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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学原理》对青年毛泽东的影响

2021-07-30陈群遥

博览群书 2021年7期
关键词:保尔森伦理学个人主义

陈群遥

毛泽东受教于中国传统文化,少年时期便熟读四书五经、楚辞汉赋、史记汉书、唐宋古文、宋明理学以及明末清初大批思想家的文章,拥有了深厚的国学基础和渊博的历史知识。同时,西学东渐之风日盛,他关心时事,阅读了大量改良派的论著,如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冯桂芬的《校庐抗议》、梁启超的《新民说》等,并广泛涉猎十八九世纪欧洲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书籍,如严复翻译的亚当·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鸠的《法意》、卢梭的《民约论》、约·穆勒的《穆勒名学》、赫胥黎的《天演论》和达尔文关于物种起源方面的书等,由此开拓了西学视野。从青年时起他对西方文化的兴趣更是在国内外时政的风起云涌之中被进一步激发,他一方面汲取一切新知识,一方面在批判反思之中构建出自己的思想。其中,保尔森的《伦理学原理》在他早期思想发展的过程中起到了一个关键性的承前启后的作用。

《伦理学原理》其书

弗里德里希·保尔森是德国第一位教育学教授和著名的新康德主义者,也是胡塞尔的哲学老师。19世纪后半叶,保尔森开始在全世界拥有广泛影响,出版了大量关于德国大学和预科学校的教育学著作和哲学著作。他的《哲学导论》(Einleitung in die Philosophie,1892)经历了多次重大修订共出版了40 多个版本,被翻译成英文、法文、俄文、中文、日文、荷兰文等,列宁也曾在1903年流亡日内瓦期间读过此书。保尔森的《伦理学体系与国家和社会学说纲要》(System der Ethik mit einem Umriss der Staats- und Gesellschaftslehre,1889)被认为“是迄今为止关于这一主题的最具人性和可读性的书籍之一”,他的写作不仅面向哲学专家,同时也面向那些对实践哲学感兴趣的人,其语言风格通俗易懂,内容多涉及当代伦理和社会现实问题,因此对于抱有极大时代困惑的中国学者具有很强吸引力,对我国思想界产生了重要影响,蔡元培、王国维、鲁迅等学者都深受其启发。

该书分为导论、第一编“人生观与道德哲学的历史纲要”、第二编“基本概念和原则问题”、第三编“德性与义务论”、第四编“社会生活之形态”。日本学者蟹江义丸在1899年将它编译为日文,蟹江氏在序言中曾表明近世伦理学著作汗牛充栋,“其间卓绝恒蹊者,不可以偻指数”,保尔森之作只能算是其中的平实之辈,而他唯独选择此书做翻译,是因为他认为伦理学并不只是叙述事理,而是要为人制定行为标准的,因此不能选择过于极端的学说,否则用于实践危害巨大。平实之说虽看似不能鼓舞兴会,但身体力行却会大有裨益。该书不偏于“大中至正之道”,力图调和动机论与功利论,符合欧洲伦理学之发展趋势。蔡元培认可蟹江氏之见解,根据其编译本于1909年将体系的导论及第二编转译为中文版《伦理学原理》。其后该书在我国的影响力经久不衰,何怀宏与廖申白于1988年又根据蒂利的英译本(A System of Ethics1899)翻译了全书的导论与一至三编。

毛泽东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读书时,他的老师杨昌济于1917年下半年到1918年上半年以蔡元培译的《伦理学原理》为教材,以“伦理学大要及本国道德之特色”为主题开设修身课。毛泽东仔细研读该书并在其侧做了一万两千余字的批注,这些批注或赞或否、或直指机要或发挥想象,可让我们一窥伟人成长的思想演变。

宇宙之真理与观念造文明

17岁时,毛泽东在东山学堂学习期间读到了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他赞成康有为、梁启超主张的君主立宪制,对康、梁抱有崇拜之情。但等到他跟随杨昌济系统地学习了伦理学一段时间后,他的思想发生了转变。1917年,他在写给黎锦熙的信中谈到康有为的学理时说道:“似略有本源矣,然细观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并无一干竖立、枝叶扶疏之妙”,他对康梁变法的态度也由支持转为否定:“今日变法,俱从枝节入手,如议会、宪法、总统、内阁、军事、实业、教育,一切皆枝节也。”他认为时人对于救国之道都没有找到根本之法,他强调必须“以大本大源为号召”,通过改造和普及哲学、伦理学来变换全国的思想。此处一方面他批评今日之变法中的“教育”是枝节,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要普及哲学、伦理学教育。两者看似矛盾,其实并行不悖。毛泽东在此批评的教育主要指技艺性的教学,而他主张的教育是根本性的伦理学哲学教育,力求“思想道德必真必实”,也就是说改革的首要切入口在于国民思想的变革,有了求真务实的思想基础才有其他具体改革措施的成长空间,在《伦理学原理》的批注(以后简称《批注》)中他明确表示“道德哲学在开放之时代尤要”。

而他主张的“本源”,就是“宇宙之真理”,他在信中说道:“天下之生民,各为宇宙之一體,即宇宙之真理,各具于人人之心中”,“今吾以大本大源为号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动者乎?天下之心皆动,天下之事有不能为者乎?天下之事可为,国家有不富强幸福者乎?”唯有唤起所有人的自觉,使人人“动心”有了自知之明,了解了救国之道,然后天下之事才大有可为。他此时有明显的观念论的倾向。当保尔森谈到“国民益进化,则能采其过去的历史,以构成理想。而实则全世界文明历史之生活,乃皆观念之所辖也”这一思想时,毛泽东批注曰:“观念造成文明。诚然,诚然。”他的老师杨昌济虽游学日欧近十载,却不是盲目崇拜西学之人,他一方面推崇康德之道德哲学,另一方面自编讲义,以孔孟程朱之学为正宗,参酌古今中西,使之冶于一炉,“所讲不限于西洋之伦理学说,中国先儒如孔孟周程张朱陆王及船山之学说亦间取之。”(《达化斋日记》)毛泽东深受其影响,自如地融汇了中国古典思想之精髓与西学启蒙之概要,将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陆九渊集》卷二十二)在现象学意义上的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展现出来。这并非僵硬的自我意识与物质世界的对立问题,而是切实地理解到认识论层面的自我意识的生成过程。但他又不停留于形而上的学术思辨,而是应时代之所需要将求学与救国真理有机结合,因此要了彻这个“宇宙之真理”并不是靠冥思苦想向内求索,而是要不断向外拓展以丰富“他者”之素材,在“尊德性”与“道问学”方面他更偏重于“道问学”。所以他在信中表示他想要做教员、办私塾,“取古代讲学与现今学校二者之长处”,既要“略通国学大要”,又要“出洋求学”,“求西学大要,归仍返于私塾生活”继续深造、教学。

此时的他并非不关心社会现实,只是在价值阶梯的优先次序上,他认为这个“本源之真理”的理想更重要,这与保尔森的想法如出一辙,保尔森认为“人类是工人,但不仅仅是工人”,生命不仅仅是生存。毛泽东也认为“西人物质文明极盛,遂为衣食住三者所拘,徒供肉欲之发达已耳。若人生仅此衣食住三者而已足,是人生太无价值”。在具体如何通达这一理想的途径上,毛泽东没有忽视经济问题在时间顺序上的在先性:“吾辈必想一最容易之方法,以解经济问题,而后求遂吾人理想之世界主义。”(《毛泽东年谱》1917)在俄国十月革命与“五四运动”浪潮的推动之下,基于可实现性上的迫切需求,他于个人实践层面进行了策略的调整,放弃了哲学革命,直接投身社会革命,但曾立志为之奋斗的理想从未放弃,这种“不受一切传说和迷信的束缚,要寻找什么是真理”的愿望贯彻其一生始终。

精神之个人主义

这种强烈的理想以深厚的个人主义倾向为基础。保尔森认为伦理学研究的最根本问题是人的价值问题,其目的是决定“我”的至高无上的位置。这种“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价值观给毛泽东展示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他在《批注》中说:

个人有无上之价值,有百般之价值。精神之个人主义,使无个人或无个体则无宇宙,故谓个人之价值大于宇宙之价值可也。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故我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而与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

他将这种个人主义作为变革民智、解放人性、反对专制思想压迫的斗争武器。但是他的这种个人主义又不是简单地撕裂个人与他者、与宇宙的关系。他强调个体之自由,而且在个体与团体的关系中个体是优先的,但这又不是绝对对立意义上的优先,“团体仍个人,乃大个人也。人一身乃集许多小个体而成,社会乃集许多个人而成,国家乃集许多社会而成”(《批注》),他这时已经理解了整体与部分的辩证关系,个体内含于社会国家之中,社会國家由个体有机结合而成,“故个人、社会、国家皆个人,宇宙亦一个人也”。因此当他在《批注》中提到“表同情于他人,为他人谋幸福,非以为人,乃以为己”时,并不是说要将一切利益归于独立之个人,他所说的“己”与“他”之间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是两者相互包容贯通,这迥异于狭隘的个人主义。他所强调的不是“小己”,而是“大己”,早在1913年的《讲堂录》中他就已经对“小我大我”有所理解:“孟子曰:‘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告子上》)?一个之我,小我也;宇宙之我,大我也。一个之我,肉体之我也;宇宙之我,精神之我也。”由于宇宙之真理以“月印万川”之势印照在人人心中,因此我即人人,人人即我,“由利己而放开之至于利人类之大己,利生类之大己,利宇宙之大己,系由小真而大真,人类智力进步可得达到也。”(《批注》)

认识论与道德律之间的界限被他巧妙打破:

世界固有人有物,然皆因我而有,我眼一闭,固不见物也。固客观之道德律亦系主观之道德律。且即使世界止有我一人,亦不能因无损于人而不尽吾之性、完吾之心,仍必尽之完之。此等处非以为人也,乃以为己也。(《批注》)

他在部分学习康德和黑格尔之后,极具辩证天赋地进行了一个观念论的转换,将客观外在之普遍必然性转化为自我意识之主观内在性,它被一些人解读为误用,实则可能是一种天才式的运用。

他所追求的是一种与精神相关的道德上的“善”,所谓“利己”是“高尚之利己”,本质上是“精神之利己”,他在《批注》中说:

利精神在利情与意,如吾所亲爱之人吾情不能忘之,吾意欲救之则奋吾之力以救之,至剧激之时,宁可使自己死,不可使亲爱之人死。如此,吾情始浃,吾意始畅。古今之孝子烈妇忠臣侠友,殉情者,爱国者,爱世界者,爱主义者,皆所以利自己之精神也。

其真切表述浸透传统文脉之血气,这与他在《讲堂录》中记下的“毒蛇鳌手,壮士断腕,非不爱腕,非去腕不足以全一身也。彼仁人者,以天下万世为身,而以一身一家为腕。惟其受天下万世之诚也,是以不敢爱其家,身家虽死,天下万世固生,仁人之心安矣”一脉相承。表面的离经叛道之说只在语词上呈现为“个人主义”,其纡回辩证之表述甚至已经有了黑格尔式的“利己主义”的影子,无怪乎他在晚年会见德国总理施密特时会说“黑格尔是我们的先生”。语词之下的实质内涵却仍不离于孔孟之正流,他习得了保尔森此书的“大中至正之道”。由是我们也能看出,毛泽东从时代启蒙的立场出发,批判了一切传统与现代性中的统治与压抑,同时,也保留了中国传统中的精神内核,吸收了新康德主义的伦理思想,将认识论、伦理学和爱国主义融为一体。他立足于中国之语境,既坚持本民族之思想主体性“尊孔孟为得大本之圣贤”,又无畏挑战、不断求索新思想以扩充“宇宙之真理”。这期间辚辚相接的各个演变环节,都为他后来转向马克思主义和形成毛泽东哲学思想准备好了文化基础。

(作者系清华大学哲学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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