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棕榈树
2021-07-28琵琶
琵琶
你是最棒的
我看见自己一个人奔赴学校的礼堂，两旁的人流无声地哗哗流动，除了礼堂的名字和音乐会小提琴家的名字，我的脑子空无一物。
我的魂魄悬挂在头顶上方，把我全部的能量都吸纳在那里，它像一个无形但有质量的东西，这种质量就是与我听音乐有关的一种意识，此刻被全部调动与凝聚，悬在我头顶的上方。
这时候，我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感，我的身体凭着惯性向前游走，凭着惯性绕过站在礼堂门口的和台阶上的人。我从他们身边绕过去，我觉得自己走向另一个时空。
上高三了，本来我应该埋头书堆，备战高考，可听同学说省音乐家协会的“音乐进校园活动”周末要来学校表演，其中有明星小提琴手高朗……
高朗！听到这名字，我心中一颤。我决定无论再忙，都要去听这场音乐会。
4年前，在另一个时空，校园里的小径正静静地铺着落叶。大礼堂那扇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朱门，正悄然无声地敞开着。我踏着陈年的落叶，走进斑驳的门洞，从那里可以看到舞台明亮的灯光。高朗正坐在舞台巨大的幕布后面，用修长圆泽的手指调教小提琴的音色。琴弦在他的指尖下拨动，闪耀着炫目的光芒，穿越岁月的深谷，闪着摄人心魄的光辉。
那是市少年宫艺术营的汇报演出会。
等一会，我将和他进行一场合作。我们的节目是《月光下的棕榈树》：我跳独舞，他奏小提琴。
那天表演结束时，我们并肩向台下谢幕，在掌声中，我们对望了一眼，彼此眼里都写着几个字：你是最棒的！
捕捉住漂亮的音符
4年前的暑假，市少年宫艺术营在培正中学举行，跳民族舞的我和拉小提琴的高朗在这里相识了。
傍晚，训练完的学员结伴到校园附近散步。
夕阳中，抬头就能看到那片伫立在小路两旁的小洋楼。柔和的阳光轻轻笼罩在那长长的街上，秋风吹过，卷起的不只是落在地上的枯黄树叶，更有那几声清脆的鸟鸣。
忽然，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一排石栗树后面传出，不知是哪间小洋楼有人在弹钢琴。
“噢！是《味道》！”学音乐的高朗对乐声非常敏感，他伫在路边聆听。
我也非常欣赏《味道》充满感伤的诗意文字，也停住了脚步，啍道：“今天晚上的星星很少，不知道它们跑哪去了，赤裸裸的天空，星星多寂寥……”
同伴见我们站住听音乐，就慢慢往前走，留下了我和高朗。悠扬的钢琴声结束时，已不见了其他伙伴。
高朗是别的学校的学生，不熟悉东山口一带，就问我这个“地主”附近有什么好逛的。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笑着说：“请跟我来！”
我们沿着新河浦路、恤孤院路一带漫步，这里的环境是如此幽静惬意，独有一份宁静。
“东山口就这样藏于闹市之中，隐于高楼之间，在这里，时光的脚步都仿佛变得缓慢下来。当你置身于西式小别墅群中，你会感受到东山独特的魅力所在：这里的道路不算宽阔，周围尽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两旁是众多以清水红砖墙、民国水刷石、西洋式风格的建筑为主的中西合璧的小洋楼。”我尽我所知，向高朗介绍着。
“这里给人的感觉真好！”高朗说，他欣赏的小洋楼就静静地站在路边，伴随着夏日夕光中的蝉鸣。斜阳落在老榕树的树身，树影斑驳地影在长街上，斜阳、蝉鸣、红砖、老树、铁门，似乎都在邀请人一探历史的踪迹，寻找那些尘封已久的前尘往事。
我带高朗来到逵园的门前：“这里是我最喜爱的景点，你这看门前那两棵钻天的树，那么纤瘦，那么轻盈，永远像一个舞者在天空中随风起舞。”
高朗高高地仰起头，惊叹：“树好高啊！像椰树，不，应该是棕榈树！对，它的舞姿优美，像你跳舞的样子。”
“是吗？”我兴奋得脸上热乎乎的。
我听训练营的老师谈过高朗，说小小年纪的他获得过很多音乐比赛的大奖，以后肯定能成为著名的小提琴家。能得到未来之星的表扬，我得意忘形，踮起脚尖，做了个用一只手臂抬起遮嘴的造型，体现出我与棕榈树妩媚柔婉的风情。
高朗看着我旋动的白裙子，忽然眼睛一亮，说：“我想我们可以在艺术营的汇报演出会合作表演节目。你跳独舞，我奏小提琴。”
“内容是什么？”我激动地问。
这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白白的月光幽幽地照在棕榈树顶部随风轻摆的叶子，高朗兴奋地说：“题目我都想好了，节目就叫《月光下的棕榈树》！”边说，他双手的手指在颤动，似乎已经捕捉住漂亮的音符了。
我兴奋地握住他的手，他也紧紧地握了我一下：“我们就这么决定好了！”
这旋律我怎能忘记啊
周围一切都黯淡了下去，礼堂里突然安静下来。“音乐进校园活动”的帷幕徐徐拉开，一束白光照射在整个乐队的右前方，那是首席小提琴手站立的位置，有着权威象征意义的位置。
那束白光在舞台的地板上投下圆圆的光圈，就像4年前棕榈树下那夜的明月，在我的心中闪着幽美的华光。
掌声响起来了，高朗身着黑色西装，系红色蝴蝶结的高大身影从侧幕里走了出来。
“他长高了……”我暗想，手里紧攥着一张大合照。在这张4年前训练营拍的照片中，他的个子不算高，可现在看上去，他比170厘米的我还要高上大半个头。
《梁祝》片段的旋律过去后，舞台上突然流泻下来我非常熟悉的音乐，啊，是他的自度曲《月光下的棕榈树》！
4年前，我和他在老师的指导下，积极编曲、排舞，成功地演出了《月光下的棕櫚树》，成为训练营最佳的会演节目。
分别时，我让他在大合照后面签名，我嗔说：“你以后成名，我就找不到你签名了！”
“怎么会？”他一脸惊讶，“你的舞蹈跳得那么好，未来肯定是舞蹈学院的高材生啦！”
我们相视而笑。
可没想到的是，父母认为舞蹈作为专业，是“青春饭”，反对我继续跳舞，他们让我上高中，准备考大学。而我打听到，高朗考上了星海音乐学院附中，并继续获得了很多奖项，成为艺坛的小明星，这次他作为省音乐家协会“音乐进校园活动”的小艺术家来到我的学校表演。
《月光下的棕榈树》优美的旋律在礼堂里回荡，很多记忆的碎片混着小提琴的声音一起涌了过来……
这旋律我怎能忘记啊！
我把大合照递给他
表演结束后，我走向后台，我隔着高朗的小粉丝把大合照递给他。
他已经不是4年前的高朗了，高大挺拔，我需要把脚尖踮起来，把大合照递到他手中。
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见他的西装领口结着一只红色的蝴蝶结，有了一种音乐家的风范。我的视线凝聚在他刚刚拉过琴，现在握着笔的手，那双修长、柔软、精致且充满魅力的手。那双手还是那样年轻、光洁、润泽，关节细小，指尖圆实而有力。他正在为小粉丝签名，他机械地接过他们递上来的纸条、笔记本和节目单，匆匆地在上面画着。
轮到我了，我已挤在最前面，面对面地与他站在一起。他头也不抬地接过我递上去的大合照，反转，在上面匆匆写了两个字，两个又大又有力的字，两个4年来我看了无数次的字。
然后他把大合照还给我，后面有人已把节目单又递到他的面前。他一手递大合照给我，一手去接下一个节目单。只要我把大合照拿回来，像前面所有的人一樣，把签有他的名字的大合照从他手中接过来，然后再像其他的人一样退出后台，退出这间演员休息室，然后，再回到座位上，继续听舞台上的演奏，而他，则继续为下一位崇拜他的小粉丝签名……
本来，一切都应如此。
可是，我伸手去拿回大合照，当他把大合照递还我时，似乎在时间上没有配合好，大合照掉了下去，从我俩的面前掉了下去。这瞬间的飘落，使我们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接大合照，我们几乎同时抓住了大合照，那一瞬，我触到了他的手。那双4年前曾紧紧握过我的手的手。
他似乎为和我共同完成了一项任务而高兴。他抬起头来，向我笑了笑。于是，我看到了他的脸，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眼眉下那颗小黑痣。可我感到陌生，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平淡和倦怠，眼神淡漠。是年龄？还是人生的风霜？还是什么？我在他的脸上寻觅着，寻觅着昔日那一股热切的光流。那光流，总是从他眼睛和脸颊流过那个夏夜的夜空，流到我的心里。令我激动，令我眩迷。但是此刻，我看不到那热切的光流，它散去了，它黯下去了。
我觉得自己快不认识眼前这个4年来萦绕心间的人来了。
他也望见了我，但他的脸上是一种客套的笑容，他没有认出我。
“请你拿好。”他开口说话了，他把大合照再次递给我，4年后第一次对我说话了。仍是那种好听的粤语声音。
听说他常常在国内外参赛、表演，但乡音未改，声音仍是那样的温和与亲切。
“谢谢！”我低声说，迅速地接过大合照。我感到喉咙发紧，发音困难，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更不敢停留片刻。我分明感到他的眼里除了客气和礼貌之外，似乎有了一种疑惑，好像他正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们都在呢
大合照背后，4年前高朗签的名字已经淡化了，现在又增加了他新的签名。可他居然没看到自己以前的签名，也没认真看大合照上的自己！
我挤出人群，从高朗的身边匆匆地逃了出来，向后台的门口奔去。昔日不能重来，不要再打扰彼此岁月静好的生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4年来有一份我对他的期待和欣赏。
“这位女同学，请，请等一等。”
从身后，从舞台的灯光深处，一个声音从岁月的隧道穿越过来，传入我的耳中。
是他的声音，是他那闪着金属光泽的声音。他在叫我，他在叫我。
我转过身去，看见高朗正从人群中挤出来，向我走来，越走越近。我看到他原先倦怠的苍白脸孔显出激动的神情，原先淡漠的眼睛里闪动着热切的目光。他步幅缓慢迟疑，似乎仍在犹豫不决。他的眼睛望着我，探索地望着我。
他越走越近，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
他就要认出我来了，他可能已经认出我来了。
我感到手心渗出了许多冷汗，四肢变得冰冷。
他真的还记得我吗？
他在我面前站住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地从我脸上去寻找什么。
“有事吗？”我轻声问他。而在心里，我却在说另一句话：“我就是4年前那个跟你合作过《月光下的棕榈树》的女孩啊。”
热情的目光在高朗的眼里闪烁，他问我：“不知道逵园门前的棕榈树还在不在呢？真想去看看呢。”
“噢，在呢。”我把手里的大合照重新递给他，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
高朗认真地看着大合照，指指点点地说：“这是你，这是我，我们都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