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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青蛙

2021-08-02李学辉

飞天 2021年7期
关键词:宋江校长

李学辉

那个人跳进了水里。

巴城的荷花还未展叶,池中的水也不多。也许没有观众,那人也觉无趣,慢慢爬出了荷花池。从被人撕开的缺口出来时,我看见她抱着一个玻璃瓶罐。里面有什么,看不清,或许是一条小鱼。打了照面,那人眼中闪出一点躲避,我脑中闪出来一个人来:唐英。

“有青蛙的池塘水会养舌头。”她又望了我一眼,抱罐离去。我从她顺衣溜下的水珠中没有发现丝毫的涩滞。跳广场舞的散了,一袭香味冲鼻而来,那是沙枣花的味道。

五月的风,把沙枣花的香味送得很远。

那年师大毕业,巴城的乡村中学咧开了嘴,面条般把我们吞了进去。不过,那个年代是易于唤起激情和易于让人高尚的年代。我揣着介绍信,骑了自行车,身背一黄布挎包。包里的马尔克斯和《百年孤独》一样孤独,好在还有拳头大的一只西瓜在陪伴着我。这是我在路上买的。卖西瓜的五大三粗,坐在一堆小西瓜前,过路的都笑。说他把香瓜当做西瓜。那人也不辩解,一元一个,爱买不买。我买了一个,放进包里。包臃肿起来,把马尔克斯挤得乱窜。那时我们最方便的出行工具便是自行車,红旗、飞鸽、凤凰三种品牌的自行车蚂蚁一样蠕动在路上。我的口袋里有一小铁勺,这是每到夏天我们的必备。口渴了,在路上买一西瓜,掏个洞,一手扶车把,一手掏瓜吃。这次去报到,路程超出了我的预期。小西瓜吃完了,路还未到一半。自行车上的行李山一样升起来,又水一样落下去。油路走完了,拐上一石子路。石子路左边是一条农用输水渠,用石条切成,凶巴巴地凹在路边。石子路窄得像牙齿,勉强让自行车穿行。若对面来一辆自行车,一避,旁边的石子便会愤然而飞。往往胆大的会趁早摇铃,让别人回避。到一桥边,星星麻子一样开始四布天空。我坐在桥边的石阶上,掏出还未开封的一包烟。

我抽烟的历史就此开始。

不得要领的猛吸让我咳嗽不已。有人提着手灯过来询问。是附近的农民。他们正在麦场扬麦。我作了介绍,他们欣喜道:听说来个大学生,还真来了。他们推了我的自行车,到了家,吩咐宰鸡做饭。我说不必,请他们引我去学校便是。这家的男人笑道:学校这会哪有人,他们都住在附近,谁知道这会在家做什么。

炒鸡的香味让老天也嗅动了鼻子。他们望着我吃,吃完又敬酒,说我是来这个学校的第一个大学生,就像打下麦子扬场时扬出来的一个金豆子。他们笑,我也笑。这一晚,我失眠了。他们说还要去等风扬麦子,让我好好睡一觉,明天他们送我去学校。躺在炕上,满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睛,风一吹就会挤在一起。

校园里的学生不少。进校门右侧有棵槐树。我停好自行车,看着门牌找到教导处。主任坐在凳子上,说大学生来了哈。听说还很厉害,直接上手初三的语文和初二的英语吧。便不再理我。我问宿舍怎么安排,他说找总务处。总务主任个头单薄,手里提着一串钥匙,他指着我停自行车的地方,说就那间。便将一把钥匙给了我。

打开门,满地的纸张,有试卷、旧作业本,还有碎纸屑。找不到清扫工具,我弯腰捡拾。一个胖而高的教师领着几个学生进来,搬走了房中的木床,他们毫不理会避让在墙边的我。过了一会,几个学生抬着一只散架的木床,说是还给我的。窗户上缺了一块玻璃,顶棚上有几个洞,里面有东西在跑。我像一张纸,粘在地上。

进来一个穿西装的,领着几个学生,拿着笤帚和垃圾桶。他把我拽出房子。在那棵槐树下,我递了支烟给他,他接了。

房间里一下子清爽起来,他摇摇床头,转身出门。回来时拿着一把斧子和几块木板,还有几枚钉子。收拾好木床,他说:心情好,什么都好。又笑着整理了一下西装。

学生叫他他老师。一个学生说你我他的他。

世界缩成了学校。不几天,学校的一切都熟悉起来。有一天吃完饭,有一女老师过去,有人指指点点。看到我,他们再不言语。我看到抬走我木床的那位教师的脸憋成了猪肝,我不知道他含在嘴里的话有多重。

她叫唐英,也是新分配来的教师。她走路,腰杆挺得很直,奶包招摇在胸前。见到他老师,她的表情丰富起来。

他祖望是沙城县人。沙城县很有名,有名的把县名用纸糊住,县名都能从纸里钻出来。沙城人好像只有一件事,就是施尽全力让孩子考学。他祖望的哥没有完成父母的心愿,去当兵了。他祖望把家里的希望背在身上,一到高二,成绩如春草般钻出头,猛长着。在当时的《语文报》上发了几首诗后,他祖望在学校香成了一只卤鸡,用什么纸包起来都会渗出油味。

那晚的月亮显然不怀好意。初三女生唐英周末没有回家,在操场里背书。他祖望打了一阵篮球。一地的月光下,唐英幻化成了一朵牡丹。他俩聊着聊着,月亮隐在了云中。女生宿舍的门已上锁,唐英跟着他祖望来到男生宿舍。男生宿舍空荡荡的成了两人世界。唐英困成了猫,便钻进了他祖望的被窝。

他祖望睡在了别人的一张床上。

没有上锁的门被校长踏开。校长揪起他祖望。

他祖望看到校长的脸在灯光下抽搐成一只球鞋底,便说,女生宿舍门锁上了,她实在没地方去。

校长说,伤风败俗。

他祖望恼了,我们既没伤风,也没败俗。

校长说,在我当校长期间,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没地方去。

校长说两个人都开除。

他祖望说,责任在我。你别伤损一个女孩子的清白。

校长领走了唐英。

回到家,他祖望的书被父亲撕成了碎片,扔进了驴槽中。那段日子,他祖望在父亲的呵斥下脱土坯。太阳很大。他祖望身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邻家小孩在他脱好的土坯上跳着玩,母亲心疼儿子,骂了小孩几句,小孩的父亲跳出门来,扇了母亲一个嘴巴。他祖望操起铁锨拍了过去,小孩的父亲逃了。他祖望从家里找出了一把杀猪刀,插在了邻家门口。

邻家男人央求村里人,把他祖望母亲的脸还了回来。他祖望背了行囊,来到了巴城。

来到巴城的他祖望把太阳和月亮装进了口袋。

我比对听着两年的手机录音,去年的青蛙叫声还是清脆。出了核桃园西门,唐英坐在石头凳上,见我出来,说要请我去家中一坐。她家在附近。

这是栋教师家属楼,唐英家在五楼。上了楼,她把那只玻璃瓶摆在了书橱的一个空格,把一束鲜花挡在了前面。从味道判断,那是芍药花。

家中没有任何照片作为参照,我端坐着,她笑了。

结了。生了。养了。成了。她丢过来一本影集,上面有一男孩的照片。

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说宋江啊!

见我迷茫,她说就是宋江啊。他可不是梁山泊寨主,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宋江曾是我的同事。

他老师究竟走了哪里。

他在瓶子里。

下了楼,碰到了曾经的同事朱成。他已经老成了柳树。他说他早就认为我会有一番作为。他说为了小说素材,你可以找找唐英。这个女人,废了两个男人。一个逃了,一个死了。

我很不喜欢他的表述。我记得,他和宋江曾为了唐英打过架。

我问唐英的玻璃瓶中究竟装的是什么?

他说有若干个答案,你信哪个都行。但我认为是舌头。

我又顺西门进了核桃园,荷花池里的青蛙放声高歌。我坐在水泥台阶上,听着青蛙们放肆的声音。我想到了唐英家敛着翅膀的那只蝴蝶标本。我推想这时的唐英和核桃园中的那幢中西合璧建筑里曾经的军阀马步青的九姨太的寂寞和孤独是否有相似度。那个被从金城掳来的戏子在园中的墨牡丹枯萎后寡欢成一只飞鸟,在别人的窝里夜夜伤感。

他祖望一到巴城六中,就像藏羚羊在可可西里,每天都有奔跑的可能。学校刚刚兴建,迫切需要在高考中一振声名。他祖望一到,校长和老师都站在跑道上,眼巴巴地看着他祖望做预备动作。他们的要求不高,能在本省收获一个师范大学本科生,他们的心里就会小溪潺潺。

校长让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做了他祖望的宿舍。打着补丁的行李被捆放在一边,天天望着他祖望,励志着他。

六中新招收的学生是巴城三大高中招生后剩余的学生。成熟的女生在校园里天天开放。他祖望一走过来,就会有口哨声响起。在那个“阿哥阿妹情谊长”的年代,女生们的热情往往宣泄在迪斯科中,他祖望录像机一样摆放着,不按键也会奔放出旋律。

校长的办公室还是平房。

校长在宿舍的隔壁设了值班室。校长爱抽烟,大多时候抽自卷的旱烟。一到中午和晚上就寝前,校长便在宿舍门口的凳子上坐了,烟雾袅袅成武侠人物。乱丢水果和牛奶的女生敛了脚步,悄悄地将东西放于地下。校长闭着眼,眼尖的女生发现校长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在辛辣地炸裂,便打消了往前走的念头。校长胸膛里的笑声开始颤抖。他家人口多,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生活,为他祖望补充营养的钱又不能从学校支出,校长在这点上固执得如老榆树,从不让飞鸟在上面作窝。有了这些女生,校长便放任老榆树开花。

他祖望如施了农家肥的庄稼在缓慢地提高着成绩。

唐英在校长眼里成为老虎般的存在。

那天中午,校长在暖阳下睡了。在凳子上睡觉的校长姿势很规正。唐英轻轻推开门,看到没有负担的他祖望松弛在床上。她拍了他祖望一掌,他祖望的脸抽动起来。

她说她是请假来的。

校长一觉醒来,看到了刚想跨出门的唐英。校长进了宿舍,他祖望和唐英站在地下,他祖望很无助地望着校长。

校长笑了。

他说他防住了本校的女生,却没有防住外校的,还是外县的。看看也好,心里就踏实了。

待学生上课后,校长送走了唐英,有老师问校长送的是谁,校长说是他家的亲戚。

上完课回到宿舍的他祖望被校长停了餐。饱出的爱情饿出的大学。校长依旧坐在凳子上。多少年后,他祖望仍记着这句话。校长还说:爱情不是错误,年轻才是错误。

高考结束后,校长让人送他祖望去了车站。他终于歇了口气,按估分预测,本科已向他祖望挥手。

学生一放学,校园里便没有了溪水穿石的声音,风便空旷起来。我渐渐浸入了慵懒之中。唐英的高跟鞋击出的声响往往让校园充满一种怪异。四十多个教师,邻近乡村的便有三十多个,他们把快乐绑在自行车上,一路欢笑着而去。我们缩在宿舍里,听不加节制的风和唐英莫名的脚步声。

我们叫不开,換了拖鞋的唐英也叫不开他祖望一到放学便紧闭的房门。

那个年代是最不缺乏想象力的年代。

有教师到我房间聊天,他祖望和唐英总是绕不过去的话题。他们说你们叫分配,唐英那叫调动。她从沙县调到巴城,再选择这所僻远的中学,就是奔他祖望而来。所以学校有二怪:唐英的高跟鞋和他祖望的诗。

我起身轰走了他们。他们还会来。

那也是个教师千方百计想把书教好的年代。我不按现成的教参备课,教研组老师们不爽起来。校长找我谈话的时候,一团烟雾落了又起,校长裹在烟雾中,他说个性化教学也是一种教学。那个夜晚,校长慈祥得像庙里的塑像,一直在微笑,我从烟雾中挣脱,校园很寂静,我嗅到了一种香蒿的味道。

夜里的香蒿,狗一样缠着我。我寻味前去,揪了几块叶子,在手心里揉搓。手也香起来,香得那晚让我演绎了一遍他祖望和唐英的故事。

他祖望在师大求学的时候,心花像爆米花一样怒放。学校图书馆的名著从手中到包中,从包中到树下,再到路灯昏黄的光线里。在路灯下发现那位女生背英语时,他感到有一团黑夜总围罩在女生身后。每当女生出现在路灯下,他便穿了当兵的哥送他的一套军便服,手里提着拖把杆,笔直在一棵树旁。诗意从脑中飞出,羞羞地奔向女生。女生毫不理会,诗意便变成了现实。女生是大四英语系的。在路灯下的最后一个夜晚,女生路过那棵树时,望也没望他祖望一眼。这个细节很值得人推敲,但寺院是存在的,月亮也是存在的,贾岛也是存在的。一致的结果是:他祖望是个具有绅士风度的人。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篇名就叫《二十世纪末的绅士》,写得就是他祖望的这段故事。

据说他祖望此时又爱上了一位教授的姑娘。姑娘是诗人,已经很有名。每天清晨,他祖望便抱了诗集,选出他认为值得表达的诗,在教授家的楼下大声诵读。诗是教授翻译的。教授从梦中被自己翻译的诗惊醒,便站在窗前,看着他祖望走来走去,把诗诵读得热意蒸腾。教授夫人在规劝了几次无果后,果断地将一盆水泼向了窗外。教授大怒,说有辱斯文。他祖望念完最后一句诗,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朝教授夫人挥挥手,走了。

“水里有学术气息,但没有爱情。”这是他祖望多年以后诗中的句子。

学校考虑他祖望是否留校时,这两段故事被人翻了出来,这不是决定因素。一封信落到校长桌上,一向欣赏他的校长叹口气,说让他回原籍吧。

那封信是他祖望父亲写的。这个农民的信中有一句话很真理,说土里鸡蛋土里长。校长是学哲学出身,看到这句话时并未想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

他说可惜了。

他祖望不想再把蛋生在沙县的土中,严格地说是沙中。他想留在巴城。他把上学时的行李托人送回了家。沙县的家在他的记忆中成为一粒沙子,经风一吹,落向何方,他不再探寻。

巴城一中想留下他。一位副校长一字一顿地说,一个故事太多的教师,麻烦。

他祖望便被分配到了这所乡村中学。

故事长着腿,又从巴城跑到了这所学校。

他祖望被学校开除后,唐英梦中的桃花便谢了。父亲在听了完整版的叙述后,没有责备她。他撕了贴在学校专栏中的关于开除他祖望的通告,对校长说,过分了,谁家没个孩子呢。便拉着唐英走了。

那時转个学校,就像母鸡在哪儿都能下蛋那么随便。校长早已得到风传,但校长没有一点犹豫,他抽出蘸笔,拧开墨水瓶,轻轻蘸了一下笔尖,写了“同意”两个字。多少年来,一看到“同意”两个字,唐英就想起那位校长,想起校长,心中的桃花便会枯萎。

看唐英在抹泪,校长说,好好的啊,路还长着呢!

他祖望成了唐英脸上的一颗痣。

唐英在高考后填报志愿时,选择了他祖望后来上的师范大学。她赌得不是学校,而是爱情。当学校里成双入对的学生徜徉在林阴道上时,她泡在图书馆中,就像掐了根的花泡在水中,尽力在花朵上灿烂自己。

她等到了他祖望。看到成小老头样的他祖望时,她笑了起来。

她想接过他祖望手中的提包,他祖望甩开她,走向了报名点。

“别再让我出现在大学的通告栏里。”他祖望撂下这句话,唐英便安安静静地毕了业。

那年,父亲瘫倒在炕上。接到来信时,她回到了沙城,来到父亲所在地的乡村中学。父亲嗔怪她耽误了自己,唐英笑笑,说比起当年她受到羞辱时父亲的那份淡定和宽容,她应该侍奉父亲。

父亲咬着牙拍了一下炕沿,努力挤出一点笑容。

父亲走后,唐英申请了调离。那时的他祖望,已在巴城的这所乡村中学教书。

我见到被人称为他嫂的徐子枫时,是一个夏天。那个夏天是为徐子枫准备的,腿都在抱怨长裤时,徐子枫店中的短裤清风一样裹在了男人们该裹的地方。街上一片小腿,长毛的、粗胖的再也不羞羞答答,把个夏天弄得油油腻腻。

徐子枫朝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充满商业气息。她说短裤今天已断货,明天才到,有新到的衬衣,你买一件。

我只得买了。

我出门时,他祖望摇晃着进来,他瞥了我一眼,我看见几行诗汗珠一样被他甩到了地下,烟都没冒就干涸了。他说夏天在短裤中悠长成一个城市。我不明白,徐子枫说这是诗,她喜欢。

如果天下女人是牡丹,徐子枫连芍药都算不上。算不上芍药的徐子枫和他祖望走在了一起,她就成了牡丹。

徐子枫说云朵在天上跌下来摔碎,大多原因是诗人的过错,她要跟诗人们争夺他祖望的时间。他祖望很轻易地把女人写成了诗,却无法让诗变成女人。一到周末,他戴一礼帽、身着风衣,骑着自行车到了公路边,再换乘公共汽车,到巴城县城,找一廉价的旅馆一登记,便去找诗人们喝酒、吟诗。醉了便摇晃着到了旅馆,睡一觉起来,又该到去学校的时间了。

那时,还没有双休日。那条河边的石子路,报废了他祖望的一辆飞鸽牌自行车。

又回到巴城县城的时候,徐子枫已卖起了长裤。已习惯于写《爱的十四行》的他祖望写起了长诗。按徐子枫的说法,是把短裤变成了长裤。

也确实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他祖望决定走一次唐英的老家。他叫了一位诗人同行。

秋天给了诗人诗情,但没有提供秋裤。

他祖望和诗人出了沙县县城,问别人,没有到唐英家去的公共汽车。他记得唐英每周上学是自己骑自行车来的,他不知道唐英家离沙县县城百十公里,回一趟家单程得两天。好在路程中间有她一个姨妈。一半是学校的路程,一半是家的路程。姨妈那时还年轻得像春天的韭菜,一铲子下去就会铲出水来。

陪同他一起去的诗人认为沙县是出瓜果的地方,秋天正是露地瓜果上市的时节,便没有准备矿泉水之类的东西。他祖望一向不拘小节,他老家不种瓜果,种茴香。两个诗人看到一个蚂蚁背着另一个蚂蚁在急速前行。到一户人家,他们讨水喝。主人给了他们两个西瓜,便忙去了。他祖望用指甲顺瓜线掐了一圈,用手一掰,西瓜便成两瓣。诗人接过半个西瓜,吃完,说人传沙县人小气,看来也不尽然。他祖望笑了。在沙县,甜水金贵,秋天的西瓜被窝中的风,不值钱的。诗人便噤了口。走了一天一夜,找到了唐英的姨妈家。姨妈听说是唐英的同学,忙让他们上炕。吃完饭,诗人一觉睡去,把星星睡成了古诗。他祖望和姨妈聊天,把唐英的童年聊成了蒲公英,风一吹,便没了踪影。

俩人继续前行。在一河滩里,他们一摸口袋,只剩下半盒烟了。诗人说,许多爱情就是这样无疾而终的。他祖望用一块石头砸着另一块石头,说回吧。爱在路上,这路也太远了。

诗人看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便挥手。那人问他们到哪儿去,诗人说了地方。那人说那地方的人早已搬了。诗人说是唐英的姨妈告诉他们的。那人一脸的惊惧,说大白天你们说胡话呢,你们说的那个女人我知道,死了已三年了。便开了手扶拖拉机逃离了。

诗人说我们回去再找找。俩人往回走的路上,再也没有碰到唐英姨妈家的院子。诗人的脸绿成了西瓜皮,他掐着中指,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他祖望吃吃地笑了。

他祖望的门一打开,就是三个方向:课堂、厕所、大土堆。到大土堆,是午夜的时刻和喝醉酒的时候。他去吟诗。哪怕醉得从泥地里爬起来,他都要去换了衣服,攀上大土堆。有风的时刻,他的衣袖和头发在动;无风的时候,他的手臂和头在动。他的声音厚实而又有磁性,一首诗仿佛痛彻五脏六肺后而出,没有听众,沉醉了的只有他自己。

大土堆在学校的西南角,据说下面有吐谷浑王族的墓葬,大土堆便霸气地望着一茬又一茬的学生来来去去。

有一天,我正在槐树底下读书,他祖望过来,递给我一支烟,将手里的大号手电筒放在我身边。

我问他干什么?

他说他吟诗的时候,如果是无月之夜,能不能将光束打在他身上,那样,他更像诗人。

我说好。他便走了。

那夜黑得像黑狗毛。我打开手电筒,世界就在一道光束中展开。他祖望站在土堆上,我将光束打在他身上,他缓缓抬起胳膊,朗读起海子的《新娘》:

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许许多多的日子

许许多多的告别

被你照耀

……

我将手电筒光束移到了别处,我蹲在地上,盯着雕塑成树的他祖望。

他跪了下去。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的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

想你

他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他朗诵海子《日记》要发散心中多大的郁结之气,我恍惚看到黑暗中有一个女人扑向他,抱住了他,和他相依相偎。我把光束全打在他身上。他把头勾得很低,似乎要从裤裆里穿过去。姐姐两个字如江河决堤,撕心裂肺着。

我癱倒在地上。

那晚,我记住了,姐姐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个多么惨痛的词,没有晴天,只有黑夜。

十一

唐英的胸脯再次膨胀成夏天时,校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他说以前真好。

校长说以前的时候,脸上涌出了自豪。他说以前校园里没有女教师的时候,学校平静得像灶上废弃的那只铁锅。

我笑,校长也笑。他拉开抽屉,掏出两包烟。他不会从封口开封,只管撕扯。烟盒狰狞着。我接过来,撕开封口线,扯掉半块锡纸,烟就齐齐整整排列出来。我抽出一根,递给校长,他掐掉海绵把,用火柴点了,抽了几口,说不过瘾,便卷旱烟抽。

他说学校曾经雇过一个做饭的姑娘,灶房里就热闹起来。那个时代找个女人结婚好像没有现在这样想法多,勤快,能过日子就行。没过多久,我一直强调而不得的教师仪容发生了改变,灶房吃饭的杂话台变得文明多了。这好。整顿男人的仪表不能光靠制度,要靠女人。当这个姑娘被副校长拿下,情况就变了。灶上吃饭的单身男教师再也不来吃饭了,让报饭,说吃,到点便到外面饭馆去了。扣饭钱,他们也不乐意,说有人包了做饭的,也该把伙食费包了。不得已,我辞了那个姑娘,副校长不高兴,找我论理,我说行了,把这位姑娘娶回家,给你一人做饭去吧!姑娘一走,灶上又热闹起来。

这唐英一来,你看看,又碰了个他祖望,还有宋江和朱成,把个学校乱成了狗窝。

告辞时,校长站起来,把两包烟塞进了我的口袋。他拍了我一下肩膀,说学生反映,你语文教得好,英语也不错。

从校长办公室到我的宿舍,得走180步,还得拐两个弯。校长的门窗对着校门口。

我又开始背明天的英语课。我背得很辛苦,辛苦得让学生老认为我的英语水平很高。

我说背,而不是备,别人教英语在备课,我得背课。英语我得用教参,把教参背熟了,英语课也就好上了。

好在学生背得比我还起劲。教室里常常英语着,促使我更加努力。

唐英说你施了啥魔法,让他们这么喜欢英语。

我说我被动地努力爱,他们主动地更加努力地爱。

唐英撇撇嘴,说我跟着他祖望,也魔怔起来。

十二

校长听到了汽车喇叭声。值周老师说有一辆小车顶在大门上,正在摁喇叭。

学校对面是市场,南北相对的是店铺,还有一家诊所,两家饭馆。东面是一座戏台,年代不久远,但势派大。来来往往的人一多,学校也成了市场。

校长买了一把大铁锁,除学生上学、放学四个固定时间,别的时候校门都上锁。校长又让人做了一个木牌,上书:教学之地,请勿打扰,谢谢关照。

喇叭声很放肆。校长和值周老师到大铁门前。值周老师问找谁。车窗里伸出一个脑袋,值周老师退后两步,校长看到了徐子枫涂得腥红的嘴唇和烫得像狮子的头发。

校长也后退了两步。

徐子枫说找他祖望。值周老师看看手中的表册,说他老师在上课。

校长说,让她等,让她不要再按喇叭,让她等他老师下课。

大门一开,徐子枫开着车,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一校的眼睛盯住这辆车在发泄完情緒后停在了他祖望宿舍门前。学生们看到一袭粉红的风衣飘进了他老师的房间。

他祖望坐在凳子上抽烟。

徐子枫眼中的轻蔑退去。她说这学校可恶,硬是把她挡在门外。

他祖望甩出了手,耳光响亮,徐子枫拎了本书,走出了房间。

校长看到徐子枫飞跑的身影,让值周老师赶快去开了大门。徐子枫开了车,小车气恼地在校门口吼了几声,远去了。

校长松了一口气,看到他祖望过来,什么也没有说。他接过他祖望递来的一支烟,没抽,拍拍他祖望的脊背,回了房间。

他祖望又闭上了房间的门。

有人听到唐英在放《枉凝眉》的歌曲。

这个周末,他祖望没有回城。校长让灶上烧了一顿红烧肉。他吃。他祖望也吃。俩人又喝了一瓶酒。

他祖望摇晃着回了宿舍。校长卷了一根旱烟,他猛烈地吹了一口,烟雾袅娜,他觉得比徐子枫卷了的头发好看。他来到大土堆上,坐了下去,看着那轮不要脸的月亮把所有的光铺在地上。他笑了。

他祖望没有来,校长没有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姐姐”。他起了身,披着一身月光回到了房间。

校长没有拉灭电灯。他躺在炕上,也想他的姐姐。他的姐姐在解放前夕跟着丈夫走了,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在学校,校长是唯一睡土炕的人。

十三

唐英从窗户跳进他祖望的房间,是宋江发现的。朱成说,他也看见了。

夏天,再耐热的他祖望也不敢紧闭窗户。几丝凉风在对抗着夏天。他祖望窗户上窗帘的颜色,不好定位,风一吹,有大海涌波的感觉。唐英跳进房中,就像跳进了浅海,惊恐的是他祖望,幸福的是唐英。唐英的舌头冲进他祖望嘴中时,他祖望感到了海水的咸味和热烈,更有一种沙子摩擦的阻力。他从床上跳起来,唐英摁住了他。他祖望的舌头被引诱了出来,羞羞答答跑进唐英嘴里时,宋江听到了一声怪叫。

宋江说是海狮的叫声,朱成说扯淡,明明是狗被阉割时的叫声。

唐英打开房门,宋江说唐英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自得和幸福。仿佛海水的浪花拥抱着鱼儿。朱成想只要他们没有在大海里嬉戏,他的人生就有希望。他发现宋江变成了诗人,诗句泡泡般从嘴里咕咕冒出,落到地上一行一行排列。

他祖望没有出门。两天后,校长喝令砸开了门。属于学校的东西安安静静地望着校长,床板被擦得让校长也想铺了被窝去睡觉。报警吧。教导主任一脸的责任。校长抽出一支烟,没有掐烟嘴,他吸了两口,扔了。教导主任拾起烟,吹了一口,说校长抽烟不掐烟嘴,就像性交时戴了避孕套。校长抢过烟,掐了烟嘴,点燃吸了几口,说我们等等。

当一校老师等得把眼珠抠出来再安进去的时候,还是不见他祖望的身影。当地派出所和上级主管部门来问校长,校长说,再等等。

校长资格很老,派出所小民警呵斥校长时,校长挽起了裤子,副所长瞪了小民警一眼,说人命关天。校长说,这不还有个天嘛。

一封调函来到学校时,校长长舒了一口气,郑重地盖上了学校的大印。然后拉开被窝,紧闭了门,在炕上睡了一天。

那觉睡得,鼾声惊扰着屋檐下的麻雀,它们慌乱在门前的树上。校长醒来,教导主任说那天说话太草率,向他道歉。校长笑了。教导主任说他祖望去了哪里。校长说远方。

十四

有一种生活叫无动于衷。

唐英胸膛的两团白再次从衣领上升,校长把“伤风败俗”四个字卷进烟中,抽得天昏地暗。一校的男人在两团白的引领下,把头勾得很低。

唐英在他祖望消失后,飘摆成了裙裤。

校长去了趟眼镜店,买了副墨镜。他叫住正往教室里走的唐英,说,不好,真的不好。唐英的衣袖往上窜了窜,校长说,第一次,你小;这次,你招摇。唐英把脚收了收。校长说,这是学校。唐英一句话都没说,她退回宿舍,出来时,一袭小领西装让校长摘下了墨镜,把它扔在了一块石头上。墨镜碎出了一地的光影。教导主任说,可惜了。

校长背了手,走出了校门。校墙后的麦地里,麦子们黄成了一个套路。

宋江和朱成增加了去唐英房中的次数。朱成的家在农村,每周回家时带来的馍,争先恐后地跑进唐英的房中。唐英数数,在一小本子上记了数字。有时唐英不想上灶,朱成便打了饭,小心地端到她的房间。等她吃完,朱成去洗了饭盒。饭盒里的水把朱成的脸摇晃成波浪,小勺子看着一丝一丝的焦虑从他的手中滑出,歪斜成一根面条。

唐英提着崴了跟的鞋,来到修鞋摊上。修鞋的师傅说这鞋,无法修了。她便走了。等她走远,修鞋的师傅抓起鞋,扔了出去。师傅直腰时,带倒了修鞋的机器。他扶起钉鞋机,旁边卖菜的人笑了。

宋江便自告奋勇地去买鞋。

那个黄昏,宋江提了鞋袋,唐英的门半掩着,宋江侧身挤了进去。躺在床上的唐英慢慢坐起。宋江倒了一杯水,递给唐英,放下鞋,侧身走了出去。他听到了唐英的一声叹息。

唐英下床,看了看鞋的牌子。鞋里垫着两张白纸,她抽出来,瞅瞅,两张白纸白得像诗,呲着牙,把时光拽进记忆中。看鞋底时,他看到了烫在鞋底的“他祖望”三个字。

城里的青蛙啊!她叹了口气,见一粒夕阳走进了鞋中,青蛙似地跳了一下,她把鞋套在脚上。

一场考试下来,校园里安静了许多。教导主任说打平火,男教师们纷纷响应。打平火是一种游戏,钱数均摊,买来羊肉,分成份子,用细麻绳绑了,扔在锅中,待肉熟了,分肉者用火钳一戳,戳到哪块算哪块,不挑不嫌。教导主任看到朱成,说朱老师你去找根细铁丝来。朱成找来了铁丝,教导主任把铁丝弯成唐英的名字,说你和宋老师把你们的份子和这东西绑在一起,谁的断了谁出局,免得像公狗一样胡乱骚情。

宋江在往锅里放肉时,用菜刀在朱成那份羊肉的细麻绳上划了一刀,灶房的大师傅说宋老师在干什么。他说有一块羊油,他割了,免得肉汤肥腻。

羊肉出锅时,大师傅用火钳一戳,朱成的那块肉掉进了锅里。教导主任一拍手说:朱成出局。

朱成说凭啥。

教导主任说,朱老师的羊肉烂在了锅中。宋老师该出两瓶酒。宋江应了,去商店提了四瓶酒。校园里便吆五喝六起来。

那个晚上,朱成把月亮摇晃到了云中。在他祖望吟诵诗的大土堆上,他睡了。宋江和校长把他抬到了房中。

校长不吃绑份子,校长只喝羊肉汤,份子钱照出。校长看着一身土的宋江,说别闹出人命,丢人显眼。宋江说,哪能。便卸下了一身疲惫。

十五

市场里的人未见徐子枫开门,也没在意。

一周后,有人打开卷闸门,人们才知道商铺已被转让。问徐子枫去了哪儿,转让到商铺的人说不知道。有人进去,看着整齐的货架,衣服没了,地下也没任何垃圾。

徐子枫是那种自己骂他祖望什么话语都不嫌脏而不允许别人骂他祖望一个脏字的人。他祖望失联后,她依旧开店。巴城不大,什么故事都藏不住。有人曾探过她口风,她应付着顾客,问得急了,她拿起一块抹布扔了过去,说看抹布能不能塞住嘴。来人仓皇而逃。有人专程去问校长,校长问来人他祖望欠他钱么,来人说没有。校长手中捏着一只烂袜子,扔在来人怀中,说挨你什么事。来人说手续是校长办的,多少透露点信息,也让一城人安心。校长笑了,朝地下吐了一口痰。

有人说早就发现徐子枫在甩货,凡进她店的,没有空手出门的。有人找到派出所,问警察。警察说,见过多事的,没见过这么多事的。便让来人该干嘛去干嘛!

我早已离开那所学校。校长去世时,我曾去过他家。校长只有一个儿子,留在农村。校长把儿子一直留在农村的理由是,与公家事不沾边,乐得自在。校长的父亲是孤儿,送校长上学做公家人耗费了他毕生的气力。校长像麦子一样睡在土地的胸膛上,等待收割的时候,被拦腰切断,送到了一个他不该去的地方。他孤独的影子徘徊几年之后,开始教书。校长曾在心中种下过一个姑娘,姑娘把他寂寞成石头后,校长找了位老家的农村姑娘。他说梦在城里会枯萎,在乡村,一根青草的梦都会开花。校长的儿子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剪贴着我发的一篇文章,他说他爹临死前把笔记本交给他,如果我来吊唁,就把它转我。我说如果我不来呢!校长的儿子说他爹没说。校长的儿子还说他爹说有个叫他祖望的老师可惜了。

我跪在了校长的棺材头前。

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一天,我看到一片一片的叶子潮湿在街头。那天我看著一缕一缕的风吹疼矮牵牛的眼睛。它们自己睁着眼,把生命的余绪低矮进泥土。有个身影闪了出来,像他祖望,又像徐子枫,我像牧羊犬跟着羊群,看着他们拐了一条街,又拐上了一架桥。我被红灯阻隔。待我赶到桥的那头,没有了他们的身影。我像马一样蹚过黄昏,打电话向友人诉说,友人说我中邪了。

我到教育局去查找他祖望档案的去向。有知情者说,那个年代,档案都是飞的,谁还记得。来到街上,我听到洒水车的尖叫。尖叫声是水发出的,它们看到云白花花地载着太阳,身上缀满了燥热。

我把自己坐成了一棵树。

十六

回忆是狗,窜在唐英的生活中。

唐英调离后,在回忆的脖子上拴了绳子。朱成接过绳子后,调到了更僻远的一所小学。

活着就好。朱成找我时,我正赶写一篇心得体会。我赶得满头是汗,朱成像一滴粗大的汗滴到纸上,他笑,我也笑。

我和他坐到了巴城的一座茶屋里。巴城有没有咖啡厅,我真不知道。大多时候,我闲转街头,总在找寻适合一个人喝一杯清茶或咖啡的地方,或听一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坐两个小时,思考一下不属于自己还算世界的问题。小城虽小,气势不输,把这点奢望交到了KTV歌厅中。一拨一拨的人挥舞酒瓶,唱着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歌,间或的歌手把《一无所有》唱得鬼哭狼嗥。巴城近几年长出了几千个茶屋,每个茶屋宛如花一样开放,艳丽在大街小巷。朱成喝了一口茶,把茶叶吐在了地下,我抽出一张餐巾纸,把茶叶撮了,丢在垃圾桶中。朱成说哪有这样的,我说哪样,朱成便开始了他的讲述。

他祖望灌了一盘磁带,托人带给了唐英。唐英接了,说声谢谢,便转身走了。宋江问是什么,那人说我只管带东西,不负责问内容。宋江拉住他,把他拽进一小酒馆,说犒劳犒劳他。那人坐在宋江对面,望着宋江。宋江要了两个牛蹄子。那人笑了,呷了一口酒,把一只牛蹄子吃了,说声谢谢,便走了。宋江喝完了酒,卖牛蹄子的说宋老师,还没结账呢。宋江说,他的他结,我的我结,他吃了一个牛蹄子,喝了至少二两酒呢。卖牛蹄子的说不是你拉来的吗?宋江说我不认识他,唐英认识,你问她要去。卖牛蹄子的说你们不是两口子吗。宋江笑了,各过各的,各算各的。便摇摇晃晃走了。

卖牛蹄子的找到唐英,说了缘由,唐英抽出钱包,结了剩下的账。唐英说对不起啊,让人不自在了。卖牛蹄子的说也不好意思,找你要钱。宋老师说你们各算各的,我是没招了。唐英说,辛苦你了。便请卖牛蹄子的出去,拍上了门。

那个夜晚,巴城好像吃了伟哥,一晚都骚情着。唐英躺在床上,想着沙乡那个奇妙的夜晚。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她那时有那么大的胆子,跟着他祖望到了男生宿舍。当校长进来的时候,她还是懵的。那晚让她一辈子背上了枷锁,每当晚上睡觉时,她就感到呼吸有点困难。宋江扯起了鼾声。宋江扯鼾的技术水平很高,他像高音歌唱者一样,一直提升着鼾声。唐英曾计过时,持续两分钟之后,鼾声倏然跌落,一分钟后再上扬,再跌落。唐英不得已,拿了两团棉球塞进耳朵里,宋江的鼾声依旧不管不顾。唐英拉长被子蒙住了头,鼾声很执着地钻进了被窝。他祖望眼前一闪。她叫了一声他祖望,鼾声停了。唐英捂住了嘴巴,扯开被子,见宋江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前方。前方很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便躺下身去。那晚,宋江再没扯鼾。唐英扯起了鼾,很细小,很均匀,宋江侧身听了一晚,没听出暧昧,他便出了门,下楼,没入了快亮的巴城之中。

又一个夜晚,月亮笑出了声。

唐英从柜子里取出了那台砖头收录机。那是他祖望给她买的。午夜,窗外的路灯毫不疲倦,几丝风摇动窗帘,唐英取出那盘磁带,塞进卡槽,他祖望的声音便飘了出来。她惊呆于他祖望嗓音的浑厚,她看见他祖望从磁带里走出来,向她涌来。她看到了他完整的舌头。她瘫倒在地。磁带里的他祖望朗诵了所有写给她的诗,结束时,他祖望朗诵了海子《日记》中的最后一句: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唐英嚎啕大哭。

宋江爬起来,叉着腰,喝问唐英想谁,他冒出了一声神经病。

唐英说,我想他祖望,我就是神经病。

宋江喷出一口血来,歪倒在床边。

唐英打了120,取出磁带,将收录机放回柜子,坐着120救护车到了医院。

急火攻心,是什么事让他气成这样。主治医生问。

他自己爱跟自己生气。

医生笑了,唐英也笑了。

宋江住了半个月医院。

你说像话吗,听说他祖望知道这件事后,大笑不止,说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

朱成忿忿不平。

我说把你换成宋江,你会不会吐血。

朱成愣了一下,说我会杀人。

十七

徐子枫打来电话,说她正在搜集他祖望的诗,让我们帮忙。找相关的人互通了电话,像水跑向了禾苗,都有感动,说他祖望这辈子无意,徐子枫却做了有心人。

于是,我们便走向了他祖望经营的诗地。进了诗地,我们看到偌大的诗地里,茁壮成长的诗丛中,他祖望的诗弱弱地生长在诗地的边缘,耷拉着叶子,但他祖望的诗很倔强,我们掐掉黄叶,里面的茎绿了出来,用手一摸,有灼痛的感觉。我们都被疼醒,把收集齐的400多首诗发给了徐子枫。

400多首诗对一个当代诗人来说,数不算太大。他祖望的诗大多发表在学生时代和唐英的后恋爱时代,到了徐子枫跟前,他祖望的诗便拐了弯,走向了他处。他处有许多诗,没见过他祖望发表,我们也不好臆猜。

诗到了徐子枫那里好长时间,没有消息,我们互相一问,谁也不知道结果,大家问我是不是要催催徐子枫。我说算了,我们一开始就没问她搜集诗干什么,等吧。

有一天,我接到徐子枫的短信,她发来一首诗,说诗中的“妹妹”是谁。

我便读这首没有题目的诗:

妹妹 你且歌且舞

我以心应和着你

妹妹 赤脚的妹妹

清透一如河水

手镯 摇动一串清脆

让我这个流浪的男人

有了家的感觉

读完诗,我回复了徐子枫,说诗人的妹妹大多是代指,或是一种意象,没有具体的指向。徐子枫回复的很快,说你们就扯吧,这个妹妹不是我,就是个骚货。

我把徐子枫的短信转给了大家,没有一个人回复。过了一天,有一个人回复了四个字:大煞风景。还有一个回复的内容是:诗在徐子枫那里,死了。

没有诗,日子也照样过。无聊就像一只麻雀,跟在我身后,偶尔跳到树上,看到我走远了,又飞驰而来。雷台的芦苇高得让树有点发羞,我拨拉着树叶,看着水底,没有一只青蛙跳上苇叶。此时的荷花应该茂盛出一种艳态,我走向了核桃园,把雷台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不想要什么邂逅,我想核桃园的荷花池旁应该围满了人。我到了核桃园,没有碰到一个人。核桃树浓阴着,一丝凉风绕着路径。该歇的花已歇了,它们还了春天的债,安静地让叶子生长,等待另一个春天。我坐在荷花池堤沿,看着荷花们裸舞。它们没有羞态,我也无须自责。几只蜻蜓肆意在荷花枝头,没有一只青蛙向我鸣唱。我看见一丁点焦黑的舌头鱼一样向前窜动,想想时令,我知道,青蛙们都闭了嘴,该干自己的事去了。

那一段时间,徐子枫的手机短信像得了前列腺男人的尿一样频繁和讨厌。问完了妹妹,她又问小翠、小花、小清这些在他祖望诗中的女人是谁。有一个人烦了,说爱谁谁,反正不是你。引来徐子枫的一顿臭骂。那人说那话臭的,令他三天咽不下去食物,那个女人,疯了。

那个晚上,我无心无绪地看着电视剧。手机响了,一看,是座机电话,我没接。电话很执着,我接了,是徐子枫。她说请原谅她的失态,她和他祖望已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写遍了与他接触过的所有女性,都给她们写了诗,大多以爱的十四行、献给某某某出现,唯一没有给写诗的女人,就是她——徐子枫。我翻烂了你们搜集来的诗,我很痛心,做了他二十多年的女人,她冤。

我说在他祖望心中,你就是最好的诗。

她说,狗屁。便挂了电话。

十八

日子就像草,绿了枯了,枯了绿了。小城鸽蛋一样,没有了鸽子肚底的暖意,隐隐的臭味便溜达在大街小巷。十多年间,我和唐英、朱成们再没见过面。那次在核桃园荷花池碰到唐英后,故事可能是开始,也可能是结束。一天,一个电话快闪了一下,接着来了一条短信,说他是某某某,要和我探讨一下他祖望,让我接一下电话。

他说他祖望对唐英,对徐子枫,究竟有没有爱情。

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祖望是个好老师,但不是个好丈夫。

我说不知道。

他说倘若他祖望没这些遭际,他是否会走向另一条路。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知不知道他祖望被唐英咬掉的舌尖是否变成了鱼。

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祖望的姑娘是唐英的还是徐子枫的。

我说放你妈的狗屁。

他说你怎么骂人。

我说你可以调侃或侮辱他祖望,千万别扯上那个叫乐乐的姑娘。

他说行,他祖望的诗与远方在哪儿。

我说在他心中。

有一天碰到朱成,他问我是否知道宋江是怎么死的。

我说是喝毒药死的。

朱成说那是《水浒传》中的宋江,我说的是唐英的男人。

我说这与你有关系吗?

朱成不吭声了。他把脚底下的一块石子踢得老远。他说你知道唐英养青蛙吗?

见我有了探究的目光,他说唐英一等有了蝌蚪,便捉了,养在玻璃缸中,等变成了小青蛙,便用细绳拴了,青蛙长大了,唐英便和缸一道扔了。唐英说养在玻璃缸中的青蛙不会叫。

我说又该请你去喝酒了。

我找了一家茶屋,酒一上来,朱成兴奋成青蛙。我不喝酒,他便一杯一杯地喝。一瓶酒见底,他说人很贱,比如说唐英吧,我没有把她抢到手,我却活着。他祖望、宋江有什么好。

他说他该回家了。便站起身。我把他送回家,接他的是一个娇小的女人,黑夜裹住了她的容颜,我不知道她是朱成的什么人。

他祖望是否再写过诗,我不清楚,全国的诗歌刊物上再也没见到过他的诗。

他可能把自己活成了诗。

荷花们开着,开得很扎实。我坐在池边,旁边有一个钓鱼的。他钓得很不自信,狠命地甩着鱼竿,鱼钩上裹上了水草。他撕扯掉水草,在钓钩上又裹上了鱼饵,问我看啥?

我问他听过青蛙求偶的叫声吗?

他望了我一眼,把鱼竿一扔说,莫说青蛙,只要有钱,城里蚂蚁的求偶声会更大。

责任編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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