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身、具身:城市影像的时空架构与身体演绎
2021-07-29李文甫
【摘要】城市影像中离身/具身的不同取向,导向不同的视觉风格与传播形态,形成迥异的时空感知。城市形象片叙说城市的现代化追求,偏重宏大时空构建与离身叙事;以移动短视频为主的城市影像,传达更为丰富的具身体验。二者都有奇观化的特质,身体在其中与城市形成多重互动。不同时空逻辑中身体如何介入,各自又呈现何种话语姿态,值得反思。作为一种新变,一些优质城市影像呈现出离身与具身的融合,这有助于促生城市形象传播新的契机。
【关键词】离身 具身 城市影像 时空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1)4-075-06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4.010
在传播的诸多定义中,精神的维度都被充分凸显。精神内容成为传播的重要面向,但身体在传播中的作用一直被忽视。大众传播学的预设前提,就是基于身体离场带来的交流不便,迫使文字以及比文字更具象的影像、声音等相应手段跟上,各种体外化信息系统最大限度“模拟身体在场的交流方式”,[1]使传播能够发挥最佳效果。这体现出非常典型的离身认知,正如於春所言,离身认知“着重强调认知在功能上是能够脱离人的身体而独立存在的”,其思想渊源可追溯至古已有之的身心二元论。[2]在离身认知的基础上,一些传播观念与传播技术,试图将身体割裂于传播之外,如控制论、以哈拉维为代表的后人类主义、基特勒媒介考古论、麦克卢汉媒介延伸论等。[3]这一视角自有其合理性,并产生许多具有影响的研究成果,但在今天,身体已与新的传播技术深度嵌合,离开了身体的传播难以自洽,具身认知的重要性得以浮现。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对于具身认知贡献莫大,“只有当我实现身体的功能,我是走向世界的身体,我才能理解有生命的身体的功能”。[4]海德格尔、让·皮亚杰等人的理论也丰富了具身认知。以此为基点,身体在传播中的意义被重新重视,新的传播技术与身体形成实际融合,为人类带来全新的体验。
城市是时间长河中的空间集合体,以其巨大的包容力,容纳了无数人的身体。城市影像对城市时空的处理,既无意中透露了影像制作主體的话语姿态,也表征了迷离多变的城市时空逻辑。从身体的维度观照城市形象的视觉变迁,可以发现,离身还是具身的路径选择,极大地主导了城市影像的视觉风格与传播形态,带来迥异的时空感知。身体与城市时空互相征用、互相补充、互相丰富。“人们借助镜头能够超脱身体与身份的局限,阅读城市”:镜头完成了与眼睛的对接,成为引导观察的捕景器,成为外部世界积极涌入主体的方便之门。镜头利用人眼,将原本没有锚固在这一身份和身体上的场所信息灌输进来。[5]
一、宏大时空建构中的离身叙事
以大众媒介为主要播出渠道的传统城市形象片,拥有十分宏大的时空架构。城市形象片的制播机制是一个较为明显的闭环,以官方需求为依据,其主要目的在于宣传城市日新月异的进步,构图力求美轮美奂,镜头运用大开大阖,配乐风格慷慨激扬,台词演绎字正腔圆,从视听语言采用及导向的美学风格来说,传统形象片非常接近电影中的主旋律电影。如果说主旋律电影承载的是一种面向民族国家的使命感,城市形象片亦暗含了近现代以来一直延续的历史焦虑。辉煌与痛苦交织的记忆,近现代以来的抗争史、革命史,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奋进史,这些是城市形象片建构宏大时空的历史语境。
富国强民的梦想,深刻映照在城市形象片之中,民族、国家是城市形象片背后大写的主体。以超真实面貌出现的摩天大楼、繁忙港口、发达交通、炫目夜景,是城市形象片永恒的主角。在这样的时空架构中,作为个体的人,以及个人的生活与情感经验,会退到一个相对次要的位置,使影像文本构成一种显在的离身叙事。在这一意义上,离身叙事与城市形象片是相辅相成的,形象片让离身叙事更具社会价值,离身叙事为形象片提供了理想的表述方式。只要城市的现代化进程不停,离身叙事就会常在。城市形象片崇尚的宏大时空以及主导的离身叙事,有着深刻的历史合理性,很难单纯以批判的视角,来讨论城市形象片这类城市影像对个体体验的忽略。一百多年来,形象片急切告诉人们,个人生活与命运的改变,已折射在形象片所呈现的城市变化中。
形象片中的城市,繁荣、文明、科技发达,揭示着城市的竞争格局,透露了城市不断进取的勃勃雄心。作为一种宏大叙事,城市形象片具有典型的现代性指向,而现代性的意涵正包含了生成于现代空间的时间意识。城市形象片的时间处理,充分突出了对速度的迷恋。它可能是极度舒缓的,通过慢镜头充分展示城市空间,让观者尽可能感受城市的细节之美。上海进博会形象片之大美篇,阳光漫过大厦幕墙,云朵的影子洒落于黄埔老建筑,尽显都市旖旎风光。同系列的活力篇则转换为轻快节奏,让观者体验城市的律动。无论哪一种节奏,城市空间的呈现占据了形象片的主导地位,因为形象片的存在意义,就在于城市空间的展示,可视的城市空间更适配影像的铺展。形象片的空间呈现有其内在逻辑,力求给出一份城市韵动的层次感。影像往往从城市的边缘开始,或者从城市的某一个标志性地点出发,在低角度或鸟瞰镜头中,呈现城市唯美的视觉观感。重庆各类城市形象片中,常见从边缘的南山朝渝中半岛方向运动,或低角度从长江边拍出恢宏的渝中轮廓。相比常规镜头或低角度镜头,形象片中往往更多鸟瞰镜头,这种上帝视角有一种大气磅礴的城市视相,营造出扑面而来的城市空间冲击感。诸如《花开广州·汇聚全球》等超广角镜头的采用,又让城市空间显得迷离奇幻。
在讨论19世纪的火车站空间时,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认为,出发的旅客,从城里过来,穿过接待大楼,来到火车大厅,就跨越了几种性质不同的空间,体验到空间的扩张过程。[6](244)城市形象片自城市边缘向中心的镜头运动,这种规定性的路线,从视觉逻辑来说,没有火车站的空间体验变调,而是直接使观者体验到空间的扩张过程。镜头掠过城市的流动感看似自然,却往往带来猝不及防的空间震撼,让人迷失在城市的丛林。这几乎是当下时代的注脚:城市永远不断扩张,成为一个浩瀚无垠的世界,能够容纳所有人的梦想。
时間让位于空间,并不意味着形象片失却了时间的维度,只是相比直观的空间展示,如同达利那熔化的钟表一样,时间更易被弯曲、折叠,形成密集的时间褶皱。实际上,形象片同样是一种时间景观。影像中延时摄影的大量采用,显示出其作为时间装置的意义。延时摄影是一种以时间换空间的方式,是空间吞噬时间的征象,时间也在同步重构空间。上海、广州、杭州、南京……各城市形象片普遍采用延时摄影,岿然不动的空间与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形成了鲜明对比,以寓言的形式言说了城市的风云变幻。这恰好隐喻了城市的本质:时间飞逝,速度飞快,而城市依旧是那座城市,这显示了漫长时间、宏大空间中,城市一直在加速度运转。“所有与这种新速度有关的东西,都被身体所消化了”,[6](233)这得益于人类从摄影术以至电影发明后的视觉经验进化。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迷失的时间、高速的影像,恰好放大了人的无力感,城市里的人们影影绰绰,在延时摄影中无限趋近于无,构成一种典型的离身情境。
在这样的时空中,很难找到身体的位置,人只能想象性地代入自己的身体并获取想象性的身体体验。如“借助‘假器以超人的方式在城市之上、之中飞檐走壁、凌空穿越,捕捉城市的整体轮廓,潜入城市的历史记忆,浓缩城市流动的速度,这种观看的主体是非人的”。[7]如果将城市影像制作视为写作,这一路向恰似罗兰·巴特所认为的“零度写作”。在这样的写作中,创作主体的情感难以充分介入,城市中的人们也未与影像有效嵌合。有学者认为,当下我国的城市形象片都是有缺陷的,其主要问题在于城市性的匮乏。[8]城市性关系城市的精神与气质,而其主体正在于人本身。形象片中城市性的匮乏,即是身体的匮乏。离身叙事优先的形象片中,这一状况难有根本改观,直到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城市影像才有了更为多元的表述方式。
二、日常时空建构中的具身叙事
城市形象片一类的城市影像,强调的是加速前进、无间断更新的城市时空景观,大众传媒时代,人们别无选择,只能被动地接受这种狂飙突进的现代性逻辑。移动网络的兴起、智能手机的普及,不仅造就了以抖音、快手为代表的影像生产与传播平台,更以对大众的媒介赋权,重造了城市形象传播的生态,高高在上的城市影像不再被理所应当地接受,人们发现自己可以成为掌控者,可以自己制作感兴趣的影像并发布到短视频平台,还能以此聚合一批价值观趋近的同人,形成一个个微型社区。城市形象片的宏大叙事照旧存在,但人们有了太多新的选择,基于影像的城市体验,也变成了“我拍故我在,我们打卡故城市在”。[9]在这样的影像中,一种日常时空叙事建立起来。与前现代关联的日常生活,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身体在城市中的具身体验,更构建起别具意味的日常生活实践。
究其根本,“城市并非由混凝土、玻璃和砖块组成,而是由居住其中的身体、习惯和居民的运动构成”。[10]城市形象片呈现了一个充斥着精致的“混凝土、玻璃和砖块”的世界,然而缺乏身体体验,主要呈现的是单向度的现代化冲动,人们需要寻找更感性的城市体验维度。移动短视频的兴起,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反抗的可能,更提供了自我解放的可能,人们发现自己可与城市平视、对话,可自由行走在城市中,把身体打开充分感受城市,并将这些真实的感受转化为影像实践。拥有了日常向度的城市影像,也有了更多的温度与诗意。
在对城市的具身实践中,城市的细节被充分体察和呈现。不同于城市形象片倚重俯瞰视角与远、全镜头的语法,短视频采用了更多便利身体展示的视觉语言。无论是卖麦芽糖的老人,还是花样百出、卖力招徕客人的手工酸辣粉制作者,拍摄者与拍摄对象完全平等的视角,为城市影像带来了充沛的情感之维。大量观照身体的中景、近景、特写,将人在某个具体生活场景下的情感与反应凸显出来。对于一个雄心勃勃、高速发展的城市,这些琐碎的日常是必要的吗?在城市形象片中,很少看到这些刻写着城市发展印记、勾连着农耕文明痕迹的细节,繁华的城市似乎永远指向未来。但通过身体以及身体技艺的展示,移动短视频直接将时间接入过去。正是在这样的影像中,人们感受城市的历史与源流,感受城市的记忆与建立在记忆之上的梦想。“这些看似透明、散漫的日常实践,试图越过规划性、确定情景中的政治意图,在都市加速中葆有一种对乡愁的审慎追踪。”[10]
在一种现代性总体叙事中,城市的发展总是指向未来,然而人的情感却更容易留恋旧往。如同赫兹菲尔德所言:“显然不会轻易改变的是结构性怀旧,这是每个时代都具有的信仰:往事如烟。”[11]在结构性怀旧中,人的乡愁被轻易勾起,身体也晃动起来。恰在面向过去的影像中,身体才更容易浸入。这一逻辑很好理解,身体只经历过去,未来是不可体验的。正是在过去与未来的缠绕中,身体显示出在城市时空叙事中的独有张力。
短视频不仅将城市中的身体作为一种客体呈现,拍摄者自身也在城市中漫游,为城市影像赋予新的语义。这不仅是波德莱尔意义上对城市充满新奇的试探与观察,更是德·塞托意义上的行走实践。在身体的自由移动中,迎面而来的城市如同一本书,被揭开、被阅读。即便是“混凝土、玻璃和砖块”,也被赋予了感性和乐趣,城市街道、建筑具有了一种敞开性。正是这种无目的的行走,形成了对宏大叙事的某种抵制与消解,身体站在城市历史、当下与未来的交合点上,与城市形成了一种共振,共同书写了城市诗篇。
在以移动短视频为主的城市影像中,手机不同于摄影机的镜头形态以及便携的拍摄、剪接与观看形式,不仅重塑了城市影像的话语姿态,也为身体与城市的对话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手机偏重于竖屏拍摄、竖屏观看的特性,使身体与城市共同成为主体。尤其是打卡式的自拍,依托自拍杆或手持设备,手机/镜头在前,身体与城市一起作为被拍摄对象,叠合出一个个新的城市影像,这是一种突破。在此之前,镜头主要将他者的身体和城市对象化,即便是维尔托夫的《持摄影机的人》,也是以暴露在另一个摄影机下的自反式拍摄,将身体与城市同时客体化。而在自拍式短视频中,身体既是主体,也是客体,城市亦然。在客我同一的影像中,身体亲近了城市,城市同时也被身体同化。
三、奇观影像中的身体与城市多重互动
影像问世之初,就以奇观性征服了人类。《火车进站》中那缓缓驶入车站的火车吓得人们四散奔逃,为影像的奇观性增添了传奇色彩。正是这种令人欲罢不能的快感,牢牢攫取了人的注意力。在电影诞生后的百余年里,奇观性始终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影像维度。在关于城市的影像中,以非同寻常的视角、别具一格的摄影机运动,赋予城市奇观性,是一种持续存在的创作冲动。无论是大众传媒时代的城市形象片,还是新媒体时代的城市短视频,都有为数众多的奇观影像,离身或是具身,都能够搭建起一个非常规的奇观世界。尽管同样具有奇观化色彩,但不同类型的城市影像,对身体的编码又各有差异,形成了身体与城市的多重互动。
历经一百多年的视听熏陶,当代人已经习得丰富的视听经验和熟练的视听解剖能力,对城市形象片中的延时摄影、鸟瞰镜头与畸变镜头呈现出的城市影像不再感到震惊,对其中所建立的现代性景观也不再感到陌生,而已内化为一种主体经验。悖谬的是,恰好是城市形象片中建构的前现代景观,带来了更多新奇、陌生乃至突兀的视听感知。城市形象片中舞龙、舞狮表演等已被冠名为“遗产”的农耕文明时代的产物,在升格镜头中呈现出的身体景观,譬如绚烂烟火映照下的鼓起的手臂肌肉、脸上晶莹的汗水、朴实的笑容,反倒呈现出一种不真实感。逃离了具体场景,缺失了真实体验,形象片中的舞龙、舞狮实质上已成为一种奇观,一种在现代化社会中被视为异质的存在、在现代性经验中不能复现的景观。在这样的身体展演中,个体生命冲动被纳入现代化、全球化的秩序之中,标志着现代性的胜利,标志着农业文明被现代性所驯服。这是被现代化、全球化所凝视的身体,也是夸张、失真、脱离了原生语境被刻意展示的身体。这是一种刻奇,一种无以名状的怀旧,是再也回不去的乡愁,是与其说是乌托邦莫如说是桃花源式的喟叹,它的时间看似链接历史,本质上还是指向未来。
活跃在新媒体上的城市短视频,是普罗大众自己生产的城市影像,在一种奇观时空的建构中完成一场又一场狂欢。通过错位的视角、特殊的机位、夸张的服饰与表演,身体与城市的互动制造出一个个新奇的景观。诸如重庆李子坝轻轨站,列车飞驰而来,借助拍摄角度的错位,看到男子把轻轨吞进了嘴里;镜头前景的两个手指,将城市的大厦与落日捏于指掌之间。不同于城市形象片,在这样的城市短视频中,个体体验充分介入,形成了与城市的近距离对话,为城市空间增添了幽默感、想象力,城市空间不再是一个冰冷水泥森林式的存在,而恢复了其作为人类栖居之地的人文向度。城市的独特性、在地性得到充分凸显。这种奇观的制造,既是障眼法的狂欢,也是具身体验的胜利。
一些时长、素材体量与景观架构与城市形象片几无二致的非主流城市影像,活跃在哔哩哔哩、微信、微博等平台之中,这些影像也展示出一个城市的整体视觉形象,其对城市的情感寄托、对城市形象的唯美化表达,都与官方机构运作形成了密切的补充,构成一种实质上的协作关系。但这些非主流影像的影像基调、风格、情感、镜头运动方式,又与主流影像形成了明显差异。它们大量采用后期渲染,引入科幻风格,让城市显得光怪陆离、变幻莫测。这些非主流影像,如哔哩哔哩上的《未来之城》,构造出一个非常规、超真实的奇观化城市。从早期电影《大都会》《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到后来的《银翼杀手》《黑客帝国》,其视觉语言都在这类城市影像中有所体现。如果说“风格即人”,夸张、变形、光怪陆离的风格显然寄寓了创作主体对城市的一种异托邦想象:城市不是此在而是异域的,城市不是庸常而是奇特的,身体并没有缺席其中,相反成为结构影像文本的经纬。《未来之城》中被拍摄者以跳跃、奔跑等姿态,展示了生机勃勃的身体在城市的穿行。这显示了后人类时代的一种自我认知:即便在一个奇幻的异托邦,身体依然是城市的存在前提。
四、反思:不同时空的身体介入逻辑与话语姿态
假如抽离人的肉身,城市影像呈现的不过是无意义的物象世界,正是身体为城市影像賦予了灵魂。建立在不同城市影像基础上的不同时空逻辑,基于离身与具身的分野,有截然不同的身体介入。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体可以介入城市影像?这些身体如何介入?这一问题并非无关宏旨。每一种身体的出场/缺席,背后有怎样的逻辑,这关系着一个城市的包容力与多样性,也涉及一个城市所推崇的生活样态。城市影像中的身体权利,更关联着一个城市的支配秩序与空间正义。
1. 被征用的身体及其社会资本展现
在以城市形象片为代表的主流城市影像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四通八达的道路、生机盎然的公园。宏阔的时空架构充分呈现一个城市的物理外观,并尽量传递一个城市的文化征象。在这些影像中,身体如同一个个幻影,迅速闪现又迅速消失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作为一种典型的离身情境,身体体验在这样的影像中阙如。体验的缺失并不意味着身体的缺席,唯其如此,这些身体的象征意义才更值得探究。什么样的身体,才能进入城市主流影像中,并以一种城市代言人的身份,为人们引荐一个城市?
毫无疑问,这些身体是以符合主流期待的形式出场的。这些身体都是城市的身体,城市以他们为主体,或者说,他们就是城市的中流砥柱。这些身体以西装或职业套装示人,在企业交际场所则神采飞扬,在科研院所则表情沉稳,无论哪一种表情,都传递出强大的自信。这些服装、姿态、笑容、表情,是城市形象片最想传达的印象,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美丽、优雅、乐观、自信,他们就是城市身体的理想镜像。
在这里,身体已经脱离了肉体自身,成为一种符号。身体不仅寄寓了城市的期待,也成为非常清晰的阶层暗示。在城市主流影像中,这些身体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们代表了城市的精英阶层或中产阶级,他们的身体拥有足够的资本被城市主流影像所征用,凸显了他们身体的资源交换能力。在吸纳主流影像的过程中,城市并不在意究竟是哪一个具体的身体,这些中上阶层的代表,也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有没有被细致刻画。被征用这个事件本身作为一种象征,已经体现了身体的被认可,这背后是他们所拥有社会资本的被认可。城市所渴望建立的秩序,在这些征用的身体之上,已经表述很清晰,即一种理性、精致的现代性秩序。
偶尔闪现的传统生活中的身体,譬如打太极、舞狮、沏茶、唱戏的身体,这些身体能够出现在城市主流影像中,同样因为他们拥有一种身体资本。与城市中那些代表现代性的身体并无本质差异,他们也是一种符号化的身体,是城市主流影像所意在证明的城市日常生活、城市传统文化的代表,而这种代表本身就是一种刻板印象,身体已被抽取了内涵,徒具形式而已。
被选择、被征用,表达了一种城市发展逻辑,也旁证了身体所拥有的资本层次。因而,那些缺席的身体,充分说明了城市发展一直存在的理性考量,这一种彻底的离身情境。个别阶层的身体不具备相应的身体资本,难以被符号化并进入城市主流影像。本就存在于现实物理空间的社会区隔,由此反馈到影像之中,形成更加明显的影像区隔。这背后呈现的,正是城市的支配秩序。
2. 身体表演的丰富性与局限性
同样是暴露在视觉机器下的身体,各类自媒体中的城市影像展现出更充分的多样性与想象空间。被置入众多的具身情境,身体的细节得以充分凸显,一低头、一回首、一颦一笑,充满张力的细节呈现出情感的维度。在不同于官方背景的城市影像制作链条中,无论是拍摄者还是被拍摄者,处于日常生活场景,其身份与姿态都是普通人层面,更具平等性与亲和力。城市形象片中透露出来的精英观与等级感在这里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喧嚣闹腾、具有狂欢化色彩的城市民间生活。这无不呈现出移动短视频带来的媒介赋权,移动网络时代,每个人都有可能被镜头捕捉,成为城市影像中的新鲜面孔。
正因制作者与观看者的平民化,这些民间城市影像的话语姿态较城市主流影像明显下移。无论是镜头语言,还是影像所展示出来的生活内容与质感,都不似城市主流影像宏大叙事的俯瞰众生姿态,散发出一种沉浸其中的人间烟火气息,并以平行的视角展开表述。小叙事的基调让吃、喝、玩、乐这些与身体本能更具关联的具身体验,成为影像浓墨重彩描摹的内容。即便可能是关于城市发展进步的现代性叙事,往往通过平民视角,以日常生活演绎城市变化,拥有更多的亲和力与说服力。这可能是对城市主流影像的注解,也可能是对宏大叙事的一种重新阐述,使城市影像得到极大的补充和丰富。
平民的身体于此从宏阔的城市中浮现出来,成为镜头绝对的主角。这些身体呈现出彻底的凡俗维度,充分享受城市生活的快乐。手工酸辣粉店的男店员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拍打着漏勺,即兴以奇怪的姿态起舞,伴随着丰富的面部表情和眼神;一个其貌不扬、有些微胖的中年人要了一份北京炸酱面,精心拌开碗里的炸酱和菜码,大口吃面,满脸幸福;一个做鲜肉月饼的上海大叔评说自家的月饼,自信非凡。城市的色、香、味在这些身体的姿态与表情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身体的需求及需求得到满足的快乐,形成完整的体验回环。城市回到其作为人类聚居之地的本义。
路易·德吕克关于影像特性的经典论断“上镜头性”,在这些城市影像中得到充分阐释。短视频不仅让民众获得在城市形象片时代未曾有过的媒介权力,也得到最基本的视听技能、影像素养的训练。镜头挑选着身体,身体也挑选着镜头,这是一种共谋的关系形态。镜头前的身体是需要表演的,一个善于表演的身体才能更好地呈现城市的神韵与魅力。表演着的身体显现了上镜头性,平台则以粉丝数、播放量、评论与转发量等数据化的形式,对这些表演作了直观的打分。
正因如此,在这个注意力稀缺的时代,镜头和身体必须竭尽所能。手工酸辣粉店店员的即兴舞蹈,一份炸酱面的色泽、香味与享用之后的满足,景点中行走打卡的身影,都以最可能获得注意力的形式呈现在镜头中,这是一种匹配镜头的身体控制术。城市短视频这类城市影像也呈现出两面性,它带来丰富多彩的身体呈现,释放了身体活力,但身体也可能会落入镜头这种视觉机器的掌控之中,当表演太过用力,表演就成为身体的牢笼。一个身体以夸张的形式投射于镜头,在浮夸的表演中反倒消散了灵魂与魅力,淪为一种“情感商品”,[12]导致身体以及身体所在的城市都失去原本的灵韵。
五、结语:离身与具身的融合可能
从城市形象片到抖音、快手中活跃的城市短视频,以及附载于各类自媒体平台的城市视频,城市影像的时空逻辑被不断重塑,话语姿态不断调整,肉身体验也逐渐成为城市影像至关重要的表达元素。如同《肉体与石头》一书所揭示的,肉体与建造城市的石头并不对立,城市的空间形成与历时演绎,充分尊重了身体的存在,城市本就因无数的肉身而鲜活。城市影像对城市共识概念、共同文化、地标建筑、街道空间的调用,不仅呈现出城市共有的文化特性,也对接了个体的私人体验,构成一种文化亲密性。如要唤起对城市的情感与认同,就必须调动人们的身体实践。只有游走在城市空间中的人,才能用肉体为城市增加温度,一座具有烟火气的城市,才能成为人们的肉体居所与精神归宿。故而城市影像的生产在呈现现代性景观时,需要理性的离身叙事,也要做到尊重个体体验,赋予影像以情感与人文的向度。
优质的城市形象片出现一些新变:追求更极致的离身式视觉奇观,同时贴合日常叙事,呈现个人视角、个体生活。东京城市形象片Old Meets New,与之近似的杭州城市形象片《在杭州,见未来》,都将个人体验与城市发展做了丰富的对接。城市短视频等民间影像,在充分放大具身体验的基础上,以便捷的个人影像生产设备,加入奇观化的视听元素。这反馈了城市影像生产逻辑的重塑:离身与具身融合,催生新的时空感知。如此,身体是否可以在权力、资本与个体性的博弈中获取新经验,打开城市影像新的可能,值得更多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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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embodiment and Embodiment: The Space-Time Construction and Body Expression of Urban Images
LI Wen-fu(School of Communication, 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8100, China)
Abstract: The different orientations of disembodiment or embodiment in urban images lead to different visual styles and communication forms, forming completely different temporal and spatial perceptions. Urban image films narrate the modern pursuit of the city, focusing on the grand space-time construction and the narrative away from the body. Mobile short video based urban images convey a richer embodied experience in daily time and space. There is an impulse to spectacle in urban images, but the body's differentiated encoding can be interpreted in various ways. The body intervention of different temporal and spatial logics also presents different discourse postures. As a new change, some high-quality urban images have begun to show the fusion of disembodiment and embodiment, which will help promote the new opportunity of urban image communication.
Key words: disembodiment; embodiment; urban images; space-time
基金項目:2018年度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重庆城市空间传播与城市形象构建研究”(2018QNCB48)
作者信息:李文甫(1982— ),男,重庆酉阳人,博士,长江师范学院传媒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影视文化与媒体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