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非洲
2021-08-02王天丽
王天丽
两天前她做了个决定,收拾了几件衣服,从母亲枕头下偷了几张大票子。
陈胜利看到她时,她正弯着腰在饭馆窗外的洗手池边掬水洗脸,残破的蓝白两色釉砖砌成的盥洗台,水从铁皮水箱里细如气绝地流出来,女子的身影在盛开的夹竹桃后面若隐若现,浅蓝的弹力衫、牛仔裤。她仔细地洗了脸拢了头发,又掬了一捧水洒在满是尘土的花枝上,花朵绽出新鲜的桃粉色。
陈胜利点了份“过油肉”拌面。小伙计把面端上来,比起以前菜里的肉越来越少,浮油越来越重,面条扯得如指头一般粗,他来不及计较这些,只三两下就扒进了嘴里,又要了一份加面,一大碗面汤。胃里稍觉充实,陈胜利用面汤冲洗口腔里刺鼻的大蒜味儿,转头望着窗子外面,端详着女孩的一举一动。
一个女子出现在“三棵树”,就像一片绿意出现在沙漠里,总会引人关注。面馆前面停了四五辆十六轮、二十四轮的油罐车和大货车。坡上是一条从油城到省城的老公路,将近六百公里,横贯荒漠戈壁,沿途的地名大多简单随意,以前有过三棵杨树,就得了地名,如今别说树,连个牲口粪便都没有,还有所谓的“两间房”,是因为曾经有人生活过,留下了两间破房子。今晚要住宿的“天堂湾”,据说是由于一个在沙漠行走了数日的将死之人终于见到了一湾河水,河畔绿意葱葱,鲜花盛开,竟以为自己到了天堂而得名。大多数客车和货车会走新建成的高速路,高速路上有星级化的休息区,只有油城的老司机,或拉黑货的司机才会走这条年久失修的老路。老路有老路的好处,能躲过好几个收费站和检查站,路途荒凉,临时停车撒尿也方便。这条路陈胜利跟师傅跑了三四年,现在一个人跑,他和师傅一样尤其喜欢这条野路子。
女孩背着帆布包,为了遮阳将一件外套顶在头上,弯下腰向坡上的公路走去。消瘦单薄,长腿翘臀,年龄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现在还不到北屯拾棉花的季节,路上看不到拾花工,极有可能是前面大丰镇搭车过来的学生,兴许是自己扒车来的,这条路上跑车的司机多是单帮,没人愿意搭客。陈胜利吸溜着面汤,目送女孩上了公路。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女孩说她叫韩菲菲,陈胜利猜想这是个假名,就像他原本也不叫陈胜利一样。
三棵树这种地方只有真实的荒凉。小面馆孤零零地立在荒滩上。一年前这里还有过两三家饭馆和一家招待所,饭馆里还有两个好看的妹子,伙计们上菜也比现在利索。高速路一修好,馆子陆续关张了,妹子也走完了。陈胜利望着几张快散架的桌椅,猜测着关门停业也就是眼前的事儿。
如果真关张了,他得另寻出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陈胜利想起师傅平日最爱说的两句话,又学师傅的样儿狠狠地打了个饱嗝儿,掰断筷子剔了剔牙。接着他调整了疲乏的身体,抚摸了胸口和还没有完全隆起的肚子,收回目光,叫嚷小伙计,让他将那只可以盛两斤开水的大水杯灌满,再加一大把黑茶末子,黑茶最是解渴又解乏。杯子也是师傅的,像个小型的腌菜坛子,杯身上套了师娘用玻璃丝编的套子和提手,丝线缝隙里积满了黑色油污,杯底沉淀了褐色的茶垢。他舍不得扔,这杯子有些像他火暴脾气大嗓门的师傅,敦实矮胖的身体,茶色面孔的每一个毛孔里都藏了油污。师傅一年前死于一场事故,脑壳和胸部被挤碎了,杯子却完全无损。他继承了这个杯子,还有身份证,包括身份证上的名字,接手了师傅的生意。好在他生了一副早熟又毫无特征的面孔,加上师傅的身份证照也不是特别清楚。从油城往新昌市某厂偷运废油渣,说是废油渣,实际上是没有提炼充分的原油,利润大得要命,收入特别诱人,但是收入主要归了师娘,他这一路提心吊胆冒着坐牢的风险就挣个跑腿钱。眼前除了这条路,他还看不到别的出路。
唤了好几声,瘦小的伙计才现了身,穿了件肥大肮脏的工作服兼围裙,揉皱的厨师帽歪在头上。他没有接杯子,一双油手反复在腹部的衣服上擦拭着,露出几颗尖利细碎的牙,小狗一样吸了吸发红的鼻子,鬼鬼地笑了说本店已经不供应免费的茶水了,有纯净水。顺了伙计的目光,陈胜利瞥见柜台后面货架上几瓶劣质的烟酒和饮料,一排雪山牌纯净水,格外透明干净地立在柜台上,旁边纸牌子写了1瓶10元。
“你妈的,你咋不去抢钱呢?”陈胜利狠狠啐口水,打开磨破的牛皮夹子搓出几张票子,买了水和香烟。从这里到天堂湾的路上再没什么店家了。
陈胜利出了店,在炫目的太阳下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头上和颈子上立刻冒出了汗水,影子像烤焦的黑油瘫在脚下的沙砾上,炙热的石子硌得脚底板疼。柏油路在酷热的空气里像黑色滚烫的河,流动着,谜一样弯曲着,在前面土丘边上一个大路牌下猛地拐了弯。牌子上写了“天堂湾?500公里?转弯减速”等字样和图标。那个“湾”字已经模糊不清了。
陈胜利将水搬到车里,绕过车头,拉着烫人的把手攀上车厢,坐在烫屁股的座位上,点火,发动,一挡,二挡,三挡就上了路,正准备升挡时,就看见女孩从路牌背面窜了出来,拦在前方。陈胜利猛地减挡刹车,整个人向前扑了一下,骂人的话也冲出口,女孩已经攀上了车门,隔着玻璃窗笑着,一口白牙几乎碰到窗子玻璃上。陈胜利认出是面馆外面洗手的女孩。
女孩有些厚颜无耻地坐在副驾座上。陈胜利不明白怎么就打开了车门,他有些愤然,咬紧两腮在肚子里又骂了几句荤话,重新加足了油门,车身轰鸣抖动,驾驶舱里立刻充满了机油味,夹杂了午饭没有消化的拌面和大蒜的味道,臭汗味、胳肢窝味。车子颠簸着,金属碰撞和马达的声音要把脑壳撬开。他们彼此像铁一样沉默着,四只眼睛直盯前方的道路。陈胜利想起了师傅叮嘱过不拉搭车的,尤其是女人。
“大哥,你去哪儿?”女孩打破了沉默。
“天堂,你也去呀?”他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臉,狠声作答。
“嘻,我想去东河城,你捎我到哪儿就算哪儿。”女孩的声音乖巧柔软。
东河比天堂湾还远,照理陈胜利可以把她捎到天堂湾,剩下的路不顺道,西面是新昌市,东面是东河城。当然他也可以随时把她撵下去,丢到前不着店后不挨村的戈壁滩上去,他努力控制了火气不置一词,又把目光盯到路面上。
正午刚过,车厢里温度接近四十摄氏度,怕水箱烧开,车速不敢太快。他斜眼打量了副驾驶座上的女孩,长相一般,灰土和汗水混杂在瘦脸上,额头突起,两只细长的眼睛向两侧分得太开,嘴有些大、薄,下巴有些翘,脖子孤零零地立住,再住下瞧乳房没有隆起,衣服下面没有明显的凹凸形状。以他对女人的经验,再过些年,如果她完全发育起来会好看些,就像他妹妹一样,小时候是个生瓜蛋子,成熟了好看得很。
稍一走神,对面的大卡车吼叫着擦身而过。清清楚楚地,他看见对面开车的黑脸壮汉死死地盯了他,朝他啐着口水,他把头伸出窗外狠狠地朝后啐了回去。
大车摇晃颠簸着,女孩晃动的面容上有一些狡猾和不安,偶尔抛过来的眼神类似小动物的恐慌。一开始她有些手足无措,口唇发干,但是很快就放松下来,从脚下纸箱里掏出一瓶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她喝水的样子很可笑,细长的颈子向前伸着,小心翼翼地噙住瓶口一点点吮吸。陈胜利点了一脚刹车,姑娘猛地向前栽了一下,水倒在前胸上,衣服洇湿了一片。姑娘连忙惊叫,护住了水瓶说:“可惜呀,我快渴死了,你看,浪费了不少。”她举着剩了小半瓶的水,在阳光下纯净得发蓝的水,瓶壁上沾着的水珠是滚动的水晶。
也许是看到了年龄相仿的女孩,他忍不住想到了二妹妹,心里起了恻隐之情。毛强是个畜生,糟蹋了二妹妹不说,赌输钱了又卖了二妹妹。当时他并没有想着要毛强的命,可是人那么容易会死。好像故意地,让他成了杀人犯。他想到这儿,忍不住踏下了油门,车子嘶吼颠簸得更厉害。他不能坐牢,如果坐了牢,谁去找二妹妹?他那糊涂老实的爹娘出了村子都会迷路。逃出来后,他找到了他师傅,远房一个什么亲戚,居住在油城,油城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
一開始女孩决定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言多必失,虽然自己经验不多,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好。她还知道自己一张口就是谎话,她妈老说她是只“狐狸”,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小偷、一个诈骗犯。她总能找到她妈藏在盐罐和袜子里的钱,还有藏在鞋柜里只给弟弟吃的饼干和奶粉,她妈掴她耳光,揪住头发让她发誓不能骗人,不能骗白痴弟弟的零食、零花钱,将来也不能骗弟弟的房子和家产。更不能跟外人说家里的事,不能说她和老唐的事。
“去东河城做什么?”陈胜利忍不住问。
“找我哥。”
“你有多大了,敢一个人出来?”
“二十三了。”
“二十三?”陈胜利吃了一惊,“叫啥名?”
“韩菲菲,”她飞快地瞟了一眼车窗外茫茫戈壁,又使劲点了下头,抹了一下嘴巴上的水渍接着说,“韩菲菲,二十三岁。”韩菲菲是她同学的名字,坐在教室前排,老师提问总举手的优等生,语文课代表,穿得漂亮长得也漂亮。这么好的名字叫两天也不妨。她有一些得意,仿佛又偷得了一件宝物。韩菲菲还是他们班上第一个来例假的女孩,那天排队做操时,她和其他同学都看见了韩菲菲裤子上的血迹,吓得不行,她以为韩菲菲要死了,不久她也来了,仍旧吓得要死,将弄脏的裤子塞在沙发下面。
“女孩子一个人出门,家里人呢?”
女孩像触到痛处一样,沉默了一阵,蹙起两条淡淡的眉毛,摆出了难过的表情。“我婆婆虐待我,老公打我。”
“为啥?”
“他们嫌弃我生不出小孩。”
“喔,真的假的?你结婚了?结婚几年了?”陈胜利觉得这事好笑起来。他又叼起一支烟,示意女孩点上,女孩有些笨拙地拔出取火器。
“结婚两年了,我不骗你。”女孩又咬了嘴唇。
“打人可不行,你娘家人呢?”以陈胜利的经验,如果有人对你说“我不骗你”—就意味着她在撒谎。但女孩认真的表情让他失去了判断力。
“死了,有个哥哥在东河。”此时这个自称韩菲菲的女孩觉得这个故事非常适合自己。她没有哥哥,只有个傻弟弟,但她想有个哥哥。她也没有爸爸,弟弟出生不多久,爸爸就失踪了。大丰镇的女人总是留不住男人,那些男人从外地来这里挖矿,做小买卖,他们跟着镇上的女人厮混,有了孩子就拍屁股跑了,连离婚手续都懒得办理。派出所的叔叔说,可以报失踪,也可以登报离婚。可她母亲说,这都瞎耽误工夫。
“你男人干什么的?还敢打媳妇。”
“是老师,比我大,大十岁,家里四个兄弟,都生了女孩,我婆婆急红了眼,天天盼我给他们家生个男孩,怀不上孩子就挨打挨骂,有时还不给饭吃。”如果有一天嫁人,她想过嫁给地理老师,一个不喜欢刮胡子不喜欢洗头的邋遢男人,他给学生讲非洲、南美洲,讲埃塞俄比亚草原、亚马孙河流,斑马、狮子、狒狒,她喜欢他上课不敢看女生的窘态,喜欢他污渍斑斑的牛仔裤。
“从大丰镇出发,怎样能到非洲?”她问过地理老师。
地理老师转动地球仪,“到北京或广州,飞机,也就二十多小时,”他煞有其事的手指划过太平洋、印度洋,“从深圳坐船,经过东海、南海、马六甲,到印度洋……可以到达累斯萨拉姆。前提是先到广州和深圳。”达累斯萨拉姆,名字像非洲鼓乐跳动的节奏。
妈妈说的没错,她就是喜欢编瞎话。白痴弟弟天天缠着她讲故事,那本没有封皮的书,她讲完了其中的每一个故事,狠心的后妈、森林里的巫婆、变成青蛙的王子。弟弟喜欢那个姐弟俩的故事,姐弟俩手拉手去了森林,在森林里他们迷路了,被巫婆抓到又成功逃离……“他们走呀走,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因为聪明的姐姐离家时在兜里装满面包屑,她把面包屑撒在道路旁,沿着路上的面包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弟弟为故事的结尾欢呼。其实,她知道那是个荒谬的故事,是假的,因为面包屑会被鸟儿和蚂蚁吃掉。
“老师还打人!你家里人不管?你哥哥不管吗?”陈胜利莫名地气愤。
“没有家人。只有个哥哥在东河。”她又想起妈妈说,弟弟的病终究有一天会好,会娶媳妇生孩,会撑门立户,这个家里的一切—不过是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和几件破家具—都是留给弟弟的。
“你也够倒霉的。”他有些愿意相信女孩的话,甚至愿意同情她,他又打量了她一副发育不良的孩子般的身形,窄小的腰身,扁平的胸脯,也许真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真是个命苦的人。那只紧握矿泉水瓶的手,青白纤细的手指,扁平粉色的指甲,好像被啃秃了。
“你出过门吗?”
“当然,经常出去。”她把空了的塑料瓶举起来,放松地敲打着车门。
陈胜利打了一把方向,躲避迎面而来的一辆车,接着是一段很长的下坡路,他挂了空挡。
“太热了。”那女孩又掏出一瓶水。陈胜利告诉她喝那么多水可没处上厕所。他摇下车窗,干热的风夹着尘土灌了进来,女孩有些开心,把头探了出去,发黄又干燥的头发飞扬着,她把手也扬了出去,想抓住风一样。
风灌进她的眼里,嘴里,风在拨动她的手指,她抓住了一些无形的让她着迷的东西。有一次,父亲骑自行车带她和母亲去了郊外,那时还没有弟弟。她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母亲在后座,一个长长的下坡路,自行车越走越快,父亲几乎翘起了双脚,车子失控了一样飞驶,迎面的风让她兴奋又紧张,她兜起的围巾里捕满了风。父亲也欢呼着,他的下颌骨抵在她肩上,耳边一阵阵灼热的气息。如果一直是这样快活多好!一直是顺畅无阻的下坡路该多好!当时她就是这么想的,有足够的下滑就会飞起来。来不及拐弯,他们摔出去了,飞行了一小段,她磕破了嘴唇流了好多血,父亲为她擦拭,说没关系,不会留下任何疤痕。母亲擦破了手掌,她在一旁踢那辆倒霉的自行车骂父亲是个疯子,是一个靠不住的男人。
一阵尘土,陈胜利关上了窗子。他瞥见女孩缩回脑袋,稚嫩的脸上有小小的失望,细软的脖子回到肩膀上,斜倚了身体闭了眼睛准备睡觉的模样。
二妹妹嫁人时也就这个年龄,十七岁,这个年龄的女孩总有些疯狂的想法,她自作主张退了学,自作主张嫁给毛强—那个乡里有名的混混。陈胜利知道妹妹嫁人是想要笔彩礼好让他继续上学,也为了老实的家人不再受人欺负。
随她去吧,一个毛孩子,也许脑袋不太清楚。陈胜利暗自嘲笑,但他内心有了一阵慌乱,禁不住又将目光盯到女孩身上,睡着的身体侧倚在门框上有节奏晃动着,像一个人笑得浑身发颤,微微抬起的下颌,透明的皮肤下面蜿蜒的血管延伸至锁骨,光滑的皮肤,再住下是肋骨、胯骨……它们单薄脆弱,有一种吸引,吸引外力的摧毁。他有些口渴,伸手从女孩座位下摸出一瓶水,他碰到女孩小腿的一侧,女孩身体有一阵紧张。他喝下了一瓶水,出了一身的汗水。
戈壁荒凉辽阔到失去了界线,路没有尽头,闪烁着白光的穹顶之下,万物都沉浸在巨响前的寂静里。车子声嘶力竭的吼声被什么吸纳了,消解了。
一直到车子停下来,女孩才醒了,她活动着已经麻痹的手脚,酸痛的脖子,看到大车早已驶下了公路,停在一处土崖后面的阴凉里。车门大敞,清凉的风吹过来,还有一丝潮湿的气息。司机在车下,打开发动机盖散热,他招呼女孩下来。
“我要在这儿歇会儿,你着急就去路上拦车,如果不急,前面,”他指着前方,“有片树林,可以在那里待会儿。一个钟头后再回来。”
女孩看了看周围,仍旧是荒无人烟,连绵的赭红色的土丘,寸草不生,像火星的表面。司机指点的地方有一团凸现的葱绿。她看了一下手上的电子表,从车上拽下双肩包,感觉到一阵尿意。
她朝树丛走去,回看大卡车还停在那里,并没有开走,司机也没有回避之意,只是稍侧了身子便解开裤带撒尿。她能听见急促的撒尿的声响,还有口哨声,追在她身后,被风吹成一截一截的。
一条很浅的河,很多地方露出白色和黑色的沙粒和石块,跨过去是一丛丛榆树和红柳,它们虽不高大,但茂密,一簇簇,如果有人藏在里面从外面是看不到的。上一年、再上一年枯死的草木也夹杂在其中,干枯的、新鲜的树叶并生在一株树上,被粘满尘土的纠结的藤类植物和蛛网像蚕茧一样包裹着。拨开树枝和杂草尽量往里走去,她选择好一株,解开裤子蹲下,尿水就冲到了松软的土地里,有如一股温热的地下潜流将落叶和枯枝冲了出去。短暂的轻松之后,她好像听见有什么人或动物在灌木丛中行走,笨重的喘息声,枯草断裂的声音,等她立起身来,认真倾听时,又是一片虚空。一丝可怕的寂静游丝一样擒住了她。她总能感觉到,不知道的地方有一道目光盯着她,在浴室上方的玻璃窗上,或是用纸也塞不住的门缝处……老唐准备和妈妈结婚,爸爸走了以后,那个肥胖有些驼背的男人经常来家里,他窝窝囊囊的像个压扁了的枕头似的身材,粗重带着撕裂音的喘息,都占据了家里原本就狭小的空间。老唐有锥子一般的目光,他终究会发现她塞在沙发下面的脏裤子。
他会追过来,她知道会有那种事情,在这样的地方。他扯开她的衣服,推倒她,让她疼痛,哭喊。她有些紧张,忘掉呼吸,无耻地想象着,听到自己发狂的心跳和耳鸣,等待着……甚至有毁灭前的焦急,下坠前的快感,她的小腹紧张过后有些痉挛,她差点喊出来,似乎渴望自己被什么毁灭掉,吞噬掉,那种感觉接近极致,接近完美。
一个月前,地理课测验了,她答了一份完美的试卷,但地理老师说只能给她98分。表示山谷线的虚线不清楚,他用红笔在卷面上写下98,不能是100,98最好,接近完美。然后他又说,你太小了,不懂这些。他看她因为争执涨红的面孔,像一个男人看女人。
一个月后,老师结婚了,他換掉了牛仔裤,穿上了一条新的有垂直裤缝的裤子,仿佛是别人的裤子。
什么也没有。空气像丝绸一般抖动,缠绕在树叶草尖上的蛛丝,金属一般的光芒让人眼睛发痛,心里慌乱。土地迅速吸收了她的尿液,痕迹也消失了。受惊的蚁虫和甲壳虫迅速奔跑着突围。仍旧有目光落在她脖梗子上,来自树上眼睛一样的疤,或是天上的日头。被风吹断的口哨,一截,一截。晃动的树枝,剐着手臂,扯住了她的头发,干燥的树枝断裂在面前,飞溅的草籽。阳光,杂草新鲜或腐烂的气息都让人眩晕。有那么片刻,她失去了方向,像被围困的小兽,没有脚印,没有撒在路边的面包屑……弟弟总是惊恐地拉着她的手,预感到总有一天她会离开,去往遥远的非洲。
她看见那辆车停在远处,司机躺在阴凉里,一顶帽子压在他的脸上。她走近了看他,不像坏人,也不像好人,睡相有点粗鄙,有点孤独。
陈胜利准备加快速度,这样前半夜可以到天堂湾。第二天一早进城交货,会空出更多时间。
太阳西斜,热浪在减退,到了行车的最好时光。陈胜利从后座掏出一些食物,分了一份给女孩,随后打开收音机听689寻人寻物台。其中穿插了音乐和一档《信不信由你》的栏目,杂七杂八的故事,某地泥石流塌方后出现了一个地洞,里面发现银圆和金锭,某某处农家生出了个人脸山羊,某某人说自己十年前被外星人绑架了……中间会定时播出寻人寻物启事,孩子走丢的,老婆跟人跑了,痴呆老人走丢了,宠物失踪了……丢钱包的、丢手机的、丢身份证的,还有人走迷路的,播报中间会有热心人打进电话,提供的线索绝大多数都无用。他总是喜欢听这些,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他与荒诞和离奇的距离,比现实更接近。
车子行到了一个分路口,标牌上写着:天堂湾150公里。拐弯,打喇叭。人生就是条单行路,命好时行在高速路上,命歹时走在羊肠小道上,甚至会无路可走,好路坏路都有分岔的时候,没有标识牌,没有交警指挥。这些是他跑车时琢磨出的道理。如果不是变故,自己的道路还算笔直。高三年级备考,以他的成绩考个师范生不成问题,毕业后在县城工作,最不济在镇上当个老师,再不行也能娶了村里最好的姑娘过日子。那条路如果不分岔,如今他该是某个女人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爹了。
二妹妹嫁人后日子并不好过。她失踪了,有人说毛强卖了她。他找毛强要人,毛强说是她自己跑了,还说他妹妹是个疯女人,早晚会跑丢。就算那狗日的说了实话,日子好好的,人能跑?他抓住毛强的脖领子理论,他没有看见地上的石头,毛强脑袋撞在石头上就死了。狗日的,脑袋纸糊的一样。他会抱怨命运不公平,有时候又觉得命运必须这样安排的,在某一处岔开,身不由己飞奔而去。
没有收费站,也没有测速点,他可以开得恣意,加速飞奔,只要水箱不开锅,他又加了一脚油。不知哪来的一只鸟,“砰”的一声撞死在前挡风玻璃上,留下一片殷红和淡黄的液体。
女孩倒吸了一口气,身体极力向后躲了一下。他抽搐似的傻笑了一下。他看见日头越过树木砸在地平线上,溅出一片浅紫色的晚霞。
女孩并不关心电台的内容,大口咀嚼吞咽食物的样子很难看,像个饿鬼投胎。陈胜利有些嫌恶地看着她,又递了水给她。“听见没有,好好听,说不定有寻你的呢?”他用下巴指了指音色嘈杂的收音机。
“我给家里留了条子,说去看个亲戚,三两天就回去了。谁會寻我?”她一边吞咽,一边摇头,像在问自己。
“像你这样的,随便搭车的,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噢—”
“多半会被拐卖了,好点去发廊酒店做个小姐,懂吗?小姐,接客卖身的那种营生。”他又瞥了女孩一眼,看她塞满面包的两腮鼓起,被噎住一样伸着脖子,两眼空得可怕。“还有一种可能被卖到穷山沟里,一辈子给人生孩子做牛马,再有一种可能是被人害了,卖器官,眼睛、肾、肝子、心,一样样取下来。你喜欢哪一种?”他有意从腔子里挤出难听的笑声。
女孩的表情不吃惊也不惧怕,她连着灌了几口水,瓶子空了,她把瓶子举到窗外,听着风灌进瓶子里在瓶口呜咽的声音,心里想,兴许比这还惨。
天色暗下来,陈胜利调亮车灯。他计算时间,到凌晨一点会到天堂湾,在郊外的红梅招待所住下,他和死去的师傅是那儿的熟客了。可惜有些晚了,如果早点,还可以找点乐子,以前他和师傅也会那样,师娘也知道那些事情,有一次他听见师娘骂师傅,说他带了脏病回来,后来他还带了师傅去城里按小广告指点的地方治了好几次。
道路旁闪过了树木庄稼和低矮的农舍,车灯在前方的夜色中打通一个微黄的隧道,偶尔有牵了牲口横穿道路的农人,他们对过往车辆总是装聋作哑似的淡定。对面的来车不调灯光,气得陈胜利只骂娘,好在他熟悉路况,知道每一处转弯和坡道,他叮嘱自己小心再小心,毕竟上回师傅也是在行夜路上出了事。
那次他们连续跑了两天车,两人倒换开车,晚上也不歇,当时他太累了,在后座睡了会儿。车子撞断防护栏扎进排水渠,车身侧成了九十度,车头瘪了进去,方向盘挤断了师傅的胸腔,当场就没了命。又平又直的一段路,陈胜利不明白师傅为什么猛打方向,前面应该没有会车,没有行人,如果有,师傅会打喇叭,会骂人,他虽然睡着也会在梦里支着耳朵,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断气时师傅眼睛大睁着,殓尸体的说他是遇了鬼。
他死死盯着前方,不敢有一点闪失。女孩也不再讲话,陈胜利发现她并没有睡意只是痴痴地想着心事,发着狂梦的眼睛像鬼火一样烁烁的。
“你瞧,你瞧,一只兔子。”女孩大喊大叫时,陈胜利正在看前方更远的地方。
他把目光收回时,一只兔子用两只后脚撑着身体,像个小号的袋鼠一样,立在灯光之中,呆瓜似的,一动不动。他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刹车,整个车产生了强大的冲击力,他听见轮胎向前划擦地面的声音,车子向一侧猛地斜过去,他拼命搂住方向。女孩尖叫了一声,弹起身体。
一只兔子,褐色的野兔,那种经常葬身轮下的傻家伙,仍旧立在灯光里,像舞台中央的小丑,聚光灯里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垂下前爪。几秒后,兔子放下两只前爪,颠着屁股跑下路基。
“×你妈—”强烈震动了一下,车子熄火了,大概沉默了一两分钟,陈胜利猛地转过脸,咬了牙齿,眼睛里要迸血一样,他恶狠狠地接着骂,“你他妈的,找死不要搭上我!”
女孩面色惨白,她像受惊吓的兔子一样收拢身体,蜷缩到一侧,揉着碰疼的胳膊和膝盖,不再说话。如果不是安全带,这阵她应该飞身在车外了。
真是见了鬼,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着把女孩扔到车下,撕碎她,还有那只兔子,就该被辗出脑浆和内脏。他突然听女孩说:“好可怜呀,差一点点就被轧死了。”
“找死,一个呆笨货。懂嘛?它们自己朝着灯光撞过来,蠢货,不要脸的蠢货,谁可怜?谁不可怜?”他几乎是在咆哮,好长时间才把踩在刹车上的脚松弛下来。当他再次发动车子时,再不想看那女孩,先前的倦意也没了,他回忆起师傅死时那双见到怪物似的眼睛,入葬时也不闭上。当时他真心希望躺在那里闭不上眼睛的是自己。
车灯的光晕里有一团飞舞的萤虫。说话间,又有一只蚱蜢狠狠地撞在前窗上。
凌晨一点过后,陈胜利到了天堂湾一个废品站后边,“红梅招待所”的名字用油漆涂在一座小楼的玻璃窗上。陈胜利敲了一阵窗子,叫马红梅的老板娘才起来开门,见是熟人,嗔怪道:“不要命了,我的哥,这个点还跑车。”
陈胜利只顾往里面走,说找个房间,再找点热水,要有吃的,不管什么整点来。老板娘打了呵欠道,还是老房间,里面一拐就是了,吃的也有些剩的,容她去热热。说话间,眼睛就瞅到了猫一样跟在后面的女孩,“咦”了一声:“还带了女朋友,一起的?”
陈胜利似乎这时才想起来什么,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女孩,哼了一鼻子:“给她找个地方凑合一宿,明天告诉她去东河城的车站。”
“哟—跟谁凑合,店不白住,要不在你屋里凑合吧?”说着话时,马红梅斜起虚肿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女孩,“长得一般,不过吃胖点,也会有几分成色,这种样子只能介绍到发廊……”她撇下嘴角。
“你想什么呢,我亲戚家的,住店的费用我来结。”
“哟喂—我说呢,真是个好人,嗤!”
简单洗漱后,陈胜利随便填了肚子,累得进屋就睡下了。
第二日早,陈胜利逛到外面找了一家粥饼店吃罢早饭,计划着早点动身,进城交货,再找个地方洗澡,理发,然后去金银路,那里是城里三不管地带,集中了一些小旅馆和各种洗浴房,虽然他不愿意往那方面猜测,但一个从农村被拐卖的女孩,又没有上几天学,能去哪里谋营生?只要活着就好。
早起到这会儿,没见那搭车的毛丫头,他想起昨天惊险的一幕,眼前总闪过女孩兔子一样的惊慌失措的眼睛,心里有些失落。从饭馆走出来,四处打量了一阵,都是不熟悉的面孔。女孩该不是真的去了车站,去了东河城?他又想起来离开招待所准备结账时,发现女孩自己的那份结掉了,登记簿上写了身份证号码和名字,张小毛,算着年龄还不到十七岁。当时他还笑了一下,心想真是个随意的名字,真是个怪人。
等他檢查完车子,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时,张小毛突然出现了,只见她拉开了副驾室的门,扔进背包,手里攥了几根油条,大咧咧坐了进来。大概是睡了个好觉,头发收拾整齐了,先前黄瘦的面容上焕发了一层滑润的光泽。
“丫头,你不是去东河吗?车站在另一头,我不顺路。”
“不去东河,我昨儿想起有个姑姑在新昌市,我要去那里。”
陈胜利被这女孩的鬼话搞得有些懵。“新昌市,你疯了,像你这样的,去了,找不到亲戚怎么办?在这儿,我刚看到几个师傅应该是要回大丰镇方向,我安顿一下让他们把你捎回去。家人会着急的。”他用块破布子用力擦了油表上的灰土,口吻像个长辈。
“不回。我想好了,想了一晚上,新昌市,我要去找我姑。”她用手背擦了擦沾了油渍的嘴,又抽出几根油条递给陈胜利。
陈胜利愣了一下,又苦笑着摇摇头,他猜测,新昌一定不是她的终点,也许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其实她去哪里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自己一堆破事儿还担心起别人了。想着,他隐隐地开心起来,用力扭动点火,车子起程了。
车子继续奔跑,收音机放着时而清晰时而嘈杂的音乐:彼岸花开花彼岸,奈何桥怎度奈何。一念……一念……女孩极力想听清这奇怪的歌词,但刺耳的喇叭声连成了片。他们已经进入了市区,沿着环城路,驶上了立交桥,又驶下,迎面扑来汹涌的车流、人群、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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