是对怀念与乡愁的呼唤。是对要离开家乡者的友好拦截,是让亲人围着青稞跳舞、歌唱、劳作的舞台,是让劳作之歌唱到最高处的音符,也是让汗水如籽种落地一样滴向大地的再次播种。

青稞的种与收,体现了耕种者自始至终的两种态度:种是向大地埋下一份希望,收是感恩大地的回馈。在青稞舞蹈的春天,我听到了一个词汇:望卡果。在青稞沉思的秋天,我看到了围着青稞丰收时跳舞的场景,这才明白,这是那些怀揣对土地和粮食的敬重的耕种者,以跳舞的形式感激从地下窜到人小腹部位的青稞。虽然,在藏语里,对青稞只有一个简单的词“乃”来对应,但在他们的眼里,和虫草一样,青稞是有神性的植物,是上天安排到人间的使者,是应该受到敬畏的。从地下钻到地面,再到半空中摇曳着一株株修长的身子,到入场、打碾、磨面甚至酿酒,和一个母亲孕育、抚养孩子一样,是有时间过程的,因此,成就了藏民族对青稞的态度。

“收割青稞有讲究,左手握或抓住一大把,右手挥舞金镰刀;割完三把捆一捆,满地的麦把像鸟群;满地的麦把堆起来,好似坝上一群猪;麦把驮在牛背上,好似手铃口朝下;一对麦把扔上架,好像高空大鹏飞;麦架上的青稞哟,好似汉人叠的纸垛儿。”当达瓦将那曲古老的收割青稞的民谣唱出来时,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歌谣中唱的收割、捆扎、堆架、驮运等一系列的动作,像一条流水线上的工序,守在各自的环节上。

在藏地,我确实曾看到过那种节日般的氛围:当一株株青稞犹如脱下瓦蓝的帽子向天空或者它们的主人亮出金黄的头颅时,每一株青稞都向大地礼敬,将黄金的头冠垂向大地,那是从灌浆后就筹备给土地和耕种者的礼节,那是向阳光和雨水致敬中亮出的谦卑,每一株青稞的成长都书写着和时间的发令枪赛跑的速度。青稞耕种者们,便有了以青稞作为主角的节日:望卡果。庄稼在藏语中叫“望卡”或“兴卡”,“果”是转圈的意思,望卡果指围绕着丰收在望的庄稼转圈,然而,在整个藏族聚居区,在藏民族的心里,有哪种作物能超过青稞的地位呢?他们的概念中,青稞岂止是从地里长出的?更像是上天赐予的。望卡果,其实是藏族农民跳给青稞的锅庄。最早流行于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区的望卡果,就像那时从雅鲁藏布江河谷崛起的吐蕃王朝的铁骑一样,跨山越水地走向一个个远方,从山南到拉萨,从林芝到昌都、阿里,让一圈一圈的望卡果跳动在收割前的青稞地头,从开镰收割前的一种简单的农事表达逐渐变成了具有赛马、射箭、唱藏戏等内容的节日。变成了收割者对青稞的隆重敬献、歌颂与祭礼。在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我看到过那些抬着用麦穗编成的“丰收塔”,挥着彩旗转地头,举行煨桑、赛马、演戏、唱歌、敬酒、跳舞的场面。然而,到了青海,却很少看到盛大的望卡果。我参与的割青稞也是在一种寂寥、单调的氛围中进行的。那是我在青海和西藏交界的囊谦县觉拉乡的孤儿院支教的几年时间里,恰好遇到收青稞时节,周末孩子们都去帮家里人、亲戚收青稞,一个个弱小的身子被埋在黄色的金浪里,男人们去远处的高山夏牧场放牧,收割青稞的事情多成了妇女和孩子的事情,这就让我看到了两种镰刀,大人手中挥舞的是类似电影《静静的顿河》中全村人割草时拿的那种长柄割刀,孩子们拿的则是短柄的割刀,这也多像我在“中国火腿之乡”宣威县城里,看到一个个摊位前站立的女人们面前,根据砍割猪的不同部位而摆放着大小不同的刀。

收割青稞,意味着砍断伸向天空的那层黄金的波浪,那不是印度诗人泰戈尔在《生如夏花》中所描述的“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而是镰刀和青稞在蓝天下碰撞的风景,是收割者脸颊的汗水和如黄金般的乳汁从青稞穗的乳房里蹦出后相遇的声音,是劳作者年年重复的辛苦和愉悦的混合,那是镰刀的银白之光和汗水如盐晶晶闪亮像两道灭火的喷剂,浇向从大地升腾出的金黄火焰,将它们拽回人间。

前去囊谦支教的那几年,我能从澜沧江边的那一垄垄青稞地,看到整个青海甚至整个藏族聚居区被青稞披上了帝王之袍,也看到青稞倒下的刹那露出白刃的镰刀发出的光芒,更能看得到驯化至今有三四千年的历史长河间溅起的青铜般的浪花,也就能听得见一株株青稞高唱的归家曲。同样是割麦,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那首《孤独的割麦女》里的苏格兰女性是这样的:“在开阔的田野间收割/一边割一边独自歌唱”“她独自把麦子割了又捆/唱出无限悲凉的歌声/屏息聽吧!深广的谷地,已被歌声涨满而漫溢!”“如此迷人的歌/在沙漠中的绿荫间,抚慰过疲惫的旅客”。我在青海大地上看到收割青稞的高原女子们,没有一边割麦一边歌唱的浪漫,没有雅鲁藏布江边庆贺收割青稞的盛大场面,那些孤独得只有劳作和青稞相陪的女子,在男人远牧的日子里,带领孩子们,在蓝天下默默磨镰开刀。青稞以每年的轮回,丰富着耕种者的胃口和生活内容,也让收割时的简单动作,像流水般没有尽头,一年又一年,在一代代高原女子的身上传递。

曾从新闻报道里读到一组数据:青海省青稞种植面积达到100万亩,青稞产量约占全国藏族聚居地区青稞总产的20%以上。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青稞在青海的命运写照,本来,青稞是一种散文般的植物,不宜像长篇小说那样铺张,也不宜像诗歌那样讲究精致,农民总是在一种散淡心情中去种植,不会刻意、精致地去耕作,但在市场经济的催生下,随着青稞酒数量的盲目增加,青稞犹如马戏团里那些被驯化后挣钱的动物一般,种植面积也随意扩大,和牧场争夺资源,导致局部地方的生态发生微妙变化,草场退缩后的绿色减少,让本来青葱的高原露出越来越多的干黄。在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相遇中,青稞种植面积扩大和青稞酒厂增多,或许是农耕文明唱起了胜利的凯歌,但或许也印证了恩格斯的那句话:“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

青稞在其成长中体现着一种和时间赛跑般的快,一旦向天空献尽青铜的歌唱后,被收割的青稞却体现着高原上的慢,它们不像内地农事节奏催促下的庄稼收割后得抓紧碾磙,而是像它们的高原主人一样,并不着急离开生长的田地,秆身被捆好后立在地里叫做“麦把”,努力地将那些死了也不褪色的穗子朝天而唱,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青稞的主人们无法忍受青稞割完后倒地,他们此时有个满含敬意的词:上架。那是在地里用木头搭起一个个架子,把编好的麦把架在木架上,那是以青稞捆做键、为丰收季节定制的一架架弹奏着黄金音符的“竖琴”,弹奏者是那些劳作者,天空和大地都是听众。上架时也会有歌声对起来,扔麦把的人唱道:“编好的麦把扔上去了哦。”青稞架上架麦的人对道:“扔上来的麦把像藏马鸡飞上来了哦。”

为了防止麦架上的青稞被雨水浸濕,麦把被架成马鬃状,且要在架子的最高处插一把青稞麦把。架完后,站在架子上的人会大声念道:“田里的神仙们,不要滞留在地上,请来到青稞架的顶上!来吃牦牛肉,来喝青稞酒。”他们搭建的青稞架,成了神仙栖居的黄金屋。

无论是收割、上架,还是后面的打青稞,高原上的人不仅仅将青稞视为自己劳动的成果,他们都会有意无意中将青稞的籽粒撒落在地上,并不去捡拾。开始,我以为那是他们在高原上养成粗犷的耕作习惯。后来,和一些老人聊天,才知道这背后有讲究:就如在我的家乡,乡民们摘果子时,要给鸟儿留点过冬的食粮一样,青稞的主人们是故意要在田间、村口、路上撒落一些青稞穗或颗粒,作为鸟雀越冬的粮食。

打青稞的环节不仅仅是一项劳动,也是诗歌流淌在汗水之河:“青稞从麦架上放下来的样子,就像清纯的泉水从闸门里放出来一样;麦场上打青稞的情景,就像英雄格萨尔激烈战斗的场面;女人们在风中扬青稞的样子,就好像水中掀起阵阵浪花一般;筛好的青稞装在皮袋里的样子,就像英雄男儿砍断了的板筒整齐无比。”以前,青稞被放在中间有孔,孔中插着木棍的石头中,用木棍去打,往往是村里的人互相帮助,今天到你家,明天到我家。我在村子里确实听到过她们唱的《打青稞》,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歌颂丰收的欢快之情能感受得到。青稞,在脱离母体走进谷仓的过程中,忍受着疼,带给高原人民创作的灵感和丰富的生活。后来,在高原的村寨行走,看到用连枷打青稞,用脱粒机等现代工具,让种、收、打、运等环节中的青稞在顺应时代的过程中,似乎丢了些什么,就像那些带着汗味与亲情的劳作场面,被德乾旺姆、阿兰等歌手搬到电视台的晚会上一样。不少朋友看完那些表演后,大呼“震撼”,便问我:“打青稞是这样的吗?”我无语了。

在高原上,青稞更是一种古老的流通货币,是一种其他作物交易时的参照,是丰年与歉收之年的镜子,是衡量一家人富足程度的标准,是亲情面前也不动摇的交易原则,是人性面前一律平等的法典,这在“青稞的价格定好后,麦子和豌豆自会有价”“阿舅是阿舅,青稞还是三斤半”“青稞面前,所有的嘴和胃是平等的”以及“仁波切吃的青稞,和牧民的没什么两样”等民谣里,有着足够体现。

看到一个新闻消息说,青稞约于1700万年前从粗山羊草、乌拉尔图小麦以及冬小麦中分离出来。考古工作者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西藏日喀则廓雄遗址找到了距今3200年的古青稞碳化物,那是目前青稞在雪域高原上最早的遗存。如果我们暂且把廓雄遗址视为青稞在中国境内的原始起点,它何尝不是伴随着那些行走在山河间的商人,成就了唐蕃古道、茶马古道和丝绸之路?何尝不是伴随征战的将士,成就了一个气势磅礴的吐蕃王朝?

青稞被收获、脱粒后,像亲人归家一样被背回库房、厨房,开始新的使命。面对抟成的糌粑、酿成的酒,我不禁赞叹起来:青稞不仅会走,会跑,甚至会飞。

在高原,青稞的实用性被扩大到极致。一次,我和玉树州文化馆馆长扎哇开玩笑说:“青稞有两个儿子。”

他立即提起兴趣:“哦?哪两个?”

“糌粑和青稞酒呀!”

“那它们谁是老大,谁是老二?”

读者们,你们说谁是青稞的长子,谁是次子?还有没有第三、第四个儿子或女儿呢?

父亲扎西坐在毡房里给儿子小扎西猜谜语:“铁院子里一个卖马人,把马赶得东跑西跑。这指的是什么?”

儿子一脸愕然,不知道谜底。

扎西的头朝毡房门口转了转,嘴努了努,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出了个嗅的动作。

儿子一偏头,被扑鼻而来的一股香气启发,大声地说:“炒青稞!”

我倒纳闷了,走出去一看,扎西的妻子正握着大木勺,翻搅着被烧热的铁锅里的青稞,顿时明白:牦牛粪的火苗舔热的铁锅,被形容成了一个铁院子,锅里的青稞被喻为马,炒青稞的人是卖马人,翻来覆去搅动的青稞成了跑动的马。海拔3000米以上,水的沸点只在90摄氏度以下,不足以煮熟食物。作为主食的青稞要被炒熟,为了让青稞粒里外都能同步炒熟,生青稞粒需要掺在沙子里炒,一般是猛火炒热的半锅沙子里有三分之一不到的青稞,炒青稞的人搅动铁锅中的沙子,里面的青稞粒随之来回翻滚,蹦跳起舞,逐渐散发出独有的清香,炒熟的青稞从沙子中被筛出后,晾晒后,才能被磨成面。

就像拥有牦牛与护羊犬、毡房与酥油桶一样,一台小巧的手摇石磨,是每个青稞人家的必备之物,有了它,炒熟的青稞才能改变形状,从颗粒变成面粉。在藏族人家,青稞不仅是一种植物、一种食物,而且是文化、民俗教育的载体,往往通过猜谜语和实际劳作的场面来完成这种教育。小扎西的母亲端来炒熟的青稞磨面时,也会像一代代高原上的母亲一样,不失时机地再给小扎西来一个谜语:“台上羊羔在蹦跳,台下堆着茫茫大雪。”

扎西给我把奶茶缓缓倒进盛有青稞炒面的小木碗里,左手小拇指托着木碗底沿,其余四个指头握着木碗,右手五指轻轻探进木碗,顺时针方向轻轻抟动,一边问我: “下面是海子,上面是雪峰,峰上飞来五只鹰。这个应该是什么,你该猜到了吧!”这简直就是一道开卷考试的题。那一刻,我看到青稞面和奶茶的完美相遇,手指为媒,促成了高原上千百年来芬芳如初的事物:糌粑。

青稞,就这样贯穿在藏族人的家庭教育的每个环节。

糌粑让青稞开始动了起来、飞了起来。商人、使者、僧人、求学者、朝圣者,背着青稞行走在群峰与江河间,让青稞动了起来,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不少走出国门的藏族,将糌粑带到了海外。在美国一所著名大学博士毕业的一名藏族博士告诉我,他在国外读书的那几年,每次出国都带着青稞面和加工成固体的奶茶块、酥油块,不久,那些国外的同学不仅没能影响到他去吃面包,反而一个个因为跟着他吃糌粑而上了瘾。不是很多人有这位博士的机缘的,很多走往海外的人,带走或带来的是亲人的牵挂与一份乡愁,到了遥远的异乡,吃不到糌粑的日子,故乡就成了一种思念;那些从遥远异乡归来的人,糌粑就成了眼前的诱人与美味的回归。

写到此处,我想起曾在北京遇见的一位青海来的歌手,他是一个典型的北漂,和他在青海大厦吃饭时,看着一桌子菜和几个外地朋友,他感慨道:“外地的一桌美食,抵不上家乡的一块糌粑。”

碧绿的叶子、金黄的株秆、瓦蓝的籽粒;破土的惊呼、成长的私语、爆籽的裂响,一旦被酿制成酒,青稞的颜色与声音,古时的陶罐与皮囊也好,今天的瓶子与杯子也好,都沉于一片澄明中,以液体形状开始自己的另一场生命。在精美的藏族民谣前,我们的描述常常显得笨拙甚至会产生谬误,至少关于青稞的酿酒过程,我还是喜欢这首民谣的高度概括——

“妈妈舀来雪山泉,泉水洗手洗三遍,青稞淘沙淘三遍,无锈铁锅洗三遍,煮熟青稞粒儿晾一晾,撒上酒药窖三月,如此酿成青稞酒。”从中还是能看到面对青稞时的态度。“妈妈双手很干净,青稞粒里无泥沙,铁锅里面无锈垢,火烟里面无毒气,酒壶里面无尘灰。”这样纯天然状态下走出来的青稞酒,清透如玉,饮者的口福自是,但,且慢,以神性作物酿制的酒,藏族人还是有讲究的:“英雄饮酒讲明智,好汉饮酒重礼节,笨汉喝酒丢性命。请酒请酒请喝甜酒,敬神敬神敬天神,祝愿风调雨顺年景好;敬神敬神敬地神,祝愿人寿畜安事如意,敬神敬神敬山神,请神日日夜夜来保佑!”这首民谣简直就是一份有趣的饮酒说明书。

高山牧场的牧民喝,河谷农田的农民喝,本地土著居民喝,外地游客也喝。当年,在青海探测青海湖深度与河源的普热瓦尔斯基、科兹洛夫等探险家喝青稞酒御寒,诗人海子在德令哈小城喝青稞酒抵抗孤独,尤其是用生命将自己垒成一座诗歌纪念碑的昌耀,更是以那首《酿造麦酒的黄昏》,撕开了一道沉醉青海大地的醉意伤口,那些来到青海的真正诗人们,蘸着悲楚下酒,醉在黄昏还没来及退出的暮色里,任凭夜风赶着昆仑山、祁连山、巴颜喀拉山和阿尼玛卿山的积雪走进空酒瓶,酿造出一地踉跄的诗意。我想,我是他们中的一位,和他们的区别可能在我在酒杯荡漾的眼神里,常常看到自己的孤愤被酒精点燃,一地灰烬呈现出青稞的底色。

“来,唐,羌通。”行走在青海大地尤其是果洛、玉樹等地,这句话让我知道,这是邀请我喝酒的意思,“羌”是青稞酒中的低度酒,“阿拉”是烈性酒。青稞在高原上被视为神性作物,青稞酒同样有这种待遇,它不仅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使者,也是餐桌或节假日中的快乐调剂,更让内地人想不到的是,它还是连接神与人之间的桥梁。我最初在寺院里看到当地百姓在佛像的供桌前摆有酒,很是纳闷,那些提酒而来的人告诉我,那是他们敬祭神佛的。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地上,在氧气稀缺中的环境中生长,在风雪与暴雨及烈阳中淬炼而成,在汗水与歌舞中脱粒,再在神圣仪式中酿造而成的青稞酒,自然有资格被它们的创造者敬奉到神的眼前。

青稞酒的出现,开始让山河趔趄、群峰晃荡,让一股股有灵魂的水流淌在青藏高原的历史脉络中,滋润着高原上众多民族的心灵,浇灌着高原人的心田,成就着藏族的神韵和酒意生活。

记得在鲁迅文学院进修期间,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们,很多都通过快递方式将家乡的美酒运抵学校,课余时间,做东的学兄会带几瓶,邀请三两好友悄悄走出校门,找个临街的小馆子,推杯换盏中交流着文学与各地的风土人情。相比那些盛产名酒的地区,我所在的省份产的酒实在有些拿不出手。所幸隔壁住的是青海省作协秘书长邢永贵,他将青海人的喝酒与青稞酒的高度提到了班上的最高处:直接托人从酒厂定制了不少“天佑德”青稞酒,是用装纯净水的那种塑料桶装的,半个宿舍地上全是酒桶,像挤在草场一角的一群白牦牛,静静地反刍着它们的前世青稞的味道。邢永贵老兄常常提着个塑料桶到我宿舍前,心领神会地一努嘴、一偏头,就能将我们引到小酒馆。鲁院进修的日子,简直成了我们集体热爱青稞酒的时光,用酒后的醉意与狂狷,举办着一场场仰望青稞的祭礼。加上那时中国大地上的很多城市集镇的街面上,出现诸多醒目的“天佑德”青稞酒的宣传条幅、喷绘,恍如一个个看不见的酒瓶子带着青藏的青稞香,集体游行在神州大地。进修的日子,过成了被青稞酒泡得香软的时光。

整个青藏大地,哪个地方能说自己的青稞是最好的?哪个地方能说自己所产的从青稞变身而来的糌粑是最好的?到目前,也没个标准答案。但最好的青稞酒生产地却有,那就是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县威远镇。

招待外地人时,当地人会善意地提醒:这酒喝起来上头,但绝对是纯粮酿造,喝了不伤胃,不喝伤感情!在诸如此类的劝酒令中,一杯杯带着青海高地酒文化的互助曲酒,就缓缓地流进宾主双方的胃里。真佩服那些明末清初来青海经商的陕西客商,一把对他们来说陌生的黑青稞,一口流出清冽井水的古井,让他们看到了从地上到地下的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的玄机。谁能将这两者结合起来呢?在中国有着传统酿醋和酿酒历史的山西人,走进了那几个陕西商人的视野。掌握杏花村白酒酿造工艺的山西制曲工匠,在重金和酿制一种陌生酒曲的双重诱惑下,穿过吕梁山、贺兰山、祁连山,来到威远镇酿酒作坊。这也是现代青稞酒里有一种山西白酒的味道的原因。清朝到民国时期,威远镇的酿酒作坊逐渐增多,这些酒坊成了消化青藏高原上的青稞的另一个巨大的胃,一棵棵从田地里走出的青稞走进打晒场,接着走出生长的村寨被拉运到威远镇,在一座座作坊里完成固体到液体的嬗变,这种形体的改变背后,就是青稞酒的出场和亮相,青稞酒香就此从威远镇散出,沿着从村寨走到威远镇的方向,走进高原上的一个个村落、一场场酒事。

1929年前后,天佑德、文合永、永胜和、义兴成等二十多家酒坊,成了青稞酒的主要生产者。从远处贩运青稞来的商队和从这里运输青稞酒到西宁及各个州县或牧区的商队,形成了青稞酒为链条的风景。

一首流传在互助一带的民歌这样唱道——

黑驴儿驮着个酒来了,酒坊家挂着个望子;

立立儿看一趟你来了,灌酒是做了个样子。

(望子:悬挂在酒坊、酒铺门前直径约70厘米的圆形纸花环,作为酒坊的标志。立立儿:方言,专门。)

第一次见识青海人能喝酒是1990年初的一个晚上,我从所住的西宁宾馆出来,白天里看到的都市景色被巨大而深沉的夜色掩盖了,这时候的西宁更像一个集镇,繁华与喧闹全隐退进夜色的深处了,大街旁一个接一个地搭起了烧烤的简易帐篷。那时西宁和内地烤的羊肉串不一样的是,每串很大,肉很多,几乎是内地的一倍。我走进宾馆旁的一个烧烤帐篷,要了几份羊肉串,边吃边要了几瓶啤酒喝着。突然,走进了一个看起来很黑很壮实的藏族汉子,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藏语,大概意思可能是要吃肉,只见摆摊的给他切好一大块羊肉,冒着热气,他还没吃就从看起来很破旧的藏袍里拿出一瓶白酒,用牙齿一咬,瓶盖就跑离了瓶体,接着,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几乎一大半,委实让人吃惊,随后,他拿出自己佩带的一把藏刀,很爽气地切着肉,大块大块地吃着肉,不时地喝着酒,很快,地上摆了三个空酒瓶,看着他一个又一个地从藏袍里往出拿酒,我真不知道他那宽大的藏袍里到底装了几瓶酒。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位藏族汉子兀自喝掉了4瓶白酒,肉也吃完后,他从袍里拿出一瓶酒,用他那很硬气也很白的牙齿,咬下瓶盖,喝了有2两多,付完账,跌跌撞撞地走出帐篷。这时,帐篷里面的人才从观察这个藏族汉子中清醒过来。老板说,这个人一看就是从牧区里来的。这么多年来,我在内蒙古大草原、青藏高原,或是在南国的酒吧、西部的乡下,在朋友圈里是以酒量出名的,可真还没见过这么能喝的人,我好奇地走出帐篷,跟着这位藏族汉子走了一阵,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不时还喝上几口。走着,走着,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倒在一个桥头上,兀自睡去了。不知道他是果洛草原深处来的呢,还是从河曲来的,牧区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他们的家,城市不过是建筑和牧区不一样而已,喝多了,他们就随地而睡,那宽大而暖和的藏袍是足以让他在睡着后抵御高原风寒的。

这便是西宁,一个中国省会城市中最男性化的城市,酒香给这种男性化贴上了一个明显的标签。

除了都市酒桌上的青稞酒外,在青海东部农业区的农户人家,更是盛行以本土出产的青稞、燕麦为原料,土法酿造而成的酩酒和曲酒(酩酒是低度白酒,酒味香甜中透出特有的辣味)。以前,在东部农业区的庄户人家,几乎家家都能土法自酿,用几十斤青稞就能酿造出一缸酒,成本很低,但透出一种浓郁的乡土酒味,逢年过节家中招待客人,乡邻婚嫁喜事上送礼也少不了送一“娃娃瓶”酩。2010年上海世博会上,我发现青海人利用青稞研制出的青稞啤酒,更是中国酿酒史上的一个创新。

我在青海大地上行走,可以说是闻着、踩着、品着一地青稞酒香而行的。特殊的地理环境所形成的高寒气候,使青海人在一杯杯青稞酒里避疫瘴、祛寒湿、活血脉、增友谊。淳朴民风使他们在接待外地来的朋友时,捧出的一杯杯青稞酒,更是成了一种待客的诚意和从历史深处溢淌出的酒文化。在青海喝酒,喝的岂止是一种应酬场合的饮品,更是青稞酒香中的文化意味。

青稞酿制的酒,最大的消费者自然是青海人。而西宁作为青海的省会城市,自然是青稞酒最大消费之地。西宁是世界上仅次于莫斯科的第二大白酒消费城市,这种消费名气不仅体现在西宁或在西宁定居的青海其他地方人的酒量上,更体现在他们喝酒时独特的酒文化上,酒具的使用就是这种文化的呈现之一。听年龄大的“资深酒家”介绍,旧时青海人饮酒时对使用的酒具也颇为讲究。酒具包括酒壶和酒杯。饮用烧酒的酒壶称酒嗉子。这种酒壶的壶嘴颈部形如鸡脖子及嗉囊状,故名酒嗉子。多用黄铜制成,中间有火筒,下侧有炉膛内有炉箅,壶中注入酒后,可在火筒中放上煤火热酒。酒嗉子多为圆肚形,也有八棱形的。根据盛酒的多少,有斤嗉子(可盛约1斤酒)、七两嗉子、半斤嗉子。这种独特的酒嗉子前面呈现的是旧时西宁人的饮酒风俗,背后站着无数制作酒嗉子的无名工匠,而这些工匠以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东峡衙门庄和湟中区鲁沙尔镇的工匠最为有名。在青海乡下,我还见过一种无把手、有提梁的“提嗉子”,没有火筒但容量有三至四两,供一人独酌时温酒用,多用含锡合金(俗称广铁)制成,也有银制的。

在青海的酒文化中,常常会听到一个词汇:“蛋蛋”,这是一种饮用酩酒的、当地烧制的有黑褐色釉的圆蛋蛋陶瓷壶,被老百姓俗称为“蛋蛋”,每蛋蛋能盛酒半斤左右。酩的酒精度约为30度至40度,一般酒量的人喝完“两蛋蛋”就差不多醉得很了。因此,在西宁或青海东部地区就有“两蛋蛋就把你砸平了”的说法。除了“蛋蛋”外,盛装酩的还有形状圆如西瓜的当地烧制酒具“西瓜瓶”和高低相当于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故名“娃娃瓶”的酒器,构成了青海独特的酒具。 如今,“蛋蛋”和“西瓜瓶”“娃娃瓶”已经退出了青海的酒席,被时下流行的玻璃、陶瓷等酒具代替了。

饮酒自然就衍生出酒歌或酒儀,青海大地上的蒙古族、汉族、藏族、土族、哈萨克族多是善饮者,少数民族酒文化中灿烂而丰富的酒歌更是青海的另一种声音:酒桌上,酒歌响起时,客人们在一支支纯正嘹亮的酒歌中,饮下一杯杯青稞酒。土族的《唐德格玛》、藏族的《敬酒歌》、蒙古族的《祝酒歌》等成了各自民族的经典酒歌。一杯杯青稞美酒、一支支酒桌上飞扬的酒歌、一场场带着酒香的宴席、一个个酒瓶旁踉跄的步伐,构成了青海酒事的丰富内涵和情趣。

李子一到秋天就像有个魔术师用了魔法,慢慢变黄、变红,酸涩味一夜之间变甜,那甜味能让你不想吐出它的核来。

这是一个夏季,这是一个家里没有饼干的夏季,一个没有糖果也没有苹果的夏季。夏季把我们弄得像一只只贪嘴的鸟儿,东闯西闯,我们的鼻子和眼睛成了行动的导航仪,再高再涩的李子都能被我们发现摘下。

村里的李子树好像都不约而同地长高了,防备着我们的突然袭击,李子们可不想在青涩的时候脱离树枝。

有李子树的人家也小心地防备着我们这些摘青李子的孩子们,可是孩子们总是有办法。

大家都把红脸蛋叫马鞍,每到一棵李子树前,有人爬树摘李子,有人树下接李子,还有人望风发信号。

摘李子得有人爬上树,没有梯子,就得有人在树下当“马鞍”,让爬树人踩着“马鞍”背爬上去,再踩着“马鞍”背跳下来。

红脸蛋耳朵听不清楚,反应也慢,爬树的活他干不了,望风的活他也干不了,大家不想让他接李子,又不想让他吃白食。大家就让他当“马鞍”。

结果往往是李子已经摘到了,可红脸蛋还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弯腰当“马鞍”,此时我们把最大最好的李子已分得一干二净,给红脸蛋留下的只有小而带疤的。有时摘李子的人不高兴了甚至一颗都不想给红脸蛋,借口说分完了,红脸蛋没有上树,他也不知道李子的情况。

红脸蛋吃的李子少,挨的打最多。因为反应慢,听力有问题,大人追出来时,总会看见红脸蛋还在李子树下老老实实地弯着腰撅着屁股,真正的主谋已跑得无影无踪。红脸蛋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被人抓住打死也不会说出同伙,因为这点,红脸蛋还是当定了“马鞍”。

中午是最好的下手时候,我们几个已经摸到一棵李子树下,红脸蛋走到李子树下,弯下腰,安心地当“马鞍”。我踩着他的背,怕不稳当,又在他背上跳了两下,红脸蛋的脸憋得更红了,有人喊:“快上!”

我踩着红脸蛋的背上了树,红脸蛋看我上了树,还弯着腰,如果我是“马鞍”,我早就会直起腰靠在李子树上,等树上掉下的李子。

李子已长成了大拇指头那么大,稍带了点甜味,这是整个夏季我们遇到的最甜的李树,成串成串的李子在我手底下东躲西藏,而我毫不客气地摘下那些最大最圆的李子。看着树底下的人,我玩了个心眼儿,先把大李子装满我的口袋,再把剩下的装在帽子里递给树下,这样口袋里的全是我的。

正当我摘得高兴的时候,突然有人喊道:“快跑!有狗!”

我在树上看到一只狗向大门口冲来,大狗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人,他们发现我们偷李子,竟然放出了狗!

我看看树下,那些小伙伴们跑得一个比一个快,转眼间不见踪影,红脸蛋还在李子树下老老实实地弯着腰撅着屁股,那一会儿说实话我心里有点感动。

我哧溜一下滑下树,踩在红脸蛋的背上,顺势跳下地面,一边跑一边抱紧了帽子,走时还推了一下红脸蛋,红脸蛋这才反应过来,跟我跑起来。

那只大狗气势汹汹向我们追来,遇到狗,我们的经验是猛地停下,弯腰作摸石头状,这样狗就会吓住。可是今天这只狗不同,它一声不吭,不吭声的狗最可怕,它稍稍停了一下,看到主人在身后,它丝毫不理会我的假动作,直接向我冲来,那白牙上还滴着口水。

帽子里滚落的李子又让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谁让我贪心摘了这么多李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狗扑向我的腿。

我闭了眼,等着狗咬的那一瞬间,并做好了放声大嚎的准备。

“哎哟!”

喊的不是我,而是红脸蛋!

只见他挡在我眼前,狗咆哮着撕扯他的裤腿,我看到鲜血染红了他的脚背,红脸蛋大喊:“用李子打!”

我连忙把帽子里的李子,一颗一颗扔出去,狗果然吓了一跳,往后一退。这时,红脸蛋手里多了块石头,狗就跑远了。看到自家狗咬了人,那大人怕惹事又折身进了家,我和红脸蛋一瘸一拐地往村卫生室走去,那些伙伴像空气一样不见了。

医生边骂边打针,痛得红脸蛋嘴都歪到一边了。

我把帽子里的李子全给了红脸蛋,红脸蛋说:“别全给我,还有其他人呢!”

我说:“狗咬我俩时,他们在哪里?”

红脸蛋觉得还是不妥,后来我听莲说红脸蛋还是把这一帽子李子分给了所有的孩子,只给自己留下几颗小的,好像这是他应该得的。

红脸蛋瘸了很久才好。

2

你可能不知道,那时一年四季,我们看不上几场电影,看电影对我们来说绝对是奢侈的事情,可是红脸蛋的父亲竟然从城里买来了一台电视机!

那时整个山沟的人都没见过电视机。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凉,院里的九月菊开得灿烂无比,一层比一层厚的秋霜渐渐紧逼着洋芋,洋芋叶子一点一点地变黄变干,这个季节是到了挖洋芋的时候,全村人一边忙着挖洋芋,一边说着红脸蛋家的电视机。

红脸蛋的父亲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他一会儿忙着接线,一会儿忙着招呼村里人,他终于接通电源,我们伸长脖子等着电视开关打开的那一瞬间。

那是台黑白电视机,旋钮一拧,一阵雪花顿时向我们飘来,我们以为下起了雪,等着雪停,可看了半天,这雪花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我们这里地处偏远,电视差转台的信号到了这里,就像上完山的驴再也拉不动电视了,电视上除了雪花,还有沙沙声。红脸蛋的父亲急红了脸,边选台边说:“城里人是不是骗我了,在城里好好的呢,什么都能看到,这是怎么了!”

红脸蛋的父亲把选台旋钮拧了一圈又一圈,突然我们听到了声音,电视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斜道道,红脸蛋的父亲脸色缓和下来,擦擦汗水,仔细地调了又调,可再怎么调,那些斜道道也不肯正过来。

听声音也是好的,我听到了电视里的汽车声,我听到了汽车穿过街道时那由近到远的声浪,我通过电视真正地听到了城市的声音,我激动地拉着哥哥的手,那些斜道道里可是另外的世界呀!

我们看了一晚上斜道道,大家谁也不想离开,怕一离开错过清晰的那一瞬间,看着看着,我们的脖子都跟着斜道向右斜着。

我们等呀等,大人先后打起了呵欠,我们眼巴巴地看着红脸蛋的父亲啪嗒一声关了电视。我回到家时,父亲正躺在炕上,听广播里的秦腔和青海贤孝。

第二天,红脸蛋的父亲又进了一趟城。

回来时他带了一大包长长短短的东西,小心地把它安装起来,红脸蛋的父亲说这是电视天线,有了它,再远的村庄都能看上电视。

我们几个孩子全围到一起,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着急地看着红脸蛋的父亲装上天线,拧紧螺钉,接通线,最后又找来长长的木杆子,把天线绑在木杆子上,我们在院里挖了深坑,一起把木杆子栽在地里竖起来。

电视终于出画面了,真正的城市向我们迎面扑来,来来往往的公共汽车讓坐在最前面的人惊惶失措,城里的男人们穿着有四个衣袋的衣服,看着女人们穿着裙子,一些老人们难为情地扭过脸看着窗外。

消息顿时在全村人家传开来,一到晚上,男女老少抬凳子集中到红脸蛋家,红脸蛋的父亲也很热心,他找来一个大桌子,把电视机高高地放在桌子上,这样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能看到电视。

渐渐地连外村的人都来看电视,毕竟这是这个山沟沟里的第一台电视机。

我们每天都在盼着天快点黑,盼着快点吃完饭,这样就能找个好位置,红脸蛋家每天晚上人来人往,一闪一闪的黑白电视让红脸蛋父亲的腰板更直了。

红脸蛋家的红火日子到来了,功夫片像中午的太阳热了起来,这段时间电视上开播了香港武打片子,一到晚上,村里人早早地到红脸蛋家占位置。那会儿正是红脸蛋家吃饭的时候,都是熟人熟脸,红脸蛋的父亲面子上过不去,给村里人让饭,一些人也大大咧咧地接过了碗,时间长了,红脸蛋的母亲就有意见了:“吃吃吃,我家口粮都不够,还给别人让!”

渐渐地红脸蛋家的晚饭吃得越来越早,有时因为吃得太早,临睡他们又得加夜宵,但都是乡里乡亲的,谁都拉不下这个脸,渐渐地红脸蛋母亲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牢骚一天比一天多。

不过红脸蛋对我们很照顾,他专门用几个凳子在最前面占了位置,这几个位置就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占。

看着霍元甲在电视里施展拳脚,打得对方落花流水,我们高兴极了,一有机会我们也伸胳膊动腿过上一两招,感觉自己都成了功夫王。

《霍元甲》演得热火朝天,红脸蛋家人山人海。一些年轻人专门往有姑娘的地方挤,挤来挤去竟然挤塌了红脸蛋家的花园围墙,红脸蛋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对那些人破口大骂,越骂越来劲,红脸蛋的父亲面子下不来,过来劝,也被她骂回去了。

村里人听着她骂得不像样子,一些老人们挟着凳子往外走,随后年轻人也悄悄地溜了出去,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我们几个孩子。院子里一片狼藉,瓜子皮满地都是,还有大豆皮,还有乱七八糟说不上来的东西,踩上一片喀啦啦乱响。

我们害怕被红脸蛋的母亲赶出去,一边看电视,一边看红脸蛋母亲的脸色,可是她的脸上看不到晴天,這让我们很难受,我们真想也溜出去,可是那电视里的厮杀声却扯住我们的裤角不放。

这一晚的电视我们看得心惊肉跳。

第二天我们总会聚到一块,乱轰轰地说着故事情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有人激动起来,为主人公的穿着吵了起来,拉都拉不开。

我们盼着放学,盼着天黑,盼着电视剧的开演。这两天家里人也早早做了饭,怕我们错过电视节目发牢骚。吃完饭我们约好人,不约而同地到红脸蛋家。

天终于黑了下来,我们迫不及待地走到红脸蛋家,只见一些人挤在红脸蛋家门口也不进去,红脸蛋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从门缝里能看到院子里的电视一闪一闪的。

看到这些人光站着不进去,我们几个孩子从他们的胳膊肘下挤进人群,只见红脸蛋站在大门上,看到我们来,脸更红了,头也低下来了。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他家门口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烧火棍的黑炭写了几个字:“今晚电视,贺元甲,每人票价五角。”上面还写错了一个字。

看着这个木牌,我的心凉了大半,我和哥哥无处去找这五角钱。

正犹豫着,只见红脸蛋匆匆往院里看了看,拼命朝我们招手,我们高兴地进了大门,一些人还真买了票坐在那里,我们几个偷偷摸摸地坐在电视机前。

第二天我们故伎重演,可还没走到电视机前,就被红脸蛋的母亲截住了:“站住,买票了吗?怪不得昨天晚上我数人头,数过来数过去,钱数总对不上,原来是你们几个没买!”

红脸蛋的母亲边说边把我们往外推,可是《霍元甲》已经开演了,这会霍元甲正要和人比武,真正到了最紧张的时刻,我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脚步不由得慢下来,站在大门口,我们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红脸蛋跟着他母亲说软话,一边远远地瞟着电视,可是他母亲就是不松口,最后还是把我们轰了出来,我们挤在门外从门缝里看电视,可是还看不真切。

红脸蛋再也没出来。

突然红脸蛋家一片黑暗,电视也不出图像了,看看周围人家灯火通明,原来有人不满他家的小木牌,偷偷把他家的电线给掐断了,红脸蛋的母亲很生气,又找不到掐线人,就冲到大门上骂起我们这些孩子。

我们跑远了,这一晚上,我们突然发现天上的月亮真大、真圆,那一汪汪的月光不停地流淌下来,淌在清真寺的新月上,淌在村庄的屋顶上,也沿着树枝淌向地面,地面上也是一汪一汪的亮晶晶的月亮水。

时间还早,我们玩起了捉迷藏,我们高兴的声音传到红脸蛋家,红脸蛋也从家里出来,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可是我们谁也不理红脸蛋。

自从红脸蛋家看电视收开钱后,村里人再也不去红脸蛋家,到他们家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

3

接着马小萍家买了电视,好几家人都借东借西买了电视,红脸蛋家的门前越来越冷落,偶尔有几个孩子怪叫着跑过他家门口,每天傍晚在他母亲的骂声中,红脸蛋蹲在门口不情愿地往小木牌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字。

马小萍家看电视不要钱,我们都到马小萍家去了,红脸蛋眼巴巴地盼着我们去他家,可是我们都没去,而且在学校里也不跟红脸蛋玩,仿佛红脸蛋欠了我们钱似的。

红脸蛋家门口正对着村广场,这里过去也叫三大院,有医务室、有村委,还有仓库,你可以想象每晚这里的热闹场面。

除了看电视,战斗游戏是我们的最爱。当我们向另一方发起攻击时,每人手里都有自己的武器,一根木棍,一把扫帚,一把木头刀,如再有想象力,就会有一把木头枪。自然有木头枪的肯定是司令,红脸蛋也有一把木头枪,可没有人理他,哪怕他腰里掖着木头枪站在旁边,也没有人拉他入伙玩游戏,他孤零零地站在三大院的墙下面,看着我们冲来冲去,看着满天飞来飞去的土块在我们身上或旁边碎裂开来。

此时我们觉得很解气,我们忘记了他曾给我们当过人梯摘过李子,我们也忘记了他曾给我们留了看电视的最佳位置,我们还故意一次次地冲过他的身边,而他却像个耶提目(孤儿),无助地望着我们,盼着有一个人跳出来帮他说句话,可是我们都没有。

傍晚在晚霞的歌声中悄然而落,我们坐在三大院的土堆上玩,突然红脸蛋的哭声穿过大门直奔我们而来,接着我们看到那块写着今日电视的小黑板被扔出了大门。

红脸蛋的母亲在院里大声叫骂:“我养个鸡儿叫鸣哩,我养个狗儿看门哩,我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还跟我顶嘴,扔黑板,那可是我央及马木匠专门做的,你把黑板不挂起来,你就别回家!”

我们幸灾乐祸地听着,相互做着鬼脸,看来红脸蛋在他母亲手中死定了,等了半天,我们没见红脸蛋出来取小黑板,那块小黑板像一块抹布被遗弃在红脸蛋家门前的虚土中,来往车辆扬起的尘土渐渐给黑板蒙上了一层土,呆头呆脑地卧在土中。

过了一会,我们听到红脸蛋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又尖叫了一声,接着我们看到他被揪着耳朵推出了家门。

“羞,羞,羞,就你知道羞,我们家的围墙塌了,你怎么不羞,我们家的电线掐了,你怎么不羞,你羞了别回来!”红脸蛋母亲边揪红脸蛋的耳朵边叫骂着。

大门在红脸蛋的身后訇然关上,那块小黑板还可怜地躺在他家门口,我假装路过他家门口,顺便看了一眼小黑板,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羞”字。

红脸蛋擦着眼泪,踩了几脚小黑板,也不看我,直直朝前走去。

莲说:“跟上他!看他去哪儿?”

我们悄悄跟在他身后。

此时月亮正从东山慢慢升起,红脸蛋的影子在水一样的月亮光中被拉得长长的,他瘦小的影子时而被大树影子吞没,时而又被土平房的影子咬一口,一会清晰,一会模糊,甚至红脸蛋都模糊起来。

而红脸蛋的哭声清晰,带有金属的质感,他的哭声有一种超强的穿透力,穿过月亮水,穿过层层叠叠的黑影,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

他边走边哭,转眼走过打麦场,打麦场空荡荡的,一个碌碡孤零零地卧在打麦场上,漫天而降的月亮水把碌碡的轮廓泡得模模糊糊,几个麦草堆孤零零地在月光下沉默着。一个人,一个碌碡,一轮月亮,几堆麦草,这情景让人不禁悲伤起来。

红脸蛋随便找了一堆麦草,躺在上面,抽抽噎噎的,麦草也一动一动的,接着他放开嗓子大哭起来,今晚他的悲伤无人能抚平,那悲伤透过月亮水传染给了我们,我们停下了嬉笑,一个一个变得沉默起来,每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弥漫在这月亮水中,像一碗难以下咽的苦药水,大家谁也不说话了,在这水一样的月亮中,莲先抹起了眼泪。

月亮似乎也不忍心稍稍挪了挪身子,我们就藏在大树的阴影里,远远地看着红脸蛋像个挨了打的狗一样,在麦草堆里刨洞,边哭边钻进洞里,仿佛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此时的月亮正罩在打麦场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尖锐,连平时温暖的麦草堆带了金属一样的质地、金属一样的光亮,一阵紧似一阵的孤独也袭击了我们,周围一片寂静,我们似乎也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我们一个接一个朝红脸蛋的麦草堆走去,谁也不说话,悄悄地钻进了麦草堆。

此时谁也不看谁,只静静地透过杂乱的麦草看着那水汪汪的月亮,看着月亮水慢慢地淌在麦草上,顺着麦草慢慢流下来,滴到另一根麦草上,又接着流到横搭在中间的麦草上。

渐渐地月亮水流遍了每根草,只是眨了几下眼皮的工夫,我们的麦草堆就银光闪闪的,那些月亮水还不依不罢地顺着麦草淌到我们脸上,淌进我们的眼窝,每人的眼窝闪闪发亮,突然之间我们看到了和平时不一样的对方。

我们没提电视的事,没提小黑板的事,也没提我们游戏的事,只静静地看着月亮水淌遍我们全身,弄得我们浑身上下都是亮闪闪的月亮水。

远远地我们突然听到红脸蛋母亲带着哭音的呼喊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焦急,在月亮水中無限放大。我们坐不住了,可是红脸蛋丝毫没有站起来给回答的意思,我们都推着他。他却像一头牛一样不出一声。

最后莲喊了一声:“我们在这里!”

红脸蛋只好站起身来,我们大家都在月亮水中站起来,只见红脸蛋的母亲披着一身月亮水向我们走来。

孩子,如果你经历了那晚的月亮水,你会对月亮下的事有特别的理解,比如说友谊,比如说背叛,比如说沟通,那一汪汪的月亮水能治好一切心病。

当然我们还得在太阳光中晒一晒,还应该在月亮水中泡一泡,我们能看到流淌在身上的月亮水,还能看到月亮水渗过我们的皮肤,淌进我们的心灵。

4

这么说吧,红脸蛋也是在冬天走的,你说什么?嗯,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我总是把不好的事情放在冬天来说,我觉得冬天总给我冷冰冰的感觉。不过事情也并非总是这样,尤其在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冬天另有深意。

这个消息我们在前一天得到了,红脸蛋的父亲已经准备好了去城里,他在城里安了家,回来接红脸蛋一家到城里住。

前一天傍晚,我们约好了玩最后一次游戏,那时天还没有完全阴下来,粉团似的夕阳在薄薄的云层后面无精打采地滑行着。我们求着家里人早早吃完饭,决定用游戏来送红脸蛋。

我说:“我们还是玩打仗游戏吧,这回红脸蛋当司令!”

大家答应了,而且是红军司令。

红脸蛋从没有当过司令,在我们的游戏里,他永远是个兵,在我们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李子树下的马鞍,永远是我们吃李子,他挨打。

他现在是司令,他有板有眼地指挥着战斗,大家在认真地战斗。不一样的是这次大家挨了红脸蛋的枪子后不再躲避,直接倒地,不再像过去那样站着不倒,红脸蛋领着他的兵,把我们从墙角里、麦草堆后、牛槽边、房顶上、土堆后揪出来,也有自己从草堆里主动跳出来投降的,红脸蛋的兵把我们关在画着圆圈的监牢里。

我在红脸蛋的脸上看到一种认真和严肃,他把整个战斗指挥得风生水起,我们得承认,红脸蛋在这方面其实很有天赋,只不过我们没有给他机会。

玩到最后,红脸蛋突然哭了。

红脸蛋说:“我还是当兵吧,我难受!”

大家愣住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忧伤在我们中间弥漫。

很快,大家又进行了调整,红脸蛋还是当他的兵,一切照常,红脸蛋似乎找到了他的感觉,那严肃劲渐渐消失了。

月亮升起来了,圆饼似的贴在天空黑色的锅上,散发着它独特的香味,我们一群孩子在一股圆饼的香味中穿过,时间停留在这个香味里,这一晚大人们很知事,不再匆匆走出家门喊我们回家,大人们其实有时也很可爱。

在这个有月亮的夜晚,一切仪式都有了神圣的味道,每一种简单的动作都有了离别的味道,只是大家都不说破。

玩到最后,红脸蛋说:“我们还是到草堆里坐一会儿吧,我怕到城里去就再也找不到坐的草堆了!”

打麦场上还有没拉走的麦草堆,像童话里的银房子在月亮中闪闪发亮,打麦场上积着一汪汪的月亮水,这月亮水照得我们的脸闪闪发亮,我们小心地踩过那些月亮水,钻进淌满了月亮水的麦草堆。

红脸蛋跑了几步,一下子趴在麦草堆上,大口大口地闻着麦草的香味,那些麦草堆上的月亮水全沾到红脸蛋身上,他一动不动。

我们也学他的样子,退后几步,加速前进,像一颗颗飞行的子弹,纷纷扑在麦草堆上,马上有人在麦草堆上钻了一个洞,一会儿工夫,大家全钻进麦草堆里了,外面水一样流淌着月光,大家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月亮水一滴一滴地在麦草上滚动,又一滴一滴地淌进我们的眼窝里,这样我们的眼窝里都有一汪月亮水。

这一晚上,我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天下了薄薄的一层鸡爪雪,我抓过棉帽子就往外跑,搬家的车已停在红脸蛋的家门口,红脸蛋一家人正紧张地往车上搬东西。

红脸蛋完全慌了神,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被红脸蛋的母亲骂了好几次。

我没敢看红脸蛋,红脸蛋也没看我,我怕我一看他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便低着头默默搬东西,一个脸盆架子被我抬得咣啷直响,等我把一个小凳子搬上车时,伙伴们都来了,他们一哄而上,很快把小东西抬了出来,大人们也都来帮忙抬大件东西。

红脸蛋最后抬出来一个小木箱,他当着我们的面打开了木箱,里面是好多好多的玩具,他把玩具一一送给了我们,自己只留了一把木头枪,看着这把木头枪,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眼泪。

这把木头枪是我父亲在世时削给他的,当时他们家刚买了电视,父亲给他削木头枪也有点巴结他的意思,好让我、哥哥还有莲能到他家看电视。这么多年没想到被他保存得这么好,我真没想到。

车发动起来了,红脸蛋的父亲大声地给村里人说赛俩目道别,还大声地向大家说以后到城里一定来找他。

红脸蛋没有上车,他跟着车走,小伙伴们突然哭了起来,红脸蛋说自己不去城里了,要留下来守家,这惹哭了红脸蛋的母亲。

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一下子要离开,谁的心情都一样。

天空还飘着小雪。村庄在小雪中静默,每家烟筒里的青烟在满天的雪花中左奔右突,在雪花的缝隙中找着它前行的路,那些青烟似乎一路吞没了雪花,雪花不停地躲着青烟。

我们跟着红脸蛋走,车在前面慢慢走着,看着我们一群伙伴跟在车后,红脸蛋的父亲眼圈红了,也跳下车来,和我们一块走,他一一摸过我们的头,说着到城里来一定要来找他,还一遍遍地说着他们家的地点。

到了公路边上,我挡住了大家:“不能再这样送了!”

红脸蛋终于大声地哭了起来,被他父亲抱到车上去了。我们在公路边站了很久很久。

冶生福 回族,青海大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过教师、编辑、秘书等工作,现居西宁。出版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以及长篇纪实文学《西海惊雷》、文化丛书《灵秀大通》《花儿之乡大通》等。曾获2012年度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七届、第八届文学艺术奖,《散文选刊》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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