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好猎小说《午夜的泉水与大象》
2021-07-29洪艳黎希澈刘天宇杨毅方乐宋传洲黄传安
洪艳 黎希澈 刘天宇 杨毅 方乐 宋传洲 黄传安
用传统的“中国故事”解构当下的世象人心
广东湛江/洪艳
读完王好猎的《午夜的泉水与大象》,确实惊叹于他讲述故事的才能。也一并留意了他的其它作品,发现他还是一位善于不断试验的作家。《作品》将他的《午夜的泉水与大象》归立于“中国故事”,我禁不住会想他笔下的这则《午夜的泉水与大象》跟“中国故事”之间有着怎样的互证关系?一眼泉、一头大象,聚合了一家澡堂、各色人物,在看似平淡的笔调遮掩下的“壮阔”该如何细数才好?偶然间在《北京文学》第2期里发现王好猎有《捻开一座大城,处处都是故事之泉》,才知道要开掘他的“壮阔”有一个很微妙的点,那就是“明清笔记”。再结合19位评刊团朋友的发言,选取这个切入点似乎也有那么一些契合之处,且以中国故事的坚守与创变为方向谈谈我的一些想法。
一、复魅与赋魅的思考实践
茫茫宇宙,日出东方。东方的中国大地衍生出的故事堪比天上星宿之繁,也可比脚下土地之浑厚。囿于历史进程中现代性的时代症候,我们也对世俗文化进行过“祛魅”,但所幸在工具理性和文化工业所造成的现代与传统文化断裂中,中国有着厚重的传统文化作为强大的黏合剂,唤来了“复魅”的合理性与必然性。王好猎的《午夜的泉水与大象》也可看作是对于当代小说做“赋魅”的试验与贡献。
刘天宇在“祛魅”与“复魅”的形而上学的哲学层面考察了小说引子导出的对于“后现代社会作为孤独原子”的思考。他以文本人物的孤独底色为“复魅”寻获了作者创作的出发点,以及人物在排解孤独寻找人生意义的心路历程中肯定了“复魅”的合理性,和小说的哲思骨骼。
熊焕颖将《午夜的泉水与大象》看作是一个在现代性进程中拯救心灵的寓言,在这种类寓言文体中看到启蒙的光辉,即以对被理性和物欲蒙蔽的双眼如何才能看到传统手艺中“道”比之于“器”的宏大。
阿探在分析小说从对隐匿于市井日常中的传奇元素中,看到了古与今、中与西合力构建出的北京城跌宕的历史是如何穿透现代文明的虚浮,以切近当代生活要素的人物觉醒给予叙事以温情、仁心与希望。
二、天时观念与叙事机制的互释演绎
中國的叙事文学在唐以前并不很发达,而后发展起来的叙事性作品都为史传著作所孕育。史传传统影响中的中国古代小说是史之支流,补史之遗,或是对正史进行演绎,这恰为其中的笔记体小说在史传传统中营生出了虚构的合理空间。通过细读文本后的深思,也不难发现,《午夜的泉水与大象》并不是信息叙事的拼合,它的内蕴丰富非常。单就笔记体小说而言,它的内在形式是多样性,我们今天的讨论大体在“志怪”和“志人”两个维度。但其中有一个核心,那便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个显性的观念——“天时”,它以叙述功能的独特性影响着中国故事的文本建构。无论是故事演绎还是史实推演,天时观念成为我们对于兴亡律循环因果的逻辑起点,甚至会像小说中“六月六”的多次出现而成为某种时间意象,带上深厚的象征意蕴。
冉令香从小说的谋篇布局中,将叙述时间轴上出现的刮痧板、吉大先生、象牙等以“六月六”这个时间点所埋藏的特殊、诡秘性为收拢线索的绳结,同时以作家语言之“器”而对不拘泥于“器”的文本内在丰富性进行了肯定。程向阳在小说的语言张力之网中,捕捞到了“天时”中的午夜象泉里父与子的不同生命旅程、共同生命坚守所现出的那沉甸甸的写作质感。张勇飞将时空的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变迁,考察小说的结构安排的内在学问与技巧。
崔克敏在关注共有的“天时”视野下,人物不同命运与归宿引出个体存在价值的思考。杨毅把小说对于北京地域民风民俗的景观,将空间的文本虚构感消解在时间的流转中,以发现家族传统对于社会个体如何能促使现代城市在时间中重构其精神价值的奥秘。
赵淑伟从超现实的视角来铺平小说的时间线,将粉墨登场的各色人物在历史镜像和现实倒影中见出社会众生相。方乐用一种比较视野,将意象营构出的小说底色在京味腔调的盘磨中,洞见了被西方文化与价值侵蚀后的自我救赎意识,说明了小说在回环结构中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与价值进行认可的现实意义是何其重要。
曹文军用“澡堂”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缩影,将人沦变为“器”的单一现实中,思考传统文化的流变与中国哲学所坚守的深厚对于人伦、性命的温润呵护。
三、取材民间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共生逻辑
伴随西方文化中心论的消解,中国当代文学也凸显出对于民族文化特异性的挖掘与研究的迫切性。我很相信民族民间艺术作为文化中最为鲜活的部分,也终将是一个族群或民族的整体文化的索引,所以我们的“中国故事”必定在地域性、内隐性、功能性和传统性中彰显了“中国”的审美趣味和人文情怀。《午夜的泉水与大象》在民间传说与民俗文化中还原了生活的本真,但王好猎并非以亦步亦趋的论证去补白被历史尘埃掩埋的真实,而是在拂尘静思之后,以一种现实生活衍生出来的现代主义,并连同那些散落在历史角落的碎片做了文本空间上的整合,重新去发现那些被遮蔽、被忽略甚至被遗弃的人情与人性。
孔德旗在自我经验的基础上对于民族民间故事何去何从,以及其中深埋的魅力与意义本身就深含着的自信力,有待我们运用不同的认知方式去启蒙当下小说对于传统的传承与开拓。黎希澈以《聊斋志异》的志怪来比对《午夜的泉水与大象》情节中弥漫的传奇色彩,探寻东西方人在公共空间的某种相和又相离的状态,而显出我们的传统在现代性中的价值与意义为何的思考。宋传洲以“君子不器”为结,指出其为作者深埋的情感寄予,在新一代“万泉堂”掌门人的管理变革中看到了“君子”对于“器”的运用。
黄楠认为小说以明暗两条叙述线索来结构出其魔幻主义色彩,借以禅宗的参禅境界来说明万家澡堂几代人的各自坚守。叶瑞芬以魔幻的北京城孵生的故事,揭开小说亦幻亦真的历史镜头下中国文化中善恶终有报的价值观念。谢厚也关注到了小说魔幻现实主义的中国特色,从人物关系中看见文化认同、文明归属的问题之重要性,从小说构建的奇幻情节安排,看到中国传统小说与魔幻现实主义所共有的奇幻魅力。
四、意象构建与意义铺设的存在之思
《午夜的泉水与大象》聚焦“午夜”中“泉”与“象”的两个有时间线性绵延的意象,从而见出王好猎赋予其存在意义的思考。它在北京城那富有京味言语与地域特色的空间背景中,以中西的文化对话与冲撞引出故事。王好猎是借由诸多可供参悟的意象来勾连人物和情节,构筑了小说的内在结构和多重意义的衍生。当然,存在及其意义的问题是由自我这个存在者提出来的,所以,小说主线中的核心人物万小泉这个自我就是“此在”。而小说中的“吉大人”确实是有种“大象无形”的彼岸之思,使得此在的人不自觉地步入对终极归宿路径的选择与思考。这个“大象”也给予了对困顿中的人的精神皈依赋予符号性的价值和意义。
杨晨从小说标题性的两个意象中开掘出了人若重生如何获得意义的思考。黄传安将小说打碎时空的文本意义探寻,降落在一个家族、一个人的时代变动中进行深入思考,也看到了中国故事在重拾文化自信中,对于自然予人的开悟是务必要保留的传统。
讨论中,很多朋友提到《午夜的泉水与大象》尾声里万小泉“栽石榴,养蝈蝈,支上老唱机,熬上秋梨膏”的生活状态有些陡转的意味,但是作为中国故事的结尾它是合理的。这一策略恰恰为尾声之前,王好猎那质朴、简单、通达的语言所富含的蕴藉性,始终有一种静默的流动之感,但又给他的叙述带来了很强的节奏激荡感。而这一个结尾设计得也很符合莎伦·斯达科说的:“小说结尾时柔和的震撼,应该像是两扇对称的翅膀在朦胧中展开时那最后的一颤。”
如果,我们以古人所持“笔记体小说”的基本文体观念,可以考察到不同历史时期笔记体小说各异的特质。但“据见闻实录”的不可磨损性的写作原则之下,“广见闻”“助谈柄”“游心寓目”为主的梦幻式匠心所运,而又兼有“寓劝诫”“补史之阙”的道德训诫性功用价值却未曾变更。一如《午夜的泉水与大象》留下的可供讨论空间也是宽阔未知的。或许,王好猎的这种“中国故事”的试验为当代小说、“故事中国”提供了一种新的文体的成功尝试。
北京澡堂与巴黎拱廊
法国/黎希澈
对于读过《聊斋志异》的中国读者来说,王好猎这篇《午夜的泉水与大象》的世界观大概不难理解,毕竟我们从小就多少“相信”志怪的存在。從人类文明的最初我们借助神话解读世界到明清时期民间志怪小说盛行,甚至人类积极探索外星生命的热情都在说明同一个问题,我们相信自己不是唯一孤独存在的智慧生命。
不同于《聊斋志异》中常以不经意误入现实世界的异世界人物为主角,《午夜的泉水与大象》中的认识主体是一个现实世界地地道道的无神论主义者,一个有梦想的北京土著。故事始于一段现实主义的文化不自信对谈,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国通和蔑视“下九流”家族传统的海归游民,对“万泉堂”有着不一样的解读。万唯一自视清高目标明确,凭借人脉关系、对中国文化独具只眼的解读和北京人天赋异禀的聊天技能得以在美国这片传统文化最为匮乏的土壤如鱼得水。万唯一的成功“逃离”与美国社会对他的“接纳”在本质上都是对本国文化的不自信和对外来文化的向往,然而万唯一于美国终归是来自异世界的外来者,脱离中国传统文化源头的万唯一就像没有泉眼的万泉堂,缺少了一点带有神秘色彩的持久吸引力。
从鹤年堂到刽子手毕家,从义和团奶奶到南海舰长,从南城之花到象牙刮痧板,漫长而充满传奇色彩的铺陈仿佛阿里阿德涅的毛线终于将读者引到迷宫中心,繁复的人物关系和百余年来纷乱的历史故事为读者呈现了北京乃至中国于混沌中重新塑造自己的痛苦蜕变过程。读者顺着这团绵延百年的毛线找到的不仅是万泉堂这一个小家的缘起,还有为我们赋予身份标签的中国的旧与新的交替,午夜子时,这一充满象征意味的时刻,同样标识着更迭与惊变。
万唯一的生命被镇南将军(吉大先生)在六月六的午夜时分两次抢救过来,一同捡了一条命的萧爵爷却在重获新生后香车美女得意忘形丢了性命,在生命面前没有特权却有因果。我们对兽中之神——大象的崇拜早已成为集体无意识的外化,而镇南将军赠送钱财和赠送象牙等几次报恩是对普通人小小善举的回馈与称颂。万德光一家和萧爵爷、刘小辫的命运正呼应了《周易》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的善恶因果律。
北京的澡堂文化能够在现代社会保留下来并非因为它的实用性和功能性,而是出于社交的需求。不同于西方文化强调个体与隐私,中国人则更喜欢在热闹的氛围中分享喜悦,包括赤身裸体一起洗澡这样挑战个人安全距离的行为。人们卸掉一切伪装,平等地坦诚相待,在浴池这样的公共空间,人们却可以将对陌生人的戒备都消融在温热的蒸汽中。
安格尔以罕见的圆形呈现的《土耳其浴室》给观者一种从锁孔中偷窥的私密感,东方的诱惑构成了西方艺术的一个经典母题,东西方文明立于认识的主客体的两端,时常交换位置相互窥视,互不理解却又相互吸引,差异或许是促成相互吸引的由头。本雅明曾在其未完成的著作《巴黎拱廊》中探究现代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人们存在于同一公共空间,却彼此并无交流,没有交谈甚至没有交换一个眼神。正是这种遵循公共规则的默契使我们获得了在城市空间的匿名性。现代西方人“只求一致,不求深刻”的文化与北京的澡堂文化形成鲜明对比。澡堂文化的颓势不仅是年轻一代对传统文化的摒弃,也是现代性的趋势,读者不得不思考现代性与城市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和对我们心理空间的考验。由此在疫情的冲击下,我们对社交距离和公共空间是否有了新的认识。
从万小泉到万唯一只需要几分钟,从万唯一到万小泉却隔了16年。万小泉对万泉堂的态度是中国年轻一代对传统文化态度的一个剪影,年轻一代面临太多西方文化的冲击,混合着成长的焦虑和身份危机,对传统文化难以产生深刻认同,于是我们总以为生活在别处,总以为自己是苟且生活中格格不入的一个,我们都曾是万唯一,但我们终究要重新接纳自己,拥抱生活。
从结构来看《午夜的泉水与大象》尾声的意义大概等同于《聊斋志异》的异史氏曰,尾声一与二的对立不免让人联想到布尔加科夫在《大师与玛格丽特》中关于善恶二元论的思考:如果不存在恶,你的善有什么用?如果地上的影子都消失了,大地会是什么样子?影由物和人而生,凡树木和诸生物皆有影子。难道你妄想剥光地球,扫除一切树木和生物去欣赏一个光秃秃的世界吗?人类大概只能在对立中确认自己吧。
复魅的京味傳奇
上海/刘天宇
马克斯·韦伯在《经济与社会》中将西方宗教的理性化过程尤指救赎手段的去巫术化称为“祛魅”,这一概念后来被拓宽为对现代社会祛除神秘主义并走向世俗化的描述。“祛魅”本是贯穿于现代社会始终的,然而当人类迈入后现代的门槛,亦即成为《午夜的泉水与大象》引子中坦言的“后现代社会的孤独原子”,一种为世界重新蒙上神秘面纱的观念暗暗涌起——这种思潮往往被表述为“复魅”,而王好猎的小说《午夜的泉水与大象》无疑正是一篇“复魅”之作。
用“复魅”来评价这篇作品并非是强行征用理论,如果我们摘去情节的构思来透视主人公万唯一的心路变化,不难发现开篇中的万唯一原本是对传统与神秘所构建起的价值不屑一顾,而在结尾他选择拥抱深沉的历史和幻象继而接受了作为“魅”之场所的万泉堂,正是对复魅过程的微观再现。更进一步,万唯一的两次更名也颇值得玩味,他陷在被“祛魅”之后的茫然无知中,出于对自我独特意义的追寻而改名为“唯一”然后留学海外、进入新媒体行业,坐拥网络流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聚集了当代中国社会最具现代性的标签。但是这些并不能满足万唯一对“唯一”的向往,反而是经历了吉大先生带来的生命奇观之后将名字改回“万小泉”,完成复魅,脱离庸众之海并且找到了独立生命体的自觉。作者王好猎显然是长于思辨的,他将文本的意义寄于“尾声二”里万唯一的明悟,一般而言,小说创作常常会将文本的意义隐于书后进而为读者留下阐释的空间,王好猎却反其道而行之,以近乎纯粹的理性对冲文本营造出的神秘,达成行文审慎的平衡感。
虽然我们可以沿着“复魅”的路径摸索出这篇小说的哲思骨骼,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作品本身只是思想的堆砌,王好猎的文本实践远不同于西方理论界探讨的后现代“复魅”路径,如宗教重建或是鲍德里亚的符号消费,《午夜的泉水与大象》展现出的是一种非常中国化的、京味的传奇复归方式。作者延续了《天食,地食》中便展现出的将日常生活与文化哲理相联系的书写,小说全文充溢着菜市口、鹤年堂、鼓楼等京城气息浓厚的元素,这些京味名物的背后同时还蕴藏着传统与传奇的意味。除此之外,作者虚构的传奇在小说文本中尤为关键,如镇南将军由象化人这一核心传说,之后的吉大先生夜访、象牙刮痧板、万小泉死而复生都衍生于此,镇南将军作为一个神秘之“魅”的符号嵌进了万家的生活逻辑,传奇就如这般在历史中形成并最终成为传统的一部分,浸入了小说的文化肌理。尾声中,万小泉“栽石榴,养蝈蝈,支上老唱机,熬上秋梨膏”,他的时间与生命向着京味传统缓慢流淌,“复魅”由此而结。
时间的诡计,或城市辩证法
北京/杨毅
王好猎的《午夜的泉水与大象》其实是一篇很难归类的小说。它虽然写的是北京城,但又不是狭义上的城市题材小说,似乎更像是城市风物与风俗的摹写。小说以万家几代人经营的万泉堂为中心,写了它的由来和变迁,由此牵引出万家和北京“老泡”们的历史和现实境遇。在环环相扣的叙述中,小说有条不紊地交代了万泉堂自万德光接手以来,所遭遇的种种过往,在呈现百年家族史的同时,也成为北京城市史和地域民风民俗的微缩景观。
有趣的是,小说并非以纯然写实的笔法叙说家族历史,而是赋以传奇经历来烘托这个百年老字号的不同寻常。从光绪年间万德光接手万泉堂,到万福泽意外获得象牙刮痧板,再到万小泉的大难不死,万家几代人的命运充满了传奇色彩。但细究起来,这种传奇经历又与当年万德光侍奉镇南将军有着冥冥中的联系,甚至就连吉大先生的屡次相救也与之不无关系。不过,这并不是说小说讲了一个善恶终有报的故事,恰恰相反,小说中的这些传奇故事很难得到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而是说这种带有传奇性的写法本身蕴含了作家深刻的寓意。事实上,小说的核心冲突是围绕万泉堂的争夺展开的。毕九等人之所以觊觎万泉堂和那块象牙刮痧板,正是因为这些看起来神秘莫测的掌故带来的神奇功效。但是,作家看似传奇写法的背后,却有着相当“现实”的考虑:灵异之物并未在他人身上应验,似乎只有万家人方可享受来自祖上的福荫。
事实上,围绕万泉堂的争夺从来就不是空间意义上的,而是时间意义上的。正如万泉堂不是属于空间,而是属于时间的。万家几代人所要守护的,与其说是万泉堂这个家族营生,不如说是它历经百年而流转至今的那种筋骨气韵,那种历经沧海但善心岿然不动的精神。如果说空间概念乃是基于社会内部差异的区隔化表征,那么作为时间的万泉堂则有可能指向家族乃至城市的精神史的生产。这种精神史不仅包括观念的流动,也包括观念的梗阻。因此,作家对家族历史的打捞与叙写就成了他试图运用时间的诡计。当“六月六”的日子成了万家几代人庇护的福祉,这就将时间置于空间之上,象征性地抵抗了空间对时间的埋葬。万泉堂携带的经验没有被空间化的城市分割得支离破碎,而是葆有整全而不曾区隔的不可剥离性。万福泽和他经营的万泉堂带有一种来自民间传统的本真性,既与外在城市有着不同的打开方式,又能凝聚起足够的文化共同体的想象。
这也就解释了小说的结尾,起初对家族传统不以为然的万小泉何以彻底改变了想法,“从一颗社会原子一下子变成了真正的生命体”。作为社会原子的个体是现代城市的产物,而真正的生命体则包含了自我的无限可能。万小泉的陡然反转再次印证了这绝非城市题材小说,毋宁说是一篇“反城市”的小说。通过对家族传统的追认,小说在时间的意义上重构了城市精神和主体经验。这不再是现代作家笔下罪恶的城市和精于计算的个体,也不是小说开篇提到的碎片化的后现代主体,而是新的自我与社群想象。
小说的底色与象征意义
上海/方乐
好的小说总被作者赋予一份独一无二的韵味,如同在文字架构的虚幻故事中铺上一层带有个人烙印的底色。例如沈从文的《边城》,字里行间流淌着湘西山水的灵动和浪漫、生动与多情。或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北疆的冰雪和粗犷,糅合着鄂温克族的历史与风情,谱就了一段沧桑恢宏的传奇。可以说小说的底色与地理和人文环境息息相关。
在研讀《午夜的泉水与大象》时,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小说的底色。作者通过语言的表达方式,具体说是儿化音的处理,比如肚仁儿、北京人儿、跌面儿等,首先抖落出一派地道的京味儿。再加之带有明显地域特色词句的运用,比如:仿雍正豌豆黄的盘子、东单夜市路边小摊儿、雍和宫的头一炷香等,穿缀出一个老北京的故事的外壳,并将读者一把拉入作者所构建的精神世界中。与此同时,作者也将许多北京的文化与民俗融成血水,浇灌在故事的框架里,筑成具有独特地域色彩和个人风格的艺术品。
另一点让我印象深刻的,便是大象与泉水的意象的运用,如同《白鹿原》中一晃而过的白鹿精灵,承载着整部小说的精魂。年纪轻轻的万唯一在世界很多地方漂泊游荡,经受着西方文化与价值的侵蚀,想要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但一直未能如愿。然而,当他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北京之后,经历了泉水的洗涤和大象的拔除沉疴,他感受到如有神赐的幸福,也体会到富有底蕴的人生所带来的平和与愉悦。无论大象还是泉水,都代表了深厚的中国文化与传统,代表着自然神力与完美人性的结合,它们能够涤荡人们心底的污浊与轻浮,让经受洗礼的教徒找到人生的意义。结尾处,万唯一学着老派做法,栽石榴,养蝈蝈,支上老唱机,熬上秋梨膏,沉淀下来,仔细品味文化与生活,这是他找到自我和人生意义的表现。同时,他将名字改回了万小泉,与前文他厌弃“澡堂子气味”而改名为万唯一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呼应,这代表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与价值彻底的认可。总的来说,一个国家的文化与价值是人生航行的罗盘,指引着每一代人的人生方向。接纳与认可传统文化与价值,使人获得心灵的洗涤,找到人生的意义,不再是一个个心灵无所栖居的孤独的原子。
论小说的“君子不器”观:
给澡堂画了个魂儿
山东烟台/宋传洲
一篇优秀的小说终究离不开一个吸引读者持续阅读到最后的故事。王好猎的《午夜的泉水与大象》就是这样一个令读者一口气读完的有趣故事,整篇从引子开始到尾声共14节,有始有终,以京腔幽默的笔触运用插片式的以关键词为中心的多重叙事结构向我们娓娓道来。小说以“大象与澡堂子”的传说,将跨越一百多年的故事片段拼合,产生了令人迷眩的时空感和魔幻感,且处处有着强烈的冲突,是历史与现代、传说与现实、父辈与子孙、等待与出击之间的对垒,更是愚昧与睿智、死亡与新生、普通与神奇、平庸与独特之间的交锋。
作者通过小说不但给名为“万泉堂”的澡堂子画了个像,更为其画出了魂儿,堪称妙笔超绝,这既是故事叙事的力量,更是隐含在故事中哲思的力量,而作者所要表达的“君子不器”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君子不器”这个词只在引子里出现,后文不再提及,但笔者从故事中所领悟最多的地方就在于此。
小说的开篇通过万唯一和中国通麦克唐之间的对话引出“老店式经营”这一是否继承和管理“家族产业”的话题打开了小说的“魔幻之门”,更是通过万唯一的嘴讲出了“君子不器”这个出自《论语·为政》的名句。“君子不器”的一般解释是:“君子该心怀天下,不应像器具那样,作用仅仅限于某一方面。”最开始由万唯一说出这个名词很容易让人想到他的关注点就是“不要只局限于一个方面”。这是他用来支撑他所说的“一个人不能被一块金枪鱼寿司、一碗米饭或者一片天妇罗给定义了”的言论,显然,这是万唯一对“君子不器”最初理解的完整表达,并对此信誓旦旦“用在古人身上正确,对现代人来说,更正确”。而万唯一的“断章取义式”理解遭到了麦克唐的嘲讽,作者也恰恰通过麦克唐的嘴说出了“君子不器”该“比较正确”的释义背景,特别将“光宗耀祖——加强家族联系,继承和发扬家族传统”的儒家“君子”的大前提思想告诉了读者。
倘若我们仔细思考就会发现,万唯一和麦克唐两个人对“君子不器”的关注点是不一样的,前者关心的是“器”,而后者更强调“君子”。麦克唐的理解和说法无疑是正统的,整句话的中心应该在“君子”上,“不器”该是“君子”所处的状态和所追求的境界,可那终究是封建社会儒家思想中的“君子”,而万唯一的理解,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具有现代人特色的“君子”该是指“具有独立自我且个性独特有创造精神的人”。正如引子的最后,万唯一说:“我就愿意做一个后现代意义上的个体,价值和意义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不是遗传的,不是继承的。”直到小说最后,死而复生的万唯一从微渺平庸的“社会原子”变成了一个拥有“自觉使命”和“独一无二的价值”的生命体。这已是全书的结尾,笔者才终于领悟到作者对“不器”的真正理解,该是“不能像器皿工具那样缺乏自我意识,缺乏独特性和创造性”。
回到引子最后,麦克唐说中万唯一的心思,你不愿意继承万泉堂,“那是因为你觉得澡堂子不够体面”。再仔细思考就会发现,万唯一追求个性解放与继不继承万泉堂关系不大,反过来可以问,难道继承了万泉堂的万唯一就“不能独一无二”“泯然于众生”了吗?这也正是麦克唐作为小说人物最关键的地方,他无意间提醒了万唯一,要去继承一个“不再普通”的“decent”澡堂子。万唯一的睿智就在这里,也足够冒险,“他可不愿意像爸爸、爷爷那样把一生敬献给时间,等待某种降临”,当他发现他家澡堂与一个传说有关,他要“通过自己的运作,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与最后死而复生的万唯一不但欣然主动地继承万泉堂而且改回原名万小泉相呼应了。因为“万泉堂”不是普通的澡堂子了,它以前有传说,现在在万唯一策划运作后又产生了新的传说,就像蓬莱阁有“过海的八仙”,西湖有“白素贞与许仙”,尼斯湖有“水怪”……“万泉堂”有了“象神和神泉”。因此,这“君子不器”的“器”毋宁说是对“君子”——人,不如说是对万泉堂——“器”,发挥人的主动创造性地去改造这个“器”,给它按上“传说”,就赋予了它“灵魂”,也正是作者给“澡堂子”画出了魂儿。作者的“君子不器”观便呼之而出:做人就要追求独立,不仅不能像器具那样作用单一,更要发挥人的主动性积极去创造事物的意义和价值。
此外,纵观全文,值得玩味的是,与其说重获新生的万唯一是故事的终点,不如说,应该是故事的起点,正如文中写道“每天都有些变化,却不是朝着新潮的方向,而是往旧日的时光里走”,时光逆转,整个故事莫不是这个睿智风趣风光无限的留洋海龟“万唯一”从那头越南大象驻足的时刻开始一手策划的“万泉堂”嘛!如此,他真正做到了“君子不器”——这个会炒作的澡堂子产业的继承者!
逃离式归家
河南信阳/黄传安
万福泽为救小歘找到毕九,用自己家的象牙刮痧板换毕家的刀用,故事由此拉开序幕,几个家族牵扯其中。《午夜的泉水与大象》有着多个故事和多重时空,作者将这些时空切得细碎,进行一种新的组合,每个故事间又存在着紧密联系(万德光),使之结合为一整体。
小说中万唯一相信的是價值和意义都是由自己创造出来的,不是遗传、继承。正基于此,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摆脱家族的影响,甚至企图切断和家族的联系。文章的最后,他却改变了自己的观念。我在思考,倘若将中国比作这个大家族,我们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是在逃离,还是在自觉继承?很显然,我们与万唯一是一样的,面对传统与古典,我们毫不在乎,甚至是嗤之以鼻。我们对于西方或新潮文化,却趋之若鹜。
小说的主题我想可以理解为继承传统与民族性,涌出的泉水象征着传统的本真力量,万小泉的生命力象征着民族的延续性。我们的民族之所以能够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是因为世代传承下来的精神不灭,我们需要这份精神,同时,这份精神也需要我们作为她的继承者。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可以远离家族,但我们做不到漂泊无根可依。
从文中可以看出,万唯一对待家族是不断认知的过程,最开始万唯一对家族是充满了不屑与排斥,虽然有过思考,怀疑过到底要不要对他一百多年的家族努力抱有足够的敬意,但显然,他并没有做到。当重新了解自己的家族过往,他的态度发生了改变。最后他主动接手万泉堂,又将自己的名字改回了万小泉,这才完全接纳了家族。我们似乎正处于重新认识传统文化的阶段,等到重拾文化自信,我们会如万小泉般做“家族”忠实的继承者。
语言和描写的老北京味,是小说的一大特色。此外,让我惊艳的是作者将自己的想象放置在对日常生活的营造中,利用传说、幻想的力量创造出一个新颖、奇妙的世界。作家莫言曾在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班上做过一次演讲,题目为《想象的炮弹飞向何方》,在这篇演讲中有一句:动物和人之间实际上是可以交流的。这一点我觉得在吉大先生(镇南将军)身上得到了非常完美的显现。小说中有一段描写:有好几次,大象竟然看着他流出眼泪来。从这刻起,大象便不能简单地以对动物的眼光来看待。万家、歘家和林家,皆因万德光的一念之善而绑在一起。若将大象视为万家精神的命脉,那万德光便是传承的先锋者。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