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游侠传》选段及创作谈
2021-07-30箫剑行
箫剑行
第五百七十八章 阴差阳错笑不语
两人甩脱了身后那群江湖豪杰激烈的笑骂声,在路边食肆买了点吃食带着,牵马不疾不徐往城郊雁鸣湖方向走。
一直走到头顶上绚烂的落霞散尽,青灰色流云挟着风追逐起月光,夜深人静的郊外树林里忽明忽暗,偶有草叶间响起微弱虫鸣声,也很快被马蹄细碎的轻响淹没,天与地都清寂。
他转过脸,安静地瞧着身边默不作声牵马而行的人,几乎生出一种错觉。
从北境回来后她就变得很割裂,抬起眼冲着人笑的时候是股张扬跳脱的痞气,垂眸不语的时候浑身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与清寂感,同这山川大湖一般,可与他说话时,又是温柔笃定的,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但就是让他莫名暗暗心惊,朝夕相处六年多的人突然变得有些面目模糊和不可捉摸,以至于他竟分不清她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究竟哪个才是最真实的,哪个又是面具。
她能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以波澜不惊的态度和出人意料的方式将大小事情都摆平,甚至能近乎疯狂地一刀划开已结痂的伤疤,以刀尖将其勾画成血色图腾,浑不在意地给天下人看。
这股刀尖舔血的狠劲儿,就像深埋在骨血里的,蛰伏二十年,而今破土。
他从心底里承认小七确实变得更强大了,却也不可避免地更会掩藏真实的自己了。这令他感到安心,也感到难过。
一时竟不知“长大”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薛靖七觉察到他的目光,那种孤獨的气息刹那间就散了,神色柔和下来,回头看他,他心头一跳,为掩慌张,顺势问出了这一路来的困惑不解。
“小七,我们为何要一直牵马缓行,策马赶到湖边再落脚歇息岂不是更省时间?”这一路走来的工夫,他已经狼吞虎咽了三个包子,酒足饭饱后又溜溜达达到现在,包子都消化干净了,可见她一直全神贯注地走路,不吃不喝不说话,神色却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实在琢磨不出,忍了一路,终是问出口。
“那人轻功不好,策马而行可就追丢了,我们得等等他。”薛靖七轻声说罢,抬手在唇边竖起食指,有些意味不明地淡然一笑。
楚中天闻言一惊,生生忍住回头望的冲动,摆口形道:“什……有人跟踪我们?!”
“闹这么一出,不就是想引我现身,将行踪暴露出来,这样该找上门的,就不至于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从我们出酒肆时,那些人应该就会行动了。”她声音低得恍若叹息,耳根一动,登时警觉起来,倏地笑了,冲他使了个眼色,“来了。”
他会意,一点头。
夜风吹拂,林叶簌簌作响,尾随者的脚步声渐近,还伴随着气喘吁吁的杂音,确实轻功不怎么样,更确切地说,仿佛不会轻动,连下盘都不怎么稳,跟这一段路就累得不行,实在是……
“诶?人呐!”那汉子忽然惊疑出声,绕着两匹甩尾巴的骏马走了一圈,抓耳挠腮,东张西望起来。
楚中天:“……”
这人怎么有点憨厚过了头。
薛靖七拨开树枝,俯视着那浓眉大眼、宽口阔鼻,像头蛮牛的憨厚汉子,微微蹙眉,寻思天宗的人那么狡诈,为什么派个送信的会这么……气质违和。
再向远处眺望,似乎没有其他可疑之人了。
那汉子在原地徘徊着,忽然颈侧凭空多了把半出鞘的剑,身子一僵,脖颈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兵器,没有恶意。
“来送信给我的?”身后人凉悠悠开口。
“对……你咋知道?!”汉子大吃一惊。
“你家主上也来长安了?”
汉子认真地咀嚼了一下“你家主上”四个字,而后耿直回答:“对啊!”
“他来做什么?”
“呃……”汉子神色更古怪了,嘀咕道,“不知,许是来参加那什么长安论剑吧!”
“和他同行的人,是否有一个女子?穿白衣。”
“嗯?!”汉子忽然愣住,“和她同行的是个穿天青色衣裳的毛头小子啊,穿白衣的不就是您吗!哎呀,首领大人您就别闹了,俺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回去还有事忙呢。”
“你叫我什么?”薛靖七神色错愕,迟疑着将剑收回。
汉子转身瞧见薛靖七真容,微微一怔,而后神色一凛,横臂胸前单膝下跪,行礼道:“属下韩章,拜见首领大人。”
“墨门剑契的?”楚中天从阴影里蹿出来,上下打量道。
“正是!”韩章从怀里取出那条镶嵌“墨”字金属的绳带,向两人证明自己的身份,又取出封信,双手递给薛靖七,“这是书剑门托弟兄们务必尽快寻到首领大人,转交给您的信。”
“以后你们都不必跪我,快起来。”薛靖七回过神,伸手将人给托起,接过信件拆开来看,神色一变,瞧见落款,更是五味杂陈,无奈地抬手捏了捏鼻梁,叹道,“送错人了,剑臣已经快要回到江南了。”
“啊?!”韩章没明白具体发生了何事,但“送错人了”四个字当真如一道惊雷劈落,毕竟从江南一路找来长安辗转不知多少个兄弟,才打听到消息,心急火燎将任务完成生怕耽误事,谁知竟白跑一趟,这可如何是好!
“辛苦韩兄弟,这封信需要拜托大家再送回江南,找一个叫易剑臣的人,同时把消息传回书剑门,让掌门师兄也派人找,务必在开战前送到。”她说着,将信纸折好装回去,又从行囊里摸出个木头雕刻的小玩意儿,用一个布袋装了系好,一并塞给韩章,笑道,“还有这个东西,很重要,也帮我转交给易剑臣。”
楚中天瞪大眼睛也没来得及看清究竟雕了个什么牛鬼蛇神,又震惊定情信物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随随便便委托陌生人转交,弄丢了可怎么办!
“哦,好,好。”韩章直眉瞪眼地接过东西,连连点头。
“还有个事儿,去找个胆子大敢接活儿的说书的,明日傍晚去……”她搭着韩章的肩膀,走远了几步,背对着楚中天,话音越来越低,讲了好一会儿。
楚中天有些委屈地望着两人暗戳戳的背影,纳闷为啥要背着他。
最后看见韩章脸红脖子粗,神色诡异地冲薛靖七抱了抱拳,大步跑走了,消失在视野里,他这才开口,一言难尽问:“有啥我不能听的?不就是……那种事。”
“你还是个孩子,这种事少听为好。”她摆摆手。
“我还比你大呢!”他一脸不服气,叫板道。
“亲过女孩子吗?”她似笑非笑,斜眼逗他。
“亲……”他红了脸,整个人都奓了毛,想起曾经和阿卓误打误撞的亲密接触,心绪一阵翻涌,本着死者为大不可亵渎的道理,结巴道,“没,没亲过,又怎样!”
“那就还是个孩子,嘿嘿。”薛靖七笑着伸手以食指狠狠一戳他脑门,牵过马扬长而去,“别纠结这个了,今夜有的忙活,咱们去探一探那劳什子掷金阁。”
楚中天险些被这一根手指戳了个跟头,一脸懊恼地追上去。
“你和易剑臣那小子亲过?”
“当然。”
“……亲过多少回。”
“记不清了。”
“那……睡过吗?”
“你是指荤的还是素的。”
“啊?!什么意思……”
“素的有,荤的没有。问够了吗小混蛋!”
“问够了。”他觉得好委屈,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我还是个孩子。”
第五百七十九章 渡湖夜探掷金阁
“啧,月黑风高夜。”
待两人策马来到雁鸣湖畔时,天上月正好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云遮住,大湖水声滔滔,茫茫雾气模糊了天与水相交的一线,湖面上连绵起伏的碎银微光一刹那间也黯淡了,跌入横无际涯的黑夜里。
湖心岛藏在水雾中看不真切边缘,那灯火辉煌的楼阁式九层高塔却如灯芒刺破黑暗,恍若将一块灿烂的碎金掷进了墨池中,那若隐若现的光当真令人心折。
“杀人放火天。”他听她做此感慨,便跟着附和道。
薛靖七:“?”
楚中天话音刚落后脑便挨了一记,险些被揍趴在马背上。
“走,我往左,你往右,一人半圈,然后碰头。”她说罢,兜转马头,一甩缰绳,径自就沿着湖边纵奔出去,他揉揉后脑勺,与她背道而驰。
雁鸣湖并不大,只是在黑灯瞎火里看起来唬人,两人不过多时便勒马在对岸碰头,楚中天十分迷茫地发问:“我们这是在做什么,遛马消食吗?”
“遛个屁!”她两眼一黑,叹口气,耐心反问,“刚刚沿着湖绕到这儿,有看见渡船吗?”
“没看见,啥都没。”
“我这边也是。船只估计都在湖心岛泊着,我们要想过去,只能用轻功。刚刚估摸了下距离,这雁鸣湖也不大,要想登岛应该不难,除非水里设机关,但我觉得没必要。”
薛靖七翻身下马,从挂在马鞍上的行囊里掏出油纸包,将已经冷掉的包子迅速解决完,抽出美人画卷塞进怀里,而后摸了摸大黑马的脑袋,吩咐道:“小黑,我就不拴你了,一个时辰后若等不到我回来,就自己出去玩,啥时候听我哨声,你再回来找我。”
楚中天:“?”
大黑马低低嘶鸣一声,去咬薛靖七的衣袖,后者无奈,只好道歉:“我错了我错了,你姓惊名雪字小黑嘛,以后不在外人面前叫你的字。”
惊雪这才买账,鼻孔里喷了口热气,溜溜达达径自走到湖边垂首饮水。
楚中天:“……”
这人,这马,都挺有个性的。
他也不多问,就默默地去找了棵树拴他的凡马,谁知这货看见别人自由,自己被拴起来,就起了不平叛逆的心思,摇头晃脑想要挣脱,被楚中天重重拍了一巴掌,骂道:“人家有灵性,听哨声就能跑回来,你能么你能吗?!不能就给我老老实实待着!等我回来!”
平平无奇的棕马:“……”
薛靖七:“……”
“走吧!”他摩拳擦掌。
“你追云步没荒废吧,要是半路掉进湖里,我可不通水性,捞不起你,你得自己游回来。”她忽然觉得这人不太靠谱。
“笑话!小爷虽然内外功稀巴烂,但是轻身功夫还是首屈一指的,淹不死。”楚中天赌气地扬了扬下巴。
“那就行。”薛靖七一脸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一瞬整个人原地消失。
“啥?”楚中天人都傻了,汗毛竖起,回过神来往雁鸣湖里定睛一瞧,一袭白衣沿着水面疾掠出去,快成一道残影,转眼便消失在氤氲的水雾中,连袍角都看不见,他抓抓头发,也提气踩水疾追而去。
其间足尖轻点水面几次,激起层层涟漪。
一只冒头出来换气的鱼,被他一脚踩了回去,晕头转向,只留下一串气泡。
“嗯?!”楚中天一愣神,“刚刚踩着人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在岛上落地后,看见不远处那座好不威风的塔阁,“掷金”二字飞扬跋扈地嵌进黑木牌匾里,有巡逻的人正往这边走。
后心衣裳一把被人揪住,眨眼间便被拽到了树后的阴影里,躲过了守卫。
“这掷金阁九层高,每一层楼内外皆有人把守,但是外面的守卫相对稀松,我混进去找子清,你在塔外的层檐和我保持相同的节奏上爬,遇到什么事能跳窗互相接应。找得到人,就不惜一切代价将人带走,找不到的话,我藏在这里静观其变,你就先原路返回,回城里继续打探消息,留意楚子钰是否进城,又是否有不该出现在长安论剑的名门正派中人现身长安。听明白了吗?”薛靖七正色道。
楚中天將诸多关切的话语咽了回去,笃定地点头。
“小心。”她抓着他的肩头,欲言又止,最后叮嘱了一句。
他也抬手按了按她另一侧的肩,笑答:“嗯,你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立即动身。
掷金阁的守卫都是练家子,功夫不差,不是能让她一拳打翻二十个的绣花枕头,但和她如今的功夫相比还是相差甚远,薛靖七甚至光明正大尾随一个人走了一段路,那挎刀的哥们儿哼着小曲儿,丝毫没有觉察到,转身的时候,她已悄无声息地攀到了梁上,身子一荡似落叶般轻飘飘飞走,足尖在楼梯把手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已上了一层楼。
楚中天在黯淡的月光下踩檐疾走,抓住守卫背过身子的间隙折腰往上一翻,从窄小的窗口往里张望,留意着那抹白色的踪影。
两人连探八层,都一无所获,来来往往的人不过是在掷金阁里布置论剑台,清一色的男人,也没有什么能够藏人的暗室,不禁有些心灰意冷,直到薛靖七来到第九层楼,被脂粉香气冲得鼻尖一癢,险些打出喷嚏,硬生生憋住。
守卫目不转睛守着屋门,她除非将人打晕,不然混不进去。
正踌躇着,忽听屋内有姑娘的惊叫声,守门的几人对视一眼,立刻推门冲进去,只见里屋的一扇门大开着,一个温婉娇俏的小姑娘抄起板凳谨慎地望着窗外,另一个明艳张扬、年纪稍大些的姑娘拔剑出鞘,指着窗外缓缓走去。
“怎么回事,有贼人?”守卫纷纷按住刀柄,走向窗边。
“刚刚窗外好像有黑影闪过,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温婉的小姑娘怯生生道。
“多半是采花贼!没信心在论剑里胜出,就整下三烂的。”明艳的姑娘一声冷笑,退开一步,让守卫上前察看。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猫叫,而后是细碎的声响,似是踩着瓦片嗒嗒地跑远了。
守卫大着胆子往外探出头去,什么都没看见,松口气,安抚了下两人,便退出里屋,走过空荡荡的厅堂,回到最外面的那扇门,继续守着。
楚中天坐在塔顶吹风。
薛靖七悄无声息从厅堂的屋梁上跳下来,缓缓站直身子,将这层楼的布局打量了一遍,发现方才自始至终都没有第三个姑娘的动静,恐怕子清不在此地,或者说,还没抵达掷金阁。
她得再等等。
于是她走到另一处小窗前,又学了声猫叫,楚中天很快现身,两人眼神一交汇,他就明白了,抿了抿唇,无声一叹,只好按照计划先撤走。
薛靖七将窗子关上,负手踱到其中一间里屋门前,听着里头两个姑娘的嬉笑声,抬手敲了敲门。
那温婉的过来开门,吃了一惊,扭头去瞧明艳的,后者一挑眉,略有犹疑地将来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姑娘是……?”
薛靖七持剑抱了抱拳,笑答:“和两位一样。”
两人瞪圆了双眼。
她便从怀中取出那纸画卷,展开来,指指那第三个神秘美人像的轮廓,又指指自己,侧过半张脸,冲两人粲然一笑。
“不像么?我觉得画得还是蛮传神的。”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明艳张扬的那位摸了摸下巴,嫌弃地瞅着美人像,摇头道:“这能看出来个鬼啊。”
温婉秀气的那位扑哧一笑:“不管怎样,总算是放心啦。”
明艳张扬的跟着点头,笑意里带着丝不屑,邀来者进屋坐。
“放心?”薛靖七收了画卷,毫不客气地跷脚在长凳上坐下,笑吟吟问。
两个美人似笑非笑,也不解释,不得罪人。
她们本是冲着“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来的,之前瞅着那神秘兮兮只给个轮廓的美人像就颇不顺眼,觉得这人卖好大的关子,难不成还能是天仙下了凡,不到群豪毕至时还不露面了?凭什么特殊待遇呀,她们这美人像都画得没有真人好看,这不露脸的美人像反而让人浮想连篇,不禁同仇敌忾起来,想着等那位天仙驾到,一定要整她一下。
如今这“天仙”就坐在她们面前,吊儿郎当,坐没坐相,身上甚至还沾染点酒气,正和她们大眼瞪小眼,场面倒是有些滑稽。
这姑娘眉清目秀的,样貌倒不丑,但绝对称不上美人。
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未施粉黛,也没有首饰,寒碜得连根束发的簪子都没有,用绳子胡乱束了,碎发凌乱,半遮在眼前,双眉也从未修过画过,相当野生天然,浓密润泽,一股子须眉气,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还有些起皮,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又像个山间蹦出来的野猴子,总之怎么看,都没有福相,不像好人家的姑娘,更不是能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美人,于是她们的忌惮心登时便消了,开始愉快地聊天。
“你们见过楚少盟主没?”薛靖七开始旁敲侧击。
“楚少盟主?略有耳闻,没见过。”温婉的摇摇头。
“怎么,他也来论剑?”明艳的倒是提起些兴趣。
“这我倒是不知,按道理,应该会来凑这个热闹。”
“那两位来此,是抱着何种期待呢?”薛靖七又问道,“万一得头筹者是个歪瓜裂枣,或者糟老头子,你们也愿意跟吗?”
“当然不愿意。”两人齐声驳道。
“莫非当今武林的少年英才都死光了?能容得歪瓜裂枣夺得头筹?”
“就算真的有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辈打赢了所有人,那本姑娘跟着他胡吃海喝一顿,再半路溜掉,他又能如何?难道会强迫一个姑娘家嫁给他不成?看不中就食言嘛,反正我们又不是真为了觅夫婿来这儿比武招亲。”
“如此甚好,甚好。”薛靖七轻笑一声,喝了口茶。
“对了,你有什么傍身的才艺吗?”温婉的忽然好奇发问,“哦,忘记请教姑娘芳名了,我叫江婉,她叫周盈。”
“我叫小黑。”薛靖七正经道。
正喝茶的周盈险些一口喷出来,呛了个死去活来。
“姑娘的名字,真是不同凡俗。”江婉掩嘴一笑。
“我,最擅长剑舞。”周盈理顺了气息,一抬下巴,傲然道。
“我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歌声了。”江婉温柔一笑。
薛靖七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我最擅长打架!”
江婉:“……”
周盈:“……”
第五百八十章 残阳西坠跃高塔
“看不出来,竟还是个练家子。”周盈微微眯起一双丹凤眼,傲然的目光从面前之人平平无奇的姿容往下游移到那柄黑漆漆、其貌不扬的剑,忽然笑着抱了抱拳,“小黑姑娘的佩剑可否借小女子一观?”
薛靖七闻言微微一怔,却也未有迟疑,似笑非笑将未出鞘的剑递了过去。
周盈接过来,黑鞘嵌银的长剑沉重又寒凉,握住剑鞘的手指很快就冻得发麻,似是方从凛冬夜里浮着碎冰的湖里捞出来的,没有半分人的余温,她低呼一声,面带讶异地抬眼瞧了下对面之人,又垂眸握住剑柄用力一拔,肃杀又孤独的气息扑面而来,慑得她汗毛竖起,剑柄却纹丝不动,仿佛锈住了。
她面不改色、故作轻松地又暗暗使了一次劲儿,依旧无法拔剑出鞘,不由得皱起眉,江婉见状好奇地凑过来,周盈碍于面子只好将剑递回去,淡然笑道:“姑娘这把剑有灵气呢,恐怕是经年累月藏剑于匣,不见天光,一时有些怕生。”
……锈死了吧!
薛靖七握住剑柄认真思考了下,忽而慨然灿烂一笑,颔首道:“周姑娘所言极是,它确实性子腼腆,不喜见生人,让大家见笑了。”
出鞘必见血,起纷争,引杀戮,如此藏于匣中,倒是太平意味,也是好事。
“今夜我和婉妹妹一起睡这屋,另两间屋子小黑姑娘就看心意随便挑,不过若是觉得危险,也可与我们俩挤一挤。”
“危险?”
“另两间屋子都有窗,虽然视野好,空气好,夜里却也有麻烦,论剑日将至,总有心急的登徒子想走捷径,所以……”周盈没有把话说尽,想对方若不是智力障碍者,应当能领会。
“原来如此,小黑谢过周姑娘,今明两夜,便替两位守着,不会有登徒子踏入这层楼。”薛靖七起身,持剑颔首行了一礼,笑吟吟推门离去,只留下周盈和江婉于荧荧灯下面面相觑。
“阿盈,她人虽然有些古怪,心肠好像还挺好的。”
“希望这家伙能平安无事吧。你睡里头,我睡外头,凑合挤一挤。”
“咱俩都瘦,绝对能睡得开,你往里点。”
“再往里就压着你头发啦。”
屋里的灯熄了,一阵窸窸窣窣摘首饰换衣服的细碎声响后,两个小姑娘裹在一床被子里又嬉笑打闹了许久,才渐渐安静下来,相继进入梦乡。
薛靖七听见隔壁声歇,心头忽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未解衣衫张开双臂仰面躺倒在柔软的榻上,闭上双眼,耳根轻动,掷金阁内忙碌往来的隐隐喧嚣与雁鸣湖上浩瀚无垠的滔滔水声交织在一起,将时空和风景都错落开来,拆散了扬在水雾弥漫的风中。
她一侧首,仿佛听见百草谷林海与大湖此起彼伏的浪声,雁荡山的吱吱虫鸣与啁啾飞鸟,北境草原残阳西坠时惊雪纵奔千里掠起袍角的大风……子清隔着棉被揽住万念俱灰的她,跟她说睡吧别怕有我在,剑臣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酣眠,温柔缱绻,她睁开眼看见黑夜,身侧空无一人,泛着冷气的黑鞘长剑似在低低絮语,手指摸上剑鞘凹凸不平的纹路,心中一片温热,浮出怅然笑意。
“我睡不着。”她对七星剑轻声诉说。
“你说,我们能等得到子清么……她一定会出现在这场论剑里吧。”
“我们打赢所有人,带她走。”
黑鞘七星剑安静地守在主人身畔,无声允诺。
次日清晨,掷金阁一衣着较其他守卫更繁复贵气的带刀青年拎着食盒来到第九层楼,门前的守卫纷纷行礼让路,青年穿过厅堂来到里屋门前,轻声叩门,屋内人应了,便将食盒递进去,转身欲走,被周盈叫住。
“李大哥,为何只有两份饭菜?”
青年不解:“不只有周姑娘和江姑娘两人?”
“昨夜小黑姑娘也到了呀,怎么,你们不知道?”江婉也有些惊讶。
“小,小黑姑娘是哪位?”青年傻眼。
“第三个美人啊!”周盈歪头。
“那位姑娘昨夜已经到了?!”青年目瞪口呆。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周盈去隔壁屋敲门,屋内没人应,江婉去敲了另一间,也无人应,两人小心翼翼一推门,门没拴,屋子敞亮,空无一人,床铺平整没有一丝褶皱,窗子大开,丝丝缕缕的冷风刮进来,把两个美人给刮傻了。
“人呢?!”两人齐声惊呼。
青年皱皱眉,去问守门的那几人昨夜到此时的工夫是否有人离开这层楼,皆摇头否认,他们轮流值守,清醒着,也没听到屋内有什么异常动静。
“会不会是两位记错了。”青年笑。
江婉把头摇成拨浪鼓,周盈一拍大腿,皱着张脸:“坏了!让登徒子掳走了!”
“可夜里我们什么动静都没听见啊,她不是最擅长打架吗,如果真的出事,应该会有动手的痕迹。”江婉忧心忡忡反驳。
“笨蛋,一定是用迷烟之类的先把人给药晕了呀,她就连吱一声都来不及,就……”周盈来回踱步,追悔莫及,昨夜应该把人留下来一起睡的,“话本里都是這么写的!诶,我就不该信她功夫好,她那把剑都锈得拔不出来了,拿出来就是唬人的,这可怎么办。”
带刀青年原地茫然了许久,神色逐渐肃穆起来,立刻带人去搜寻。
枕臂躺在楼阁塔顶吹风的薛靖七不动声色地听罢三人的对话,坐起身抬手捏了捏眉心,眺望一番晨曦中的湖光水色,轻轻巧巧滚身翻落屋檐,将身子荡进第八层楼的一间小窗,悄然单膝跪地,目光遥遥追向刚从楼上急匆匆下来的带刀青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想看看长安论剑的筹谋者会如何应对此事,究竟是否与天宗的人有联络。
她不相信所有人都是局外人,对第三个美人的身份一无所知。
看走路姿势和言谈间的气息吐纳,这个被叫作“李大哥”的带刀青年功夫在掷金阁一众守卫之上,警惕性也高,跟踪他不能太明目张胆,只能间歇式追上去。
她瞧着他一上午的时间只做了两件事,论剑台即将搭建完成,原先守卫都不动,将忙活完手头工作的下属召集到一起,吩咐他们在岛上找人,找一个姑娘,长什么样不知道,反正看见年岁不大、长得也不赖的可疑姑娘,给领回来就是,让周盈和江婉认一认。第二件事就是,写了张字条,言简意赅交代了第三位美人昨夜突然出现在掷金阁,今早又不翼而飞的诡异之事,绑在信鸽脚上,放飞了。
鸽子振翅飞过日光下金灿灿的雁鸣湖,朝着长安城里去了。
薛靖七捏了捏拳头,按捺住直接追着鸽子踏水疾掠回城里找嫌疑人的冲动,决定在掷金楼里等回信。
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天色已经暗将下来,腹中饥饿难耐,咕咕作响,见换班的守卫凑在一起喝酒吃肉,艳羡不已,她便趁一人不备,神不知鬼不觉将其方从荷叶中取出的烧鸡撕下了两条鸡腿,又顺走半铜壶酒,攀到屋梁上盘腿坐着吃喝起来,一边留意着信鸽的消息和带刀青年的动向。
那汉子美滋滋从同僚那里讨了份下酒的小菜回来,端起烧鸡倏地瞪大眼,方才还全须全尾的一只鸡此刻成了残疾,最肥美的两条腿没了,抬头看见对面一个愣头青正心满意足舔着手指上的油,登时怒火中烧,一巴掌掴过去:“臭小子!偷吃俺的鸡!”
“吃你娘!”愣头青被打蒙了,瞪着眼骂道。
“混帐,敢说俺娘是鸡!”汉子抄起家伙站起来。
“你发什么癫!喝高了?”愣头青也急了。
“喝个屁!”汉子骂着,左手往腰间一摸,铜酒壶也不翼而飞,又惊又怒,“你把俺的酒也給偷了?!”
“你再血口喷人!”愣头青忍不了这毫无证据的诬陷,扑过来用油腻腻的手猛地一推汉子的肩膀。
汉子一个趔趄,看了眼衣襟上的油污,气得挥拳就打。
两人动起手,周围的同僚见状都赶忙过来拉架,场面登时混乱不堪,把带刀青年都给引来,质问是怎么回事。
坐在屋梁上的薛靖七俯瞰着这一幕,捏着铜酒壶目瞪口呆,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一番,趁乱从窄窗逃了,踩着瓦檐转了半圈,将鸡骨头毁尸灭迹。
就在这时,残阳落霞天里有一抹白色划过天际,正朝着掷金阁的方向来。
她心头一跳,眼见着鸽子愈来愈近,那带刀青年似乎处理完闹事的下属,正走上楼,要来窗前继续等信鸽,若那字条被他阅毕即毁或贴身收着,就麻烦了。
咬了咬牙,心一横,她缓缓站起身,立在第八层楼的飞檐上,在带刀青年推门进屋的前一瞬,足尖轻点,提气纵身一跃,当空一把抓住正欲飞进楼下窗子的肥鸽,连人带鸽一齐坠落高塔。
一道白影垂直落下,一闪而过,在外围守阁的一护卫揉了揉眼,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什么东西……刚刚有人坠塔了?”
耳畔风声疾啸,薛靖七以剑鞘往一层塔楼的石头栏杆处狠狠一别,“铿”一声脆响,石栏裂纹,她得以借力缓住坠落之势,在闻声过来察看的护卫赶来前,轻飘飘落在下一层,趁无人时迅速取下鸽子脚上的字条。
“第一美人今夜方抵达长安,论剑当日现身湖上,如今阁内冒充者为贼,务必追查踪迹,不可坏论剑大事。另,持帖者为贵客,届时协助其进前三名,得第一美人。”
今夜。
湖上。
持帖者。
薛靖七蹙起眉,思量片刻,又将字条原封不动绑回鸽子脚上,将鸽子放飞。
那圆头圆脑的信鸽两眼发直,路上被劫又险些直坠摔死,此刻余惊未消,被抛出去的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翅膀都没扑棱一下就直直掉下去,吓得薛靖七急忙探头去看,只见那鸽子半路醒过神,疾扑双翅,在空中徘徊转圈,才记起了原路线,慢悠悠飞去了原地点。
飘下来三根羽毛。
薛靖七:“……”
她将铜酒壶里的清酒饮尽,望向天边的火烧云,望向长安城中酒肆的方向,整整一天波澜不惊的眸中骤然泛起冷冽的笑。
既是今夜抵达长安,那她这份回礼可真是送得不早也不晚,刚刚好。
巡逻的护卫经过此处,发现地上有一个空的铜酒壶,疑惑地拾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一溜烟儿跑了。
“诶!老张!这是不是你丢的酒壶啊!”
创作谈
我时常在想,我来到这世上,也许,就是为了与江湖旧梦重逢。
自我记事起,就痴迷武侠,不知不觉行过二十四载,走到今日,虽在世俗功名上毫无建树,却庆幸依旧对武侠热血未凉,哪怕高山已倾颓,前路渺茫难见天光,荆棘丛生,数九寒天,也坚持十年如一日地描摹着自己笔下的江湖,持续进行网络武侠创作,亦在研究生阶段将网络武侠小说的类型研究作为重中之重,希望能为武侠文脉的延续略尽绵薄之力,纵然螳臂当车亦无怨无悔,矢志不渝。
武侠让我自小便清醒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擅长什么,一辈子也就踏着江湖路走,将所有心血投进去,创作和研究现实里也勉励自己做一个侠肝义胆的人,能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总是认为只有如此,我才配称得上一句真的热爱武侠。
没有江湖,我的生命就是不完整的。
也正因我对武侠的执着到了一种十分纯粹的理想主义状态,才会对网络武侠小说当下草根逆袭打怪升级和披着江湖皮谈恋爱的创作主流趋势感到痛心疾首,并不是来自精英主义者高高在上的贬斥,其实我也不配,只是武侠的内核从来都是扶危济困的侠义精神,并不该有精致利己主义的色彩存在,当假武侠的滔天江潮淹没了真武侠的浪底岩石,时移世易,真正的侠义精神就会消逝,被人嗤之以鼻,这是很可怕的。
所以我想写真武侠,哪怕看的人少得可怜,门可罗雀,也想坚持写下去。如果作者自己没有百死无悔的意志力,那作品的魂必定是软弱的。
《书剑游侠传》是半自传性质的女主向武侠处女作,从高一开始构思,大二开始连载,写到即将研三依旧未能完结,堪称无敌鸽子王,但这本书也记录了我整个学生时代一路成长的心境变化,薛靖七便是我本人的映射,从一个青涩内敛又倔强乐天的女汉子,在长辈传道授业与知己并肩作战的影响下,有了迎面一生磨难的勇气,一次次事与愿违,九死一生,斩去心魔,逐渐蜕变成一个桀骜孤高、不羁痞气却又有着温柔内核的流亡者,吃尽半生苦,也因此更能与受苦的苍生将心比心,残败虚弱的血肉之躯里,是打不断的脊梁骨和不值几文钱的情与义,为践一诺而千里诵义,明知死路却终不回头,一个很傻的人。
薛靖七是我的信念和理想。
我想要成为她这样勇敢又可爱的人。
主持人 汪雨萌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