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仍是少年
2021-08-02周永红
周永红
一
人与城市是有缘分的。
十几年前,提起深圳,除了想象它的繁华和遥远,从没有想过和我会有怎样的关联。
算都算不到,我竟然会从北国到此,并打算在此终老一生。
来深圳工作的年轻人,只要是成家有了孩子的,离开保姆、保洁阿姨、父母,基本上没有办法一心去工作打拼。我们也只能在还不该离开家的年龄,如同全国各地千千万万老人一样,离开北方舒适自在的家,收拾好各种证件,背起能打包的行囊飞往远在南方的独生女儿家中。
突然,就没有熟人没有单位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那种孤独沉寂,常常无端惆怅无所适从。不适应南方湿闷气候和饮食,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少,总有一种想把脑袋塞冰箱里清醒一下的冲动。
从社会回归家庭,初为祖辈,角色转换,不只是劳累,面对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和初为人母的宝贝女儿,心时刻悬着,自己育儿的那点经验和从长辈那里学来的常识几乎全用不上,手忙脚乱,顾此失彼,搞得人渐消瘦,身心疲惫。失眠、胃病等接踵而来。
孩子们起早贪黑,压力山大,不用说诉苦,就是想一起踏实吃个饭聊聊天都难。外面眼见的都是白发老人,他们操着南腔北调,或推或领或抱着小孩,背着书包,左手肉右手菜,匆匆忙忙,嚷嚷着满口听不懂的方言,皱着眉头一脸的焦虑。偶有太过寂寞的,也想打个招呼,可老人家会说普通话的不多,表情够丰富也不知道表述的内容。想在这个范围找个聊天说话的人很难!
傍晚,站在阳台上看满城如林的高楼和七彩灯光,感觉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和这个城市如同两条铁轨,没有交点。
时光流逝,年岁增长,本就恐慌。而深圳这座别样城市更给初来乍到的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每天看楼下那些在理发店健身房超市忙活的小青年和满街飞窜的外卖小哥,迷茫不定,他们留不下也回不去,青春就在一年一次或两次的返乡中消磨掉了。一晃十几年,或许作为第二代留守儿童的他们,很多人又在家乡留下了第三代。
另一些所谓的深二代和最早的拓荒者们,早已坐拥千金,财务自由,打发时间的方式是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内地所谓的有钱人统统不值得一提。
而如我家的孩子,每天在“深圳速度”里奔忙,一个人干着内地单位一个科室甚至是整个单位的工作量,没有上班下班的概念,半夜也可能要处理事情,饭桌上也可能要完成一个材料,不仅背着房贷,还要操心孩子该上哪些兴趣班读哪所学校,要不要买学区房,老人不舒服该去哪个医院看病。忙得没有了正常生活,更不用提年少时的理想。但是,假如让其离开深圳,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种满眼的失衡和焦虑,交织错落,像一曲多声部、不和谐的交响曲,让人心烦。对于在北方机关单位上了一辈子班的退休老人来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心灵的安放之处,心里像长了草,只想逃离。
偶然回北方家中,感觉全身每一处皮肤都放松到放肆的地步。家乡话随便说,不怕有人听不懂,家乡饭随便吃,不怕上火,街上总能遇到熟人,小城的每一条街每个店铺似乎都和自己的以往有连接。
小家依然处处温馨,各个房间方方正正,阳光毫不吝啬堆满每个角落(北方盖房多讲究坐北朝南光照充足),前院花后院树,楼上的大书房,楼下的小餐厅依然朴实温暖,自说自叙往日时光,白天和太阳对话,夜间与星星私语。或雨或风或飘雪,没人打理,我们长期缺席,不知它们如何互动。
离开时,叹一口气,锁门,一步三回头。
二
人的潜意识真的是很难说得清楚,它比意识要强大不知道多少倍,各种渠道的感受和记忆都会悄悄藏在心底各个角落,主宰着人的意识。
我的转变,该是在那个木棉花盛开的初夏。
很热的一个下午,在中心书城附近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一朵肥硕大红花无声响地就砸了下来,往上看往下瞧,竟然迈不开步了:公园街边这种下半截长着硬刺上半截必须要仰视的大树竟然就是木棉!
拢一堆落红,坐在路旁的小台阶上,想起了我妈。小时候家中贴两幅年画,是样板戏舞剧《红色娘子军》剧照,蓝天下几个女兵在跳舞。妈说最不爱看的就是这种脚尖子锥地的舞蹈,喜欢的是从天边伸出来的那一树红花,亮眼。我问妈,咱们的花都在花盆里,她们的花怎么那么高那么大?我妈说,傻!哪里会有这么好看的花,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假的。我说,假的您还喜欢?妈说,大冬天的,看不到一丁点绿,更不用说看花,贴上这画,亮眼。
是啊,我也奇怪,北方的树们一辈子是为了成才做栋梁打家具而生长的,花们长在该长的地方,一盆盆,一朵朵的。就算是有一树桃花杏花梨花,也是匆匆开花就忙着结果去了。而南方满大街的树一辈子只是为了开花!玉兰、紫荆、杜鹃,都是一树一树的花,一堆一堆地开,并且一年四季花团锦簇更替不断没完没了,花絮飘洒,落英成阵。对于爱花的人来说,简直是十分奇妙和奢侈。
在女人的心中,深埋着人类原始的多种对美的向往,无论多大年龄,只要对美有感应就会不断去思考、寻找,就不会真的麻木,被烦恼和琐事打败。
摆弄着手里的木棉花,想了很多也想得很远,竟然把堆积、压实在心里很多的东西想出了一条缝。
深圳这四季更替开放的鲜花及绿地树荫,一定是当年设计者为了留住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吧?眼中到处都是绽放的生命,连成排,叠成山,常年浸润其中,不仅减缓压力缓解疲劳,我想也会有善意和感恩的滋生。花们年深日久地开,会成精,幻化出一种安抚人心的宁静。这种宁静于郁闷的心一定是有疗愈作用的。
生命本来轻盈,往往是被肉体的欲望和自寻的烦恼拖累了。脱离了嘈杂后,生命的本源从内心深处浮出,安详而平静。
木棉似菩提,我心坦然,如清风,如远方的云,舒畅轻盈。
迎着夕阳起身,安顿好一捧仍然鲜亮的木棉花,抬头和木棉树告别,是别样的心情。
市民广场,华灯初上,随着人流回家。人行道路口突然出现一位小男孩,神情腼腆地说:阿姨,祝你有一個快乐的周末!我心唰的一下,这是谁家的孩子?孩子站在原地回头看,目光所至处有两位女士,似是孩子的妈妈和辅导老师。原来,孩子在完成“和陌生人打招呼”的作业。搂着孩子的肩膀道谢,孩子跑向两位女士,我们的目光再次接触时,眼里都是感激。突然,咽喉哽咽,朝她们点了一下头疾步前行,眼泪竟滂沱,不知是因了木棉还是孩子的话抑或是两位女士的眼神。
人一生路过太多的路口,每每做出选择,很可能一个令人愉悦美好的以后就从此刻开始了。
恍然意识到我当下的状态,正是曾经的我用生命时光亲手塑造,是过往的叠加和总合,不久之后,我,我们的生活,又取决于现在自己使用生命的方式。
一切都刚刚好。
忽然,就把这个原来认为不属于我的家、一直孤寂的心用南方四季的花打扮得大红大绿阳光灿烂。
三
心不再沉重,看啥也就轻了。垃圾分类的红马甲、推孩子的大妈、跑步锻炼的小伙、保安、快递员、超市服务员似乎都亲切,原来他们都可以是熟人,他们和我一样是外地人,也是深圳人。
而和家人相處,抱怨少了许多。每天,等放学和下班的孩子们回家,不见人影却先从楼道里传来唤我的声音。他们带一脸疲倦,披一身都市繁华归巢,品评我照着书本做的南方菜饭,谈论他们一天的累和收获,一种说不清的感触油然而生。
早晨,送走孩子们,要去做自己的事情,体悟这个城市能给我的交接点,瑜伽也好,音乐也罢,没有目标,只是想感受,得到快乐和肯定。
这个城市给我的最大恩惠是读书学习的环境和氛围。看书,选书,买书,随心所欲,惊喜不断,无比享受,常常感叹,小时候向往的共产主义也就这样吧。而参加了那些有品质的读书会、讲学团,结识良师益友,似真正开启了幸福人生。一辈子喜欢读书学习,越阅读越显少,越知道越不知道。贯通所学所闻,沉淀并不再单薄。
四
我体会着这个城市的文化,收获人生晚到的充盈。一步步爱上了这座城市的内在。
而真正夯实我内心,不再时时飘忽,是在认识了著名作家南翔教授之后。
没见面之前,听人讲过这位身为教授的一级作家,也看过教授的一些作品。读《洛杉矶的蓝花楹》《回乡》《老桂家的鱼》等短篇,并没有看小说的感觉,似在听一位知己讲故事:“从前啊……有一天……”教授的故事怎么似乎都在我的心里眼里记忆里呢?
见到其人,不识而熟,自然和想象对接。观察教授或主持或讲课或待人接物,发现在老师身上有一种不多见的丰厚和包容,不尖刻很深沉,不张扬很悠远。这种温润和善良,正是老师难得的人格魅力。尤其是看老师上了好书排行榜的非虚构《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之后体会更深。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老师能静下心来关注这些匠人,一定是要有个大善为前提的。对这个群体的采访、观察和体悟,很难。老师对传统文化传承怀有使命感,不仅有一个能蹲下来的身躯,更有一种传承、发扬的情怀。
我想正是南翔老师身上这很稀缺的本质,让他的文字在众多的文学作品里更显不同。
五
除了文化,这个城市不断用各种文明相互温暖。长期浸润其中,就自然学会了和这个城市相处的方式。
活跃在各个场合的志愿者,是这个城市最柔软明亮的风景。每每遇到他们,我必是面带微笑,总感觉少说了几句“谢谢”便感愧疚一般。
过马路遇到停车等待的司机,我必是要小跑着穿过并向司机点头示谢,对不成熟的快递员和外卖小哥,我的处理方法可能会让他在岗位上成长得更快,他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会记得我是深圳人。
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城市,我能拥有讲台,并去继续公益活动和自己的专业。由原来北方的工作室和乡村基层,搬到南方的咖啡厅、公园绿地和林荫小路,以各种形式为有需求的人服务。外来工子弟学校、网络课程、企业机关和社区,得到认可,取得成效时,体会了真正融入深圳后的价值感和愉悦。
丢失了多少年的世界,就这样在变老时一点点找了回来。再与故人分享这等感慨,他们说,深圳人真的不一样。
不知道从哪天起,我成了深圳人。
六
一个傍晚,在少年宫外等孩子下课,坐一处看书,夕阳正美,一侧已有暗影,微风吹动我的长裙和卷发,捧着书的双臂处几条蕾丝从袖口垂下,像剪影,一定是美的。路人为我拍下这个瞬间,他说:此刻好美。我记住了这位陌生人,他的微笑藏在我心里,我也会用这种微笑去对待别人。
年华不再,与美同行,人间便长存一份温情,能收获这般美好,本就柔软的心绪,化成暖流,淌遍全身,每个细胞都被滋养得饱满、丰润。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在几千万人口的大都市,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或许,前世我就是粤地的一棵草,一朵花,历经千年等待,迎来今生世界各路精英汇集深圳,滋生出新文化新文明,造就了这个城市前所未有的文明高度的时候,我、我们来了。
再回故乡,倒有了身在家乡如异客的感觉,看昔日友人敞开嗓门如吵架般喝大碗酒,吃大块肉,多少有些不习惯了,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看没有章法的车来人往,有些无所适从。最明显的是,原来可以畅谈的同事好友,坐在一起竟说不到一块,尤其是谈到某些观点,几乎翻脸,吵架一般。
我的同行、邻家小妹说,您越来越美,美在哪里说不好,就是觉得您的眼睛不空,很深。
我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眼睛是心的窗口,我眼说我心,广阔而舒畅,这样的美,好像和年龄无关。
年终,站在华韵老年大学的舞台上,我忘情高歌:“看天空之城的焰火,照亮的是寂寞。”
设在大食堂里的舞台,充满人间烟火味,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那些和舞台相关的美好记忆,昨天和今天拢在一起,我泪眼婆娑。
舞台后方架有相机、摄像头,透过镜头,看到迎面走来的我—
归来仍是少年!
责任编辑:杨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