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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暖

2021-07-29朱霄

作品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舅工人

推荐语:唐诗人(暨南大学)

《取暖》相对传统,写的是成绩优异的王家辉初中毕业后因家庭困难没钱上高中、不得不外出打工的遭遇。题材虽然传统,但写法却很讲究。朱霄让王家辉去遭遇一个比自己年长的、有同样经历的室友刘忠伟。因为有共同的遗憾,家辉和忠伟产生默契成为好友,相互“取暖”。小说最后,家辉的家庭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刘忠伟也离开了,这让人物获得真正的成长:要去承担责任,在这个基础上才谈得上追求梦想。可以说,《取暖》是一个完成度很高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到作者朱霄的叙事才华,同时也感觉到她正在努力让故事变得更有思想意味。我愿意相信,只要她坚持,会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小说家。

“王哥!老板走了,抽根烟歇歇?”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嘈杂中横空穿来。

农贸市场仓库跟前的货箱堆得很高,前两天运来的还没有完全处理,今天的新货就来了。仓库边积压的废弃箱子上坐着被称作王哥的男人,抽着烟,嘴里吞吐出工人們习以为常的劣质味道。

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身材壮实,胳膊肌肉也足够明显,正是农贸市场老板最青睐的劳动力,不仅有力气,更有经验。这足以让他顺利地成为整个农贸市场货运的工头,管着身边大概十来个辍学打工的小伙子。乱糟糟的胡茬毫不违和地出现在这样他的脸上,夹着烟的手指也早就被熏得泛黄。

“老规矩。”

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人走向了他负责的一片区域,紧接着又有一个跟上。本该由他来搬的箱子被懂事的小伙子整整齐齐地码起来,还有人放着剩余的箱子不搬,拿着个扫把来给这一片儿清理垃圾。干惯了活儿的人手脚麻利,这举动也讨人喜欢。几个小伙子脸上还都带着讨好的笑,不时回头瞧瞧他,手上的活计也不敢停。

仓库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出漂亮的光影效果。有人看着心痒,掏出手机悄悄地拍了张照,清脆的拍照音效引来旁边警告的目光。

他没有什么反应,片刻,使力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来。

王家辉16岁出村门的时候,是父亲宰了家里唯一的猪仔,敲着锣打着鼓送出去的。

村口的大黄狗兴奋地围着他转圈儿。父亲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无所谓地受了狗主人几个白眼。但他的脑袋竟也平白挨了一巴掌,心里颇觉委屈。临近冬天,北方人早就穿上了棉衣,贫富的差距也重新浮出水面。他和父亲身上的袄子看上去同别人没什么区别,其实一捏就知道,棉花虚到只有薄薄一层,不经穿。来瞧热闹的多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村民,抄着手在袖筒里。家辉费力地承受着这动物园参观一样的目光。

“家辉比我有出息,他小舅给在城里寻了个好差事,这不,现在就要出门挣钱去……”

他的脸涨得通红,听着人们对父亲敷衍的应承,羞得眼睛也睁不开,慌忙地往人群里窜。父亲不仅不许,还嫌不够,一把拽住他身上背的褡裢,拿出一个略显陈旧的相机来。

家辉顿时就站不住了,手里下狠劲儿把相机往自己怀里抢。但耐不住父亲绝对的身高优势,眼睁睁看着父亲炫耀地向村口的人展示。

“看,我给家辉买的相机!以后去了城里,拍照片给你们瞧……”

他祈求着没有人想要赏玩这相机,更希望父亲不要突发奇想地让他表演如何拍照。

很明显,这是个稀罕物件,以至于多数轻视的目光转向了探究。

他的喉咙突然一涩。

本来就该轻视的。高中没钱读下去,中考成绩就是个笑话。自己同桌就沉不住气,直接乐在了脸上。这直接意味着村里又空出一个重点中学的名额来,更多的人为了这个名额争得头破血流。村里大人们普遍大字不识,但不妨碍升学名额越来越重要,孩子念书也成了最容易引起村民矛盾的问题之一。主动放弃本就让他们家抬不起头来,现在父亲又是一副占尽便宜的得意模样,搁别人心里肯定膈应。

还好,相机安全地回到了他手里,村民也对他们父子逐渐失去兴趣,各自散开。

他踏出村口的界碑石,看见小舅靠在一辆三轮车跟前,抽着烟,正在打电话。

他们一过来,男人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拿腔拿调地跟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回见。挂断后又看似不经意地把腕上的手表露出来,旧式的翻盖手机也顺势捏在手里。

“有些呆,不过没事,干几天就好了。我看他就是书读太多……”小舅热络地跟父亲攀谈,朝他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他没什么准备,受力踉跄了两步。

“那就跟着我走吧,不出几个月,你儿子就能给你寄生活费!”小舅常年抽烟的嗓子发出粗嘎的大笑。

父亲赔着笑,完全没有刚才对着村民的自如。无论是小舅的手机,手指间夹着的烟,还是打电话时端着的腔调,都叫他有些怯于讲话,但又不愿意输阵,便把儿子使力往前推。

“我,肯定能吃苦!”家辉来不及思考,磕磕绊绊地扑过去,直对着小舅的胸口道。他的身高在学校便算是矮小,在大人们跟前更是明显,以至于若不抬头,常常只是面对着他人的胸口或是脖子。

“矮了点儿。好好干!营养上去了,个儿自然就高了。”小舅对父亲说,嘴唇翻开,笑出一口熏黄的牙来。

直到他坐在小舅的三轮车上眺望前方的黄土地时,都没有停止对这张嘴唇包裹下牙齿的想象。三轮车前行时,眼前的景象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前16年的时光轰隆隆地驶过。他连自己的村子都没法说是熟悉,未来居住的城市更只是父亲和小舅口里随便讲出来的愿景。他抱紧了自己褡裢里的相机,能感受到身后父亲跟随着的目光。

但他没有回头。

一路进到城里来,他的目光有些跟不上形形色色景物的变换。三轮车熟练地拐进一条小道,停在尽头的农贸市场门口。小舅掏出条脏兮兮的毛巾,使劲儿在脑门儿上抹了两把,冲他指了指侧面一个并不引人注意的门,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里的毛巾。

他进了门。这侧门里的人比他刚才粗略看到的市场顾客还要多。有人光着膀子在搬箱卸货,四周人都沉默着干活。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身上的棉衣,瞟了眼墙角装饰似的暖气片,有点羡慕地瞧着大汉的背影。

“王家辉是吧,赵建带你来的?”一个尖细的女人嗓音。

“啊呃是的……”他慌忙地应着。

声音的主人瘦瘦高高,脸上的颧骨有些突出,尖下巴,眼神凌厉,平底鞋都让她穿出了不好惹的气场,他简直没有勇气再抬头。

“瞧你这样儿,没成年?”

“不不不,我……我就是显小,其实早就十八了。”父亲的告诫言犹在耳。

女人伸出细长的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未曾想这手竟似铁钳,叫他一阵好受,尽力忍住才没叫出声来。

对方明显不甚满意,只微微咧了一下嘴:“过来登记。”

他有些警惕地走过去,紧紧捂着口袋里的身份证,一口咬定说丢了,也讲不出证件号码来。女人毫不在意他是不是黑户,只是冷冷地打量着登记表上他自己写的名字,半晌说了句:“字不错。”

他沉默地攥紧了袖口。

旋即就开始了每日在巷口宿舍与农贸市场仓库之间的往返。最熟悉的景物不再是村里自己门口的小土坡,而换做了一个小小杂货铺,还有一家装修粗糙的饭店。杂货铺老板整日骂街,他总是怯怯地躲开,因此往往受到身边工人的嘲笑。偶尔还会见杂货老板朝路人吐唾沫。这事儿在工人眼里不足为奇,站住对骂一阵子也就相安无事,但于他来讲却是新奇又屈辱的。每每路过这里,他肯定是要加快脚步。

城里的生活好像就这样平静又跌撞地前行着。

但这座城市很快走进了隆冬。

“抓小偷!”一个凄厉的女声划开农贸市场嘈杂混乱的环境,连带着仓库的工人们都被惊动,手上的活儿也不顾,纷纷往发声那边看。

工头李哥透过两边连通的窗口瞧了两眼。

“好家伙,这抓住肯定有赏。”

工人们很容易被奖赏之类的词迷住,一大伙人哄闹着就冲了出去。

彼时他正站在工头面前梗着脖子,之前的对话也进行不下去,心里怯得发抖,一时间万分感激小偷的出现。

仅仅才干了一个多星期,他的肩膀就已经磨破愈合来回两次,肩膀来不及攒厚实些,就要继续扛货。胳膊因为长时间的搬抬重物而酸痛颤抖,掌心的茧没有磨出来,血泡倒是一个接一个。严重的睡眠不足更是让他看起来形容憔悴,加上他本就营养不良的身高,就显出几分包身童工的气质来。

今日本该是同往常一样做工的,他现在却仍杵在这里一言不发。脑子已经转了几圈儿,却完全想不出如何脱离目前的困境,心里隐隐地后悔。

早上刚进仓库,还未来得及走到自己的片区,他就被工头叫住。

“去把我那一片儿先干了。”粗嘎的声音响起来。

男人身材壮硕,黑红的脸在吐烟圈时皱出几道褶子。那双手骨节粗大,却又显得灵活机敏。眼神儿也好,总能一眼瞥见偷懒的工人。

而此时,他嘴里叼根烟,耷拉着眼皮瞧着家辉。

他惊疑不定地站在那里,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忍不住道:“可我的还没有干呢……”

周围的工人早就候着了,这时一水儿地哄笑起来。他不知所措,有些不祥的预感。慌乱中,家辉转头去看芳姐——就是之前负责工人登记的老板娘。女人平日里精明干练,手里还握着大家的工钱发放权,按理说不会对这种事置之不理。

然而她连个眼神都没有转过来。

这僵局一直持续到小偷的出现。

工人们散光了,工头李哥重新盯住他。

“有文化?”

“看不起工人?”

“老子今天告诉你,到了这儿,你就该是被老子管!”

这句“有文化”来得猝不及防,他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红着眼就向李哥扑了上去。

这是李哥给他上的第一课。

趴在地上的那一刻,眼泪就抑制不住地上涌。他回想起村头学校半吊子老师的嘉奖,红艳艳的中考成绩榜单,隔壁燕子羡慕的目光,甚至有班里叫巧珍的姑娘跳起来头上飘的红发带,转念又浮出父亲背着他偷偷数钱,不停叹息的身影……他16年来的生活始终如此单调,恍惚间的记忆就止步在此刻的感受。耳朵嗡嗡作响间,四周像是有股奇特的腥味,让人想起离村前家里杀猪的血气。

他大概是被踢昏了头。

李哥的货架是生鲜肉区,工人们回来时就看到他鼻子里塞着纸团,默默地卸货摆架。年轻些的小伙子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宽慰,但并没有得到回应,年长些的工人讥笑着刺上两句,也未见得他眼泪盈眶。

这天,他第一次误了饭点。

北方的隆冬决不只是冷。天气极端时,寒气就会转化成一种事实上的痛感。

不过才干了一个月,他的肩膀逐渐不再蜕皮流血,手上也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只是天气叫人好受,手脚上连起冻疮,攒出小口子,痛起来简直心尖儿都在抖。

这天晚上给手挑疮时,他听着外头传来一阵哐哐当当的聲响,似乎是有人搬家弄出的声音。转眼就看到一个中年汉子,扛着几根铁架床的支柱绕进了隔壁房间。

“现在还有人搬过来?老板是又招工了吗?”他悄悄问邻床。

“嗐,是上次那个小偷,叫刘忠伟。他也算是咱这片儿的名人。老板贪财,被他骗了好几次,这回又被忽悠给了个床位,我猜,老板怕是等着这人给他赚大钱呢。”说话的人语气不屑。

他既困惑又好奇,一个人原来可以同时成为小偷和骗子,而被骗好多次的老板竟还能给他一个住处。但因为心里对骗子始终深恶痛绝,他也就没再张口。

过了一阵子,隔壁声响才停。夜也慢慢深下来,他默默地蜷在薄薄的被子里,来不及想点别的,灯就被别人粗暴地关掉。黑暗给思想提供最活跃的背景,却难以敌过人们超负荷劳动后的困意。鼾声很快此起彼伏,家辉盯着墙面,心中没什么好想,也就入了睡。

每天早上货车开来,都有一句慢慢熟悉起来的“老规矩”。

果真是做工头的人,总要在某些地方高出一成来。他愤愤,忍不住像杂货铺老板一样朝角落吐唾沫,偶尔还不避着人。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染上点什么毛病都不足为奇。

但这天晚上,他下工时见到了那个闻名的骗子。

中年男子早就过了能用力气赚钱的年龄,看起来极瘦,瞧不出这边工人标志性的肌肉。脸洗得很干净,除去未上药的瘀青处,整个人看起来有一些文雅的感觉,站在路灯下和巷间的饭店姑娘讨价还价。

他偷偷打眼看着人家,这人察觉,转头看过来,冲他微微笑起来。

“童工吧?不念书了?”

说话有点漏风,似乎是缺了颗门牙。

他警惕,瞪了骗子一眼就走。心里止不住地懊恼自己没有控制住眼睛,反叫别人揭了老底。他自己这样过来打工,连以前的事都不敢回想。如今猛然间感觉,曾经的日子竟像是同现在相隔许久,仿佛上辈子的事。

脚冻得有点僵,走得也慢。他听着一阵脚步声,身后的人几步追上他,强塞过来一个红薯,直直烫到了手心里。

家辉惊叫一声,差点把红薯摔出去,这人眼疾手快地接过去,又笑着捏了捏他的手。两个人都没什么钱,自然也没有手套。他就看到骗子镇定地拿着红薯,脸色都没变。

刘忠伟笑,“瞧这状元郎似的手,做工的茧子不厚,写字磨出来的包倒是挺大!”

他有些耻辱地攥住手心。写字十多年来,早就习惯了把笔靠在中指骨节,如今一看,确是有个突出变形的包。这积年来的茧子,又怎么可能被短短一个月的苦工给盖住。

他不说话,刘忠伟自顾自地吃起来。两个人沉默着走回了巷口的小楼。

这儿只有床铺,压根儿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给工人。上厕所须得绕过杂货铺,去到公厕,而洗漱就只能在门口水龙头跟前凑合一阵子。等家辉洗了把脸回来,就看见自己的床上丢了支药膏。

周围几个小工纷纷拥过来,嘻嘻笑着:“刘忠伟给你拿来的,他平时简直抠出了名儿……”

手里的冻疮药膏明显被频繁用过,剩下的也不多,管口还残留着些用时带出来的膏体,微微泛着黄。

“为什么?”家辉忍不住问出口。

“因为他最瞧得上念过书的人!”旁边有人打岔,大家哄笑成一片。

他茫然。

刘忠伟不是这里的人。他自己读过小学,初中就没钱上了,在家里闹了两年,大概15岁的时候才出来打工。那时候不仅没有吃住补贴,甚至连拿到工资都得看运气。他连着四个月没拿到工钱,吃不上下顿饭,虎着胆子拿了把刀,就往老板家里冲。老板贪惯了工钱,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当场就湿了裤子。

但那老板娘才是真正主事的,晓得这事儿以后气得狠了,请人把他打了个半死。一片儿招工的小老板都不再要他,算是彻底没法混了。

刘忠伟换了好几个地方做工拿点小钱,根本没有人敢用他做长工。就算是不在乎以前的事,也都有些怵这小子的愣。哪个招工的能保证不坑人?既然有那么多争着来打工的人,又怎么会有老板想要这么个定时炸弹在跟前。

他坏了名声,不得不离开那座城市。几年奔走对他的改变实在太大,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没了精气神儿,来到新的城市还先往学校那边瞅。手里攒的钱也不多,毕竟没什么活儿干。这人白天看书的时间就慢慢增多了。他和几个混子住在一起,自己主动说,反正找不到活儿,打工不如回学校去。

自学时间长达两年。刘忠伟准备参加中考。那时根本没有学籍之说,报了名就能考。他既然决定要念书,肯定不能做长工。没什么收入来源,只能向家里要钱,偶尔几次借口没钱也就罢了,次数一多他爹就开始怀疑,叫他赚了钱多汇回去点。这就让刘忠伟不敢再伸手,失了生活办法。好在同住的一个长工看得起他,年龄也大了,就让他偶尔替着做几天活儿。也不累。人家给他匀的是最轻的事,刘忠伟拿着钱,心里清楚得很。

但这事儿总归还是暴露了。

中考前一天,老汉来城里看他,直接撞见了书和准考证。紧接着就是好一通大闹。几个人看着他爹撕了准考证,连扇儿子几个巴掌。做惯了农活儿的手厚实得很,当即就让刘忠伟混着血沫吐出一颗牙来。

在场的人都听着老汉哭:要是你去上学,谁来供你弟弟呢?

刘忠伟站着没动,自己收拾了书页和东西,直接从门口丢了出去。脸肿得老高,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复着:爹,我不念了。

几个混子都不忍看他,但刘忠伟垂着眼皮,却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自此这人就变了个模样。跟桥洞底下最下三流的骗子混在一起,学了点粗浅的骗术,甚至还叫别人亲眼看见他偷钱。缺了颗门牙的嘴也成了他最有标志性的记号。

逐渐,刘忠伟成了这里最著名的骗子。

王家辉听着刘忠伟的故事,忘记了手里的膏药,听到要紧处甚至不小心挤了一堆出来,也来不及擦。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你也看到了,他地方轉多了,我们这儿只是人家落脚的。”

家辉不说话,低下头把药膏糊到冻疮口上,剩下的就使劲儿往衣服上蹭,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要说是以前的他,肯定会大表惊讶和同情,连这人的骗子行径也统统原谅。然而如今听来却像是重重砸在心头上。同宿的工人都在唏嘘,他反而想起今天刘忠伟捏自己的手。

那劲儿明显就是做惯了粗活。

每天的工作基本上没什么两样。家辉干完李哥的活儿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区域,却看见自己负责的米面粮油基本上已经被卸了大半,等着他自己往市场货架上抗。

他愣愣地站着,看到昨天遇到的男人冲着他笑。

今天的刘忠伟看上去和农贸市场完全融在一起,穿着件儿不大好看的保安衣服。这衣服肩膀上宽了些,松松地垮在他身上,让一个昨天似乎有些文雅的人一下子又不正经起来。刘忠伟脸上带着这一片儿常见的痞子表情,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跟他搭话。

他竟然放松下来,问:“你怎么会来?”

骗子笑起来,大喇喇地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我是这儿的新保安,你不晓得?”

他惊讶,目光重新审视面前的人,这衣服也似乎一下子顺眼了不少。他便当刘忠伟是打算在这里安下身来了,心里却莫名又有点惆怅。

接下来的几天,都能看到刘忠伟在门口站岗。站得不大认真,人也没个正形,好像就是为了赚个两千块钱,完全不在乎会不会有人偷东西。

也是,他只需要防自己就好了。

王家辉在心里腹诽着,不知为何有点不甘,偶尔忍不住抬头看他,发现这人总盯着外面某个方向看,还会回头朝着他笑。

他瞪那碍眼的门牙缝一眼,低头干活儿。

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种友情来。刘忠伟平时没什么活儿干,就站在那儿和路过的人侃大山,没人的时候就往外看。家辉最爱在经过故意戳他一指头,看着刘忠伟吃痛,自己偷偷地笑。

在新的工人没有被介绍进来之前,家辉始终是资历最浅的一个,李哥的活儿也就一直压在他身上。兴致来了,刘忠伟能过来给他搭把手,但要是这小子前天晚上给他整了乱子,那就没门儿。家辉早就忘记了自己之前对人家的偏见,干完活儿也不回去,等着刘忠伟一起走,有一次还故意拿钱出来请这保安吃红薯。

刘忠伟也不恼。

天气越来越冷,每天的活儿只多不少。家辉的手上攒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像是终于摆脱了所谓的瘦弱,见到刘忠伟就伸出来给瞧。这保安也来瞧一眼,不说话,就笑。他有些屈辱地缩回手,回头就在心里记上一笔。

刘忠伟的宿舍还没有住满,就他一个保安,还有俩本地的小伙子。不像他,宿舍满满当当八个人,转身都能肩碰着肩,白眼简直一个接一个地飞。家辉就爱往人家宿舍跑,嘴里不明说,就悄悄地瞅着人不在,钻进去躺在床上。刘忠伟讲究,床上比其他人都干净,被褥样样不少。家辉自己的铺盖可没这么齐全,大冬天,父亲只是给多加了条薄薄的毯子。

开始的时候,刘忠伟通常都会给家辉当头一巴掌。但时间长了,有时候还会主动叫他留下来挤一挤。十几岁的少年,就算干了阵子活儿,身子也瘦弱得很,轻飘飘一把骨头缩在床上,冻得狠了还会抖。刘忠伟就感叹他不是做工的料。

家辉有意无意地顺着这人的意思。脾气不拧巴的时候跟着感叹两声,然后就消了声。但刘忠伟不一样,说话轻轻巧巧的,从不劝他回去念书。但两个人心里都门儿清。

如今闭着眼也能数出仓库几个相熟的工人了,更别说是整日混在一起的刘忠伟,简直连模样都能描出来。他看着这些人每天在仓库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自己倒是有一种脱离在外的感觉。有时候,家辉也觉得刘忠伟同他一起飘忽着,心里也就亲近许多。刘忠伟的被子里总是裹挟着远客的风雪气,他窝在里面,好像也被带着走,穿过这骗子经历过的城市,看见了多年前渴盼读书的那个少年,也看见不久前的自己。

但生活实在是叫人日渐麻木。

四个月很快就过去了。那老板一向奉行头月的工资第二个月底发,攒下来家辉已经拿了三个月工资,除去给父亲打过去的一多半,自己用的倒是不多。他在城里本来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只是偶尔要给李哥“贡”点烟什么的,其实也不大费钱。

李哥要的烟,都是小铺里中档偏下的。

给父亲的钱肯定雷打不动。母亲早逝,他是亲身体会到了父亲拉扯养育的不易。周围同学穿的城里商场买来的服装,他能捡着件儿旧的都要谢天谢地。平时大人带点干馍去地里,饿了就直接啃,哪还能想到家里还坐着个小的。父亲的糙让他整个童年过得跌跌绊绊,但掩不住屋里为了他想尽办法拉来的电线,为他的学费愁到白了半头的发。男人甚至在市集里给他淘来个二手相机。

只要一回想,家辉就觉得把钱全打回去也不为过。

除过这些,每天在刘忠伟宿舍里消磨的时间是最让他高兴的。没有繁重的工作和难以理解的人情,甚至连寒冷都微乎其微。同宿舍的几个工人羡慕得很。家辉心里得意,刘忠伟就骂他蹬鼻子上脸。在他们逐渐相熟的这段时间里,老板又开除了两个白天逃工的年轻人。分到每个人手里的活儿更重了,工资相应地加了两百块钱。

家辉早就没有那么老实,几个小工一撺掇,说要请做工最重的他去找老板多要点钱。年龄小耳根子软,脑袋一热。等刘忠伟知道这事,他已经带着警告回来了。

少年脸上失了些神气,但那眼睛里倒像有星星。年龄比他大几岁的年轻工人嬉皮笑脸地听他痛斥这工资,时不时附和几句,一时之间竟然有了点儿众怒的意思。

当刘忠伟进到这间挤挤挨挨的宿舍时,就见到这幅情景。家辉极力地鼓吹着自己的壮举,周围的人也给他以足够的关注和热烈的回应。几个人把这小小的空间吹出了斗争前夜的氛围。一直到刘忠伟要把他拽回自己那里,家辉都还舍不得走。

他在这群油嘴滑舌的工人跟前越来越吃得开。抛弃掉从前放不开的架子,再多少学点世故,总能加进去不同的话题。无论是对老板的抱怨,还是家长里短,家辉都已经可以自然地插进去聊开。

过了几天,父亲通过小舅打电话来,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打算告诉父亲工资又涨了两百,可以全都打回去。

然而,父亲第一句话却是:“娃儿,这两天你六婶儿怕是要来城里,你给带着逛逛城行不?”

他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里。

许久不曾再听过村里的人事,竟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六婶儿是村子里最帮扶他们家的,他小时候偶尔吃不上饭,也总是六婶儿路过叫他去自己家里吃。这种情况又一直持续到他学会做饭为止,家辉连六婶儿家那脏兮兮的门帘子都熟悉得很。

燕子是六婶儿家的闺女,乖乖巧巧的,家里的活儿样样精通,学习也不落后,现在正在城里念高中。两个孩子玩得好。不过,村里送燕子走的时候可比他阵势大得多。村里爱凑热闹的几家全都来了,还有人给燕子包了红包。家辉心里羞愧,他出门,除了父親硬生生造的势,就只是几个游手好闲的人来瞧了瞧。

但他又始终记得六婶儿家里的鸡蛋面,味道不算上乘,却给他数个日夜里带去了为数不多的温暖。

“好,那我到时候请个假。”

“家辉,怎么没见你把相机带出来?婶子还想着让你照两张相呢!”

胖乎乎的女人拎着个夸张的大包,有点笨拙地想要挎到肩上,比画半天,他接了过去。

六婶儿马上眯眼笑起来,絮絮叨叨:“我这周上来看看燕子,顺便来瞧瞧你……”

他听着也高兴,只是避过了相机的话题,一路吭哧地提着六婶儿的东西,笑着聊几件仓库的事。话说多了,六婶儿其实也很容易听出来他的处境。她不知道说点什么,就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

他对这城里的方向甚至不如六婶儿熟悉,出了巷子就有些晕头转向。原来这高中离巷子挺近,仓库大门那边能瞅见的旗杆尖儿原来就是学校里的,刘忠伟整日里就是往这儿瞧。

家辉对这气派的大门生出几分怯意来。来不及惆怅,婶子就把他拉了进去。

学校在周末对家长开放,学生也很容易出来。宿舍管得不严,家人给宿管打声招呼就能进去。一见到他,燕子高兴得很,连六婶儿手里的东西都来不及接过,就把他拉到自己桌前,像是以前那样指着数学题目请他来解。燕子对宿舍的其他同学骄傲地讲,这种题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家辉顶着几个同学好奇的目光,压力颇大地坐下来,看着书上陌生的函数局促地捏住了书页。

氛围有些凝固,他一阵窒息。

几个同学见他迟迟不动笔,不禁骚动起来。他仓皇起身,不小心撞到腿,带出了一阵拖拽声。燕子明显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赶紧打岔,拉着他和六婶儿出了宿舍。

直到回仓库跟李哥销假,他都陷在燕子和六婶儿尽力克制同情的目光里。这种目光比仓库工人的轻视要更加伤人,尽管他知道她们只是好意。小心翼翼地绕过念书的话题,他们之间也就好像没有什么要讲。尤其是燕子,那好奇的目光已经足够杀死一个离开校园四个月的好学生。

家辉就觉得冷,一股子寒气从冰冻几月的地里往上钻,是钢筋水泥也不能阻隔住的感觉。当时他站在那里,却又脱离于正常的生活之外,俯瞰着这城市里反反复复挣扎的人们。

他很久没有和同龄人交往,看到纸笔心里都只有贵贱,很少延伸到它们能用多久。从前最喜欢看的书一本也没有了,宿舍的环境也不允许他有这么矜贵的爱好,头天就有人严厉警告他别把酸腐的读书气带进来。区区四个月就能让这些东西在他记忆里淡化,甚至是封存起来。他自己从来没有试图回想过课堂和书本上的内容,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仓库里繁重的工作上。对村里场景的记忆甚至也不再清晰,眼里却多了那破旧巷子里的路灯,灯下总有很多闪烁晃荡的细碎小点。他爱看这光,刘忠伟却捂住他的眼睛,说伤眼。他整日里去隔壁取暖,见得刘忠伟床头上有几本书。奇怪得很,这时候才发觉自己连书名都没有正眼瞧过,只是对那东西有个模糊的印象。

相比起他来,刘忠伟根本不在意工人们的眼光,书摆着膈应人,但仍是摆着。也不知这人到底看过没有。家辉没有见过工人们口中那个因为读书挨打的刘忠伟,他看见的好像都只是这人的如今。家辉忽然好奇,在外打工几年的人,如何有勇气再拾起书本呢?或者说,这生活怎么还能让人生出读书的力气?活下去就已经是万分艰难的事,心里哪还能念点别的呢?走出村口时心里尚存的微弱希望如今简直想起来都费劲,几个月下来浑话倒是越来越顺口。

但这仓库里不乏老板最厌恶的工人。他们往往年老体衰,最爱耍些滑头,假装干活儿的时间比真正出力的时间少得多。家辉也偶然听过芳姐唾骂,叫这些老工干不动就趁早回家。

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

连续一个月,家辉变得越来越像刚来的时候,话也少了,除了偶尔和刘忠伟一起吃饭以外,基本不会再和工人们过多交流。刘忠伟觉得奇怪,按下不问,仍是和往常一样待他。

这天货送来得很迟,工人们的压力陡然增大。新进的海鲜腥味浓重,几个人都偷奸耍滑,不愿意去接,家辉主动过来承了活儿,引了一堆人惊叹。刘忠伟站在门口往里觑,少年原本身子单薄,如今竟也能从中看到几分成年人的影子。十几岁本来就还在长,混在一群工人堆里,好像也就朝着人家的方向塑去了。

刘忠伟转头就去找了老板。

“新来的那小工,要不放回去一天吧?”

“怎么?”

“我看这小孩最近累得很,回去一趟才能安心哪。”

刘忠伟脸上赔着笑,老板也不太好直接回绝,说是王家辉自己同意就成,不过工资得减,至于减多少,就要看他回去几天。

家辉听着刘忠伟跟他讲这事,没有犹豫,当天没拿什么东西就回去了。但时间也确实不长,过两天就又来了仓库。

回家一趟的王家辉看起来愈加疲惫。这段时间身上长了些肉,看起来结实,脸上却瘦得厉害,下颌瘦出了形状,眼睛倒是越发大了,盯着人的时候,叫人心里发毛。但一张口,却又好像是原来那个温顺的孩子。

在李哥跟前报到时,人家冷冷地看着臊眉耷眼的他,劈头一句话就惊回了他的精神:

“你回宿舍一趟吧,跟着住的几个小子正在翻你东西。”

家辉猛然抬头。

奔回去时就看到几支笔在地上静静躺着,相机被磕在了地上,镜头壳子正绕着床沿兜圈子,他军绿色的褡裢被随意地丢在床上。一处床脚有些不稳,还在跟着晃悠。家辉一进门,就有小工就扑通一声坐在了床上,吓得声音都在抖。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容易猜出来。无非是他平日里捂得紧,逮着他请假一回,大伙儿想着瞧他的宝贝。真见着了,又忍不住传看,几个粗人不懂洋玩意儿,笨手笨脚,甚至不小心还给摔了。

家辉自进了门就没说话,背对着门口。那小工没完没了地道歉,就是没说要赔钱。场面愈闹愈大,正是换班前夕,几个宿舍的人都跑来了,刘忠伟也混在里头皱着眉。又因为他不出声,闯了祸的人竟忽然卖力起来了。

“这相机可是稀罕物,这家里怕是挺有钱吧?怎么会来这兒?”

人群里的窃窃私语慢慢扩大,也有人公然出了声。刘忠伟瞪这人一眼,准备上前把家辉拉出来。但不及动作,家辉像是忽然回了神,转身过来冲大家笑了笑。

他神色如常,就是笑容勉勉强强:“没事,不用赔了,就是个玩具。”

一屋子人中,有人长呼一口气,有人一脸遗憾,也有人一脸怀疑。哄闹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结束,反而是更加猖狂。家辉才发觉,原来小小的宿舍不仅能容纳八个人的床位,更容得下一群人的兴奋。这些人吵吵嚷嚷,叫犯错的主人公给个说法,对他这个苦主却没什么同情,反而有明显的失望,就因为他没有叫这些人看到笑话佐料,却满心想着把事情压下来。

刘忠伟挤出人群,费力地叫他们散开。同宿舍闯祸的几个人爽快地避了出去,倒是没什么事干的人难以接受这结局,拖扯了好一阵子。

这时他看见,家辉眼里沁出了大颗的水珠。

十一

这相机压根儿没法拍照。

父亲是在一个乡村集市上遇见骗子的。那人鬼鬼祟祟,怀里裹着个严严实实的包,因此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晓得家辉爱看书上的画儿,总也想着自己能拍出来。所以这事情的发展就很顺利,五百块钱,一个破旧的相机,当场就成交了。这五百块是父亲好不容易借来打发家辉出门的,断没有不花在他身上的道理。

后来,他常常幻想,高中千把块的学费要是减个半,有这五百块钱,他就能去念书。

但少一半就是少一半。父亲用满足高中一半学费的钱,给他换来一个早就没法用的老机子。无论怎么充电都毫无反应。发现这一事实后,他自己心里万分痛苦,但还必须得瞒着这事儿,免得父亲承受不住。提起相机,就是戳他的心肺,发泄不得,只能自己受着。

这让他深深地憎恨着骗子。就像头回见着刘忠伟,他的恶意简直毫不掩饰。

刘忠伟看着他哭,听他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诉说。不成形状的泪水直往下淌,家辉近来大得吓人的眼睛里一片绝望。嘴唇红肿着渗血,这还是在旁人面前忍哭时咬出来的,此刻显得颇为吓人。

断断续续的叙述其实没多久就结束了,少年的歇斯底里根本持续不了多久的时间,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和抽噎。刘忠伟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回了趟自己那边,给他拿来惯用的热水袋。家辉看着热水袋,愣了一下才接过去。

这里的暖意好像越来越少。身下坐着的床板渗出一股子凉气来,他有些茫然地往里缩了缩,专心抱住手里的热水袋。刘忠伟默默地盯着他,冷不丁地说了句话:

“要不然,我带你走,去别的地方读书?”

这话简直石破天惊,出口冒险极大,家辉怔怔地看向他。

“我过阵子就去别处了,这保安也没什么干头。”刘忠伟继续说。

男孩恍惚起来。

直到刘忠伟离开去换班,他都处在一种狂喜和绝望交织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念书?那他要准备新的课本、文具,甚至是新的书包!剩下的钱尽够他买这些,就是担心生活费不太充足,那也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自己恐怕要再读一次初三才能中考吧?荒废的功课还能补起来吗?不管了……等他回来,是不是就能读成大学生?燕子那日拿出的题怕是早就没法难住他了,或许还能考个比燕子还要好的大学……这样父亲简直就是全村最光耀的人哪!

父亲。父亲!

這两个字简直是当头一棒。

前日回家待了两日,头天却没见着父亲,隔壁六婶儿说,老头在乡里医院都住俩月了,硬是撑着没给亲儿子打电话,只等着儿子汇钱过来续费。家辉慌慌张张地跑去医院,撞见枯瘦的父亲在床上艰难地翻着身,登时眼泪就下来了。一番询问才知道,父亲的腰椎间盘突出又犯了,疼得没法走路,就来看看。但医生非要他躺在床上针灸几个疗程才能出院。结果这一躺,就又查出来一堆毛病,好在都不是太大的问题,只是费钱。

钱成了整个家里两个人没法跨过去的鸿沟。他永远没法忘记当时看到无人照顾的父亲的场景。而上学有多费钱?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除了学费,更有无数杂费要交。细细数来,单是他念的这几年,就要买老师要求的资料、考试要交的卷子印刷费等诸如此类的钱。

功课丢了就是丢了,道走错了就是错了。

家辉的头垂下来。

十二

刘忠伟又走了,这仓库果然只是他漂泊一生的某个落脚点。走时没什么动静,也没能惊动什么人,当然除了家辉。

那天晚上,他拿着刘忠伟最后留给他的热水袋和电热锅,看着这人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两个人没有再提起前几天的对话,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两人并行到火车站,家辉最后一次被揉脑袋时,生生忍住了眼泪。

刘忠伟心下悲凉,这个和多年前的自己过于相似的小孩终于走上了自己的老路。就像是一直没有改变过的生活一样,反反复复周而复始,造就了无数个刘忠伟和王家辉出来。他这些年见过类似的小孩不少,没有几个跳出这怪圈来。

这叫人痛恨的生活压根没有实体,反抗好像也是虚的。

两个人在月台上分别。刘忠伟给家辉递过来一本书,裹得严实,从出门起就捏在手里,直到临走才给他。

他接过来,目送着刘忠伟登上火车,连带着他曾经的希望。

日子终究要慢慢继续下去。

他也不再需要取暖了。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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