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交叉地带”的路遥
2021-07-30田恩铭
田恩铭
作家笔下的社会变革图景往往是通过塑造典型人物来实现的。梁生宝、王才、高加林、孙少安、孙少平均是陕西作家塑造的典型人物。梁生宝、王才、孙少安是一类,高加林、孙少平是另一类。与柳青、贾平凹不同,路遥关注的是青春期叙事,爱情、事业交叉中完成对于人物的身份定位。《人生》《平凡的世界》均是诞生于改革开放初期的文学文本,期刊、广播、影视的助力让作品迅速经典化。路遥以书写“城乡交叉地带”的人和事成为当之无愧的“改革先锋”,更是文学史上的“最美奋斗者”。
我的路遥小说阅读史
路遥是属牛的。属牛的人肯把奋斗的目标拉成长线,一点一点耕耘着靠近目标。每前进一点都耗费过多的力气,却并不吝惜。这位文学园地的耕耘者沿着创作道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走在黄土地上,走的艰辛而疲倦,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累累硕果。未读其书,先听而知之。我是从广播剧中知道《人生》的,虽然如今印象有些模糊。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走在县城的年货大集上,看见一本压在对联上的书,这本书便是路遥的成名作《人生》,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我不想买对联,想要买那本书,被拒绝了。由此我记忆中便留下了那本压对联用的《人生》。实在想不起来第一次读《人生》的具体时间了,故事与我的生活并无交叉,却与我在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有关。读中师期间,听过广播剧《平凡的世界》,也读过小说,孙少平成了模仿的对象。那时的自己极想离家出走去创业,可惜仅出发一天便力不能支,很快就败下阵来。相信读过《平凡的世界》,像我这样产生冲动的,一定不在少数。当代文学史中必然会有路遥的一席之地。1994年,我迈入了大学的校门,路遥则已离开尘世两年。《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余温尚在。再次读了《人生》,读了《平凡的世界》,也读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很容易随之入境。直到读罢《早晨从中午开始》,掩卷后久久处于烦闷之中。文学创作的艰辛与路遥的执着追求并置,远远地超出我的期待视野。此刻的我,自以为已经了解路遥,读懂了路遥的文学世界。不知何时,前所未有的倾慕盛唐之音,向往走在长安大道上。读研究生的时候,人在西安,与路遥的距离近了,地摊上时常见到《路遥文集》,没买,以为早已过了读路遥的年龄。2008年,读书时代结束。告别长安,告别大唐,我以为再也不会读路遥了。回到东北,仍在高校任教,便开设了一门《中国文学与人生》课程,想尝试着将时代、作家、作品和生活结合起来,在诗情画意中享受教学的过程。一门关于古典文学的课程竟然以《人生》开篇,一边讲述高加林的青春期爱情故事,一边喟叹故事中从乡村到城镇再回到乡村的身份变化。自己甚至产生了续写《人生》第二部的冲动。高加林究竟向何处去?他和巧珍还会有故事吗?事实上,路遥写不出《人生》的第二部,我更是没有本事续出来,高加林的青春期故事已经收尾。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乡村社会正在快速变革中。《人生》里仅仅是社会变革启幕的部分缩影,即使继续写下去也应该是另外的时代乐章。因了文学经典与现实人生的关系,学生们喜欢上这门课。从文学与人生的关系来看,路遥离不开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离不开乡村周边的故事,更要透过精心营构的叙事蓝图呈现出大时代的变动轨迹。
再读路遥,已经人到中年。2015年,有机会去西安参加学术会议,其中有两天要去延安大学进行研讨,因此得以奔向革命圣地延安。延安大学文学院给参会的每位学者送了一本《路遥传》,抚书在手,不禁又唤起我的阅读记忆,高加林、巧珍、田晓霞、孙少平重新出现在脑际。最近整理图书,翻出《路遥传》,重读犹如初读,读起来竟然难以释卷。一口气读完,进一步走近路遥的愿望愈加强烈,于是,又读了王刚《路遥年谱》、张艳茜《路遥传》、海波《人生路遥》。这些著作都是一口气读完的,速度之快连自己都没想到。就此开始,勾起阅读路遥作品的冲动并未停下来,于是,再次重读《路遥全集》,步入路遥所营构的文学空间。
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
路遥是真诚的。他时常思考作品如何打动别人的心灵,他说:“在我看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作家对生活、对艺术、对读者要抱有真诚的态度。”(《出自内心的真诚》)读路遥的小说应该知其人,但不能与本人直接画等号,小说是综合多人的故事虚构而成的。路遥善于融合多种材料,借用他人的故事站在时代的政治高点上书写中国故事。从黄土地生出的话语加上路遥的思想,文字间敞开一位普通劳动者的真心告白。路遥早年的贫困生活让他改变命运的想法无比坚定,从对婚姻、仕宦上的强烈追求便可知晓。弟弟对他的支持太重要了,高加林、孙少平的身上均有其弟的影子。路遥渴望依靠劳动改变命运,同时又不断地超越自我,路遥是一个生活在矛盾中的人物。从《惊心动魄的一幕》到《人生》是一个飞跃,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是同一种类型创作的延伸与扩展,从双线结构进入三线结构。《人生》中县城是一条线,农村是一条线,靠高加林串起来,一头是黄亚萍,一头是刘巧珍。路遥并没有突破固有的思维方式,城里人歧视农村人,农村人又自有一个相互勾连的小社会,高加林骚动的心向往外面的世界,却又无法融入进去。《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居于农村而践行自己的人生追求,孙少平出去闯荡以追求自己的理想,田福军等人构成另一个官场社会。这个三维空间并不平衡,政治生活、乡村社会与城市空间相互融合而各自独立。在我看来,路遥的整体叙事建构是有缺陷的。把这部小说放在现代主义盛行的文学空间里就像陈奂生上城一样,得靠大人物把他送到旅馆,被人识破后必然逃回乡村。话说回来,城乡交叉地带乃是中国社会某个时期发展的一个联结点,选择这个联结点写作契合路遥的身份。路遥不仅没有因为第一部出版后受挫而气馁,反而以不懈的努力完成了這部史诗般的大著作。写自己熟悉的人是作家成功的前提条件和生活基础,鲁迅、萧红、沈从文、张爱玲莫不如此。路遥的创作历程可称之为苦难的历程,身居其中,他忽略了很多。来自平凡的世界,追求的恰恰是不平凡的人生。路遥将书写的地理空间定位为城乡交叉地带,他说:
我是一个血统农民的儿子,在大山田野里长大;又从那里走出来,先到小县城,然后又到大城市参加了工作。农村我是熟悉的;城市我正在努力熟悉着;而最熟悉的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我曾长时间生活在这一地带,现在也经常往返于其间。
基于此,路遥从中找到了写作的素材,他说:
我自己感到,由于城乡交往逐渐频繁,相互渗透日趋广泛,加之农村有文化的人越来越多,这中间所发生的生活现象和矛盾冲突,越来越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致·中篇小说选刊》)
路遥关注城市和农村自身的变化,关注两者之间互相冲击,关注生活方式的冲突与融合,故而选择了叙事空间的“立体交叉桥”,写与自己密切关联的故事。说路遥是殉道者恐怕过于渲染,算是醒来后无路可走的求索者,如酒喝的正酣,岂能罢饮?喝多了,痛快了,难受的时候也到了。路遥的小说在社会重大变革中描写婚、宦生活,婚恋、仕宦均在时代的大背景中铺展开来。婚恋主题中涵括了对于门当户对的思考,也是以现代意识挑战传统观念。门当户对有其合理性,门户差异造成的观念差异难以弥补,需要彼此用心磨合,路遥的小说中并没有回避恋爱、婚姻中的出身问题。待一切安排停当,路遥便兀自寻找自己的世界去了。读《平凡的世界》,总觉得路遥把对爱情的浪漫幻想寄托在孙少平和田晓霞的身上,却不得不让田晓霞过早逝去,仅留下日记供读者品享爱情的醇香。这种醇香是虚幻的,要经过共同生活来品味丈量,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还没有转换为婚姻,还没有度过彼此狂热的阶段,故事戛然而止。《路遥传》所载,路遥写到田晓霞之死,把弟弟叫回来,就为了告诉他:爱情死了。作家实际上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融入其中,过度的心灵震撼需要找一个可以对话的人,对话者却需要克服困难赶过来聆听文本克服障碍的进程,这也是路遥克服心理障碍的一个阶段。狂热过后呢?那是平平淡淡的生活,真的生活,不仅仅是二人世界,有孩子,有彼此的亲眷,还有地缘建构的关系网。路遥一旦写到婚姻生活便是另一副笔墨,与写恋爱的激情并不一样,如果将《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与《人生》《平凡的世界》加以比较,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路遥的艺术追求
当代文学并不能脱离中国文学的叙事传统。路遥不仅读了大量的世界名著,他的作品同样根植于传统。叙事手法上尤其明显。如《陌上桑》写道: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人生》中写高加林和巧珍一起骑自行车去县城的情景,写道:
村里立刻为这事轰动起来。没出山的婆姨女子、老人娃娃,都纷纷出来看他们。对面山坡和川道里锄地的庄稼人,也都把家具撇下,来到地畔上,看村里这两个“洋人”。有羡慕的咂巴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正人君子探头缩脑地看;粗鲁俗人垂涎欲滴地看。更多的都感到非常新奇和有意思。尤其是村里的青年男女,又羡慕,又眼红;川道一组锄地的两个暗中相好的姑娘和后生,看着看着,竟然在人背后一个把一个的手拉住了!
路遥的叙事手法与《陌上桑》异曲同工。这是乡村爱情叙事中的经典一幕,从传言到坐实,高加林和巧珍以他们的傲慢努力地掙脱乡村社会存在的偏见。这样的情景也为高加林的迷失增加了分量。路遥太关注人物出身了,身份认同中又有明确的指向性,干部家庭与农民家庭,农村户口与城镇户口。其实,贯穿始终的是走出小世界、走向大世界的一个精神指向。路遥写出了自己对于生活的土地的热爱。后来塑造的黄小芳、卢若琴均是如此。《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你怎么也想不到》接踵《人生》中描写的“高中后”恋爱与事业交织的生活空间,呈现出的是另一种青春之歌。路遥的经典作品主要书写的是关于青春、爱情与婚姻的交叉地带,几无例外。路遥在《作家的劳动》中说:
文学艺术创作这种劳动,要求作家具备多方面的优秀品质,在塑造艺术形象的过程中,同时也塑造自己。
真实的路遥不可复现,文学家的路遥却一直都在。高加林和刘巧珍、孙少安和田润叶,孙少平和田晓霞,路遥一面在撕碎浪漫,一面在营构浪漫。这个狂热的劳动者从荒谬的年代闯过来,马上投入纸上的火热战斗。毫无疑问,路遥在一定程度上混淆了生活与写作的关系,生活介入文本,写作搅乱生活,这是一个停泊于城乡交叉地带而无所适从的孤独者,一个追求深刻却无法自拔的思想者,一个被生活折叠而不甘平凡的奋斗者。因为英年早逝,路遥留下的文学作品数量不算多。但《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平凡的世界》《早晨从中午开始》均堪称经典之作。好作品是作者、编辑与媒体共同玉成的。作者的不断反思、编辑的审读意见、长篇广播剧的音声传布、影视的叙事重构是《人生》《平凡的世界》经典化进程的关键环节。如果正值青春年华,你一定要读《人生》,读《平凡的世界》,由此走进路遥的文学世界,从中能够悟出奋斗的真谛。三十年后,新一代读者再读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尽管会对小说中的时代环境有些陌生,却应当仍有情感上的震动。从黑土地到黄土地,再回到黑土地,我一直在读路遥的路上。面朝黄土,匆匆行路,远去的路遥依然在用文字与我们对话,那个人正在走向大世界,留给我们的则是一个平凡的世界。那些扎根于黄土地的青春期叙事驻扎在路遥与他的“平凡的世界”中。一个痴迷于书写乡村生活的作家远去了,一个扎根于土地的耕耘者远去了。“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这是路遥留下的分量最重的一句话。
(作者系文学博士、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