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龙泉窑青瓷“半刀泥”鹅纹刻划研究
2021-07-28翁妙妙吴新伟
翁妙妙,吴新伟
(1.丽水学院浙江省龙泉青瓷协同创新中心,浙江丽水323000;2.丽水学院中国青瓷学院,浙江丽水323000)
一、宋代龙泉窑青瓷“半刀泥”刻划装饰概述
宋代龙泉窑青瓷的“半刀泥”刻划技艺,因被南宋玉质青釉色的巅峰成就覆盖而少被研究关注。但大批量的刻划标本让龙泉这片土地保留着对它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灵动畅快、淋漓尽致的另外一个天地。每每仰望那一刀一笔,无不感心动人,同时也对比出宋代后青瓷一切刻划技艺的平庸,开展宋代龙泉窑青瓷刻划纹饰研究,似乎成为了一种不可抗拒的使命。
从宋代龙泉窑青瓷遗存标本来看,花鸟题材占据了刻划纹饰的大部分比例。这种以动植物为主体的花鸟题材更是宋代龙泉窑青瓷刻划技艺最为成熟的代表性纹饰。花鸟题材所涉及的花卉纹饰多为莲花、牡丹、菊花、忍冬、兰花、蕉叶、梅花、海棠、水草、竹叶等;动物类有大雁、鹅、鸭、鱼、龟、龙、凤、鹤等;其他还有图案式的团花、人物、文字等。其构图几乎都由一种或多种题材内容组成一幅装饰画面,同时也反复批量式地运用了刻划技法,娴熟的刻划技艺在重复实践中变得炉火纯青。“奇巧可爱,食味和羹,不敢草略。”[1]这是宋代普通人对生活的精致追求,这在出土的龙泉青瓷大量日用器皿上能深刻体会到,当然,其审美的点就在陶瓷装饰上。这种批量式的反复运用有其自身需求的必要性:一是龙泉窑青瓷烧制成功率极其低,需要考虑成品的数量;二是市场需求的区域性较广,同种题材需要满足客户一定数量的要求,如南海I号沉船中,北宋龙泉窑青瓷就有410件,碗最多,还有青瓷盏、盘、碟、钵等[2];三是此类青瓷产品多为日常实用器,个体用瓷款式与纹饰内容具有统一性。同时,陶瓷刻工具有为适应市场需求而劳动的特质,因此同类题材造型反复刻划是民间工艺的一种普遍现象。值得关注的是,宋代龙泉窑青瓷刻划技艺烂熟之后带来的那种率真和随意性,加上古时龙窑窑内不同部位温度的差异性所导致的釉色变化,使同类题材纹饰的制品给人以千变万化的感觉。宋代龙泉窑青瓷半刀刻划技艺精妙,尽管只是体现在日常实用的碗、碟、盘等器皿中,但其纹饰造型优美、笔简意足、刀法遒劲、提按转动自由等特点,均深受中国画写意绘画笔法的影响,堪称历代陶瓷刻划技艺之经典[3]。
直观宋代龙泉窑残片刻划标本,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潇洒的韵律[4]。若把宋代龙泉窑青瓷的鹅纹标本作为代表性刻划进行研究,这种感觉就更加深刻了。首先,以乡间溪边常见的鹅形象作为刻划题材,切实反映了龙泉山村动植物的自然状态[5];其二,从生活中获取的动植物题材再到纹饰刻划,既有工艺美术图案性特征,又带有花鸟画线性表现的写意造型,这种线性运动不受结构影响可以自由发挥;其三,隐于碧水般青釉之下的刻划极具率真飘逸的笔法情调,在宋代民间工艺追求精工技艺的上升期中,龙泉窑青瓷“半刀泥”大放“书写笔调”的陶瓷刻划之光芒。“形真而圆,神和而全”[6],这是鹅纹题材内容的遗存残片标本呈现出的最显著的艺术特征,显示出一种实用装饰向艺术发展的个性现象。
二、宋代龙泉窑青瓷代表性鹅纹刻划标本的装饰特征解读
鹅成为一种表现符号出现在文化艺术上并不陌生,如:在河南安阳妇好墓出土现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商朝片雕玉鹅、在三门峡上村岭地区墓中出土的西周时期的圆雕玉鹅、在四川汉代墓葬出土的陶鹅等鹅纹艺术珍品。在书法绘画领域,鹅纹表现也非常普遍,最为熟悉的应该是广为流传的王羲之爱鹅的故事,王羲之通过观察鹅游行、转颈等动态领悟书法执笔之姿势,感受书写运笔转腕之奥妙。绘画类代表作品有宋代马远的《羲之观鹅图》、宋末元初钱选的《王羲之观鹅图》以及清代任伯年的《羲之爱鹅图》等,以上作品因其描绘的鹅形象所蕴含的独特内涵深受文人雅客的青睐。下面将选取几件有代表性的鹅纹刻划标本,对其所呈现出的装饰特征进行较为深层的思考与剖析。
1.宋代龙泉窑黄釉刻划鹅纹碗
宋代龙泉窑黄釉刻划鹅纹碗(如图1所示),碗口径18.5 cm,高8.5 cm,外底圈直径5.0 cm。侈口、内壁口沿精修一道凹弦纹,釉层较薄且泛黄,釉面光洁透亮;双面划花装饰,外壁划有细密的折扇纹,内壁有序安排不同形态的两只鹅,一动一睡,之间穿插两朵双瓣莲花与三张侧立的荷叶,再配两笔水波纹;内底心划有侧面莲叶一张,空白处多填流畅细密的篦纹;碗中内壁刻划的主纹是两只肥硕的鹅:一鹅身体丰腴,尾短臀圆,昂头侧观,丰满的头颈呈优美的“S”型;另一鹅回头静睡,团身形似如意,风姿绰约,宛若芙蓉。如此的取物外形,可见古人深厚的线条概括能力,而在线条表现上的用刀又甚为简练,不禁让人为之折服。精到的划刀技法,将碗中对象的妙趣动态表现得惟妙惟肖,一幅和睦而融洽的画面跃然眼前。鹅之形态本身就有一种极好的韵味美感,两只不同动态的鹅,头颈部优美的“S”型处理却能够做到大体相同,龙泉窑青瓷刻划技师对这类弧形美感的把握恰到好处。这种顺其自然的写实造型姿态,配以写意简练的半刀划法处理,贯通在鹅、莲花、莲叶、水波各部分细节中,效果自然,神采奕奕,极具现实生活中活物的精气神。宋代龙泉窑刻划技师对这一点的处理甚为精妙,鹅有动有静,有睡有游,从其巧妙的刻划处理便可见匠人们对生活细节进行了入微观察,并通过观察进行了图案性收集,然后井然有序地将其运用在刻划的纹样装饰上,此乃宋代龙泉窑青瓷刻划装饰的长处所在。同时,篦纹的运用也丰富有序,用刀方向皆根据对象的形体趋势而进行刻划,如鹅腹部那细密的一刀圆弧篦纹,极大地烘托出鹅臀部的圆润之美;最为精彩的是鹅背部那一笔独特的篦纹划法,不仅表现出了鹅背部翅膀精准的结构,而且通过篦纹用刀的提按转折展现出了别样的用笔意趣,体现了篦纹工具多样化的极致运用,堪称篦纹装饰的典范。古人心思妙用,甚是让人惊羡。
图1 宋代龙泉窑黄釉刻划鹅纹碗
2.宋代龙泉窑黄釉鹅纹残碗
宋代龙泉窑黄釉鹅纹残碗标本,如图2所示。该碗侈口,胎呈青灰色,釉层金黄开片,釉面光洁透亮;在装饰安排上力求新巧,内壁上圈等分别安排饱满的三花三叶;内壁刻划鹅嬉水泛波逐莲花的场景,别饶天趣;中圈是三只鹅隔在繁簇的水波之间,同样是以流畅的半刀线条划出鹅纹逼真丰满的外形,而鹅颈弯转的优美姿态与目若悬珠的眼神,更加表现出水中清幽的氛围与肥鹅安闲的意态。值得关注的是,这三只鹅的头嘴结合部那半弧线连刀处,乍一看是群鹅戏水波洒满身的闹腾场面,仔细观察后觉着极为独特,意出尘外,思考后也许会发问:“或是为鹅冠造型有感而来?”空处则用连带的弧线划出涟涟的清波纹,再填以繁密的篦纹装饰代表风波的水面,衬托出夏天池塘的阳光是如此灿烂及明媚。如此丰富的刻划装饰,具有强烈的生活气息与温和娴雅的审美意趣。
图2 宋代龙泉窑黄釉鹅纹残碗标本
3.宋代龙泉窑青釉睡鹅碗残片
宋代龙泉窑青釉睡鹅碗残片,如图3所示。该碗为残片标本,釉色烧成极佳,青翠似冰,如溪涧碧潭清透诱人;传统的双面刻划装饰工艺,残片中可见内壁等分三只鹅纹装饰,其中的两只鹅残碎只见其身,幸运的是一只睡鹅清晰完整,转颈曲身,嘴插翅间,卷头睡姿甚是圆润饱满;鹅眼处用刀较深,凸显青釉覆盖下半刀的轻重深浅;睡鹅在几刀轻起轻收的犀利侧锋圆弧下如清泉般淌出,一刀篦纹划成的背羽,一气呵成所得的这种节奏韵律,在聚散疏密的篦痕之间纯净洒脱;鹅臀后的几笔篦纹水波极为别致,似乎有浪花朵朵圈圈来,在大小篦纹交相辉映里有百般变化之美。水波纹省去了半刀,直接用篦纹圆弧划出,在对比中倒使鹅纹半刀显得更加锐利和纯粹;鹅纹之间的两刀应为莲花花杆,用以展现水塘前后的空间感,这种细致入微、各尽其妙的细节处理足见其匠心。
图3 宋代龙泉窑青釉睡鹅碗残片标本
4.宋代龙泉窑鹅纹青瓷盘
宋代龙泉窑鹅纹青瓷盘,如图4所示。该盘口径19.5 cm,内底心5.5 cm,高4.0 cm。敞口,釉色不匀,青中显黄绿色,釉面莹润;双面刻花装饰,内壁均匀分布着三只丰腴的游鹅,碗内几道简练飘逸的半刀划痕,显得鹅纹形象相对写实;内底心划盛开花一朵,透过鹅、花、叶、水波的交叉式构图获得审美上的视觉平衡,利用游鹅与花叶的穿插对比使得水面嬉闹感交相呼应,彼此衬托,在动静之间达到一种图案连续的融合;鹅形中的半刀划痕豪爽,用刀中不见牵制,划出对象生动的肥态,显现秀雅之气;鹅纹用刀无有懈笔,圆活肥润的头颈、憨态乖巧的表情,都刻画得极为写实,显得分外美丽。这种写实归功于刻划技师懂得鹅形百态,达到圆熟境地,在半刀处理造型上很能合乎自然物象的真实意态。三只浮游在水波中的鹅,自由穿插在丰润的莲花荷叶间,颇有宋代绘画的野逸之风。
图4 宋代龙泉窑鹅纹青瓷盘
5.宋代龙泉窑青绿釉鹅纹刻划残片标本
宋代龙泉窑青绿釉鹅纹刻划残片标本,如图5所示。该残碗标本的灰胎细密,釉色粉青,色泽青翠淡雅,釉面光洁透润;内壁划纹清晰,三只鹅均等分布,造型简洁优美,半刀划痕圆活灵动,刀意宽厚深浅均匀;腹壁连续半刀划水波纹,再随划纹趋势填以弯曲篦纹,线条自然流畅;内底心划卷叶纹,划痕较浅。残片上所看到的纹样虽然脱离不开工艺图案的概念性程式化处理,但半刀刻划的灵气、釉色胎质的清雅,都有很浓的清新脱俗之感,碧绿的水塘,寻得自在活动的鹅群,展示那无人干扰的平静时刻,浮现出平淡自然的生活真意。
图5 宋代龙泉窑青绿釉鹅纹刻划残片标本
三、宋代龙泉窑青瓷“半刀泥”刻划鹅纹的主要装饰特征
以宋代遗存的鹅形刻划纹饰解读“半刀泥”技艺的审美取向以及工艺技法,进行基本的实物鉴赏与工艺认知。而对于这种独特的传统刻划工艺,从白描绘画勾写纹样图稿入手,更为深入地分解“半刀泥”工艺的技艺传承将更加清晰与明确,找准这种民间技艺的传承发展路径,让“半刀泥”技艺在新时代龙泉青瓷发展中再创硕果。
白描技艺绘制“半刀泥”纹饰,更加接近宋代刻划工艺实践,也是“半刀泥”技艺在当代得到传承与发展的有效方式。从实物纹饰到白描绘稿,很快就能发现纹饰在要素上处处精心,在用刀上灵动而精妙。在刻划鹅纹形象时起刀停顿,行刀流畅,收刀意到,全在心手合一中跟着自我的节奏在行走。图1所示的动态鹅颈部的那笔“S”形划痕,起笔收笔之间显示出刻划刀法一贯的轻松、率真。在鹅的嘴与头颈部准确用刀,几笔一气呵成,流畅帅气,线条在生动的造型中行走,富有绘画骨力,同时在结构关节点上注意凹凸转折、提按、停顿的细节,转刀弧线彰显鹅姿圆韧劲道之气度。鹅的身体结构也刻划得极为形象准确生动,并且在用刀上转动得甚是圆厚,竟然用硬挺的半刀线条圆弧刻划出劲骨丰肌的鹅身,鹅之福态横生尽显。鹅的腹部篦纹一刀圆弧划去而成,干净利落,刀具提按之弹性舒展处尤见用心。硬挺刻划线条与篦纹的处理上也起到了很好的节奏作用,整个碗内一圈有深、浅节奏韵律的变化,又因半刀刻划工具的弹性产生的深浅变化,使之犹如写意用笔的提按变化而生微妙。从中可见宋代刻划师傅之心思,由此可叹民间工艺技术之精妙而宏大。
尤其是在施一层晶莹略带透明的青透釉后,宋代龙泉窑青瓷刻划所具有的写意之精妙便更为明显。泥坯“半刀”侧锋刻划的深浅、提按转折带来的轻重、篦纹划痕的粗细导致刻划轻重不一从而使釉色也出现深浅变化。这种刻划轻重不同而产生的釉色深浅变化有序而丰富,特别含蓄而美妙,釉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刻划形迹,格调清透,在深浅的刻划痕迹中见绘画的精妙笔意,此乃陶瓷刻划技巧达到极高水平的标志。似乎感受到绘画中“逸格”的浮现,正如“笔简形具,得之自然”[7],显出刻划自由表现的特质。
然而这种充满灵秀之气的写意划刀,必是此生专门从事青瓷刻划的技师熟能生巧的结果。由此可知:同种题材程式化的造型,在半干半湿的泥坯中批量式反复刻划制作方可成就如此灵动的信笔刻划,这是宋代龙泉窑青瓷釉下刻划用刀极为飘逸灵动的基础。宋代龙泉窑青瓷刻划题材是选取自然生活中最为熟悉的对象进行构思造型,这也就使得龙泉窑青瓷鹅纹刻划碗釉面装饰给人以乡野水边生活的朝气蓬勃之感。这种刻划鹅纹饰的形象极为生动,或闲游、或伫立、或静睡、或鸣叫,神态各异,刻划技师造型时抓住的一定是感受自然动态的瞬间灵感。鹅纹在日常实用器中大量应用,是因为古语“鹅”与“我”谐音,鹅回头团身静睡时形似如意,此造型便有了“我如意”的吉祥寓意。
四、结语
综上所述,获取自然生活物象形象之精妙,处理“半刀”划法有序之写意,青青釉色融合精微之奇妙,这是宋代龙泉窑青瓷追求自我个性刻划装饰的显著特征。宋代龙泉窑青瓷的刻划装饰全面继承了越窑、瓯窑、婺州窑等传统刻划技艺,除了直接参考传统装饰图样与刻划技法外,在“半刀”技法与装饰纹样上进行了创新与发展,这种发展是在一定的绘画修养基础上得以全面展开的,如图6、图7所示的白描鹅纹。若从上述代表性标本的胎质釉色、刻划工具、造型特征、划刀技法等来看,则存在着众多的明显差异,可以推定其不属于同个窑址的制品,更不是个别刻划师傅所为,也可以说,标本直观地呈现出了不同时期的工艺特征。随着宋代龙泉窑青瓷“半刀”刻划技艺所具的丰富造型、高超技艺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与关注[8],以白描手法绘制“半刀泥”纹饰能更清楚地让人感受到鹅纹标本所展现的差异性,反映了宋代民间刻划技师独特的艺术个性,这种技艺在新时代龙泉青瓷的传承与创新过程中必将被世人所激赞与推崇。
图6 白描鹅纹之一
图7 白描鹅纹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