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真理本集》中的《叹息之面》与“林伽现世”的神话
2021-07-28鄂佳宁
鄂佳宁
关键词:湿婆;林伽神话;古印度宗教
中图分类号:B93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1)01 — 0118 — 04
《叹息真理本集》 (Nisvāsatattvasamhitā)是一份在尼泊尔发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9世纪的贝叶手稿,目前保存在位于加德满都的国家档案馆中。它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湿婆派坦特罗作品,因此对于进行湿婆派的文献研究、乃至整个坦特罗系列文献的研究,都有着极其重大的启示作用。同时,在湿婆派系统中,坦特罗类作品被命名为“真言道”也是自《叹息之面》而始的,因此它也可能是最古老的“真言道”作品,对于在它之后的湿婆派发展与演变的有着深刻而长远的影响。
自1905年Sāstrī初次于著作中提及《叹息真理本集》以来的一百余年的时间里,已陆续有Bagchi、Goudriaan、Sanderson等知名学者对它进行了相关翻译与研究。在2015年,Dominic Goodall、Alexis Sanderson和与Harunaga Isaacson三位学者用英文合译了其中《根本经》《至上经》和《指引经》的部分①。而同样是在2015年, 莱顿大学的Nirajan Kafle出版了对手稿第一部分《叹息之面》的校对与英译版本,同时在书中附上了与《叹息真理本集》有紧密联系的作品Sivadharmasangraha的第5-9章作为注释②。
一、《叹息之面》与其初章“世间道”的结构与内容
(一)《叹息之面》的内容与结构
《叹息之面》是《叹息真理本集》整部作品的开篇之作,大约创作于公元7世纪。因此,无论是在研究湿婆派的传统,还是在释读古印度宗教作品方面,它都具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出奇的是,它是公元10世纪以前唯一一部以介绍“非坦特罗”内容的方法来引入正题的坦特罗作品的初章。这一点与它的创作目的是分不开的。在当时,湿婆派的信徒为了自己新创造的学说能够生存,就必须使真言之“道”(mārga)与其它广为人所知的传统之“道”攀上关系,譬如古印度最知名的法律著作《摩奴法论》的内容、《斯坎达往世书》(Skandapurāna)等往世书和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的传说等。
《叹息真理本集》可以被分为“五重架构”,它们事实上代表着湿婆派信徒在其中提出的“五流”,在公元7世纪的印度,它们本来指代的是五种修行宗教的方式。在书中,它们按照出现顺序来排列分别是:“世间道”、“吠陀的”、“内我的”、“超越道”与“真言道”。
(二)《嘆息之面》初章“世间道”的内容与结构
“世间道”部分作为《叹息之面》的第一个章节,主要起到了引入全文的作用。故事的起因是婆罗门梨吉伽在在讷弥沙林中偶然见到了八万八千名仙人在集会,从而心生好奇,便询问他的老师曼丹迦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曼丹迦向他介绍道,当时的仙人们正在热烈讨论该如何成为湿婆的信徒。众人议论纷纷,渴望找到加入湿婆派的门路。这时作者借湿婆的侍从南迪沙之口,开始向人们介绍入教的方法以及湿婆派的观念。《叹息之面》的标志性概念“五流”正是在第26、27节被初次提到。
首先,作者借湿婆之口为戴维讲述了“世间道”部分的内容,并指出人们按照这里的规程做事,可以达到天国、实现解脱。其次,就是“世间道”部分的主要内容:对于敬奉林伽的方法的说明。特别的一点是,作者在这一部分指出了即使是尚未进入湿婆派的人,也可以通过进行这些供奉来实现解脱。最后,就是《叹息之面》版本的“林伽现世”的神话。
二、《叹息之面》对林伽崇拜的重塑——基于《叹息之面》与《林伽往世书》中“林伽现世”神话的对比
在《叹息之面》第一个“世间道”部分的前半,大量内容都被用来讲解信徒在日常生活中崇拜林伽、供奉林伽的方法,内容多以排比或列举的方式展示出来,在作者悉心安排的湿婆与戴维、众婆罗门仙人们的对话中有条不紊地进行。但“世间道”部分作为全书的第一章节,也并非没有故事性的成分——它就是出现在其后半节的“林伽现世”的神话。
在故事的最开始,作者借听过了制作和供奉林伽方法的众婆罗门仙人之口,问出林伽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事物,才得到了湿婆那样的注重,还鼓励人们去崇拜它。这时,湿婆的仆从给仙人们讲了这个神话,用来宣说林伽的重要性。然而,这个故事并非是《叹息之面》初创的,早在公元五世纪的《林伽往世书》中,就已经有了同主题的神话。对于它们之间存在的同与不同之处,可以按照故事情节顺序,进行如下的罗列与梳理:
(一)梵天与毗湿奴的争论
1.《林伽往世书》:梵天:“我是创造世界者。”;毗湿奴:“我是最高的光源、至上灵魂,我是主人。”。
2.《叹息之面》:“在这里,梵天与毗湿奴曾有过一场争论:‘我是本因。”。
(二)林伽产生,梵天和毗湿奴分别从上边和下边去寻找林伽的尽头
1.《林伽往世书》:“在这里,我们身前有了一个林伽。”毗湿奴:“我将要去这个无上的火柱的底部,您快去上边吧。”。
2.《叹息之面》:“在剧烈能量的中央,有了一个大拇指大小的林伽。”“毗湿奴在这里向下行动,梵天在那里向上行动。”。
(三)毗湿奴与梵天对湿婆咏唱颂歌
1.《林伽往世书》:从林伽两端返回之后,毗湿奴与梵天对湿婆的颂歌。
2.《叹息之面》:“重新回来之后,他们两个用一首颂歌赞美了诃罗。”。
(四)梵天请毗湿奴说出他的愿望,毗湿奴希望梵天成为他的儿子;湿婆请梵天说出他的愿望,梵天希望湿婆成为他的儿子
1.《林伽往世书》:毗湿奴:“歼敌者啊!你成为我的儿子吧。”。
2.《叹息之面》:梵天:“极有美德的啊!你成为儿子吧。”
《叹息之面》对于“林伽现世”神话的叙述是:在宇宙创生之初,梵天与毗湿奴正在为谁的地位更高而争执。结果这时,他们脚下的水中突然升腾起了一阵剧烈的能量,林伽从中逐渐生长了出来。在两位神明惊讶的注视中,它的体积在一刻不停地增加,终于到了看起来无边无际的程度。梵天和毗湿奴见此都上下飞行,试图找到它的尽头,结果直到筋疲力尽都没能成功。他们面对这副奇景,对最高的神明湿婆唱起了赞歌。湿婆见到这副场景,十分得意,于是他降临到两位神之间,许诺给他们一人一个愿望,而且答应无论这个愿望是什么他都会将其实现。梵天最先许愿,希望湿婆能够成为自己的儿子。湿婆答应了他,但是同时也规定,梵天由于许了一个不合宜的愿望,所以从此以后不会得到人们的崇拜。毗湿奴见此情景,便和湿婆说,自己的愿望是成为他忠诚的信徒。湿婆闻此大喜,赐予了毗湿奴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权利。目睹了梵天与毗湿奴因为崇拜林伽,而被实现了愿望的经历的巨蛇、仙人们与夜叉们,从此以后也想要讨得湿婆的欢心,于是便开始崇拜林伽了。
在这个故事中,三位神明的地位差异是很显然的。然而,随着文化的演变,古印度的神明确实逐渐分出了“三六九等”,但大不至于到《叹息之面》里这样从诸神明到人、兽、妖的命运皆由湿婆独自所主导的程度,就连创造了世间万物的梵天、被称为“宇宙灵魂”的毗湿奴,都没法在他面前自恃强大。况且,即使是在神明的地位分出了层次之后,梵天、湿婆、毗湿奴作为古印度的“三大主神”,在地位与能力上也应当是平等的,最多只能算是各自其职、各有高下。至于崇拜他们各自的人数多少,则是一个由广大民众根据自身喜好和需求所决定的问题。梵天的影响力随着时间推移确实逐渐落后于其它二者,但也并不会有宗教作品直接指出他地位的相对“低等”,民间的崇拜倾向与神格的定义终究还是保持着距离。
而在呈现了相同神话的《林伽往世书》中,首先出现的也是毗湿奴和梵天关于谁在世间地位更高的争论。接下来的内容亦如出一辙:林伽从海洋中升起,隔绝在二者中间,止息了他们的争斗。毗湿奴与梵天见到这奇迹般的产物,先是分别变作野猪和天鹅去寻找尽头,在失败后,就向它唱起了赞歌。本来在往世书里,二位神明对林伽的赞歌占了很大的篇幅,然而在《叹息之面》里都被删掉了,只是简单地换成了一句“他们两个用一首颂歌赞美了诃罗”。
听到赞歌的湿婆感动地现身,接下来是三位神明的相互礼敬。《林伽往世书》中的湿婆会礼貌地说梵天与毗湿奴都是出生在他之前的长辈,而且遵照古印度的神话传统指出了梵天是创始者、毗湿奴是宇宙灵魂,他们都是十分伟大的神明。梵天与毗湿奴也称赞林伽奇迹般的诞生,与湿婆在宇宙中的崇高性,以及他強大的创造力与破坏力。在这段描写中,可以看出《林伽往世书》虽然通过叙述这个故事要抬高湿婆的地位,但三大主神的地位终究还是对等的,争执过后,心情平复下来的他们互相尊敬、互相谦让、互相称赞,指出三者各自都有更加出色之处,但不会断言谁是主宰一切的独一无二的神。最后湿婆对毗湿奴与梵天说:“您们确实是与我等同的,同时您们也是我的敬奉者”。这与《叹息之面》里见到林伽便对湿婆心服口服,甘心屈服于他的梵天与毗湿奴,还有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两位神明的崇拜,甚至拥有主宰他们命运的湿婆形象完全不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细节,或许它也是《叹息之面》中梵天许愿让湿婆做自己儿子的背景故事。《林伽往世书》中也有类似的情节,但它却发生在毗湿奴与梵天之间。认识到梵天对世间万物诚挚的爱的毗湿奴的态度产生了动摇,他请求梵天不要误解他,不要因为他造成的冒犯而生气,他们之间的争吵应该到此为止。见到了对方诚意的梵天对毗湿奴再次声明,他确实是从自己的莲花中所生,而后许诺给了毗湿奴一个愿望。这时毗湿奴对梵天说,希望梵天能够成为他的儿子,如此掌管宇宙的毗湿奴会给予他七个世界的掌管权作为报答。梵天答应了毗湿奴的提议。就在这时,湿婆站到了他们中间,三位神明之间的对话才正式开始。但在《叹息之面》中,这个情节不仅被后移了,还替换了发生的对象。梵天不再是创造世界的神和愿望的施予者,而反而要向湿婆请愿,希望后者能够成为他的儿子。曾经态度强硬的毗湿奴,如今面对湿婆也谦卑了下来,为了避免像说了不合宜的话的梵天一样遭受无人崇拜的痛苦,而主动要求做对方的臣仆。与此同时,《叹息之面》中的“林伽现世”故事也不是以《林伽往世书》中三位神明的和好与互相称赞收尾,而是以众生单独对湿婆的赞颂、以及湿婆最后故作慷慨地称赞了梵天与毗湿奴来作结的。《林伽往世书》虽然也是一部极大地提高了湿婆权威的作品,但在它之中写到的这三位神的互相许愿其实是对等条件的交换,比如以世界的掌控权交换父亲的名号、每个都说自己是对方的奉献者等等。然而,在《叹息之面》里,整个故事的架构就变得更像是湿婆单方面地赐予幸福与苦难,而其余二者以及众生只能单方面地接受,并虔心崇拜林伽,如此才可以令世间繁荣。
因此,可以看出,仅就“林伽现世”这一个神话故事而言,《叹息之面》并没有照抄婆罗门传统中的旧内容,而是为了达成将湿婆置于最高地位的目的,刻意安排了情节的先后顺序和发展走向,为此还故意去削弱了其它神明的职能。作者的目的,很明显地是要从自己的信仰角度出发,正式地给神明们划分出几个阶层来。因为故事开头的高度相似,人们在阅读《叹息之面》里的“林伽现世”故事时,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林伽往世书》中相似的片段。然而,作者巧妙地在情节发展的过程中不断修改角色形象和相关细节,甚至修改了一个情节的发生时间以及参与人物。这样的处理所导致的结果是,虽然作者套用了众人皆知的底本,却在上面搭建出了新的宇宙规则,在这个宇宙中,湿婆无可置疑地是万事万物的统领、来源以及归宿,其它神明的能力和地位看似独立,实际上却在无形中被他操控着。如果想占他的利好,便会遭到报复性的惩罚。如此,在潜移默化之中,听到或读到这个故事的人的思维就会不由自主地朝着崇拜湿婆高于一切的方向发展。可见,为了达到宣传目的,《叹息之面》作者所做出的文字游戏和情节替换是非常成功的。
《叹息之面》第一部分“世间道”里“林伽现世”的神话,可以视作《叹息之面》整个文本精神基调的一个缩影。虽然起源于保守的婆罗门教,但为了适应新时期的民众信仰需要,《叹息之面》的作者灵活地改变了其中的旧元素,从而自然而然地传达出自身观点而不显生硬。在公元后的印度,三大主神的地位比起公元前,一直在变得越来越不平等。梵天的地位逐渐下降,对于毗湿奴和湿婆的狂热崇拜却越来越常见。在这种风潮中应运而生的湿婆派为了推行自己的特色信仰,在有意依托《摩奴法论》、往世书、大史诗等传统文献的同时,从最有利于湿婆的角度进行文本改写与故事创作,一是对人们崇拜林伽可以得到的善果进行谆谆教导,二是修改传统神话细节,将湿婆置于宇宙的最高地位而打压其它神明,甚至将梵天、毗湿奴等其它神明与众生也描述为“已入湿婆派”的对象,如此传达出了湿婆是宇宙最高存在的概念,进而正式开启了一个会在日后深刻影响印度社会的思想潮流。
四、结论
《叹息真理本集》作为现存最早的湿婆派坦特罗,对于自其以后的湿婆崇拜、林伽崇拜,乃至于印度文化传统都有着重大的影响。其第一个组成部分《叹息之面》以非坦特罗内容开篇,更是呈现出了其作者愿意亲近当时的传统婆罗门教信徒,从而更加顺利地推行自身信仰与观念的态度。
《叹息之面》的作者首先借戴维神、众婆罗门仙人等古印度传统中的权威形象之口表现了对于湿婆的无上崇拜,表现了较大的说服力与可信度;其次又借湿婆之口详实地叙述出了崇拜林伽者可以进行的实践与可以得到的福报;最后又重新从湿婆派信徒的视角讲述了收录在婆罗门教著作《林伽往世书》中的“林伽现世”的神话,秉持着湿婆作为宇宙最高存在的观念为核心微调了原版神话中的关键语句和情节,营造出梵天、毗湿奴等二位婆罗门传统主神接受湿婆的赐予,众生盛赞湿婆恩惠的繁荣景象,这些行为不止提高了湿婆在渴望福报的普通民众心中的地位,还能够使得文化知识水平较高的、虔信婆罗门教的上层人士更加倾向于崇拜湿婆一方,从而达到了招揽新信众、提高湿婆神格,以及塑造崭新的湿婆信仰的目的。
〔参 考 文 献〕
〔1〕Dominic Goodall, Alexis Sanderson, Harunaga Isaacson(Eds), Nirajan Kafle & Diwakar Acharya (Contrs), The Nisvasatattvasamhita: The Earliest Surviving Saiva Tantra (Volume 1: A Critical Edition and 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the Mulasutra, Uttarasutra and Nayasutra), (Collection Indologie 128, Early Tantra Series 1), Institut Francais De Pondicherry/Aditya Prakashan (2015), ISBN 10: 8184702051.
〔2〕Nirajan Kafle, The Nisvāsamukha, the introductory book of the Nisvāsatattvasamhitā : critical edition,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annotated translation appended by Sivadharmasangraha 5–9, Leiden Institute for Area Studies, SAS India en Tibet, Faculty of the Humanities, 2015.10.15.
〔3〕J. L. Shastri, The Linga-Purāna, Motilal Banarsidas Publishers, Delhi, 1951.
〔責任编辑:杨 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