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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紫书:我看到的马来西亚

2021-07-28孙凌宇宫宇凡张紫微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21期
关键词:流俗马华马来西亚

孙凌宇 宫宇凡 张紫微

图/受访者提供

海外华人的写作可能比我们想象的难得多。在马来西亚,国语是马来语,官方语言是英语,日常使用粤语等方言,交杂着用英语和马来语代替的词汇,如果要表达一个工具的中文名称,多数是要翻阅字典的。

因此,马来西亚的华人作家们,总是呈现出一种用力过猛的态势。为了能够跟世界上其他中文地区的作者站在同一个高度,他们往往需要下更多功夫去阅读、记忆、书写,才能看似轻松地驾驭这门平日并不使用的语言。而这种刻意的训练,导致集体陷入对文字的雕琢,甚至演化为马华作者的某种虚荣,仿佛要向全世界表现,他们对中文的掌握有多么纯熟。你会领略到更强烈华丽的文字,当你阅读张贵兴、黄锦树,或是刚在内地出版了新书的黎紫书。

写《流俗地》的时候,黎紫书回忆,身边一直有一个无形的“读者的你”在抗议、嘲讽,告诫“作者的你”要少卖弄文字,“就是你现在这个小说本身的文字需要到哪个程度,你就找出一个最适合它的语言,不是为了表现作者本身的能力,而是那个小说本身的需要。”黎紫书一直告诫自己,切勿过分炫技的同时,又不能写得粗俗,“这本来就是写一批很凡俗的人生,如果没有很好的文字去衬托它,可能比较难吸引读者读下去。所以至少在文字上,我还是要去到一个文学的高度,不能让我的小说从文学的架子上掉下来。”

她为这部近五百页的长篇小说调配了一套属于它自己的语言,一种马来西亚人才有的语境。它必须驳杂,又不能完全写实,需要适当地在精髓的地方放入一些广东话。找准这套语言后,她顺而想到适合它们发声的场景,将故事的发生地换成了组屋(当地政府建的廉租房),这样一来,人物就必须是比较底层的人民。为此,她推翻了前两个版本写好的十几万字,仅保留了顾老师和银霞这两个人物,其他都毫不犹豫地“丢掉了”,一口气花了八个月写完。

书中的“锡都”,即她的老家怡保,一个以锡矿驰名的北部山城。从小她在组屋旁边的学校读书,虽然不住在那边,也算在那一带长大。后来她在怡保当新闻记者,经常到那一带去采访,“所以其实那个地方我觉得挺熟的,写起来还是顺手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回忆跟想法都可以出来。”看完《流俗地》的当地读者感受到了跨度几十年的共鸣,纷纷表示小说里面的人物,就像他们以前认识的某些人或身边的某些人。就连黎紫书的母亲,也一反常态地反响热烈,对她说,“其实你每写一本我都有看,但这本是真的好看,你为什么不写长一点?”

十几年前,黎紫书辞去了马来西亚最大华文报纸《星报》的高级记者工作,再之前,她漫无目的地干过各样杂活,小学教师、鞋店销售、茶房洗碗工。三十多岁时拉下电闸般重新整理人生,在朋友家靠近吉隆坡的半山豪宅里休养半年后,她决定余生要当一个作家,“像工作一样地去当作家”,开始规律生活,早起、收拾、打扫,一改往日的杂乱散漫。

她坚信,要当一个作家,一个更好的作家,首先要开拓自己的视野,到外面去看看,成为有更远大目光和广阔见识的一个人。“看看他们想什么,他们关注的是什么,回头再来思考马来西亚自身的问题。”她如一尾热带鱼潜入北冰洋,在中国、英国、德国等地巡游,每一处都尽量逗留一两年。在北京,她适应了连狗也没有的独居生活,客厅的电视机长期锁定第12台的社会与法频道,制造人气的同时也不断提升她对“荒诞”的认知;英格兰阴冷的夏季,她隔着落地玻璃,坐在湿冷的阳光中观看一只松鼠如何在院子里埋下果实,然后攀到篱笆上沉思。

旅居的十几年里,她写了许多字,也看了不少书,除了平静,再没有什么可以炫耀。沉淀过后,旅行经历为她的创作带来了离散气质和更超越开放的写作姿态,也赋予了她以局外人的视角省察阔论的底气,“提到马华文学,会想到‘悲情两个字,好像是在中文世界的边缘写作。关于马华文学,都是身份认同、民族创伤、雨林风光,好像没有这些就不是马华文学了。我是不认同的。”

現在的组屋(当地政府建的廉租房)。图/受访者提供

离开家乡成全了她更好地书写家乡,“以前我可能会追着留台作家的写法或者他们的方向跑,可是今天我会问我自己,总是有一些什么是我自己才能写的,不管其他留台作家的文字有多好,或者他们多么有才华,但是他们写不出来的,就是我看到的马来西亚。”

由于就读华文学校的学生无法在马来西亚考大学,当地的华人作家们往往20岁左右年纪轻轻就离开了故乡,此后大半生都在台湾或别的地方度过,“他们回过头来写跟我写马来西亚完全是两回事,尽管我出生时,老家怡保已是个没落的锡矿之都,但那毕竟是一座‘城市,故而我的成长背景,包括我出生的年代,我受的教育,还有我人生中大半时间待在马来西亚,看着它变化,我对生活在这国土上的人们的了解,还有对这国家所投注的感情,以及对它所怀抱的希望,都是和他们不一样的。我看这个国家的眼光,也不可能像他们那么尖刻或者批判。”每次回到怡保,坐在出租车上,和司机交流,听电台里的声音,都让黎紫书觉得温暖,因此书写的时候笔触自然也就会温暖仁慈起来。出于同情,她为书里的主人公盲女银霞安排了一个不那么悲剧的结局。

2020年1月3日,她写下最后一个句子,写作期间因大脑高强度运作而引发的严重的胃酸逆流,尖锐的耳鸣、眩晕、呕吐等症状也随之消散。几个月后发表的创作手记(《吾若不写,无人能写》)里,她豪情万丈地宣布,“我真相信,这世上会有‘我若不写,以后也不会有别人能写的小说。”她从小就对《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三国演义》中的各路英雄以及金庸的武侠小说着迷,写作以后,便时时幻想着自己以后也要这么写——写一部有很多人、有许多声音、如同众声大合唱般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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