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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变

2021-07-30魏星

青春 2021年8期
关键词:妓女作家小说

魏星

很多年前,老孤从日本给我打来电话。那时我们还不叫他“老孤”,那是后来,他看过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说自己和他一样,总是在孤独的状态中遐想。别的朋友开玩笑说他那是瞎想,他不以为然,眼神中确实透露出孤独,于是从那时起我们就叫他老孤。他在电话中显得很兴奋,我还以为他又在喝酒,谁知他坚定地对我说,他打算写小说了。我也有些激动,因为我们不止一次谈论过写作,后来他大学没毕业就出了国,而我陆续进进出出一些公司,文学梦自然就被遗忘了。

老孤回国以后,我们一起写作,有一两年我们交流十分频繁。再后来,他总认为自己没有写出内心的东西,写得不好,而我的运气要好太多,写得差不多就发表了,出版了两部长篇,销量不错。我们仍然时常见面,喝酒聊天,文学上的话题不多了,有时心灵上会有所交流,但大多随酒精一样,第二天就不愿再提起或只留下了厌恶的影子。他失踪前一年,我正赶着写一部小说,他总在健身房练力量,我们只在电话中偶尔问候彼此,谁都提不起见面的兴趣,共同的朋友们也都普遍反映他不爱见人,说还能接我的电话就不错了。我知道他发展了两个新朋友,是他自己在酒吧或健身房认识的,一个美国壮老黑一个西班牙小瘦子,他的英文能力有限,谈不了多深多广,我猜想这也正是他愿意与他们喝酒聊天的原因。那个老黑挺实在的,我知道他曾经听老孤用单词蹦完了一整部他自己写的短篇小说,我想那时也只有那个黑哥们儿愿意听老孤的小说了。好像挺崇拜我的——有一次电话里老孤对我这样说起老黑,我压着嗓子说祝贺你有了粉丝,他说了声滚就挂断了。我还以为得罪了他,再拨过去他说他很早以前是流放蛮夷之人,很勤劳的农民,每天赶着羊牛采一束鲜花就是他最大的乐趣。我说我信,一段沉默后他又挂断了电话。

就是这样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还是他母亲打来电话我才知道他失踪的事实,我们谁也找不到他,公安局更找不到,已经六年了。我们同龄,小学起就是朋友,他三十二岁那年失踪,我不能理解,连一句“永别了”都没有,像个偶然一次饭局上相谈甚欢的朋友,再联系要看机缘心情。

我决定叙述老孤的事。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他的母亲,得到了这栋旧楼四〇二室的钥匙。老孤回国后一直独自住在这里,忘了是哪年北京有了CBD的叫法,老孤这里正处于核心附近,有时候老孤清晨或傍晚出门,都有感自己已脱离时代。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写他的地方了,现在房间里除了他的几架子书、一些电器、家具,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猜大概老孤试图想表明,这房间可以租出去了,他倒是乐观,他的母亲怎么会允许外人住进来。重回老孤这里,已经有些天了。说“重回”是因为从中学时起,我就没少在他家“刷夜”,更别提之后他独居的日子了。房间中的某些角落,有着我们共同的记忆。如今回来,不自觉像个侦探,其实几年前我和他的家人就已经翻遍这儿了。还是像一本看过的书,数年后重新翻看,由于经历、心智的不同,阅读便有了新的体会。坐在小屋沙发上,午后的阳光冲进来,很耀眼夺目地照在书架上面,那些有了光的书如同一本本问号:老孤将它们留下,独自去了哪里?

是啊,为什么呢?暗示他已不需要文学了,还是去的地方太远,无法带走它们。我希望追寻记忆中的老孤的同时,可以慢慢将老孤放下,可以理解老孤的失踪,更重要的,可以更清晰地看懂自己。我知道,老孤从未停止过与自己搏斗。

在日本的时候,他说他决定开始写作以后,过了些天,真的给我发来几千字。当时我看了很喜欢,那爱情故事似曾相识,没想到被写出来是这样的,同时给了我启发,终于我也动起了笔。我问他你现在什么状态,他说每天租书看,之后尝试写一写,或者发呆喝啤酒。我再问他大学也不去了吗——曾经他考上了大学,我们在电话中庆祝了好几杯。他说不想去了,听不进去,每次进课堂都像只乌龟在鱼缸里,勉强呼吸,再没个垫脚地方迟早要淹死。我说写作是很好,可是在东京写——你又不是太宰治!我们都笑了。他说每天醒来心里都发慌,看什么都是幻觉,不敢站街上看人群,阳光越好越惆怅,他当时有个很爱他的女朋友,不知道有没有勇气跟他一起。

几年后,有一次在郊区,我和老孤从山上下来,坐着特意雇的马车回住宿地。那天阳光时隐时现,初夏里风吹草低,我们一人手中一瓶白葡萄酒,这也是老孤特意要求的,还在河水中冰镇了。又聊起他在日本写作那阵子,我们狂笑,几次葡萄酒瓶他都拿不稳了。他说他都不敢想,要是再待下去还不得剖腹,我说你不会,你胆子太小,你八成会委身于某位女性友人了。他开怀地说跟他不错的女性友人都在靠别的男性友人救济,我们再次笑得前仰后合。随后他说,要真好好写作,就应该住在这种地方——他手指着周围,租一农院,就桌子和床,剩下的就是让思想驰骋了,他做手持缰绳状。失踪后,我们开车真找过一些郊区农院,找了几家就失望了,普遍认为他住不了这样的地方。

昨晚我没走,睡在老孤床上,梦中果然出现了老孤。我们一起乘坐电梯,后来电梯变成了翻滚过山车,很惊险,我们并排而坐一脸惊慌。回到地面,成群结队的蝙蝠迎面向我们扑过来,一开始我们还能抵挡,再后来——老孤就不见了,我独自一人进入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几位浓妆的姑娘妖娆走来,色情的氛围刚刚形成时我就醒了。醒来身心仍笼罩在那氛围之中,厚厚的窗帘无牵无挂地垂在一边,似是经验丰富的老管家。接着回味老孤,阴森之气呼之欲出,我一把拉开窗帘,日光如水带着笑声进了屋,我也跟着笑,心想自己没必要拿老孤吓唬自己,他做人既然能放过我,做鬼肯定也不会为难我。有时还是忍不住幻想他已不具人形,只剩下思想,任意驰骋——那真算他孤独到家了。回想当年,与老孤时常交换各自的梦境,例如今天,他肯定会歪着脑袋说凭什么你富丽堂皇地(他肯定会将这形容词用我身上)进酒店找姑娘,而我就只能坐翻滚过山车吓个半死让蝙蝠们接走呢……

其实昨晚睡前我喝了酒。一开始坐在厨房板凳上,幾杯葡萄酒后坐不住了,总感觉有一双老孤的眼睛很轻巧温柔地注视着,我倒不是害怕,那么熟的朋友看几眼不别扭,何况又喝了酒。只是太沉默了,幻觉又如此清晰,我真怕自己对着抽油烟机掏心窝子,那样我也就离失踪不远了。于是我走出家门,将那双眼睛留在了屋里,也不怕他闷得慌,反正他就好这口。我出门拐了几道弯,进了“猫屎屋”那扇小玻璃门。这是家简陋的小饭馆,因其离老孤家近,图方便我们会来此喝酒。陈经纶中学边上一条小黑道,当时尽头斜下来的侨福芳草地还是一片林子,整体环境不佳,老孤说小饭馆周围有股猫屎味,就这样给人家重新命了名。老板还是那个老板,见到我愣是没忘,很是惊讶,还往门外张望,我说就我一人,他问那哥们呢,我说出国移民了。老板就开始说一些国外如何好的话,我落寞地说他那国家不一定多好,老板连忙问哪国啊,我一脸茫然,假装想不起来了,说南美一小地方,名字不好记,看老板有些尴尬,我就笑说没准索马里当海盗去了。老板走后,大厨也出来与我打招呼,其实这里就他一位厨师,有时我们还要教他做一些正宗的家常菜。老孤在这里经常喝多,酒后与这位大厨打过太极拳,说自己是武术世家,爷爷会二指禅,在天桥一带打退过十多位拉洋车的。还说他自己小时候跟一老师傅练过八卦掌,后来才弃武从文,那大厨很宽厚地笑,他们都喜爱老孤喝多了的样子。老孤是很友善的一个人,后来宁可自己疯掉也没丢了那份纯真。

再回到家,那双眼睛已经不在了。躺在床上我竟然一点也想不起老孤的模样,只能依稀捕捉到一对肩膀一副耳朵或者一双奔跑的脚。我记得他写过自己死后看到一女鬼每天都穿一身白衣服站大楼上往下跳,每天都白了红、红了白,不知疲倦。不知道他要是死了会干吗,我觉得最有可能的形式是随风飘荡,但不是俯身,而是仰面,下面太糟心了,死了图个清静。大概灵魂也无所谓正反,可以高高地在上面穿云拨月,要真是这样我祝福他,终于不用再被愚蠢自私的人类吓到了。更多的可能在地球上某个角落孤独地喘着气,不,也许他已经腻烦了孤独,娶了妻子生下孩子,每日放羊采鲜花,像他说的一样。

今天起床后我又认为他的下落会更加奇妙,不然醒来不会依旧像在梦里一样,心里飘飘荡荡。借着这样的心情,我往书桌旁白底印花的缸中加满了水,从前这里面有金鱼、水草,老孤就坐它旁边写作,没有水的缸空落落的,坐在一旁心情沉重,我准备再放几条金鱼,老孤说喜欢看沐浴在阳光中的鱼儿活活泼泼游动的样子。

翻遍了书架上的书,没什么特殊情况。有两本书里夹着照片(不记得失踪后翻出来过),不知道是临时用来做书签的还是特意储藏。翻出如此清晰的记忆,我的心脏还是倏地收缩了一下。照片很熟,都见过,一张是他与高中时的女友,我们都管那女孩叫“谁谁”,老孤和谁谁穿着厚实的羽绒服搂抱着,站在几棵堆满雪的松树旁。谁拍的呢,我想不起来,也许是他们高中的同学,不过那时我们总在一起,也拍过不少照片……另外一张就老孤一人,刚到东京不久,还很瘦,发型跟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时髦,他那时要算前卫了;夏天,老孤站在一条整洁狭窄的街道上,旁边的住宅带庭院,他手中抱着个大西瓜,露出不知是疲倦还是腼腆的笑容。又是谁拍的呢,我还真没问过,只记住了他说赶上打折的西瓜,挺累的从车站一路上坡拎回家。关于老孤在日本的经历,他断续给我讲过,可我知道与他真实的那几年相比,我所听到的不过是一些华彩段落。书架上那几十页打印稿,是老孤写的以日本为背景的小说,他失踪前给我看过一些,当时我还鼓励他,让他保持这种自传色彩的叙事。后来再问他这小说,他总说没写完,或说正在写另外一个短篇,没想到当初老孤竟把这些稿子留下了(同样不记得翻出来过)。其他的,我知道有一个长篇和几个短篇——其中两部短篇他认为还不错,说给我发来一篇,结果我只看到了一个名字《乌云飘过首里城》却没有任何内容,我告诉他这情况,他开玩笑说可能是天意,说回头重发给我,之后再也没信儿乃至本人都失踪了。这些小说全都没留下,随老孤一同消失了。

老孤朋友很少,他有只手机,很小的诺基亚,只能发短信接电话,十天半个月响不了一回,他也经常不带在身上。偶尔有电话来,由于好奇他会接听,但不说话,故意用手指弄出一些响动,证明这边有人,对方要是推销员什么的,他会用病态的声音说句话,然后挂掉。要是哪位久不联系的朋友,他同样会挂掉,然后匆忙关机。真不知道他在惧怕些什么。我总说他这样的状况一辈子也发表不了小说,除非有某位编辑特意上门来找他,对他说:“听说您在写小说,请给我们看一看吧!”对于这样的嘲讽,他倒會像收获恭维那样微微一笑。

有一阵子,多少年前,老孤会去工体周围的夜店。认识了一女的,第一晚没办成,以后就没戏了,但人家还愿意带他玩。他也跟着去玩,开始还行,后来赶上人多的谁也不认识谁的,他苦闷了,坐在一边心神不定,最后干脆一走了之,不参加了。我问他那阵子为什么总去,他说感觉自己是根水草,那里面的音乐灯光人群是水,他在里面不会枯萎。我再问他怎么又不去了后来,他说自己其实是块土疙瘩,再去就和泥了。之后他用去夜店认识女的这些经历写了一个长篇小说,他把女孩的身份改成了妓女,他自己则顺理成章地被写成了一位蹩脚作家。妓女和作家成了朋友,经常逛公园下饭馆,作家还给妓女看自己写的小说,妓女很着迷并且搬进了作家家里,后来妓女就失踪了。这个小说他最后是勉强写完的,他说像发霉的剩菜一样倒进了垃圾桶,想起就恶心。老孤好似对妓女与作家的故事有些着迷,他有一个短篇,写一个蹩脚作家(他笔下的作家都不走运)来到一个镇子上,在酒吧认识了一个女人,当晚他们风流了一夜,后来那女人便不辞而别了。之后是作家回忆自己精神病发作的经历,然后又是一个晚上,在酒吧,作家碰见了那个女人,但发现她其实是名妓女。结果作家失魂落魄,醉酒后拿着枪准备抢劫,进入一座住宅后却误打误撞成为智擒劫匪的英雄。最后与那名妓女相遇在十字街头。这篇小说我看过,十足像个美国通俗作家的手笔,模仿痕迹很重,算是他的写作训练,老孤根本没想拿出来给谁看,类似的训练还有一些,大概统统被扔掉了。

我太累了,一到他家就睡着了。梦里,老孤的家中老鼠与蟑螂肆意穿行,桌子上有一块永远也吃不完的蛋糕,老孤坐在厕所马桶上,怎么叫也不动弹,我害怕极了。在这噩梦中,我想逃出老孤的家,却找不到一扇门一扇窗,最后,连老孤也不见了。他再一次失踪了,梦中我不无失望地这样想到。

老孤走过来一把搂住了我,像从前一样。与他刚回国时我们在机场的拥抱不同,这一次他的拥抱结实有力,仿佛完全可以在这陌生的城市照顾我一辈子。我们走到一边,坐到了两棵大树下。我让他解释解释所有这一切,尽量让语气不显得那样激动。街道上两名少年跑了过去,他们叫喊着什么我听不懂,但能感觉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在不远的前方。老孤说你看,他们像不像咱们正青春的时候。我听他这么说,忽然有(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情感)这样的感觉,这两个孩子是他请来的临时演员,作为导演,此时老孤要求该我上场了。看着少年们跑远,我故意选择沉默,不再继续发问。

老孤掏出烟,递给我一支,为我点上火,再然后,我们像在北京时一样,一起散步。他故意迈开步子,有力地摆动双臂,说不清像是被检阅的士兵还是小丑。他回答说,我怎么能放弃(他的双手同时开始比画着,语调故意古怪地拖长)那个呢!从他的手势来看——他的双手张开从头部两侧呈括号形下滑经肩部最后掬在胸前,一个立体感十足充满弹力的椭圆——显然是个丰润的屁股。老孤看我迷惑,接着对我说,我是说浩瀚的文学啊朋友——这一次老孤张开双臂将整个世界划入了括号。这么说你仍然在写作?我赶忙问。是的,仍然在写作,老孤的目光如妖魔,我们可以变成一部小说。老孤的话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他没有理会我的感受,他说今晚就拿给我看,还刻意强调,一定会让我震惊,并且拍着我的肩膀,近耳传达秘密似的,说,也许你会上瘾呢。

我们从一条高速路底下穿过,远离大道沿一条崎岖的小路,随一条小溪向老孤的家中走去。老孤突然站住了,紧接着弯下腰蹲了下去,低着头。他说没事,只是胃疼,一空虚就这样,过会就好。我站在他身旁,出于无聊幻想着一脚将他踹下溪水中的场景,可没想到他自己滚了下去。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上来,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说,我滑倒了。随后,我们两个人湿漉漉地向他家走去,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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