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绒记
2021-07-27梅里·雪
梅里·雪
1
代乾河里的冰开始融化了,水声一天比一天大。梅昂姆在课堂上思想早跑了毛,思绪跟着河水撞击石头的声响流向了远方。
远方有草原上白云一样的棉花糖,有白雪公主,有毛绒玩具和布娃娃,最主要的是远方有她经常不回家的阿爸。
放学了,代乾牧场的小学院子里跑出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落在最后的肯定是梅昂姆,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总是低着头走路,胆小,安静。一头藏家碎辫子多而密,听话地贴住脸颊和耳朵,前额的碎头发有点卷,像刚出生小羊羔的毛卷卷,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大而明亮,但暗含忧悒。
梅昂姆不急着回家,她喜欢这六月天的黄昏,太阳还在西山坡上逡巡,她爬上草坡,找一个獭拉洞口处坐下来,眺望远方。
獭拉就是旱獭,一看见梅昂姆就立起滚圆的身子,抱起两只前爪子,发出“咕丢丢——咕丢丢——”的叫声,然后迅疾地遛进洞中去了,像是抗议她,又像是在嘲笑她,又或者是向她热情地打着招呼呢。梅昂姆愿意来獭拉的家门口坐坐,主要原因是獭拉一家四口,一起出来晒太阳,一起排队衔草根,一起打滚一起赛跑,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在她孤独的时候,有这样一家人陪着,她心里踏实一些,不会空落落的。
“代乾”是藏语“平坦的大草滩”的意思,这里有雪山有草原,有一条清亮的河经过平坦的草地,逐水草而栖的藏族人来此地放牧牛羊,形成牧场村落。
梅昂姆的眼里,远处的代乾雪峰是阿卡三珠的毡帽,只是有点耀眼。阿卡三珠的帽子很旧了。梅昂姆之所以想起阿卡三珠是因为她想不起自己的阿爸有没有戴过雪山一样的毡帽。近处的河谷里暗红色的灌木是麻柳,已经结上了褐色的毛茸蛋,快要展开小绿叶子,代乾小学西面的山坡上紫色的苏鲁花打上了花苞,有些性子急的已经开出小小的花朵。六月,其他地方已经是夏天了,高原上的代乾牧场仅仅还是初春的样子。
梅昂姆能仔细观察这些事物,是因为她在等,等苏鲁花盛开的时节,她的阿爸要回家拔牛毛呢。
一想到阿爸就要回家,梅昂姆就觉得满草原满河谷的格桑花都开了。她喜欢待在开花的草原,可阿爸为什么不喜欢呢?总是往山外跑,说什么去做买卖,去打工挣钱。
太阳快要落山了,梅昂姆还是不愿意回家,她看着通向山外的那条路,一个人影儿也不见。不见进山的,也不见出山的。
代乾河两岸,男人们开始打着口哨,高一声,低一声,发出“豪嘘——豪嘘——”的吆喝声,收拢着牛羊。女人们有的提着背篼、粪杈清理圈窝里的牛粪,有的在腋下夹一小捆储存的青燕麦去引逗羊群,顺口叫喊着头羊“啊西——啊西——”那头羊闻到青草的味道会一路听话地跟着女人,一大群的羊跟着头羊一一回家,收拢它们可太省事了。当然这个办法也就在高原的冬天和春天管用,等青草长成草地,羊儿们才不理会这种小伎俩。
梅昂姆在众多的牛群后会看到阿妈梅朵的身影。这个村庄里出了名的“豁豁”(唇裂的俗名),一年四季戴个脖套围着红头巾,把脸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会说话的眼睛,穿一身冰蓝色的藏装,身材高挑而丰满。不说话,想说也说不清楚,只发出嗯嗯囔囔、咿咿呀呀的声音,有时候连梅昂姆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总是不紧不慢,收集着牛群向家的方向挪动。
总有好事的男人,在离阿妈梅朵不远处喊道:“梅朵,你男人可真是熊瞎子,把这么丰腴的雌牛闲放在家里,出去挣什么大钱,他给你挣的钱雪山那样高了吧?”
阿妈梅朵什么话也不回,低头走自己的路。
总有好事的女人接上话:“梅朵,野马是要套上笼头的,你把男人放出去,也要记得把缰绳拉在手中啊,你快去外面找找他,乖乖牵他回来。你整天放牛牧羊顶个屁用啊,难不成夜里你和牦牛钻一个皮袄筒子吗?”
阿妈梅朵反正用头巾围裹着脸颊,看不出她生气还是不生气,只是手中的“乌朵”(一种用牛毛线编织的用来驱赶牲口的抛石器)在空中抛出漂亮的弧线,甩得啪啪作响。
阿妈梅朵的牛群快到家门外的圈窝时,太阳也已经落在雪山后面了,天渐渐黑下来,天边的星星很快会一蹦一跳地出现。村落里弥漫着乳白色的炊烟,在晒了一天的温热空气中,飘荡着牛粪火的草根味和做饭的肉香味,这是一幅牧场人家安然生活的景象。
梅昂姆喜欢这样的村落景象,可是她的阿爸脑乳从来没有像梅昂姆这样认真看过这个村落的样子,就像他从没有看见过阿妈梅朵的豁豁嘴,虽然他们是夫妻。
起山风了,有点冷。梅昂姆极不情愿地出溜出溜滑下草坡。她想,我应该帮阿妈做些什么?我都快九岁了,我又能为阿妈做什么呢?或许该给阿爸脑乳打个电话,想了一下,不知道电话号码呀,反正阿妈梅朵不会说话,也从不用电话。
2
事实上,阿爸脑乳留给梅昂姆的印象是碎片化的、模糊的,还不如阿英(姥姥)才恩希的印象深刻。梅昂姆是在阿英的大襟皮袄里长大的,依稀记得阿英慈祥的笑脸,记得阿英的捻线杆、纺锤、纺轮。阿英有捻不尽的毛线和撕不完的毛,手中总是有活,不捻毛线的时候阿英的手中就织着毛衫或者毛袜子、毛手套。阿爸穿过的羊毛背心和一双毛袜子就出自阿英的巧手。她为自家的孩子们织毛衣,还给邻居阿卡三珠、阿卡尕藏、小南加、小索南草……都织毛衣和围巾。有时承当的活多了阿妈梅朵也是她的幫手。
那时候,脑乳还在家里住着。闲来无事会骑个摩托车,轰大油门,满草地转圈,有时候还学骏马立蹄嘶鸣的样子把摩托车头也立起来,玩惊险、玩刺激,博得人们一片喝彩。尽管他一阵说是青海果洛人,一阵说是四川阿坝人;也说喝过拉萨的甜茶,并说炸金花进赌场输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也说在玉树挖过冬虫夏草,还说逃过了玉树地震一劫,一直贩虫草贩药材在草原上流浪着。代乾牧场的人背地里都叫他“贩贩子”,满嘴跑马,说白倒黑的贩子。
这样的贩子却看不上代乾牧场的生活,看不上这里的古老和朴素。他总说牧场的人们保守,不开化,不出门挣钱,不出门朝圣,不享受花天酒地的生活,不玩赌耍钱,不去肯德基、麦当劳吃汉堡包、炸鸡腿……听他天花乱坠讲外面的事,草原上的人们会说:“菩萨保护,那不是我们的牧场!”
这样的贩子怎么就留在代乾牧场,成了梅朵的丈夫呢?
那年,当虫草季来临的时候,挖虫草的人整车整车来到草原,收虫草的販子也不消停,草原上车来人往甚是热闹,一不小心就有人在泥泞的山道上滑车或者会车不当发生交通事故。脑乳正是阿英才恩希收容在家里养伤的人。他的腿和腰受了伤,他的摩托车是被阿英的远房侄子开车撞飞的,从医院出来后,他的腰腿还没好利落,而且他说他没有亲人,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无处安身,病成这样又不能自己照顾自己。阿英的侄子又要挖虫草,又要拉运挖虫草的人,正愁没法安顿脑乳呢,阿英主动承担起照顾脑乳的事,这个贩子就这样住在了阿英家里。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脑乳的腰腿好得差不多了,但脑乳没有走。一日三餐由梅朵端送到脑乳休息的床前,后来日见好转,脑乳自己撑着木拐能出屋子吃饭晒太阳了。这个时候,梅朵的一切活动都在脑乳的眼睛里,梅朵帮阿妈把石砌的院落打扫归整得顺眉顺眼,屋里的箱子、柜、炕桌、洋铁火炉擦得一尘不染。挑水、做饭、拴牛、挤奶、编织,甚至刺绣的活,梅朵样样精通,只是梅朵从不说话,他以为梅朵是个哑巴呢,梅朵从没有和阿英、脑乳一起吃过饭,脑乳从来没有见到过梅朵的真面容。
其实,梅朵生下来就右半唇裂,从小就害羞,有点自卑,学上到四年级就打死都不去了,因为学校里男孩子们总是喊她“豁豁”。长大后她的同龄姑娘们都出嫁了,可是人们一打听梅朵是个豁豁,提亲的退亲,议婚者退婚,对梅朵的打击太大了。一晃都二十三四了,成了草原上的“老姑娘”。
夏天了,梅朵脱了厚重的棉衣,换上白色衬衣,系上咖啡色的藏裙,亭亭玉立的熟女风韵尽现眼前。只是包裹着脸颊的红头巾从来没有打开过,越是这样脑乳越是好奇。有一天晚上,梅朵送来洗脚水,脑乳就问:“听村庄里的人们说你是豁豁?我想看看你究竟长啥样儿。”
梅朵愣了一愣,转身要走,被脑乳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一直不嫁人是不是在等阿哥我?让我看看你的脸。”
梅朵顺手送给脑乳一个耳光,打得响亮清脆。
“小母牛,你的手劲还挺大!”
在撕扯纠缠中,脑乳隔着衬衫缝隙看见了梅朵的胸脯,那是若隐若现的多么鼓胀挺拔的月亮啊,脑乳一下被梅朵身体散发的迷人乳香击中。一切都不受控制,本来只想看看梅朵的脸,但梅朵用双手死命保护着脸,却丢失了重要领地。藏裙滑落了她腾不出手脚,她想喊,但先天地喊不出“救命”,吱吱呜呜的抗拒声却被自己捂得传不出去,甚至连疼痛也被自己捂在了护着脸庞的手心里。
事后脑乳跪在阿英面前认错,并发誓要娶梅朵为妻,好好待梅朵。
阿英对脑乳说:“密林中没有不弯曲的树木,人世上没有不犯错的人。你诚心诚意认错,这事我替你做主,把梅朵许配与你。我家梅朵虽不是大家千金,但你不能把她当作好欺负的雌牛,你要好生待她,只要有我在,你就得顶门立户给我好好守着这个家。”
阿英陪梅朵哭了一鼻子,劝她放脑乳一马,也是给自己的婚姻一条出路。
梅朵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脑乳。可是下一个月的时候她不得不选择和脑乳结婚。她竟然怀孕了。
阿英说:“也许这就是你们的缘分!酥油和茶是一家,现在你们互相融化了。既然脑乳是一个人,那我就给你一个家。入赘我家,做顶门立户的木华(藏族人对女婿的称呼)。选个好日子就请村长主持婚礼吧。”
脑乳感动于阿英说的:“我就给你一个家。”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守好家。
婚后生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过了五个年头,梅昂姆四岁,阿英却突发心梗,撒手人寰了。
阿英一走,阿爸脑乳也就没有约束管教的人了,他像一个来去飘忽的影子,出入于牧场和远方之间。这样过活了四五年了,经常出山好久也不见回来。某一天他又骑着轰大油门的摩托车,从建在村口的学校旁边经过,进村的那条土路就腾起一阵烟尘。从教室窗玻璃看见的同学喊着:“是梅昂姆的阿爸,梅昂姆你阿爸回来了!”老师拉木栋智站在讲台上也会停下讲课,看看外面一阵风似的人,又看看梅昂姆,他会说:“梅昂姆你可以回家看你阿爸,他回来了!”老师好像很兴奋很开心的样子。
梅昂姆坐着,不动,慢慢拿起课本遮挡着脸。教室里一片安静。
过一会儿,梅昂姆还没有起身走,老师拿教鞭敲打一下讲桌,说,我们继续上课。
还没有到放学,摩托车一阵突突突,又带起一路尘土远去了。
同学们嘁嘁喳喳:“梅昂姆你阿爸走了,走了!”
“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怪啊,刚来就走了?”
“他还捎带着好多东西走了!”
梅昂姆的同桌悄悄问她:“你阿爸回来会不会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
梅昂姆不说话,静静地坐在教室里,自习课上老师布置的生字也不想写。她把每一个指头上的指甲都撕了一遍又揪了一遍,有的时候揪得肉疼,但她不吭声。
她在想:他肯定把阿妈梅朵辛辛苦苦积攒的酥油、曲拉、蕨麻果都带走了。
有时候他走着来,太阳快落山时,他背着夕阳进门,也会帮阿妈梅朵去河里挑水,也会把圈窝里的牛粪用大铁铣铲到另外的草地上晾晒。梅昂姆看不到阿妈是不是欢喜和开心,因为阿妈梅朵的脸和表情永远裹在隐秘和忌讳里。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梅昂姆听到阿爸幽怨地说:“我们是夫妻你知道不知道?你也别再伤害自己了,你胸上、脖子上的伤已经够羞辱我了,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如果你继续这样恨我,我就走,再也不回来!”
“啪!”阿妈梅朵摁灭了电灯开关,一切进入黑色。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阿爸脑乳恨恨地说:“我要趁牧场上的人还没有醒来就走,我再也不想把人丢在这里了,我也不想再守着阿英的诺言过这种不是人的苦日子,我要离开,省得惹你烦。”
梅昂姆假装睡着,不想睁开眼睛,她不想看见阿爸和阿妈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但她清楚地听见了阿爸转身走出屋子的脚步声。她多么希望阿爸能对她表示一下亲昵或者说几句告别的话,更或者鼓励一下好好学习什么的,但阿爸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连个父亲对女儿的亲吻也没有给就转身走了。
被子一阵颤抖,被子里一张扭曲和变形的流着泪的脸,阿妈梅朵没有看见,阿爸脑乳更不会看见。
以前阿爸来得也不是没有规律,每年春末夏初,草原上拔牛毛的时节,他肯定会回家。可是今年苏鲁花都开了,阿爸还没有回来。梅昂姆真怕阿爸那天夜里说的话成为现实,她想,阿爸不会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吧?她盼望阿爸回家的心情更加强烈。
3
阿爸脑乳不回家不代表梅昂姆家的牛毛没人拔。草原上的人家没那么小气,相反,有些劳动全要靠集体的力量,相互帮衬、协作才能完成。拔牛毛的活计就是这样。
挖虫草的劳动一结束,牧场人家为迎接夏天的到来要进行一项很重要的劳动——拔牛毛。拔牛毛需要亲戚朋友、男女老少齐上阵,把东一头西一头隐在苏鲁花间的白牦牛集中在一起,赶进栅栏和石头围起的圈窝。栅门一关,牛把式们就上场了。一根长长的撒绳,打一个圈套,一环一环收紧,盘捏在手中,瞅准一头,甩出绳,套住牛角或者正好套住牛头,跟在牛把式身边的三四个人赶紧拉住已经绷紧的“撒绳”,一头牛即使力气再大也抵不过一群人,牛被放翻在草地,手快的人立马扑上前去按住牛身子,用一截不太长的“牛绊绳”绊住四蹄,绑住牛蹄子的牦牛就像折了翅膀的鸟儿,呼哧呼哧喘着粗重的气息,躺在草地上不能动弹了。这时候妇女们提着剪刀就来剪牛毛了,小伙子们力气大,也可以用一根梭一样的木梆拔牛毛。孩子们提着袋子,跑来跑去捡拾拔下来扔在草地上的毛。
一场劳动,制造着惊心动魄。牛群躁动、惶恐,四蹄不停地捣来捣去,踢踏着,只要撒绳一甩,牛群拥挤奔突,人站在不远处,也能感觉到牛群踩踏大地的颤动。
一场劳动,也伴随着歌声。剪毛的时候,阿卡三珠的阿妈为受惊吓的牛不停地说着话,牛由于紧张而抖动的身子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她还在唱:“地换一身草,牛换一身毛,再去河里洗个澡,逍遥一夏清凉绕。”这是牧人口口传唱下来的剪毛歌,既亲和又幽默。
拔完毛的牛,打一剂防疫针,就被赶去阳光晒暖的代乾河里洗澡,因为河水中含硫磺,那可是天然杀菌消毒的良药。洗完澡,牛就要去遥远的夏季牧场游牧了,那时,它们就是游弋在草原上的“白珍珠”、“白牡丹”哩。
梅昂姆在冥想:温暖的夏日就是被人们从草地里拔出来的吧,你看,草地上那些举着太阳光芒的格桑花也像拔出来的牛毛一样多。
梅昂姆家能拔毛的牛有五十七头,但阿妈梅朵不让拔,只让剪。因为每头牛都是阿妈梅朵亲手饲养的孩子,拔牛毛的时候有时不小心会把牛皮揪下来一块,像人的皮肤被刮擦破了一样,会流很多血珠子。阿妈梅朵心疼牦牛所以不让拔。梅昂姆也不想看见挂着血珠子的牦牛,因此她们家拔牛毛的事就排在了最后。
即使拔牛毛的事被安排在了最后,梅昂姆的阿爸还是没有按时赶来做这项草原上最重要的工作,却等来了一个收牛绒的人。一个既会说藏语,又会说电视里汉语普通话的人。
以往拔完牛毛,回回(牧民对做买卖的回族人的称呼)们就开着大货车来收购牛毛。今年的回回还没有来,来的这个藏人却要牛毛和牛绒分开收购。以往连毛带绒一公斤八十元,今年牛毛一公斤一百二十元,牛绒一公斤两百元。
牧场上的老人们一听舌头拉了二尺长,摇着头,甩一下手中的玛尼诵珠就走开了。
人们说着玩笑话:“哪片草原上的拴狗桩断了啊?!”
“谁家阿妈没有拴好自己的疯牛犊,怎么又跑出来撒野!”
“这个破败星,是哪个阿妈弄丢的傻儿子呀,收个牛毛这么贵,回去怎么给阿妈交代。”
整个牧场都在观望和等待。观的是这个漫天说价的疯子,他究竟要在草原上做什么。等的是收牛毛的回回怎么还不来?牧人们习惯了按部就班、踏踏实实的买卖。
整个牧场上的人们既兴奋又好奇,开始谈论毛和绒的价值,再好的毛再好的绒,牧人自己不会深加工和制造也是枉然,只能将出产的原始产品低价卖出去。
阳光晴好的一日,牧场上正要给梅昂姆家剪牛毛,牛都收集在圈窩了,草地上走来三个戴白帽帽的回族人。起初人们很高兴很客气地欢迎他们,请他们坐下来喝茶。人们以为他们也是来收牛毛的,向他们打听牛毛的价格,结果一打听,他们是来找梅朵家的牛群的,说是脑乳在凉州城里赌博,借了他们的钱不还,要他们到代乾牧场上找梅朵,说是有牦牛可以抵顶所欠债务。
“啊呀,这个狼吃的脑乳!”牧场上的人们很吃惊。
那三个人要赶走十五头牦牛才能抵顶欠账。村长着急了,向他们打听情况,结果其中一个回族人拿出了几张纸条,说:“一笔一笔记着脑乳借的钱呢,白纸黑字,赖不掉的。”村长想要仔细看看,却被那个人快速收起,像是怕村长不归还或者毁了他的宝贝似的。
那个会说汉语普通话的收绒人却说话了:“你们拿几张白条子就来骗走牧场人家的财产吗?”
来人说:“你就是个收毛的掌柜,我们的事不碍你啥事,你不能挡人财路!”
“路不平有人铲,我看不惯你们做的事就要管。要联系这家男主人回家问明情况,即使抵账也应该办个手续啊。就这样把牛赶走不是欺负这家女主人吗?”
那三个人交换一下眼神也说:“你说得对着哩,但是我们也联系不上脑乳啊,他一直不接电话,也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那也不能擅自动用别人的私有财产,应该通过法律手段解决借款纠纷。你们这样是在抢别人财产明白吗?是不合法的!”
邻居阿卡三珠也瞪着眼说:“你们从这片草原是赶不走我们的牦牛的!”
梅昂姆紧紧拽着阿妈梅朵勒在黑藏服上的红系腰,她害怕极了,但又不知道害怕什么。她看见那三个回族人在牛群中挑选牦牛的时候,阿妈梅朵在不远处弯腰拾着适合装在“乌朵”里的石头,梅昂姆知道,阿妈梅朵抛石头的技术在牧场上是出了名的好,阿妈梅朵又不像别人会用语言喊叫着驱赶牛羊,她只能用抛石器准确无误地指挥牛羊。阿英才恩希曾经说过,老天爷从不亏待人,留给你一种欠缺时,会赐给你另一种傍身的本领。
阿妈梅朵已经在用怀揣的石头开始把来人分隔出去的牛群往自家圈窝收赶了,有一个人想要上前阻止、堵截牛群,阿妈梅朵甩出的石头擦着他耳朵飞了过去,又抛出一枚石头就砸在那个人脚前,石头的半截深深陷进草地。那个人吃惊坏了,定定站在了原地,不敢再前去堵牛。被分割出去的十五头牦牛又被阿妈梅朵一乌朵一乌朵收回了自家的牛圈。
那三个人又说,牛不让赶,我们不能空手回去,要拔了牛毛卖了钱,顶一部分账再去找脑乳算账。
阿妈梅朵不说话,也不可能说话,牧场上的邻居也不能代替她说什么话。村长和阿卡三珠招呼人们又开始忙活抓牛剪毛的事。
中午,阿妈梅朵回家烙了很多油饼,梅昂姆拿一块折叠起来的油布单子去铺展在草地上,阿妈梅朵抱个红油漆的藏式炕桌放在单子上,并将装满炒面的匣子、藏式龙碗、曲拉盒子、白糖罐放在桌上,又去提了熬好的奶茶,切了黄灿灿的酥油,端了油饼请牧场上的人们一起吃糌粑、吃油饼。
那个收绒人是阿妈梅朵亲自去河那边请过来一起吃午饭的。
4
收绒人来自青海湖边的黑马圈河牧场,叫尕藏当智,他的藏袍内是洁白的衬衫,前额的头发有点卷,显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他为公司收购牛绒跑市场调查,他说青海全是黑牦牛,他跑遍牧场知道华锐藏区白牦牛比较多,白牛绒价格肯定要比黑牛绒贵。他说要让牧场上会捻毛线、会纺织的人组织成立合作社,把白绒线捻好、纺好,将半成品出售给他的公司,价格又比卖牛绒更贵,或者用牛毛和牛绒线制成各种手工编织品,卖给他的公司,如果不会,他的公司会有人来搞手工编织的培训,那样牧场人家的经济收益会更好。
他说,我是来帮你们一同致富的。我们公司每收一公斤牛绒就拿出五元拨入收绒基地的合作社,用来改善当地贫困牧民的生活水平和特殊疾病治疗救助。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方便集中收购绒毛原材料。
尕藏当智一席話,牧场上的女人们你推我搡笑作一团。说捻个线,做个编织品还能卖钱?那我们编织的挂画你的公司收不收?
尕藏当智说:“哦嘞,收。那还是非遗呢,在市场上可值大钱啦。”
人们对“非遗”不了解,一脸茫然。
有人就说,梅朵可是牧场上手最巧的女人,她能编能绣的东西可多了,你就准备好雪山那么厚的“当财”(藏语银钱的意思)来收购吧。
尕藏当智看看梅朵,只见她用头巾包裹起来的那双眼睛,清澈而忧郁,又躲闪着羞涩。她起身,低头弯腰一个一个摞起喝过的茶碗,抱起炒面匣子就退出了人群。
尕藏当智继续说:“单线难织布,独木不成林。我们大家一起学会编织手工制品,批量大才能进行订单培训,培训结束后合格产品发往上海、天津、温州、西藏等地,专门有收购手工艺品的商家,这可真是农牧民增加收入,脱贫致富的好事情呢。”
男人们就开玩笑,尕藏当智和村长说一样的话,不如留在代乾牧场上招个“木华”(藏语女婿的称呼)给村长做帮手。
也有人七嘴八舌向他打问虫草、珊瑚、蜜腊和皮货的价格。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空阔的草原,仔细听也能听到苏鲁花在香柴枝上扑簌扑簌拆开的声音。梅昂姆看着牧场上的男人女人都愿意去分拣、梳理牛毛和牛绒,唯独不见她的阿爸脑乳来做这种挣钱的好事情。他到底去哪里挣钱了呀?她有些惆怅和担心,离开人群又去草坡上眺望远方,一直盯着那条进出村庄的路,阳光白剌剌地照着,路上不见一个人。
阿妈梅朵背了一褡裢牛毛第一个走进了那个收绒人尕藏当智搭在代乾河岸边的帐篷。他热情地接待了梅朵:“呀,乔戴毛!”看梅朵不说话,又用汉语说:“您好!您是我来这片草原的第一个卖主,苍天有眼,您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收绒人看梅朵还是不说话,就只管打开毛褡裢验货。他揪一团牛毛告诉梅朵,要把牛毛和牛绒梳理出来,说着拿起窝铺上的一个铁筢子,梳齿很密,他做示范给梅朵看,一梳子一梳子,一撮一撮绵软的牛绒就从牛毛根部分离出来。他说:“我这个筢子送给您,您回去照我做的把毛和绒梳分开再拿回来吧,我保证高价收购。”
其实,阿妈梅朵最了解毛和绒的区别,在阿英才恩希活着的时候是用手一点一点从长毛中撕下牛绒,再把绒捻成线给梅昂姆和梅朵织毛围巾。牛绒像羊毛一样轻柔、温软,只是她们从来没有用这种齿筢把牛绒从长毛上梳出来。
阿妈梳绒手困了,梅昂姆也帮阿妈梳一阵,她们喜欢梳理出来的那些白绒绒的东西。梅昂姆甚至觉得那一团团绒絮就像是阿英才恩希温暖的笑脸。她和阿妈太熟悉这种温暖了,因为这是阿英才恩希一辈子抓在手上的活。
第一单牛绒成交了。阿妈梅朵拿到的钱真的很多。那个会说汉话的藏人并不是哪片草原放出来的疯狗,他也不是哪个阿妈弄丢的傻儿,他像菩萨一样,是真的来给牧人们送银钱的。
牧人们一边夸赞着,一边陆续把家中的毛和绒梳理出来,高价出售给收绒人尕藏当智。
5
阿妈梅朵把卖牛绒的钱小心地放在经堂里一个红檀木匣子里,匣子里有一个紫色的户口簿,两个红塑料皮本本,上面写着金黄的三个字:结婚证。匣子里还有什么,梅昂姆就不知道了。梅昂姆也想起自己的小匣子,她的匣子里藏着一白一黄两只花蝴蝶,一只腿上拴了白棉线的铁勾蛋蜜蜂,几只蜗牛壳,两只蓝色的鸟蛋,还有阿英缝给她的香包、阿英赠给她的用七彩丝线吊起来的一只狼牙和一只麝牙,牙根部都用银子包裹起来,既漂亮又精致。但梅昂姆最喜欢一头金黄卷发,穿着白纱裙,眼睛会一眨一眨的洋娃娃,那是阿爸买回来的书包上吊着的一个挂件,老师拉木栋智说那是“白雪公主”,并且给同学们讲了白雪公主的故事。同学们都抢着看会眨眼的洋娃娃,梅昂姆唯一在同学们面前骄傲了一回。
梅昂姆正打开匣子抚摸她的宝贝们时,门外的藏狗狂吠起来,三个回族人站在门外喊话,要阿妈梅朵出来说话,他们是来要账的。
梅昂姆害怕极了,阿妈梅朵也有些紧张。她们各自快速地放好自己的匣子。阿妈梅朵在火炉里加了几铲子煤后,拉住梅昂姆比画着说,让她去请: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老师、高高挂着红旗的村委会的村长、还有戴雪山一样帽子的邻居阿卡三珠,又想一想比画了一下手边的牛绒,梅昂姆知道是把收绒人也请上,一道到家里来商量事情。
梅昂姆心里犯嘀咕:一个外来的收绒人,把他请来做什么?!
请的人陆续到了,阿卡三珠还请了庄子上的其他几个邻居一起来,那个收绒人梅昂姆没有去请,是学校的老师顺路叫上的。那三个要账人也被请进了家门。
阿妈梅朵很有礼数地为进门的每一个人端上了熬好的茶和吃食。但来人不接茶碗,他们开门见山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是来收账的,脑乳家的牛毛牛绒卖钱了,有钱就得还账。”
村长说:“脑乳一直没有音信,我还给镇上派出所的人也说了,让他们帮忙找人,脑乳不回来怎么给你们还账?”
“我们手头有账单,你们还钱,我就当你们的面撕掉账单。”来人说,“一共七万零六千。”
说话的那个人,手中抖动着几张纸条子,最上面一张清楚地写着“借条”的字样。
拉木栋智老师说:“能看看你们手中的条子吗?”
那人小心地铺展递过来最上面的两张,都是借条,每张各一万元。
其中一个还说:“这下你们相信了吧,是脑乳借我们的钱不还。”
收绒人尕藏当智说:“麻烦再看看全部的条子。”
那人很是讨厌地说:“已经让你们看了,她家还多少就让你们看多少,一分钱不还看什么看?”
尕藏当智也不生气,笑了笑说:“我们也只是在场的证明人,就想看看你手中的条子,看看这家主人究竟借了你们多少钱。更何况谁认识这家主人写的字?你手中的借条是不是这家主人脑乳写的呢?”
村长也笑着说:“哦勒,是另外一个脑乳写的吧?”
邻居们都笑了,“就是,草原上叫脑乳的很多。”
那人急了,说:“就是代乾牧场的脑乳,他有一次喝醉酒喊的是梅朵,我们从抵押在棋牌室里的身份证上知道是代乾牧场,所以就打听到这里了。”
梅昂姆一直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大人们的争论,她的手指紧绕着藏服上的系腰穗子,她在暗处却看见那个收绒人给邻居阿卡三珠使了个眼色,趁回族人着急辩解,放松警惕的时候,邻居们嚷嚷着从回族人手中拿回纸条子看看。
除了最上面两张借条各一万元,其他五张全是欠条,一张两万元,两张一万元,两张八千元,共计七万六千元。
阿卡三珠和邻居们一阵咒骂:该死的脑乳,真的欠人家这么多钱。
只有那个收绒人尕藏当智拿上条子仔细看了看,他的嘴角就浮上笑容,他看着回族人说:“这个叫脑乳的人可真是老江湖啊。怪不得你们第一天来就将条子遮遮掩掩的。”
那人赶紧抢着要收回他们的条子。尕藏当智没有立即还回,他把条子交给拉木栋智说:“请拉木栋智老师读一下欠条的内容。”
欠条
今欠马葛赌资一万元,赢钱后立马归还。
今欠人:華千脑乳
拉木栋智说:“欠条上没有时间,但有手指头摁的红印儿。”
村长和邻居们对借条和欠条没有啥反应,反正都是脑乳向人家借的钱、欠的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怎么个还法的问题。
但收绒人尕藏当智说:“借条和欠条是有区别的,借条证明借款关系,欠条证明欠款关系。借款肯定是欠款,但欠款不一定是借款。比如脑乳写的这个欠条就不是受法律保护的借款行为,因为聚众赌博是扰乱社会秩序的违法行为,还打欠条是欠赌资,法院是不受理的,也就是说你们没有主张要钱的权利。这家女主人没有还钱的义务。如果我们报案,你们和脑乳都是要受到治安处罚的。”
老村长嘴巴里含着玉嘴子的烟锅,吊个牛皮鞣制的旱烟袋,缓慢地抽毕一口烟说道:“你们谁是马葛?说不定就是你们引诱脑乳耍赌欠钱的,明天到镇上派出所报个案讲个理。”
三个回族人说,他们只是来为别人要账的,具体的情况他们不知道。一边说着一边脚底像抹了酥油,滑溜溜地走了,阿卡三珠想拦下多打问一下脑乳的情况都拦不住,也打问不上什么消息。
梅昂姆看着那三个回族人打着哈哈走了,眼泪莫名地就流下来,她转身进屋打开匣子,拿出“白雪公主”揣进了怀里,她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想阿爸。
6
苏鲁花赶着趟儿开了。代乾草原在融化的雪水滋润下,丰美而茂盛。剪了毛的牛羊散落在绿草茵茵的草甸上,像天上的云朵降落在大地,百灵鸟儿们欢叫着,把夏天叫得更深了。梅昂姆向往着这样的夏天,温暖的夏天,草原如此妩媚,她想,阿爸脑乳定然也是喜欢夏天的草原的,他会赶来看看牧场的吧。
阿爸脑乳没有进家门,频繁进家门的却是收绒人尕藏当智。
牧场上的女人们今年忙得不亦乐乎,由于牛绒价格如此之好,先是把家里两到三岁的牛犊分隔出来,用于刷牛绒,因为这么大年岁的牛产绒最多,也最容易刷下来绒。然后再把牛毛纺成线,卖给收绒人尕藏当智,说是运到他的公司去织卡垫和藏毯等。尕藏当智带着许多织成卡垫和藏毯的照片,草原上的人们非常喜欢那些将生活中的动物、植物以及理想中的吉祥物衍变为图纹织在卡垫和藏毯上的产品,有的人家还让尕藏当智帮忙订货,买回许多漂亮的卡垫、马褥子和摩托车垫子。牧场上的女人们才知道,自己的白牦牛绒和线多有价值,多值钱呀,因为那些卡垫上斑斓的色彩只有白色染出来才最逼真,最自然。
尕藏当智运来好多纺织品,有的被牧民们买走,暂时卖不掉的货就寄存在梅昂姆家的库房里,虽然梅昂姆极不情愿家里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但阿妈梅朵感激这个帮过她的人,她甚至不怕牧场上的人说闲话,经常做了饭就去请收绒人尕藏当智来家里吃饭。
有一天,收绒人来吃饭时慢吞吞地说:“其实,梅朵,你嘴巴上的病现在就是个小小的手术,特别容易治好,而且医药费也不是问题,公家现在政策好,医疗费都报销,剩下的我申请我们公司给你从收绒提取的医疗基金中支付。”
阿妈梅朵咿咿呀呀比画着,意思是她的脚没有走出过门前那座大山,不如草地上河流的脚长。她摇着头,表示走出去还不如一条河有方向,她不敢去山外面。
尕藏当智说:“等忙过这一阵,我带你去医院看病,你还年轻,这病越早治越好,你都耽搁了多少年呀。”
阿妈梅朵的眼睛睁了那么大,梅昂姆分明看见,阿妈眼里有一道光闪了一下,那么清澈,那么亮。很短暂,阿妈还是熄灭了那道光,摇了摇围裹着头巾的头,顺手拿起了箱子上放着的已经绣了一半的藏式腰带开始绣起花来。
梅昂姆想,这个臭男人,说这样的话不是让我阿爸愧疚吗?意思是这么多年没给阿妈治病。可是转念又想,多好呀,我阿妈的病能治,就一个小手术就能治好?她自己也想看到阿妈的真实脸颊,也许治好了阿妈的豁豁,阿妈会亲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这里,我的那里,想着想着梅昂姆竟然笑了起来。
阿妈梅朵很惊讶地看了看梅昂姆,又对她摇了摇头。
“梅朵,”尕藏当智又说,“早一些做了手术,你就可以早一些说话,我们都能帮你学说话。你的藏绣手艺顶呱呱,你纺的线做的手工活那么好,真的,我走過很多草原,你的手艺如果数二没人敢认第一,以后你可以到我们的巧红绣藏民族手工艺品有限责任公司和卓玛绣公司去做技术指导和培训学员的老师呢。”
他的话震惊了梅朵,嘴巴上的豁豁治好了就会说话,还会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做。这可真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接下来的好多天,阿妈梅朵没有再请收绒人尕藏当智吃过饭。
有一天晚上,梅昂姆一觉醒来后发现阿妈梅朵不在身旁,害怕极了。她喊着“阿妈拉!阿妈拉!”没有回应。她跳下炕打开屋门,看到阿妈坐在院子里堆放的木头垛上低声啜泣。那晚,月亮又大又圆又亮,梅昂姆悄悄地站在门口,看着月亮,看着哭泣的阿妈,泪水也悄悄地,顺着脸蛋一颗一颗滴落。她想,阿妈梅朵也想阿爸了吧!
等再一次往山外运绒线和牛毛时,阿妈梅朵把梅昂姆安顿在阿卡三珠家里,就坐上了收绒人尕藏当智的车走了。
7
十天了,阿妈梅朵没有回来,收绒人也没有回来。
阿卡三珠的女人就开始在梅昂姆跟前絮叨:“你阿妈怕是跟上人跑喽!不管你了,可怜虫!”
梅昂姆知道,由于平时阿卡三珠对她们家照顾和帮助得多,阿卡三珠的媳妇总是有怨言和嫉恨,说些难听的话,梅昂姆不理睬。但她心里也是怕极了,怕阿妈真的不回家、不管她、不要她。
考试后,老师要同学们回去在考试卷上让家长签字,梅昂姆的同桌问她:“你的阿妈跟上人跑了,你阿爸又不回来,你让谁签字呀?”
“就是呀,你让谁签字呀?是那个收绒人吗?哈哈哈哈……”同学们哄堂大笑。
梅昂姆扑上去揪住了那个笑得最夸张的男生,她甚至扯掉了那个男生的系腰带子,藏袍都散开了,课桌稀里哗啦踢倒了一大片。老师赶来时,梅昂姆的眼角已经在课桌角上碰青了,那个男生的嘴角被抓破了。
梅昂姆不恨说三道四的人们,她恨那个收绒人,恨他为什么来到这片牧场,恨他为什么带走她的阿妈。她躲在偏房里用一把老掉牙的钝柴刀把堆放的牛毛牛绒剁了无数遍。
她甚至想像,收绒人再要回到代乾牧场就用这刀剁掉他的脚趾,让他不敢再来这里,也就不敢再把阿妈带走了。
她还想,收绒人再要来就把他收的绒和牛毛一把火烧掉,让他痛苦而去,从这片草原什么也带不走。想到这里,梅昂姆得意地笑了笑。很快,她又害怕得直发抖,因为眼前跑来一只小獭拉,望着她叫了几声,像是来安慰她,不要让她胡思乱想。
又过了六天,阿妈梅朵终于回来了。她的头巾依旧包裹得严实,但她比画着说,她的“豁豁”已经做了手术,从她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阿妈高兴极了。阿妈梅朵还比画着说,她也去城里找了阿爸脑乳,多方打听,有人说他去了离代乾草原八九百公里的甘南草原了。
梅昂姆也替阿妈高兴,但她最开心的是阿妈回来了,阿妈不是不管她、不要她。为此,她躲在草坡上看着远处的雪山放声哭了一阵子。她对着那一家四口的獭拉洞口大声喊:“我不是没人管没人要的可怜虫!”
她真的害怕阿妈也像阿爸一样出去打工就再也不回家了。她恨“打工”。
时间过得很快,代乾牧场上牛绒梳得也接近尾声了,阿妈梅朵练习说话、练习朗读比梅昂姆背诵课文还认真。收绒人尕藏当智带着许多新鲜的藏式货品来拉运他最后一批收购的牛毛绒了。代乾牧场小学还收到了尕藏当智所在的卓玛藏式手工艺绣品公司购买赠送的好多书籍、书包和彩色笔。那是给牧场孩子们的“六·一”儿童节礼物。
“六·一”那天下午,学校老师们和牧场人家集聚搭建在草原上能容一百多人的大帐篷里,羊肉煮在三叉石的火炉上,妇女们忙着熬奶茶、洗菜、做烩面,男人们煮肉、灌血肠、喝酒。男孩子们去草地上踢足球,女孩子们都去河边采花编花环。有一个女孩把编好的花环送给了她的阿爸,阿爸将花环戴在脖子上,就把女孩抱起来转了几个圈,还亲吻了女孩的额头。人们都笑了,笑声回荡在草原的山风里。
梅昂姆没有笑,反而哭了。
梅昂姆想阿爸了,她多想那个抱起来的女孩就是她,她多想阿爸也回来亲吻她的额头。
她盯着河水哭了一阵,然后提着编好的花环跑回家。她想把花环存在她的宝贝匣子里,等阿爸回家时就给他戴,那时阿爸肯定也会亲吻她。
跑进院子,进家门时,听见收绒人的声音:“梅朵,你真的好好考虑一下,去西宁城吧。把牛羊卖掉在城里买个房子,孩子可以有更好的教育环境,你可以在公司里做技术指导和老师。”
阿妈梅朵回答:“不,我不去,等放暑假,脑乳还不回来,我就带昂姆去找他!”
阿妈梅朵现在说话像嘴里含着东西,有点咬字不清,但梅昂姆最清楚,比原先嗯嗯囔囔已经算得上是字正腔圆了。
“听人们说他就是个贩子,流浪狗的命,不踏实过日子,你找他回来他不习惯牧场生活的,到时候还是要去流浪,受苦的还不是你和孩子。”
“我要救他。我要把他在外面欠的账全部还了,不让他再去流浪,要他回家做我的男人,给昂姆做个好父亲。我想清楚了,我的豁豁能缝好,能重新活个人,昂姆的阿爸也可以重新来过。我们都重新来,要把日子的豁豁也补上。你不是说我们正年轻吗?”
“梅朵,你可惜了一手的技艺,你不想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藏绣手艺发扬传承吗?”
“我也可以在村子里成立合作社,为你们公司供货。”
“梅朵,我一定要带走你,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吗?你看,你来看看我的心!”说着收绒人尕藏当智扒开了白衬衣,露出胸膛,就要前来抱住阿妈梅朵了。
“我是脑乳的女人!”阿妈梅朵转身进了里屋。
梅昂姆就站在门口,看着收绒人。她想像着,手中的花环就是套牦牛的绳子,想甩出去套住收绒人,勒紧他;她又想起那把劈柴刀,她要剁了收绒人的脚趾;不,要一根火柴,点一把火烧了他和他的东西,不能让他再把阿妈带走。他的胸膛也像阿爸脑乳的,她也闻到了阿爸脑乳身上有过的烟草味儿。梅昂姆的心忽然就扑通扑通跳得疼,她想起了那个从不关注她的阿爸。在他回家来的日子里,家里总能闻到他抽过烟的烟草味。梅昂姆想,那可能就是家的味道吧。
收绒人尕藏当智看见了提着花环站在门口的梅昂姆,眼里蓄满泪水,头发呲卷着,嘴巴鼓成个包子。他有点不好意思,紧着说:“哦呀,我是来教你阿妈练习说话的。”
“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家,我会教阿妈拉说话的!”她跑进里屋从匣子里取出一盒火柴,举在手上,“你再要来,我就烧掉你的牛绒!”梅昂姆恨恨地说。
收绒人尕藏当智看着梅昂姆脸庞上滚落的泪珠,慢慢蹲下身来,抚摸着她的头发问:“昂姆,你怎么了?”
一股亲切的、男人的、父亲的味道直冲鼻孔,正是梅昂姆渴望得到的被爱、被疼的阿爸的气息。
“亲一下我的额头!”梅昂姆撕扯着声音喊。
泪水成股子地涌出梅昂姆的眼睛,肆意成流。
梅昂姆瞪着眼,声音低沉地说:“亲一下我的额头!不然我就烧了你的牛绒!”
收绒人尕藏当智吃了一惊,也吓了一跳。当他看着那双清澈明亮而又暗含忧悒的眼睛时,他什么也没有说,慢慢地蹲下身来,从自己胸前贴身处取出一串朱红色的珊瑚串珠,轻轻给梅昂姆戴上,然后,他用宽厚的手掌抚摸着梅昂姆的头,把她揽进怀抱,就在他要亲吻梅昂姆额头时,梅昂姆手中的火柴盒掉在了地上,她放弃了自己的要求,泪流满面地挣脱怀抱,像一只獭拉,连滚带爬跑出了家门,转身时一脚踩碎了那个火柴盒。